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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部分阅读

    《紫玉梦华》

    第1章 掖庭

    这一年的春天仿佛来得格外早,还未到立春,天气便骤然暖了起来。墙角一株嶙峋的梅树开满了花,平日里虽无人照管,却也长得十分繁盛。在这略显芜杂的掖庭局中,几朵枝头初绽的梅花,便是宫女们唯一能聊以慰藉的春意了。

    对于掖庭局的浣衣宫女们来说,天气渐暖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尽管每日繁重的劳作丝毫不会减轻,但至少,双手浸在水中时不会冷得那样难受了。掖庭局是大唐管理官奴婢的宫廷机构,在这里服役的皆是最低等的宫女,不但食俸微薄、劳作辛苦,而且管事嬷嬷曹氏待下颇为严苛。宫女们稍不留神便要受她的打骂,整日里战战兢兢,唯恐惹恼了这个喜怒无常的老妇人。

    紫芝跪坐在冰冷的水池边,捏了捏自己几乎要冻僵了的手指,眼泪便止不住地顺颊滑落。与那些出身贫苦的宫人们不同,她本是秘书少监裴珩之女,只因父亲在朝中获罪,十一岁时便与姐姐紫兰一同没入掖庭为奴。秘书少监乃是秘书省的副长官,位居从四品上,负责掌管国家官方收藏的经籍图书,虽称不上是位高权重的朝廷要员,官阶却着实不低。紫芝入宫前是事事有人服侍的宦家千金,自幼娇生惯养,这样的粗活哪里能做得惯?又加之她容貌清丽,此处的宫女们难免看她不顺眼,排挤与嘲弄,都是常有的事。

    一旁的宫女红玉见她落泪,便探过头来笑嘻嘻地问道:“呦,紫芝,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事。”紫芝勉强一笑,慌忙用手把眼泪抹去。

    红玉嗤笑一声,讥讽道:“你进宫也有两年多了吧,还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整天哭哭啼啼的,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哼哼,你别忘了,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紫芝垂首不语,只是狠命咬着嘴唇,继续这无休无止的劳作,暗劝自己别再当着旁人的面落泪。在这冰冷的皇宫里,她的痛苦与她的身份一样卑微,没有谁能给她些许的善意与关怀。姐姐紫兰亦在旁边浣衣,见状不禁心中一酸,轻轻拉过妹妹被水泡得发白的小手,柔声道:“紫芝,坚强些。总有一天,咱们能离开这里的。”

    “离开?”紫芝凄然一笑,用衣袖轻拭颊边泪痕,显然并不相信姐姐的话,“爹娘和哥哥都被流放到了西北,至今生死不明,还有谁能来救我们?”

    “所以,我们只能靠自己!”紫兰目光炯炯,刻意压低了声音说,“放心吧,我都打听清楚了,只要咱们攒够了钱,就可以去求掖庭丞,请他帮我们换个差事。只要能离开掖庭局,不拘去哪里都是好的。若能有幸去内宫服侍皇子公主,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咱们了。”

    唐制,掖庭局中设有掖庭令二人、掖庭丞三人,皆由宦官任职,负责掌管宫人的簿帐、女工、名籍等,自然也可以帮她们调换差事。紫芝闻言惊喜不已,然而不过瞬间,闪亮的双眸就再次黯淡下来,迟疑着说:“可是……咱们没有钱啊。”

    “你放心。”紫兰咬了咬牙,用力搓洗着手中衣物,坚定的眸光中似有泪意闪过,“姐姐一定会想办法的。”

    早春的风犹带几分寒意,刚拂过枝头,便将梅花瓣片片吹落,飘飞在二月清澄的碧空之中。紫芝伸手接下一片花瓣,放在鼻端轻轻嗅了嗅,花虽零落,但暗香犹存。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子,见这花瓣轻柔美丽,心里便也生出了几分喜爱。然而,不过怔了片刻,她手上便觉火辣辣地一痛,低头看时,只见一道狭长的血红鞭痕赫然出现在自己柔嫩的手背处。

    紫芝惶然抬头,只见管事嬷嬷曹氏叉着手立在她面前,厉声斥道:“发什么呆?还不赶紧给我干活!”

