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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部分阅读

    这次的接头时间同样短暂,保良走出茶肆时头重脚轻。他走到小巷的巷口才想起咸鱼未买,才又调头转身出了巷子。中午他给姐姐做饭时姐姐又吐了一次,吐完之后精神反倒好了。居然还就着霉干菜蒸咸鱼吃了一小碗粥。吃完粥姐姐掐指算算,说权虎早则今夜迟则明晨,就该回来了,让保良收拾收拾赶紧离开。保良一边点头一边却说:“我呆会儿还得到医院去取化验结果,取回结果再走不迟。”

    吃完午饭,收拾完厨房,保良心里始终沉甸甸的。姐姐说头晕没劲儿,又上床躺着去了,一会儿隔着门叫保良,让保良把刚刚摘下来的耳环放到衣柜的抽屉里去。保良进屋,坐在姐姐床边,手里拿着姐姐递给他的耳环,闷了片刻,又给姐妹戴上。姐姐说:“别戴了,权虎快回来了,我不想让他看我又戴这个,省得让他觉得我又想家了。”

    但保良还是给姐姐戴上了,他说:“姐,咱们俩什么时候出去照张相吧,戴着妈给咱们的耳环。万一以后咱们不在一起了,你看看照片还知道有个弟弟呢。”

    姐姐眼泪汪汪,说:“保良,你不是打算在涪水找工作吗。等这次你姐夫回来,等他心情好的时候,我跟他提提你。要是他对你没啥,你们就见见面,这样你就能常来这儿看姐姐了。要是以后总能见面,还照什么相啊。现在到照相馆照相可贵呢。”

    保良低头坐在床边,姿势没变,声音也原样没变:“姐,要是我姐夫不回来了,你一个人咋办?”

    姐姐说:“他怎么可能不回来呢,他家在这儿。”

    保良说:“我看他对你也没什么感情了,他一去就不回来了,怎么不可能呢。”

    姐姐说:“怎么会没感情呢。我跟他跟了那么多年,他恨陆家,可他知道我早不是陆家的人了。再说他特别爱雷雷,他不可能让雷雷没有妈妈。”

    保良说:“那他为什么不让你带着雷雷?”

    姐姐:“那正说明他不是想跑,而是怕我跑,也怕他不在的时候我跟雷雷说陆家的事情。他也知道我爱雷雷,他是想拿雷雷拴着我。”

    保良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说:“姐,如果我姐夫以后回不来了,你就跟我回省城吧,或者回咱们老家鉴宁去。我可以照顾你,也可以帮你照顾雷雷……”

    姐姐打断保良:“别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好不好,权虎他们跑船的人,最忌讳说回不来了这种话了……”

    保良也打断姐姐:“我是说如果!”

    姐姐看看保良,但保良背对着她,看不到他的脸色。从保良的声音中不难猜到,他的脸上挂满严肃。姐姐不再出声了,但显然她不明白保良为什么要把这个假设,说得这么当真,这么一本正经。

    中午,保良先去了医院,取回了姐姐看病化验的那几张单子,又拿着单子去见了医生。西医和昨天中医的说法大致相类,诊断姐姐肝肾功能严重衰退,心律也不好,还有严重的风湿病和贫血症,体内酸碱平衡失调,可能是心情与营养不良,又长期得不到调整所致。医生建议病人应马上住院治疗,特别是风湿症和贫血症,如不及时治疗,一旦恶化,很可能导致坏血症,危及生命。

    保良在医院的药房,取了医生开出的几种药物。刚出医院大门,就被一直跟踪在后的便衣引向一条小路,上了等在那里的白色“面包”。

    金探长和夏萱都在,他们把显然已经裹好了那只步枪的小棉被递给保良。保良透过棉被柔软的表面,可以触摸到里面的坚硬。在涪水便衣将面包车的滑门哗地一声拉开的时候,保良没有立即起身下车。

    “权虎今天夜里可能就要回来了,我姐让我下午就走。”他说。

    “你把枪放回原处,然后你可以走。”金探长答复,“不过权虎现在并不在船上,我们还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今天晚上他很可能回不了家。不过假使你姐姐硬要你走,你也不要强留。”

