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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部分阅读

    文凭,一项基本的专业,是今后进入主流社会的必备门票。保良读完大学之后,她可以辞去公司的职位,和保良一起到美国留学,她姐夫在芝加哥和三藩市的唐人街都开着公司和大型酒楼,她父母在美国的大学里也有许多同窗旧友,他们在很多城市都可以从容不迫地学习和工作,永远不会遭遇生存之忧。

    保良在奥迪A4紧凑的车座上,主动拥抱了张楠的身体,他的嘴唇第一次接触到张楠细滑的脸颊时,剧烈的心跳张楠都能感觉得到。她用大大方方的回吻鼓励着保良,让他渐渐解除自己的紧张,将年轻男人天性的激|情彻底释放。

    长吻之后,保良下了汽车,有点恋恋不舍。他望着汽车远去的尾灯,心里与唇间,都还回味无穷。他在往住处走的路上忽然想到,他向张楠的倾情告白中似乎遗漏了什么,除了有意略掉的小乖之外,他似乎无意中还漏掉了一个重要的人物,也许因为这个人其实和他并无任何私密的关联,还算不上他整个历史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结构。

    这个人就是他的校友夏萱。

    回到住处,见到了菲菲。菲菲正在厨房做饭,保良听到厨房里锅碗叮当的响动,才知道他和菲菲的分手,并不像他承诺的那样简单。

    菲菲这天从她姨夫的小吃店里,拿回了几个鸭架,熬了一锅鸭汤,已给李臣刘存亮喝过,还留了半锅等着保良。保良回来后先在卫生间洗漱,菲菲便把鸭汤热了端进他俩的小屋,等保良洗完进屋菲菲便把屋门关上,把汤盛在两只碗里,坐在床上和保良一起慢慢享用。保良虽然饿了,但没有半点食欲,让菲菲督着喝了一口,咽下之后不知其味。他放下碗,说:菲菲,我想和你谈件事情。我想搬出这里,自己找个地方单住。菲菲奇怪地问道:为什么,是不是李臣说了什么?保良说:没有。我只是想单住图个清静。菲菲点头,表示赞同:也是,跟他们挤在一起我也别扭,刘存亮还老拿话讽刺我,咱们搬出去也好,可到哪儿能租到这么便宜的房子?保良说:我是说,我自己出去单住,你可以不搬。你要不想住在这里,可以住到你姨夫的店里,也省得每天上班下班来回折腾。

    菲菲一时发愣,没听明白似的,她说:“保良你什么意思呀,你要烦我明说。”

    保良搜遍肠子里的所有词汇,生硬地编排着勉强的理由,那理由被他说得结结巴巴,可对菲菲来说也许貌似正当。

    “我不是烦你,我是觉得……我觉得咱们这么小什么都不懂就这么住在一起总不太好,万一……万一哪天让我爸知道了,他肯定就真不要我了。我现在,只有我爸一个亲人了,我不想做再让他失望的事情。”

    菲菲说:“你要真是这样想的,那也好,咱俩不睡一个屋子不就成了。你睡这里,我睡过厅,这总成了吧。”

    保良说:“你睡过厅,人家李臣刘存亮多不方便。”

    菲菲“嘁”的一声:“有什么呀,又不是没在一个屋里住过。”停了一下,又说,“要不我睡这屋,你睡过厅,这总行吧。”

    保良没有话说。

    “这样吧,”保良只好让了一步,“从明天开始,我去睡过厅。咱们四个人都是兄弟姐妹,互相当个亲人。”

    菲菲说:“你今天怎么了,好像你原来不把我当个亲人似的,我可早就把你当我最亲的人了,最亲的人你懂不懂!”

    保良说:“亲人,好啊,我反正找不着我姐了,就认你当我妹妹吧。我会对你像我亲妹妹一样,等有一天我跟我爸和好了,我就让我爸认你做个女儿。”

    菲菲赖赖地笑着,腻着保良的肩膀,说:“你早点娶了我,我不就能马上冲你爸叫爸了吗,我保证你爸喜欢我,不信咱们打赌。”

    保良不笑,严肃地说:“你别老吊在我这棵树上,你要在外面碰到合适的朋友,你可以跟他接触,我不反对。”

    菲菲收了笑容,斜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保良说:“我没什么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就是说,以后你要碰上了合适的女孩我也别反对吗。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现在的情况配不上你,我得跟你说清楚,我不想把你耽误了。”

    “对,你配不上我,你配得上那个开‘保罗’吃摇头丸的,她多

    有钱呀!”

    “这事怎么回事你都清楚,你什么意思呀你。我不跟你废话了,我现在就搬出去住!”