    紫芝也不敢答话,只得强忍住泪,继续低头浣洗手中的衣物。由于严冬时仍浸在冷水中劳作,她细嫩的小手上生满了冻疮,如今又遭鞭笞,更是新伤交叠着旧伤,看起来甚是可怖。伤处沾水时更觉刺痛难忍,少女瘦小的身子颤抖着,眼泪终是忍不住地簌簌滴落。

    曹氏见状更是气恼,又扬手狠狠抽了她几鞭,厉喝道:“贱婢!进了宫就该把眼泪吞进肚子里去,哭什么哭?”

    紫芝只是无助地缩着身子,也不敢闪避,霎时间便已衣裂血出。紫兰心疼不已,蓦地扑到妹妹身上,硬生生地替她挡去了几鞭,抬头哀求道:“曹嬷嬷,您要打就打我吧。我妹妹还太小,身子又弱,实在经不起这个……”

    曹氏面目狰狞,用力一脚将紫兰踢开,方要扬鞭怒打这姐妹二人,却听身后一个柔婉的声音唤道:“曹嬷嬷。”

    曹氏回身看去,只见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宫装丽人立于庭中,正是尚服局的正七品典衣女官王氏。曹氏立刻换了副嘴脸,恭恭敬敬地上前施礼,谄笑道:“王典衣,您怎么亲自到这掖庭局来了?您若有什么吩咐,派个宫女来知会奴婢一声就是了,奴婢自会替您办妥的。”

    “确实有事想请曹嬷嬷帮忙。”王典衣扫了一眼在庭院中劳作的宫人们,温婉笑道,“现在我们尚服局的人手不够,想从你这里借几个宫女,陪我去延庆殿送春衣。”

    “哟,那延庆殿的事可马虎不得啊。”曹氏一脸谄媚,挥手将院内的百余名浣衣宫女都唤了过来,对王典衣讨好地笑道,“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丫头,您看看,挑中的您直接带走就是了。”

    宫女们乖巧地站成一排,一听说要去延庆殿,面上皆露出了雀跃之色,忙把手在衣襟上擦干净,满脸期待地望着王典衣。王典衣冷眼打量了片刻,随手指了几个相貌还算端正的,吩咐道:“你们几个,跟我来。”

    紫芝和紫兰亦在被选中之列,忙垂首答了一声“是”,便随着王典衣去了,全然没注意到红玉眼中艳羡的目光。紫芝拭去眼角残泪,轻轻一牵紫兰的衣袖,低声问道:“姐姐,延庆殿是什么地方?”

    紫兰边走边答:“是惠妃娘娘的寝宫。”

    紫芝点了点头。她入宫后虽一直在掖庭局中劳作,却也听说过惠妃武氏是何等的受宠、何等的风光。自从王皇后被废之后,武惠妃就成了这大唐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与皇帝李隆基共生有七位子女,其中夏悼王李一、怀哀王李敏和上仙公主早夭,剩下的咸宜公主、寿王李瑁、盛王李琦和太华公主皆极受皇帝钟爱。众人先去尚服局取来要送的春衣,随后便跟着王典衣去了延庆殿。在粗陋冷僻的掖庭局待得久了,再看这雕梁画栋、桂殿琳宫,紫芝只觉得炫目。

    还未进延庆殿的院门,王典衣就已肃了神色,反复叮咛道:“这些衣服可是盛王殿下的,你们千万要仔细!一会儿进了殿,你们只低头站着就是了,别乱动也别说话。若是出了半分差错,我可保不住你们的小命!”

    众宫女皆低头称是,虽有些紧张不安,但一想到自己手中捧着的是盛王的衣物,心里竟也涌起了几分兴奋与喜悦。这些被锁在深宫中的寂寞女孩,平日里谈论最多的就是诸位年轻皇子。尽管她们从未见过这些天潢贵胄,也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得到哪位皇子的垂青,但是,能这样近地触碰一下他的衣服,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啊。

    这盛王乃是今上李隆基的二十一皇子,名唤李琦。紫芝亦听同住的宫女们说起过,在今上的诸多皇子中,就属这位盛王的相貌最为英俊,而且他博学多闻、英朗矫健,是个文武双全的美少年。毕竟是少女心性,紫芝对他亦有几分憧憬与好奇,于是打起精神捧好手中衣物,随着众人一起进了盛王所居的东配殿。

    虽已过了寒冬,殿中四角却仍置着精巧的鎏金炭盆,一进门,便觉有阵阵芬芳暖意扑面而来,令人格外舒适。王典衣率众宫女敛衽下拜,口中恭敬道:“尚服局典衣王氏参见盛王殿下、太华公主。”