    保良还想再问一句,倏忽之间,又忘了要问什么。他一手拎着药,一手抱着枪,起身离座,下了汽车。

    保良一路走,步伐飘忽,好像走在船上,好像整个涪水小城,就是一艘大船的甲板,下面是舱,是水,走在上面,永远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

    他知道,有人会一直跟着他走回他要去的那条巷子。他也知道,在那条巷子里,便衣密布。但他在走进巷子并且走进院门的刹那下意识地回头,却并未看到身后视线可及的任何角落,闪

    现半个憧憧人影。

    下午,阳光斜照,整条巷子,安静异常。

    保良用姐姐给的钥匙,打开屋门。

    进屋时他把脚步放轻,他站在大门处向姐姐的卧房引颈张望,卧房房门虚掩,整座房子,鸦雀无声。

    他轻手轻脚,打开地下室的小门。他试了一下,被他拧坏的门锁从里边按下锁钮,还可重新锁住。他点亮那只昏黄的小灯,下到台阶底层,走到尽里的柜子面前,从上数拉开第四个抽屉,把上面的衣物掀开,把用棉被裹好的步枪放在柜底。然后把衣物重新铺垫,照印象中的原样,遮掩妥当,才关了抽屉。他正要把柜前原先的杂物和那辆挪在一边的山地车放好,忽又想起什么,起身上了地面,悄悄拐进厨房,把那只煮药的砂锅拿了,重又回到地下室中。他记得砂锅是放在第二层抽屉里的,犹豫了一下,就放在第二层了。

    一切收拾完毕,确信看不出可疑,保良才站起身子,掸去衣服上的尘土。掸土时不知声音是否过大,居然听到顶棚传来回声……咚咚咚,咚咚咚……保良停子动作,凝神再听,头上忽地冒出冷汗,他分明听到,楼上客厅,似乎有人走动,有人在高声说话,粗暴而又急促,语焉不清。

    保良手脚并用,几乎是爬着,爬上了台阶,从里边关严了地下室的小门。隔着门他听到有好几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他们说到钱,说到车子,还说到储藏室,说到储藏室里的东西要不要拿走……虽然保良的耳鼓里灌满了自己的心跳和喘息,但他仍然能够听清,门外急促的交谈声中,有一个便是权虎的跟班冯伍,还有一个声音非常耳熟,但保良一时记不起在哪里听过。

    紧接着他听到了姐姐的声音,姐姐慌张失措地问他们要去

    哪里,又说她想洗洗脸收拾一下东西。一个陌生的声音不停催促:“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去晚了你老公又要怪我们啦……”

    门外零乱的脚步,关窗拉门的声音。保良忽然听到有人朝地下室这边走来,脚步在小门前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钥匙捅进锁眼的磨擦,声音细小却怦然惊心。保良慌得连撤几步,在楼梯的半腰腾身跳下,在小门打开阳光射人的刹那,滚进了那个刀巴形的死角。他看到一个隐约的人形,投映在台阶的阳光当中。那人形凝固了片刻,啪一声按亮电灯,然后脚步移动,沿着陡陡的台阶走下来了。

    保良无处可遁!

    那人仅仅走下三节台阶,还没走出门外的光线,保良在暗处的心跳已如排山倒海。他的心跳似乎把四周都感染得轰鸣起来,连台阶上的人影都惊得倏然止步。在接下来的瞬间保良终于感觉到了,整幢房子确如地震一般,轰鸣声地动山摇,异常震撼,仿佛头上所有门窗同时炸开,有无数声音一齐高声呐喊,却没有一句能够完整听清。台阶上的人影先是迅捷地返身向上,刚出小门又转身退回,同时把门反手撞上。在小门撞上之前保良终于听清了门外的呼喊:“权三枪在那儿!你跑不了啦!”另外的喊声也同时爆发在其他房间:“举起手来!举起手来!我们要开枪啦!”