    保良起身要拿自己的东西,菲菲气头上语气带毒:“陆保良你这人一点意思没有,怪不得你爸爸都不要你了呢,怪不得你姐姐都不认你了呢,怪不得你妈……我看你妈就是让你气死的!”

    保良给了菲菲一个耳光,虽然不狠,却是保良第一次打一个女孩。虽然他知道不能以张楠的修养要求菲菲,虽然他知道菲菲一急眼什么都骂,挖祖坟揭老底其实有口无心,但这次菲菲有点过分,狠狠戳了保良的伤口,导致保良忍不住动手打人。

    菲菲挨了一掌,立刻红脸流泪,骂了句:“你敢打我!”随即用脚踹了保良一下,保良没还,她又踹了一下,保良一把将她推到床上。

    “陶菲菲,我告诉,你骂我就骂我,少提我们家人!”

    菲菲用床上当枕头用的一叠衣服狠砸保良:“你还有家吗!

    有家你怎么不回去呀,有家你还赖在这儿干什么!你回去呀!”

    菲菲不仅要戳保良的伤口,还要再往伤口上撒盐。保良心里发狠地骂自己,自己的事过去干吗告诉菲菲!他铁青着脸走出门去,发誓从此以后,一切痛苦都要装在心里,再也不把伤口示人。

    李臣和刘存亮听见小屋里的争吵,都披衣出门探望虚实:“你们吵架啦?”李臣问,“因为什么?”

    保良哆嗦着说了句:“她他妈太浑!”

    菲菲也冲了出来,把事态彻底公开:“你他妈要看上别的女人你就明说,我还不知道你吗陆保良,你削尖了脑袋往有钱女人的汽车里钻,只要能跟她们混在一起,连他妈白粉你都敢吃!你让学校开除了你都不改,我要是你爸我也得把你轰出来!”

    保良又冲回去要打菲菲,被李臣抱住,刘存亮也把菲菲连哄带劝拉回小屋。那天刘存亮就在菲菲屋里安慰了菲菲一夜,保良就呆在李臣的屋里,同样一夜未眠。他流了一把眼泪后就狠命抽烟,一根接一根的。李臣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看到屋顶上就像飘了一层青虚虚的浮云。

    天亮之后,大家各自起床,准备上班,在卫生间洗漱时互相看见,谁也不与谁主动搭讪。过去菲菲和保良总是一路走到公园门口,然后再南辕北辙分手告别。现在他们一前一后出门上街,菲菲不回头,保良也不超她,彼此形同路人。

    这一天菲菲依然到姨夫的小吃店里帮忙,保良照样在一座玻璃大楼的外墙吊若蜘蛛。保良一夜未睡,又没吃早饭,太阳一晒,在半空中悠来荡去的,躯干四肢软得就像抽了筋骨。

    保良并不知道,同样一夜未眠的还有张楠。此时的张楠也许正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目光越过万千高楼大厦,向保良的方向默然发呆。

    保良并不知道,每次见到他都对他热情有加的那一对教授夫妇,竟然坚决反对女儿的爱情选择,理由并非陈腐的门第观念,而是社会心理生活习惯的彼此难容。

    为了劝说张楠,昨天很晚了他们还把张楠的表姐从家里叫来。虽然这对从美国回来的知识分子也都承认,保良有着良好的家庭教养,但他家庭破裂,个人经历也有污点,这对他的人格养成,必然投下阴影。更何况:你比他大,你肯定他真爱你么?张楠父母最终的结论,事实上已经放弃了对保良残缺家庭和不良经历的质疑,他们奉劝女儿慎重考虑的,是这场爱情的纯洁与真实。从男女双方现在的经济条件与生存状况的巨大差异上看,不能不怀疑到爱情之外的其他原因。

    张楠做了解释,她试图让父母信服:她其实没有向保良发出任何经济方面的诱惑,保良也没向她提出任何金钱企求,他们只是彼此吸引、彼此感动。他们之间发生的,只是一场纯粹的男女之情。张楠隐瞒了她已经许诺资助保良去上大学的事实,她隐瞒这点只是不想让父母抓到把柄,并非对保良的爱情动机真的起了疑心。

    那天夜里与父母的谈判无果而终,父母显然没有说服张楠,也没被张楠说服。他们是知识分子,接受西式教育,沾染民主风气,所以对女儿的婚恋之事,不拟强加干预。但不干预不等于没态度,不等于不能动用他们丰富的人生经验,对女儿加以必要的提醒,甚至,加以严肃的警告。