    这里虽只是延庆殿的配殿,然而,房屋内堂皇华美的程度却已远远超过紫芝的想象。她难抑心中好奇,大着胆子抬头偷看了一眼,只见一对锦衣华服的少年少女正坐在窗下对弈,想必就是武惠妃的子女盛王李琦与太华公主了。这样仓促的一瞥,紫芝并未看清他们的容貌,只觉得这高高在上的皇子与公主年纪虽轻,却自有一种出身皇室的雍容气度,清贵高华,让人不敢直视。

    听王典衣说明来意后,李琦略抬了抬手示意众人起身,淡淡道:“有劳王典衣了,东西放在一旁就好。”

    他的声音十分好听,如泠泠清泉,又似铮铮琴音,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客气与淡漠。王典衣轻声指挥着众宫女将衣物依次摆放好,紫芝才一挪动脚步,却被身后之人不小心踩到了裙裾,趔趄着晃了晃身子,险些摔倒在地。

    “啊呀——”紫芝不禁低呼了一声,好不容易站稳,手中的衣物却已尽数掉在了地上。

    殿内侍奉的宫人虽多,却皆是在一旁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不闻丝毫声响。安静骤然被打破,众人的目光都齐齐地聚集在紫芝身上,隐隐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同情。常来延庆殿走动的人都知道,这盛王虽只是个未满十六岁的少年,行为处事却颇有几分狠厉,脾气也着实让人捉摸不透,宫中没有谁敢轻易惹他。王典衣惊得面色发白,忙拉着紫芝跪下请罪,伏地叩首道:“奴婢管教无方,致使手下人不慎惊扰了殿下,请殿下降罪。”

    随行的宫人皆随王典衣跪下,紫兰担忧地抬眼偷觑盛王的脸色,目光才与那高高在上的少年皇子一触,就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眼前的他确有传说中的俊美容颜,眉清目朗,神采飘逸,然而那眼神却凌厉冷漠犹如冰雪,让她不寒而栗。

    紫芝亦知自己闯下大祸,低首跪伏在冰冷的砖地上,瑟缩着不敢说话,当盛王足下所穿的乌皮履渐渐踏入她的视线时,她冷汗涔涔的额头几乎低得触到了地面。

    李琦步履悠闲,缓缓走到这闯祸的小宫女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淡瞥她一眼,命令道:“抬起头来。”

    第2章 皇子

    紫芝依言抬头,却仍不敢稍启眼帘与他对视。李琦负手而立,垂目打量着面前这楚楚可怜的瘦小女孩儿,只见她一张清秀稚嫩的小脸吓得煞白,萦满细碎泪珠的长睫毛下,明眸晶亮,一眨一眨地闪着惊惧的光。尽管竭力克制着,可她单薄的双肩仍在不住地颤抖,越来越多的泪水从眼眶中溢了出来,濡湿了那娇俏白净的脸庞。

    李琦凝视着她,眉眼间似乎并无怒意,只是问:“你多大了?”

    他语气平缓,甚至,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和,然而紫芝早已吓得呆住了,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只是一味地沉默。紫兰只当盛王是要责罚妹妹,情急之下连忙膝行两步上前,叩首道:“殿下,奴婢的妹妹年幼无知,却真的不是有心要冒犯您的。奴婢愿意替她领受一切惩罚,只求您……”

    李琦似笑非笑地一勾唇角,并未理她,而是侧首去问王典衣:“这两个宫女如此不懂规矩,应该不是你们尚服局的吧?”

    “殿下恕罪。”王典衣竭力保持着镇定,使了个眼色示意紫兰噤声,然后垂首回答,“因今年春天来得早,尚服局忙着准备各殿阁的春衣,人手有些不够,奴婢事出权宜,只得去掖庭局调了几个人来帮忙。她们虽言行莽撞,却也是无心之失,还请殿下施恩宽宥,奴婢回去之后自会训导责罚。”

    李琦却只是轻轻一摆手,淡淡地说:“罢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宫人年纪还小,典衣也莫要为难她。”

    王典衣颇感意外,忙悄悄推了推紫芝的胳膊,低声提醒道:“还不快谢恩?”