    保良在听到“权三枪”三个字时忽然洞明了一切,那个从台阶上退下来的人影和门外的喊声让他不再犹豫半秒,他像豹子一样从死角的暗影中一跃而出,扑向身边的五斗柜橱。台阶上的人影被突然窜出来的保良惊得一怔,保良搬开山地车侧身之际,看到了台阶上扬起的一只枪口,他借侧身之势将山地车向前用力一送,车子砸向了台阶上端枪的家伙。那家伙被山地车砸得歪了一下,还没直腰又一样东西飞过来了,那是一个盛满杂物的箱子,各种垃圾般的杂物在箱子的飞行途中如天女散花般散落开来,让那家伙弓腰低头防不胜防。保良借此宝贵的数秒,拉开了那个生死攸关的抽屉。他从婴儿棉被中奋力抽出那只步枪的刹那,耳边砰的响了一声,他的右肩被人猛推了一下,让他整个上身撞在拉开的柜橱斗上,但巨大的冲力并没影响他动作,他仍然像拔剑一样把步枪的枪身从身侧拔出,拉动枪栓的同时他抠响了扳机,整个动作连贯得犹如事前训练了一样。

    保良感觉到子弹出膛的后坐力,和他的呼吸一起在丹田炸响,他执枪的右臂被这声巨响震得几乎脱离肩膀,他恍惚看到了一团火球稍闪即灭,但火球带出的烟雾却刺鼻弥久。透过烟雾他看到对面的人影动作忽然迟缓,像喝醉一样晃了一步,然后力不能支地坐在了水泥台阶的中央。

    火药的气味还在,烟雾很快散开,保良靠着柜橱的抽屉,与坐在台阶上的家伙彼此对视。他这才看清那张面孔满是胡须,头发却剃得精光瓦亮。这张脸足以颠覆以前的任何印象,但保良仍能一眼认出,这个被他打倒的粗壮汉子,就是让父亲家破人亡的权三枪。

    权三枪坐在台阶上,显然,他也认出了保良,已经散掉的眼瞳里闪过一丝惊愕的目光。在那目光之后保良没有想到,一个垂死之人还能爆发出最后一搏的力量,还能用出人意料的速度,突然抬起枪口……保良眼前蓝光一闪,耳中砰然一响,几乎同时,紧贴他脑袋左侧的柜子被轰开了一个洞口,木屑炸裂,碎渣飞溅,保良左脸顿时麻木得失去知觉。

    可他的大脑并未麻木,他想站起来,但身体异样沉重。他看到对面的枪口并未垂下,他在权三枪打出第三枪前,双手奋力托起那只短柄步枪,一枪轰开了对方的胸膛。

    权三枪从台阶上滚下去了,惯性巨大,一直滚到保良脚下。

    保良看到权三枪的污血从身下淫出,流向自己,他厌恶地想要起身躲开,不知怎么一使劲竟站了起来。他摇晃着双腿跨过这具丑陋无比的尸体,生怕弄脏了自己的裤角和鞋子。他沿着台阶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还没上到顶端,地下室的木门便被人从外面大力撞开,门口数不清多少黑洞洞的枪口,一齐对准了保良的脑袋。

    保良站在台阶上,提着那一杆短柄步枪,胸膛起伏,血染衣襟。金探长拨开挤在地下室门口的那群便衣,上前惊问:“保良,你受伤了?”保良这才发觉自己的右肩已被鲜血染红,他第一个反应是以为沾染了权三枪的污血,心里极为懊恼恶心,但当金探长双手扶住他时,他才意识到那片鲜血正从自己的肌肤里,带着热度,汩汩流出。

    保良走出地下室的小门时,这幢房子里的战斗尚未结束。事后保良知道,这场战斗事发突然,双方都无准备。在小巷里负责监视的便衣看见三个男人不速而来,进了权虎的房子,其中一个极像A级要犯权三枪本人。由于保良还在这幢房屋里没有出来,面临巨大的生命危险,所以必须紧急采取解救措施。在附近面包车上的牛队请示上级之后,当机立断,下令抓捕。在巷内巷外蹲守的便衣加上面包车上的牛队金探和夏萱等人迅速集中,从前后两个方向,破门破窗而人。冯伍稍作抵抗便被制服,匪首权三枪被保良击毙在地下室里,另一个小匪挟持了保良的姐姐退至厨房负隅顽抗。那小匪是权三枪的一个帮凶,身上没有武器,他用厨房里的一把尖头菜刀,压在保良姐姐的颈上。从他嘶哑的狂呼声中,听得出他和保良的姐姐一样,已都接近崩溃,心智和意志,都已失去了控制。