    第二天晚上张楠没有再约保良,她心情烦闷。心烦的时候她习惯一个人呆着。

    保良同样心情不好。

    他熬了一夜,累了一天,傍晚收工时头晕目眩,在被吊绳拉目楼顶时身体失控,崴了左脚,整个脚腕肿得老高,托同事打电话叫李臣过来,扶他去了附近的医院。经检查发现脚面的一根小趾骨果然裂了,医生做了简单包扎,不扣石膏的那种。

    李臣为保良要了一辆出租,回到他们的住处。李臣今天正式被新老板辞退,脸色比保良还要不爽。他不恨那个老板,而恨老板的一个表弟,正是那小子总在老板面前搬弄是非,老板才炒掉了李臣的职位。在扶保良回家时李臣一路发狠,憋着非要打那小子一顿。

    这一天天色晦暗,欲雨不雨,这晦暗的天色留给保良的印象很深很深。这一天是他和李臣共同的晦日,两人都在此日丢了工作。保良干的这活儿本来就是临时雇工,干一天算一天钱的

    性质。他的脚伤成这样,休养一个月也未必能好。伤好之后公司还有没有空位,只有到时去了再说。

    回家的路上,无论保良怎样阻拦,李臣还是执意给菲菲打了电话,告诉菲菲保良受伤的事情。菲菲很快赶回家来,帮助保良擦脸擦身,又给保良做了晚饭。李臣说要再找个夜总会应聘,给过去的熟人打了一圈电话便匆匆走了,家里只留下保良和菲菲,两人互不说话,要说也是事务性的一句半句。

    “要看电视吗?”

    “不看。”

    “水热吗?”

    “可以。”

    “洗完就上床歇着吧。”

    “啊。”

    诸如此类。

    保良不爱菲菲,遇到张楠以后更加确定。他和菲菲之间的关系,多属感激的性质,是一份落寞时的安慰,并非彼此相吸,志同道合。保良看菲菲,可以俯视,一览无余,不存在任何新鲜与神秘,但他眼中的张楠,却望不到顶,充满未知。张楠的工作、家庭、气质,对保良来说,全都非常陌生,让他按捺不住,充满好奇。他也知道这对菲菲不太公平,也知道自己这样处事非常混蛋……需要时招之即来,不要时挥之即去,男人对女人的这种态度,保良在理论上也非常不齿。但他也想,他必须用自己的真爱,用自己一生的幸福,去补偿这个一时的错误吗?他犯过那么多错误,哪怕一辈子受苦也是活该,但他的心并不能因反省而静止,因赎过而凝固,他仍然和所有人一样,经受不住感情的撩拨。当他被真爱笼罩的时候,他的心跳仍然会重新加速。

    保良在家躺了一周。这一周菲菲没去上班,在家尽心服侍保良。但一个你确认不爱的女孩,天天在你身边,你只能觉得心烦。无论菲菲怎样无微不至,保良总是眉头不展。好在他们之间的话题,均不涉及敏感之处,双方彼此心照不宣,全都回避再说张楠。

    保良每天躺在床上,接受菲菲的照顾,却时刻在想张楠。他的手机让菲菲摔坏,李臣的手机也欠费打不了啦。他无法与张楠取得联系,张楠也不知道他的住处,知道了也不可能过来看他。这一周保良忧心如焚,不知张楠那边,和父母怎么谈的,她父母的意见如何,赞成还是反对,还是由女儿自主自愿。他也不知道张楠一个星期联系不上他会不会着急,会不会胡猜乱想,会不会去那家保时洁公司找他。

    在他的伤脚刚刚可以勉强沾地,可以一跳一跳地行走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地下床,趁菲菲出去买菜的机会,让李臣扶他上街,说要透透风晒晒太阳,实际上是想找个公用电话联络张楠。可他们还没走出家门,就被房东堵在了门口。

    房东是来要钱的。

    李臣在这房里已经住了四个月了,却从未与真正的房东见过一面。他是通过富石房屋中介公司,选中了这处房子,并且一次交了半年租金。租金每月八百再加上每月必须交的有线电视费五十四元,卫生费十八元,保安费三十元,一共交了五千四百一十二元,还替前一个租户付了三十五元的电话欠费。虽然有些钱交得有些冤枉,但房租毕竟便宜!算总账还是比较合算。

    房东是个泼妇形象的中年女人,带来好几个彪形大汉,仗着人多势众,口中出言不逊:“什么!八百一个月?你不打听打听,这个位置租半间房都要八九百块,我这两房一厅,一个月至少一千八百,我又不搞买一送一,你是傻呀还是当我们傻呀!废话少

    说,每月少交的一千赶快给我补上,不补立刻搬家走人!”