    紫芝眼中噙着泪,双唇微微动了动,却仍是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王典衣生怕盛王动怒,一颗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不由低声呵斥了紫芝两句。然而她话音未落,却听李琦又开口道:“算了,别难为她了,都起来吧。”

    那声音依旧淡漠,却仿佛隐隐有了一丝温度。紫芝颤抖着缓缓站起,见盛王竟肯替她说话,心中既惊讶又感激,全然没想到在这冰冷的深宫中还会有这般好脾气的人。贴身的衣裳皆被冷汗浸透,几滴豆大的汗珠缓缓滑入眼角,她难忍蛰痛,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擦,不料衣袖滑至手腕处时,却露出了那柔嫩小手上的累累伤痕。

    李琦此时才注意到,女孩儿白皙如玉的肌肤上交织着一道道血痕,手背上,脖颈间,只要是能看得到的地方都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痕迹,也不知身上还遭受过怎样残忍的鞭笞。意识到有人在注视,紫芝局促不安地抬头,只见那少年皇子神情冷肃,正垂目看着她手背上的冻疮和鞭伤,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知是惊异、嫌恶、还是怜悯。她慌忙将手缩回到衣袖中,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阳光照在年轻王者袍角的缂丝金线上,刺得她双目隐隐作痛。

    紫兰利落地帮妹妹把地上的衣物拾起,王典衣带着众宫女再次向盛王和太华公主施礼,然后依次躬身退了出去。走出延庆殿好远,王典衣方才舒了口气,停下脚步冷睨着紫芝,忽然狠狠一掌批在她颊上,疾言厉色道:“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好在盛王殿下不曾追究,否则依照宫规,你知道自己会受什么处罚吗?”

    紫芝捂着脸向后退了一步,懵然摇头,泪水再度盈满眼眶。王典衣叹了口气,正色道:“内廷宫人皆须端庄稳重,若是因举止失仪而触怒尊上,杖责三十也不为过。幸亏盛王殿下宽厚仁善,若是换做旁人,你今天只怕得丢了半条命!”

    紫芝想想也觉得后怕,忙跪下嗫嚅道:“典衣恕罪,奴婢并非有心的……”

    王典衣见她如此,心中反倒有些不忍,遂放缓了语气道:“盛王殿下都没怪罪你,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不过是见你年纪还小,多提醒你一句:在宫里做事,一举一动都需万分小心,稍有差池都可能送了性命!”

    紫芝心中一凛,忙俯首道:“多谢典衣提点。”

    王典衣也不再多言,冷冷地一拂广袖,便径自回了尚服局。紫兰扶妹妹站起身来,怜惜地轻抚她红肿的脸颊,柔声问道:“疼吗?”

    紫芝点了点头,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委屈。紫兰挽住妹妹的手,轻轻为她拭去额上的冷汗,柔声安慰道:“好了,没事了,咱们也回去吧。”

    “姐姐……”紫芝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姐姐,我受不了了……这种整天担惊受怕的日子,每过一天都是折磨……我讨厌这里,我想回家,我想和爹娘在一起……”

    “又说傻话了。”紫兰温柔地揽过她的肩,叹息声幽凉如水,“紫芝,你要记住,咱们已经没有家了。不过,只要我们能在宫里坚强地活下去,总有一天,是可以再与爹娘他们团聚的。”

    紫芝边走边擦着眼泪,哽咽道:“嗯,我等着那一天……”

    “哦,对了。”紫兰忽又想起一事,对妹妹叮嘱道,“刚才是阿秀踩住了你的裙子,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总之,以后你自己对她多留心些。你还太小,哪里知道人心有多险恶。”

    “阿秀?”紫芝甚是诧异,实在想不出这个同住一室的宫女,与她能有什么仇怨。

    紫兰却没再接口,只是低头微微笑了笑,轻喃道:“盛王殿下……倒真是个好人。”

    二人一进掖庭局的大门,就被众宫女兴致勃勃地围了起来,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红玉也十分亲热地拉住紫芝的手,笑问道:“紫芝,你们可见到惠妃娘娘了?”

    紫芝心中厌烦,恨不得一把将她的手甩开,却还是耐着性子答道:“王典衣带我们去的是东配殿,只有盛王殿下和太华公主在里面,并没见到娘娘的。”

    “盛王殿下?”红玉双眸一亮,兴冲冲地追问,“那你快说说,殿下长什么样子,可是像她们说的那样俊么?”