    牛队和夏萱一同站在厨房的门口,用枪对准小匪,同时极力劝降。但小匪情绪激动不肯就范,一定要警察让开一条出路。

    保良一走出地下室便听见牛队和那匪徒都在声嘶力竭,都试图用激烈的言语吓倒对方。保良从叫喊声中意识到冲突僵持在厨房,冲突的焦点是匪徒挟持了姐姐,他不顾肩伤失血,挣脱开金探长的搀扶冲向厨房,他刚刚看到姐姐面如土色的脸庞便听见了枪声,那枪声又重又闷,像是什么庞然大物重重地砸在地上,震动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姐姐身后,匪徒的右眼上方,有一团血花如火进放,匪徒向后退丁半步就撞在厨房的墙上,显然已经一命呜呼。姐姐几乎比死去的匪徒更早倒下,她瘫倒在地时几乎没有声音,身躯四肢,软得几乎抽了骨头。

    便衣们一拥而进,搀起保良的姐姐,惟有最应当上前的女警夏萱,反而垂下平端的手枪,面目低垂向门外走去。也许只有保良看清了刚才的瞬间,那个瞬间让他脑海中蓦然浮现了公安学院的那场射击示范……夏萱平端短枪,连发连中,与刚才的果断平射,如此相同。也许就是从那次实弹训练之后,夏萱在保良的梦中,便成为喷火女郎的附体,威武而又果敢,俊美而又法力无边。

    夏萱一路走到屋外去了,金探长跟过去低声抚慰。这也许是夏萱从警以来第一次开枪取命,尽管是为了刀下救人,但毕竟有另…个鲜活的性命,在她的食指关下顷刻终结。毕竟她是一个女人,而且那么年轻。

    战斗至此结束。保良被送往医院,姐姐也被警车接走,金探长和牛队留下来突审冯伍,因为他们要从冯伍的口中,得知权虎身在何处。

    第二十四章

    两个小时之后,保良由涪水刑警陪着,又回到了姐姐家中。

    他右臂虎头肌的上方,被子弹犁出厂一道深沟,好在子弹并未留在体内,医生对伤口进行敷药包扎,一共用厂不到二十分钟。比较麻烦的地方倒在左边的耳际,耳朵周围的皮肤被五斗柜的碎木渣溅得血肉模糊。医生用小镊子一点点夹出残留在肉里的木屑,处理了很久才敷上药物。在包扎前医生取下保良左耳的耳环,拿在手里玩味良久。

    “这是银的?这上面是玻璃,还是水晶?”

    这耳环让医生说得这低贱,保良心里有点不满,他伸手拿过耳环,放在刚刚换上的一件警服衬衣的口袋里面,他说:“这是白金的,上面是钻!不是水晶,更不是玻璃!”

    医生惊诧:“钻!那很值钱吧?你一个男孩子,怎么戴耳环?”

    旁边的一个护士插嘴解释,现在男孩子戴耳环也不稀罕啦,那些搞艺术的唱摇滚的都戴。显得有个性嘛,你是搞艺术的吗?

    护士问保良,保良不语。身边的刑警替他回答:“不是,他是省城来的。”

    之后,刑警们给保良端来开水,让他服了消炎药物,还打了预防破伤风的针,还让他吃了点东西。但保良不能嚼,一嚼被包扎好的耳根子就疼得厉害。

    再之后,无色渐暗,刑警们又用车子把他送回了姐姐家里。保良走进客厅时看到姐姐已经回来了。但,屋里屋外都是警察和便衣,涪水公安局的局长电亲自赶到这里坐镇指挥。夏萱和牛队正在做姐姐的工作,劝她识时务明大义协助警察抓获权虎,阻止他在犯罪的泥潭中越陷越深。姐姐哭泣不止,眼睛肿得像个桃子。她看见几个民警陪着保良进来,看见保良的头上缠着纱布、她哭得头部抖动,口中的气息,也抖得话不成句。

    “他们……他们,是不是你带来……来的?”