    李臣据理力辩:“我有合同,富石公司盖了公章的,不信你看!”

    房东说:“你别给我看,富石公司是骗子公司,现在人都找不见了,我们已经报了警了。他把房子租给你们,只付了我们一个月的房租,你们把剩下五个月的全都补给我们更好,让你们每月再交一千算是照顾你们!”

    李臣当然不干,双方你争我吵,房东竟命同来助阵的几位,进屋强拆煤气设备,还要拔电表和热水器的管线。李臣上前阻拦,你推我搡打了起来,对方人多,李臣手狠,居然打个平手。保良腿脚不便,只能双方劝阻。眼看局面渐渐失控,双方全都打得赤目青筋,保良便趁乱跛出门去,几乎是单腿跳着跳到街上,找到一部公用电话,拨了110报警。

    他向110接警中心报称,有人人室行凶伤人,110记下了街道门牌后保良挂了电话。刚想回去支援李臣,忽又想起了什么,身子往后顿了一下,伸手重新拿起了电话。

    他拨了张楠的手机。

    张楠可能正在忙着,手机转接到移动通信服务中心,一个女声朗朗通知保良:“你拨叫的用户暂时不能接听您的电话,您的电话号码已经呼转到他的手机上,谢谢。”保良又拨了张楠公司的电话,电话久久响着,无人接听。接下来他拨了张楠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张楠的父亲,听到保良报上姓名之后,态度似乎有些冷淡刻板:“啊,张楠不在家,她出差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找她有事吗?”保良不知自己是否过于敏感多心,他觉得张楠父亲对他的态度,和以前相比有了变化,没有了过去的热情亲切,口吻变得极为陌生,虽然依旧彬彬有礼,听来却觉敬而远之。保良本想请他把自己受伤的情况转告张楠,但对方拒人千

    里之外的态度,让他没有说出口来。

    “啊,我……我没什么事情。那我以后再打吧,谢谢伯父,再见伯父。”

    挂了电话,保良站在原地,愣了很久,心里很难受。他甚至怀疑张楠其实就在家里,就在电话一侧,看着父亲与他通话,默不作声。

    保良扶着路边的墙,一步一颠地,往家走。走到一半体力耗尽,他靠着墙坐下来,从精神到肉体,近乎崩溃!

    仰脸端详天上的太阳,太阳和往常一样,发着朦胧的白光。保良心里慢慢平静,慢慢把事情往好处去想。他可能把张楠父亲接电话的神情,做了过于冰冷的想象,所以才觉得他的声音,过于严肃冷淡。也许人家接电话时脸上其实挂了笑容,保良就让自己想象了那样的笑容,再想声音语气,也就立即变得温和慈祥,完全正常了。

    他想,也许张楠确实出差了,今天不是周六周日,这个钟点她不出差也不可能呆在家里。既然单位电话无人接听,说明出差可能不是假的。

    这样想了,又有了力气,保良奋力站起,坚持走回家里。他到家时看到门口停着一辆警车,周围围了一堵人墙。他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赶紧上楼进屋。进屋一看满目狼藉,才想起警察就是他叫来的。警察赶到后殴斗的双方都已住手,李臣眼眶肿了,还流了一地鼻血。房东那边损失似乎更重,一人被李臣用什么硬物开了瓢,血流满面,另一人的嘴唇高高肿’了起来,连房东脸上都隐约带着五指扇红的印子,说起话来不免龇牙咧嘴。几个警察用高声的训斥,压制住房东的大喊大叫,命令动手打架的人全到“局里”去解决问题,接受处理。保良愣着看李臣与房东及其他头青脸肿的汉子被一一带出门去,一个警察问

    围观的人:谁报的警?保良在他背后说:我。警察回头,说:你也

    去!

    保良又见到了夏萱。

    他们一行人被带到分局,带到一间大房间里,接受讯问和批评教育。当事的双方互相指责,互相争辩,情绪依然激动不已,在一片吵闹和训诫声中,保良忽然看到了夏萱。

    夏萱就像一位电脑游戏中的完美女神,走进来时飘无声息,她进来与处理这起居民纠纷的民警轻声说着事情,还交给他一份文件,离开前朝这群头青面肿鼻血凝固的“闹事者”看了一眼,她显然看见了人群中的保良。保良一只脚还打着绷带,看上去仿佛是这场治安殴斗中受伤最重的一个。