    “我太紧张了,根本没看清楚。”紫芝微垂着眼睑,淡淡回答。此时才蓦然发觉,尽管自己曾两次抬头去看,却并未看清那少年皇子的容貌,唯有他目光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如一根尖利的芒刺,在她卑微的心里越刺越深。

    “那太华公主呢?”红玉失望地撇了撇嘴,又颇有些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附在紫芝耳边说,“宫里好多人都说,太华公主是从前王皇后的转世,那双眼睛长得和王皇后几乎一模一样。就是因为这个,惠妃娘娘一直不喜欢公主……你看清楚公主了么?她长得美不美?”

    紫芝依然摇头:“我一直都没敢抬头看的。”

    红玉还想再问,却见曹氏提着鞭子气势汹汹地向这边走来,忙噤声蹲在水池边,继续浣洗那堆积如山的衣物。紫芝也收敛起心神,双手再次浸入冰冷的水中时,手背上新增的那道鞭伤仿佛更疼了。也不知怎么,耳边又依稀响起盛王那泠泠清泉般好听的声音:“这宫人年纪还小,典衣也莫要为难她……算了,别难为她了,都起来吧……”

    想起那淡漠中的一丝温暖,紫芝只觉得心中隐隐作酸,恍惚间,就有热泪滴在冰冷的池水里,溅起一点点微小的水花。

    第3章 紫兰

    满月之夜,浮云在夜空中无声翻涌,恢弘的宫城在寂静中酣然入梦,如一只蛰伏的巨兽。狭长幽深的永巷中,紫兰独自在黑暗里穿行,初春时节凛冽的晚风,将她洁白的裙裾轻轻吹起。

    掖庭局宫人们的房舍低矮阴湿,每间房内挤住着八名粗使宫女,紫兰姐妹并不住在同一间。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去,而是轻轻推开廊下的另一扇门,在黑暗中依稀辨出侧卧在墙角的纤瘦身影,轻唤道:“紫芝。”

    紫芝尚未入睡,趁着同屋的宫女们都还没醒,忙蹑手蹑脚地走出了门,惊讶道:“姐姐,你怎么还没睡?小心曹嬷嬷骂你……”

    “来,拿着。”紫兰机警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只色泽光鲜的钱袋来,塞在紫芝手中,“这钱你好生收着,找个合适的时间悄悄去求掖庭丞,请他调你去别的地方做事。记住,一定要悄悄的,千万别被曹嬷嬷发现了。”

    钱袋沉甸甸的,紫芝打开一看,只见里面尽是黄澄澄的金子,足足有几十两。她入宫后就再没见过这么多钱,此时不禁吓了一跳,惊疑道:“姐姐,这钱是哪儿来的?”

    紫兰却摇头不答,只是微笑着拉起妹妹伤痕累累的小手,柔声道:“你别问太多。姐姐有些事要办,这几天就不能在掖庭局陪着你了,你自己……自己多保重。”

    “姐姐!”紫芝大惊,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祥之感,“你要去办什么事?若是要去求掖庭丞,也得我们两个人一起……”

    紫兰泪眼盈盈,再也控制不住声音中的哽咽,爱怜地摸了摸妹妹鬓边的柔发,殷切道:“紫芝,你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想尽办法在这宫中活下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要能活着,咱们家就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

    “姐姐,到底出什么事了?”紫芝急得快要哭出来,紧紧攥着姐姐的手,“现在就咱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你若是有什么事,可千万别瞒着我啊!”

    紫兰却仍是摇头,轻轻拍了拍妹妹柔嫩的手背,勉强一笑,嘱咐道:“入宫前爹爹曾跟我说起过,他与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有几分交情。高将军位高权重,又是陛下身边最受宠信的近侍内臣,或许能帮爹爹洗脱罪名。以后若有机会,你一定要设法去求见高将军……”

    “姐姐……”紫芝带着哭音轻唤,打断了她的话,“我不许你离开我……你要去哪里,我都跟着你走……”

    “紫芝,听话!”紫兰故意沉下脸来,继续叮嘱她,“记得要去找高将军,不过,这件事也不能着急,宫中危机四伏,最重要的还是先保全自己……以后,你若有机会再见到爹娘和哥哥……”

    说到此处,紫兰已是哽咽难言,看着妹妹如玉般清秀娇美的脸庞,心中纵有千般不舍,却终是狠了狠心,蓦地推开她的小手。紫芝呆立在檐下,眼见姐姐在落泪前仓促转身,踉跄着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心底忽然闪过一种可怕的预感——

    姐姐,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月华满襟,紫芝站在深夜的春庭中,举目望去皆是一片荒寂。墙角的梅花已零落了大半,干枯嶙峋的枝桠直指苍天,显得格外突兀。她失魂落魄地转身,才欲移步回房,却见一个高挑的青衣身影倚门而立,不由惊呼道:“阿秀?”