    保良眼里滚出泪水,无言以对。

    姐姐泪眼怒视保良:“你……你不是我的弟弟,你们……你们陆家的人还在……还在害我们!”

    牛队正面教育:“协助公安机关抓获罪犯,是每一个公民的法定义务,你弟弟要不是合理自卫,早就被罪犯干掉了。罪犯不是也拿着刀子要杀你吗,要不是我们这位女同志及时解救,你恐怕也要遭他们毒手。这道理你自己应该明白。你协助我们找到你的丈夫,实际是对他的一个挽救。”

    警察把保良带到这里的目的,在路上已向他作了说明,是要他协助警方做通姐姐的思想工作,让她配合警方抓获权虎。根据冯伍的交待,他们这次乘船驶往下游,目的就是接应潜藏在玉泉的权三枪,帮助他流窜到北方去,路线和交通工具以及在北方 落脚的城市,都已做了周密的安排。权虎也要放弃涪水一起北上,今后的船务生意就交给冯伍打理。他们一行人今天下午由陆路返回了涪水,准备接上保良的姐姐一起转移。但行至他家巷外,忽然发现疑似便衣,于是不敢贸然进巷。经过反复商量,权虎坚决不肯采纳权三枪和冯伍的建议,将其妻弃之此地,坚持要带上她一同离开。于是权三枪便自告奋勇带冯伍和他的一个死党冒险过来接人,而权虎则开车带着孩子在涪水城外等候。约好接到其妻后打手机联络,再约见面的具体地点。警察们经突击审讯攻克冯伍后,已让他给权虎的手机打了电话。与预料相同,权虎一接电话就要与其妻通话,冯伍便按警察预先交待的说法,告诉他妻子不在家,听邻居说是去医院看病,权三枪已到医院接她去了,马上就会回来。权虎也就没有说出他此时所在的地点,只说等他老婆回来再电话联系。看来,权虎对冯伍并不完全信赖,没有听到权三枪与他老姿的声音,他似乎产生?一点疑心。警察们希望保良动员他的姐姐,在冯伍再次拨通权虎电话时,她必须保持冷静,只须问问孩子怎么样了,说她已经跟随冯伍和权三枪出发上路,就算深明大义。

    但保良此时面对姐姐,却没能像他在路上应允的那样,对姐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面对姐姐的质问,眼里含泪,呆若木鸡,全然没有了两小时前带伤击毙顽凶权三枪的那份镇定和勇气。

    所以还是换上牛队和夏萱上去,对姐姐继续苦口婆心,讲明道理,讲明政策,讲明法律。保良看到,这时的姐姐不再流泪。她脸上的表情凝固起来,不知是在思索,还是下了决心。牛队问:“我们说了这么半天,把形势和出路都讲透了,你想通了没有?”

    姐姐显然已经安静下来,她说:“我想通了。”

    牛队欣喜点头:“好,想通了好。”他又把刚才希望姐姐与权虎通话的内容重复了一遍,然后盯问姐姐:“你能按这个要求说吗,你能心平气和地说吗?”

    姐姐说:“能。”

    这回,一直在侧旁听的局长亲自表示了满意,他说了句:“好!”时间已经刻不容缓,局长命令:“把冯伍带过来!”

    冯伍被从客房里带出来了,双手铐在一起。牛队用客厅里的座机电话,拨了权虎的手机号码,电话接通后,牛队把听筒放在冯伍耳侧,同时把自己的耳朵贴近听筒,监听冯伍通话的内容。

    屋里屋外,不少人用手势示意安静,里外顿时静得鸦雀无声。

    牛队听到的内容是:冯伍问:“小虎吗?”权虎答:“啊,你们接到我老婆了吗?”冯伍说:“接到了,我们马上出发了,你在哪儿?”权虎答:“你让我老婆听电话。”