    保良从夏萱一进屋子就始终看着夏萱,因为心里有了张楠,他看夏萱的眼神,立即变得无畏。但那眼神中还保留了一丝不被察觉的亲切,和对这位校友一向就有的敬慕。

    夏萱的目光在保良脸上仿佛只停了一瞬,有点惊愕,有点反感,愣神了片刻,便匆匆移开。夏萱走后保良回味她的眼神,忽然备感委屈,心里的懊丧不可言说。他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与夏萱在这种让他屈辱的地方不期而遇,这些尴尬的邂逅让他在夏萱心中,肯定早已尊严扫尽。

    警察对纠纷的处理,并未延宕太多时间,调解训责一通,各打“五十大板”。几天之后保良看到报纸,才知道这家富石房屋中介公司已经卷款逃走。其高价承诺房主,低价租给租户的行径,涉嫌诈骗。公安机关已经立案侦查,但租户与房主之间的尖锐矛盾,并无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李臣的房东只从中介收了一个月的房租,感觉吃亏太大,还是天天来闹,今天砸块玻璃,明天门上加锁;李臣交了半年房租,只住四个来月,就被无端驱赶,

    心中自是不服,自是誓死不搬。何况李臣刚刚在附近一家夜总会找了个领班的差事,住在这里,每日上班下班比较方便。保良菲菲和刘存亮也暂无去处,只能与李臣一起合力抗暴抗租,与房东一伙彼此对峙,天天闹得鸡犬不宁,四邻不安。

    好在,保良的脚伤渐渐康复,从他能一瘸一拐地走出家门,独自上街的第一天起,他就乘公交车去了国贸大厦,找到了张楠的公司。在张楠公司的楼下,还是那个电梯厅里,他终于见到了刚从外地出差回来的张楠。

    第十四章

    张楠在见到保良时的表情,比保良期待的稍显冷静,但保良多日来的昼思夜想,还是让他情难自禁地,一把抱住了这个爱之难舍的女人。

    张楠是在接到保良打来的电话后才知道他已到了楼下,她没让他上楼,公司里人多眼杂,与保良见面多有不便。她离开办公室匆匆下楼,在电梯门一打开的同时,她第一眼就看见保良一个人站在一楼的电梯门前。她用眼色示意保良随她往一个僻静的过道里走,再回头时才发觉保良的一只腿瘸得厉害。她刚想问这是怎么回事,整个身体已紧紧被保良抱了起来。

    张楠去深圳出差的半个月来,情绪已从亢奋转为平稳,仔细想想父母的劝戒,并非没有一点理由。父亲的一句话尤为中肯:一个女人的终身大事,不能仅凭一时激|情,我们可以让你们彼此接触,只是不要轻率速成。她在返程的飞机上仔细盘算了自己 对这段突如其来的恋情所应采取的态度,原有的激动已被理性的沉着渐渐控制。她想至少应该把和这个男孩之间的热度,降到一个进退自如的位置,双方都应稍稍冷静,稍稍沉淀,把恋爱的进程主动放缓,用更长的时间,更客观的心态,彼此考察对方的个性,考察相融相抵的方方面面。她想父母所虑也许不无道理,在一对经济地位比较悬殊的男女之间,对任何突然而生的感情都要倍加警觉,一方可能为了纯爱,另一方可能仅是交易。有时这种不纯的目的会被一种貌似纯洁的表演,巧妙地蒙蔽。

    但在这个无人的过道,在此刻,她突然被这个满脸阳光的男孩倾情一抱,她原先预设的矜持立刻瓦解。这十五天音讯全无的分别,对张楠也是一份煎熬,也是一种积蓄,她这才明白她实际上仍然渴望这样全情的拥抱,这样动人的亲吻!

    她必须承认,在她从上大学开始就有心无心的交往过的“男友”当中,并无一人给过她如此摄魂夺魄的激动。那双捧起她的脸颊的大手,每一根插进头发的指头,都在弥散着一股青春的朝气。她忍不住也用双手抓住保良的脊背,那脊背上全是一条一缕的肌肉。那肌肉说不出是结实还是细嫩,柔软还是坚硬,鲜活的触感让她不知不觉地开启了双唇,任由湿润的热吻恣意深人。

    那天晚上张楠与保良进行了长谈,她虽然没把父母的告诫和盘托出,但她强调了自己的追求。她说保良你必须明白,我需要的是一份持久的真爱,我不能容忍在这份爱情当中,有一丝一毫的虚伪和欺诈。虽然现在是一个商业的社会,但人总需要保留最后一件东西,那就是感情,真正的感情不能含有任何交易的成分。现在很多人不需要这种感情了,但我需要;很多人不相信还有这种感情了,但我想找到!