    同住一室的宫女阿秀轻盈地走上前来,淡淡笑道:“紫芝,你们姐妹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紫芝背着手,将钱袋悄悄掩在衣袖之下,强自镇定道:“都这么晚了,你……你也睡不着么?”

    “别装了。”阿秀扑哧一笑,蓦地将紫芝的手从身后拽出来,加重语气道,“我可全都听见了。你若不信,现在就可以随我去见曹嬷嬷,听我亲口给她讲一遍。”

    “你……你想怎样?”紫芝脸色煞白,颤声问。

    “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阿秀笑眯眯地凑上前来,在她耳边低语,“只要你去找掖庭丞时,也带上我,让我和你一起离开这鬼地方……”

    之后数日,紫芝都再没见过姐姐,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去曹氏那里询问。曹氏见她还懵然不知,不由冷笑道:“紫兰犯了那么大的事,你这个做妹妹的居然还不知道?她大胆犯上,在秦美人的衣物里做了手脚,害得秦美人小产。许是熬不过用刑,已经在牢里自尽了。”

    “什么?”乍闻噩耗,紫芝只觉有如五雷轰顶,悲痛中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拉住了曹氏哭泣道,“这怎么可能?姐姐根本不认识什么秦美人,怎么会去害她?我姐姐是冤枉的,是冤枉的啊!”

    “少在我这里哭嚎,多晦气!”曹氏全无耐心,一脸厌恶地推开她,呵斥道,“有本事,你大可去司正女官那里伸冤去,若没这个本事,就赶紧给我回去干活!”

    曹氏身材健硕,一挥手便将纤瘦的紫芝推倒在地。紫芝下意识地用手撑地,掌心处的肌肤皆被地上的碎石磨破,鲜血淋漓而下,渗入乌黑的泥土中。姐姐,姐姐……她心中大恸,手上的痛楚似乎都已察觉不到了,只觉得四肢酸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日的春光格外明媚,少女紫芝伏在冰冷的地上低声饮泣,仰头看天时,唯见碧空中流云霭霭,而在她眼中,整个世界都弥漫着无尽的绝望。

    红玉冷眼看着,待曹氏转到别处巡视时,忙悄悄上前去搀扶紫芝,好言劝道:“你哭有什么用?咱们做奴婢的,就是这样的命,在宫里熬日子罢了。赶紧去把今天的活儿做完,这才是正经。你再不赶紧去洗,一会儿曹嬷嬷又该找你麻烦了,到时候有你哭的。”

    二人平日里并不算要好,此时见红玉竟肯雪中送炭,紫芝甚是感念。她强抑心中悲痛,扶着红玉的手缓缓站起,哽咽道:“在宫里,我只有这么一个亲人……姐姐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红玉将她拉到水池旁,一边搓洗着手中衣物,一边低声道:“我昨天去宫正司送衣裳,听几个宫女在那里嘀嘀咕咕的,说的好像就是紫兰的事。”

    紫芝忙在她身边坐下,问道:“她们怎么说?”

    红玉叹了口气,凑在她耳边轻声说:“真是没天理啊……后宫嫔妃争宠,最后遭殃的却都是咱们这些奴婢。我听她们说,紫兰是给一个得宠的妃嫔顶了罪,陛下也不愿细查,就这样草草了事。没办法,谁让咱们的性命就这么轻贱呢?花儿谢了,那些贵人们还能装模作样地洒几滴同情泪。可是紫兰呢,一个活生生的小姑娘,就这么没了……”

    紫芝惊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渐渐从膝头滑落到水中,掌心处的擦伤顿觉一阵锥心的疼痛。姐姐的温柔笑颜依稀在眼前浮现,泪水再次无法遏制地簌簌滴落,沾湿了她单薄的青衣前襟。

    红玉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想开些吧,其实紫兰这一走,也算是个解脱,这种没有盼头的日子,不过也罢。倒是你,这样小小年纪……唉,也真够可怜的。”