    保良非常激动,因为他真的爱死了张楠,他年轻的心灵,无比真诚,他和张楠一样,渴望真爱。他甚至渴望和张楠同往想象

    中的蛮荒之境,天地间除了山水之初,只有他们两人单纯的笑声。他不知该用什么语言,表达他的这份赤诚:

    “我爱你,请相信我是真的。”

    保良单纯的眼睛,以及他年轻的声音,还是征服了张楠。她确实相信,在她和这个青年之间,发生了真实的爱情,但她仍然像孩子似的再次追问:“你能向我保证,你爱我只是因为你喜欢我,而不是为了别的,你能保证吗?”

    保良说:“能!”

    张楠说:“那好,咱们就这样说定!一言为定!”

    那天晚上张楠回家以后,迫不及待地与父母作了交流。让她心中不爽的是,母亲对于保良的誓言,仍旧信疑两存,而父亲的态度则稍有调整。

    尽管父亲依然奉劝女儿与保良冷静相处,但毕竟已不反对相处。他告诉女儿,检验人心真伪的可靠途径既非听其言,也非观其行,而是要依靠时间。只有时间才能揭示真相,淘出真金,没有任何谎言,能够战胜时间。所谓时间,当然就不是一年两年。

    母亲的立场却无松动,时间犹如流水,去而不返,女儿又该挨到何年?等到看出这年轻人爱我们楠楠是别有用心,我们楠楠早把青春错过去了。到那时再回过头来重新择偶,恐怕很难再如楠楠现在的条件。

    母亲为了劝说女儿,再次给张楠的表姐打了电话,母亲的立场自然得到了表姐的完全支持。表姐甚至认为:门当户对其实并非绝对陈腐,门第观念确实反映了生活的现实。门当户对可以最有效地保证婚恋的双方在精神领域和生活习惯等诸多方面的和谐致,就像男女应该年龄相当或男大女小一样正常。表 姐在电话中让张楠自己想想,她究竟哪方面的魅力在吸引保良,论年龄你比他大,论相貌你也不是明星那种,以保良的情况,当然只能是你的家庭背景和你鼓鼓的钱囊。

    表姐的雄辩让张楠再次没了主张,她仍然想用“爱”这个最美的字眼负隅顽抗,但马上被表姐嗤之以鼻:爱与生存相比,永远屈居次席,这不是人的品性而是人的本性。和一个连自身生存都没有保障的人谈情说爱,你怎么确定他是为了爱还是为了生存?

    关于张楠这次终于流露出来的想资助保良上大学的想法,连属于“鸽派”的父亲在内,全都表示了激烈的反对。父亲说年轻人爱学习虽然应当鼓励,但更应当鼓励他自食其力。如果你们没有恋爱关系,你资助生活困难的青年上学我不反对,那还不如捐个希望小学,岂不更能彰显爱心?张楠为了自己已向保良做出的许诺与父母表姐反复激辩:我绝不相信保良会是一条冻僵的蛇,当我把他暖和过来以后,他会反口咬我。表姐说:对,他不是冻僵的蛇,也不是拜猫做师傅的虎,他不一定会在受益之后反咬一口,但他是人。是人就逃不开人的生存法则,是人就会寻找最快最便捷的途径直奔目的。他的目的是什么,是全心全意爱一个女人,还是为了自己生活得更好?人比毒蛇猛虎更可怕的是,人会表演,人会伪装,人会花言巧语,人的眼泪比鳄鱼的眼泪,更加煽情。

    表姐危言耸听,母亲表示赞同。父亲的建议则中庸一些:如果你能肯定自己真的爱他,那么剩下的问题也就简单明了,那就是他是否真的爱你。从理论上说,如果你们真心相爱,门第和年龄,都不是问题。所以我不反对你们相处一段时间,彼此考察,彼此磨合,现在一切结论都不客观,为时过早。在相处当中你必须注意,你不要给他钱,不要给他任何物质上的帮助,也不要给 他任何许诺。你给一个饥饿的人画一个烧饼,他很容易对你表示忠心。这种忠心有价值吗,当然没有;这种忠心会让你感到塌实吗,当然不会!

    那一夜张楠无法入睡,父母和表姐的警劝,让她非常郁闷。她清楚地知道,这份郁闷并非完全因为他们过于冷静的视线,破坏了她对浪漫爱情的美感,而更多是因为,他们的观点并非无道理,并非无稽之谈。

    这天晚上的保良,心情却异常激动,他就像为自己订定了终身,找到了归属,内心充满幸福,对爱情的向往压倒了一切。他回到住处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铺盖从菲菲的小屋里,坚决地搬了出来。

    菲菲冷眼相看,不发一言。李臣和刘存亮睡的屋子也并不太大,两个人一个床上一个地上,剩余的地方堆满了东西,周旋的余地已经很小。保良便把铺盖铺在过厅的地上,房东多年前在过厅贴的地板砖已经四处龟裂,但总强于水泥地面潮气伤人。

    李臣和刘存亮也都在家,看到保良与菲菲冷战升级,也不多管。刘存亮本想劝劝,站在小屋门口冲菲菲悄悄问了一句:“保良怎么了?”结果菲菲砰地一声把屋门关上,再也没有一句回音。

    晚上,李臣上班去了,刘存亮也随后出门。李臣在夜总会找到工作的第二天,刘存亮就从他工作的那家小餐馆辞了职。因为他是一个胸怀远大理想的有志男儿,岂能在那么一个小门脸里洗碟端碗虚度光阴,经向父母反复陈请,他终于把家里存款的三分之二拿了出来。这三分之二的家底共计两万五千元整,用于刘存亮实现理想的最初本金。刘存亮计划开一家服装铺子,或者开一家小餐厅。中国人想赚钱一般最先想到的,都是倒卖服装或者开家餐厅。

    李臣走后,刘存亮也要去附近的夜市做“市场调查”,隔着小屋的屋门喊菲菲同去,菲菲在门里并不应声。刘存亮只好讪讪的自己出门,出门前又问保良要不要去夜市看看然后一起去网吧包夜。保良也摇头表示不感兴趣。

    刘存亮走后,保良躺在地铺上,拿着刚才在街上买的一份晚报,默默地盘算未来。他的脚伤估计再过一周就可痊愈,在这之前他就可以先去找找工作。

    晚报的广告版上,各种类别的招工广告密密麻麻,看得保良头晕眼花,划出了几个可往一试的目标,又想这一瘸一拐的模样是否对运气不利。看完晚报他关了灯冥思默想,想了母亲又想姐姐,还有小时候他家在鉴河岸边的那个小院,在他的记忆中也是一道永不褪色的风景。他也想到了父亲。以前想到父亲时他总是满心羞愧满腔委屈,现在忽然有了一点怜悯的心情,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张楠,才懂得应该体恤父亲的孤独。不知父亲现在是否已经有人关怀,还是仍旧独自住在那幢到处铭刻着悲伤和血腥的房子里,孤影四壁,孤家寡人。

    想到可怜的父亲母亲和久已不见的姐姐,保良的眼角噙了一丝湿润,带着一颗似有还无的眼泪沉人梦乡。他乍醒之后的印,象,似乎又梦到了那个喷火的女郎。那女郎将一团熊熊烈火直喷在他的脸上,而他脸上的感觉不但未被灼伤,反而获得一般透心的清凉。

    他醒了,屋里的灯仍旧黑着,他分不清此时是深夜还是黎明,不知道李臣刘存亮还在外面或是已经回采。过厅里静静的,但保良很快被身侧的一个人影吓得浑身一惊。

    那人影离他很近,他从呼吸上辨认出那是菲菲。菲菲伏在他的床头,在俯身轻轻地亲他。她的眼泪把保良的脸颊都打湿了,保良却听不见她的一声呜咽。

    保良躺着没动,让菲菲亲了一会儿,在菲菲想要挤上铺抱他的时候,他心平气和地开口拒绝。

    “菲菲,去睡吧。”

    菲菲停止了动作,她跪在保良身侧,像一具雕像似的一动不动。突然,她把保良放在枕边的一只台灯啪一声打开,脸上的五官立刻变得阴影凹凸。

    在那张阴影凹凸的脸上,泪痕已经干涸。胸膛起伏的气息,不再继续抽搐,眼里放射的目光,也从未这样的严肃,这严肃的目光让保良意识到他应当坐起身来,用不容躲避的神色,正面回应菲菲。

    “保良,”菲菲说,“你真爱那个女人吗?”

    保良说:“爱。”

    菲菲咽了一口气,说:“爱她,就不能再爱我了?”

    保良说:“友情可以分享,爱只有一个。”

    菲菲说:“可你的爱总是在换,只爱一个人的是我。”

    保良本想说:‘‘我根本就没有爱过你。”但这话肯定刺伤菲菲,所以不能出口。他忍了半天,只说了句:“菲菲,原谅我,我很抱歉。,’他知道,一旦菲菲发出质问:你不爱我为什么还跟我住?那他只能无地自容。

    菲菲没有接应保良的抱歉,在她听来,这声抱歉只是推托和拒绝的一种方式。她问保良:“她很漂亮?”

    保良说:“我不想和你谈她。”

    菲菲顿了一下,又问:“她很有钱?”

    保良说:“对。”

    菲菲问:“你是为钱?”