    紫芝狠命咬着唇,随手拿起一件细布长衫,浸到水中默不作声地搓洗着。两年多的深宫生活就像是一场噩梦,姐姐的噩梦终于醒了,而她的呢?姐姐不在了,她的天塌了下来,但是,等待她浣洗的衣物一件都不会少,管事的曹嬷嬷也不会对她多一分宽容。繁重的劳作,无休无止的打骂,宫人们的嘲讽与排挤……这就是她必须面对的生活。

    好在,那一袋来路不明的金子终于派上了用场。掖庭丞陈维是个见钱眼开的和善宦官,寻了个合适的机会,便将紫芝调去冷宫的回心院做事,当然,也带上了阿秀。

    第4章 初见

    紫芝踏入回心院时,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午后,清风徐徐吹过,挟着芬芳的花粉和光闪闪的蝴蝶,天空中有缕缕白云飘动。在夏蝉声嘶力竭的鸣叫声中,她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十四岁了。

    阿秀吹着口哨,眼帘低垂地看着地面走路,边走边抱怨道:“那个掖庭丞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收了你那么多钱,却把咱们调到这鸟不生蛋的冷宫里来!你看看人家延庆殿的宫女,一个个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咱们就算没这个福分,好歹也该去内宫服侍哪位皇子公主吧?”

    “我看这里也挺好的。”环顾着清冷颓败的庭院,紫芝却是笑容明灿,“这回心院安安静静的,估计要做的活计也不会很多。而且,只要不用整日把手泡在冷水里,我就心满意足了。”

    阿秀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讥诮道:“亏你还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小姐,怎么这般没见识?”

    紫芝也不与她理论,只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就进门去拜见冷宫的各位长官。这里的总管宦官姓季,是个慈眉善目的五旬老者,与两位新来的宫人略交谈了几句,就唤来身边的一位年轻内侍,吩咐道:“小武,这两个女孩子是从掖庭局调来的,就先留在你手下做事,好生教习着。”

    这位名唤“小武”的内侍不过二十多岁,容貌俊秀,举止文雅,神情也十分和善。他躬身领命,引着紫芝和阿秀到冷宫各处走了走,微笑着介绍道:“我叫武宁泽,是回心院的从九品主事,大家都叫我‘小武’。”

    入宫已近三载,紫芝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言辞和蔼的长官,心中不免存了几分亲近之意,遂大着胆子,抬头甜甜地唤了一声:“小武哥哥。”

    武宁泽含笑点头,又和气地询问她的名字。紫芝微笑着答了,却见阿秀已然停下脚步,向武宁泽规规矩矩地敛衽一礼,口中恭敬道:“奴婢阿秀见过武主事。”

    紫芝方才觉出自己的失礼,一张白净稚嫩的小脸涨得通红,忙学着阿秀的样子敛裾下拜。武宁泽却丝毫不以为意,伸手虚虚一扶,对二人温和道:“以后大家时常相见,不必如此客气。回心院虽冷僻了些,规矩却没有其他殿阁那么繁琐,大家日常相处就如兄弟姐妹一般。你们若有什么事情,都可以随时来找我。”

    阿秀满面含笑,伶俐地道了一句:“多谢武主事。”

    紫芝亦红着脸向他道谢。武宁泽笑容谦逊,又指了指四周的房舍,介绍道:“冷宫中。共有五间院落,我们所在的回心院位于正东,是从前废后王氏的居所。王皇后去世之后,这里就一直空着。其余四间院落里各住着一位被废黜的嫔妃,她们的日常饮食起居,亦要由我们来负责。”

    紫芝与阿秀皆点头称是,只听武宁泽又吩咐道:“阿秀,你现在随我去一趟尚食局。紫芝,你就先留在这里,把庭院扫干净。”

    回心院的前庭并不大,全部打扫干净也不过只用了小半个时辰。紫芝放下手中的扫帚,用衣袖拭了拭额角渗出的细汗,便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休息。庭中杨柳依依,她见四周无人,就去折了些柳条来编花篮玩。这还是幼年在家时,母亲教给她的。

    才编好一个,紫芝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却忽听身侧响起一个清甜的声音:“呀,这么好看的篮子,是你编的么?”