    保良感觉受了侮辱,赌气不答。

    菲菲又接一句:“如果你是为钱,我可以接受。”

    保良克制着恼怒,掀开被子想要站起身来:“菲菲,你既然认为我是这样一个无耻的人,你何必还要理我!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我不愿意跟你谈她!”

    菲菲执拗的声音,表示了她的坚决:“你为什么不谈!我非跟你谈不可!”

    保良皱眉推她:“去去去,回去睡觉去,你不困我还困呢,我明天还得出去找工作呢。”

    菲菲的嗓门,开始压不住恶毒的怨恨,她不管时间是否已近半夜三更,“你还要找工作?你不会让她养着你吗,你傍了这么个阔妞,你还要去找工作?”

    菲菲的喊叫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显得异常尖厉,每一声都能刺伤保良脆弱的神经。金钱在这个时代的重要性就是这么公认,以致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对保良的猜疑,竟是如此异口同声。

    保良站起来,瘸着一条腿拉起菲菲,拧着她的胳膊往小屋里推。菲菲使劲甩开保良,把保良甩了一个趔趄。保良胡乱地穿上衣服,发狠地说了一句:“你不让我睡我上别处睡!”他拉开门要走,菲菲突然扑过来了,万般恳求地抱住了他的腰身。

    “保良,你别走,你到哪儿去睡?”

    保良拼命去掰菲菲的双手,掰了几次才把菲菲掰开,掰开的同时他夺门而出,扔下了几个愤怒的字眼:

    “你管不着!”

    保良走出屋门,走出很远还听到菲菲哭喊的声音。那喊声当然惊扰了四邻八舍,有好几家打开门来骂骂咧咧:

    “你们睡不睡觉!吵什么呀半夜三更!”

    他们肯定也都听见了菲菲的怨毒:“你想跟谁睡就跟谁睡去吧,你们男的没一个好人!”

    在菲菲的叫骂声中和邻居们的探头探脑之下,保良跛出了小巷,来到了大街。大街上除了远处一辆市政公司的洒水车外,看不到其他一车一人。他盲目地向前跛去,只想离那些叫骂和窥探越远越好。他真的不想再回到那个贫民窟去,在那里他感觉毫无自尊。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公园的门口,公园门口的广场上,灯清如月。在这片银白色的广场中央他恍然看到,一辆银白色的“奥迪”在静静地等候。他脚步飘飘地走了过去,想拉开车门上车,车却无声地化人银白的空气之中,痕迹全无。

    幻觉耗尽了他的体力。他全身疲乏地在公园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他又看到一辆白色的“宝马”在广场的一角若隐若现……他看到自己再次走过去了,拉开车门向里张望。车里坐着权虎和姐姐,正拥抱着彼此热吻,姐姐抬头看见他了,伸出手来摸他头发。他叫了一声姐姐,姐姐笑而不答。他想告诉姐姐的第一件事就是妈妈已经死了,但姐姐还是笑。他又告诉姐姐,他也从家里跑出来了,他现在孤身一人。姐姐用手轻轻摸着他的头发,手指伸进发丛,手心掠过发梢,那份温柔,真的很好。保良闭上眼睛尽情享受,再睁眼时,广场上已经空空如也,静无一物。

    保良趴在自己的膝头,他想让自己沉人思考和遐想,却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天亮时他醒过来了,广场上真的停了几辆车子,但没有“宝马”,也没有“奥迪”。

    一周之后,保良的脚基本好了。

    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出门上街,逢到房东过来又吵又闹时,他可以抽身便走。如果缓步慢行,几乎看不出一点颠跛的样子。

    这次受伤,保良从生理的层面,进一步体会了父亲的心态, 一个腿脚不便的人,生活将多么艰辛。有很多次,保良真想回家看看,虽然这个家与鉴河岸边的那个家比,并无那种让人魂牵梦系的亲切,但那也曾是他的家,那个屋瓦崭新的院落,还住着腿脚不便的父亲。

    可是,保良始终没有回去,他说不清自己是害怕见到父亲,还是赌着气不肯屈求父亲。

    天渐渐地冷了。

    保良又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他被古玩市场一家专卖瓷器的小商店聘作店员。保良眉清目秀,又有高中学历和本地户口,找个店员之类的工作本不难的。只是这工作每月只有三百元底薪,管一顿午饭。再想多挣全靠销售提成。第一个月保良只提了二十几元,第二月提的多了,也不过三百元整。

    在这期间保良每天最大的念想,就是盼着张楠来电话约他。他不便主动去约张楠,如果主动约一个女孩出去,无论去哪儿坐坐都不该由被?( 河流如血 http://www.xlawen.org/kan/147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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