    紫芝抬头看去,只见一位十三四岁的娇俏少女立于庭中,翠衫罗裳,明丽可人,正含笑盯着她手中的花篮,满面皆是压不住的心爱之色。紫芝对那少女友好地笑了笑,点头道:“是我编着玩的。”

    “你的手可真巧。”少女蹲下身来,伸手轻轻摸了摸花篮,含笑称赞道。

    “是我娘教我的。”紫芝笑容温柔,任往事在眼前清晰浮现,“和她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小时候我不懂事,总是央求阿娘给我编花篮玩,结果她的手都被柳枝磨破了,也不肯让我失望。自从生下我之后,阿娘的身子就一直不太好,如今又远在西北蛮荒之地,也不知她过得怎么样……唉,现在每当我想她的时候,就去折些嫩柳来,也编一个花篮……”

    “你娘待你真好。”少女嘟着嘴,秋水般的明眸中满是艳羡,“我娘就偏心得很,只喜欢我那几个哥哥姐姐,从来都不理我。”

    紫芝在宫中拘束得久了,又素无年龄相仿的玩伴,此时见这少女明艳可爱,便有意要逗她开心,于是随手摘了几朵石缝中的野花放在篮中,递给她道:“喏,你若是喜欢,就拿去玩好了。”

    “你真好!”少女立时眉开眼笑,也坐在石阶上,亲热地拉起紫芝的手,“我叫灵曦,你呢?”

    “灵曦……这名字真好听。”紫芝莞尔一笑,也说了自己的名字,又问,“你也是这回心院中的宫人么?”

    灵曦轻轻摇头,道:“我住在延庆殿。”

    “延庆殿?”紫芝微觉诧异,仔细打量着少女精致华丽的裙裳,不由在心中暗叹:延庆殿的排场果真不同寻常,年纪这么小的宫人,竟也能打扮得如此神采奕奕。

    灵曦见她怔怔的,又笑问道:“你去过延庆殿?”

    “嗯,去过一次。”紫芝轻轻点头,回想起那日为盛王送春衣时的有惊无险,仍是心有余悸,“那天我跟着王典衣,去的是盛王殿下居住的东配殿。那里的规矩大得很,殿内站着那么多宫女内侍,竟是连半分声响都没有。别人都说盛王殿下的容貌是如何英俊,可我却只觉得他威严极了,都没敢仔细瞧上一眼,还不小心闯了祸……唉,我当时真是吓坏了,只盼着以后啊,再也别去见那些贵人。”

    “就是啊。”灵曦也笑着附和,语气坦率而天真,“盛王那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凶得很。若是哪天被我寻到机会,嘿嘿,真想好好捉弄他一下。”

    紫芝抿嘴笑了笑,又不由替她担心起来,于是问道:“那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玩,就不怕惠妃娘娘责罚你么?”

    “怕呀!”灵曦咯咯地笑着,目光投向从院门外走来的一位少年时,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灵曦站起来招了招手,那少年便信步走了过来,站在仲夏的灿灿暖阳之下,端的是长身玉立、眉目如画,俊美得不似尘世中人。紫芝看得有些痴了,只觉得这少年隐隐有些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灵曦蹦蹦跳跳地跑到少年身边,亲热地挽住他的手臂,一脸骄傲地对紫芝说:“这是我哥,怎么样,绝对的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吧?”

    紫芝羞赧地点点头,不觉间那如玉双颊已是一片火烫,竟全然没去想过,能在内宫中随意行走的少年会是何等身份。灵曦又将手中的花篮拿给那少年看,笑问道:“怎么样,好看吧?”

    “嗯,挺别致的。”少年垂目微笑,爱怜地摸了摸妹妹的柔发,又问紫芝,“这是你编的?”

    与他温和的目光一触,紫芝只觉得心内霎时暖如阳春,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便低着头不再说话。

    夏日炎炎,少年拭了拭额上的汗珠,又道:“这里有水吗?去给我倒一杯来。”

    紫芝连忙跑进屋内,好不容易翻出了一个还算精致的青瓷茶盏,倒了些烧好的开水,便又跑出来殷勤地递给那少年。少年优雅地接过茶盏,瞥见盏沿处的一个小小缺口时,英挺的剑眉微微蹙了蹙。紫芝顿时红了脸,忙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今日才调到回心院来,也不知道……不知道哪里有好一些的杯子……”

    少年却温和地笑了笑,举杯将水一饮而尽,把茶盏递还给她时,还客气地道了一声:“谢谢。”

    紫芝方才松了口气,红着脸把茶盏放回原处,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了出来。灵曦笑吟吟地看着她,伸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娇声道:“紫芝,你教我编花篮吧。”

    紫?( 紫玉梦华 http://www.xlawen.org/kan/10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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