    权虎果然再次要求与保良的姐姐通话,牛队将听筒交给姐姐,又示意夏萱靠近监听。姐姐的双手抓住电话的听筒,无论牛队怎样用手势安抚,她的气息还是变得起伏难平。

    夏萱听到的内容是:姐姐说:“喂……”权虎应:“保珍,你跟他们过来,你把我床头柜里的那瓶安眠药给我带来,再带你自己要换的两件衣服,给雷雷再带一件厚的外套,其他什么都不用带,听见没有?’’姐姐答:“哦……”权虎顿了一下:“你别忘了带上你妈给你的那只耳环,你放在衣柜里了吧。”

    姐姐干涸的双眼,忽然?目如雨下,不仅夏萱,不仅站在她对面的牛队,这幢房子里的所有人都清楚地听到了她突然进发的叫喊:

    “权虎,你快跑,警察要抓你!警察马上就过去抓你啦,你

    快跑……”

    夏萱劈手夺过电话,牛队迅速接了过来,冲着电话厉声喝道:“喂,你是权虎吗,我是涪水公安局的牛奋斗,涪水的各条公路都已经被我们封锁了,希望你主动自首,争取宽大……”

    电话咔哒一声,被权虎挂断了。

    姐姐还想抢夺电话,但被夏萱按在沙发上,她还挣扎着冲牛队手里的话筒徒劳地大喊:“你快跑!你快跑!你快带着孩子跑得远远的……”

    保良也同时大喊起来:“姐!你疯了吗!你疯了吗!你这样害了他也害了你自己啦……”

    他们的喊声也是他们的哭声,内容不同,声调却如此相近。据说,曾有一项遗传学的研究成果,证实一母所生的兄弟姐妹,哭笑都是同样的声音。

    权虎是第二天中午在一条高速公路上被公安抓获的。抓获他的那个高速公路收费站已经出了省境,距离涪水已有八百公里之遥。

    保良再见到姐姐,是在一个月后的省城看守所里。权三枪杀人案由省城古陵区公安分局主办侦破,除主犯权三枪已死外,其余一干嫌犯,全部解押省城预审,等候检察机关提起公诉。

    未决犯在受审期间一般是不允许亲属会见的,但公安方面为保良做了例外安排。保良隔着会见室的玻璃隔断见到的姐姐,神情呆滞,双目无光,言语木讷,气息虚弱得如断丝一样,脸色枯黄得无可形容。

    保良是由分局的民警夏萱带到看守所去的,分局是想让保良亲口告诉姐姐,她的儿子,现在已由保良抚养。分局还帮保良

    找了工作,现在雷雷和他住在一起,生活起居已经渐渐正常。保良希望姐姐放心安心,专心配合政府搞清案情,争取宽大处理,争取早日出来,与雷雷母子团聚。

    这场破例的会见一共持续了十来分钟,几乎全是保良娓娓诉说,姐姐则始终不言不语,牛垂面孑L,木然呆坐,似听未听。

    在抓获权虎的时候,六岁的雷雷,正在车里熟睡。

    那时保良和金探长及夏萱等人,都还在涪水。关于孩子的安排,涪水市局的一个头头和金探长及夏萱一道,征求保良的意见,保良说:雷雷是我姐的亲生儿子,我姐的事没完以前,这孩子我养。

    是的,这个六岁的孩子,除去他身陷囹圄的父母之外,他的这个舅舅,是他惟一的骨肉血亲。

    当然,还有孩子的外公,保良的父亲。

    保良是在回到省城后才见到这个孩子的,当他随着夏萱和她的一位同事走进分局的接待室时,看见雷雷拘谨地坐在一张长椅上,目光恐惧,压抑无声,保良的心里,怎能不生出爱之同源的情感与悲悯。

    他走过去,在雷雷面前蹲下,他问:“雷雷,你认识我吗?”

    雷雷呆看保良,不敢摇头。

    保良抬手想摸雷雷的头发,就像小时候姐姐摸他一样,谁料他一抬手雷雷就吓得激灵了一下,保良也不由不把手缩了回来。

    “雷雷,你妈妈叫陆保珍对吗?我叫陆保良,我是你妈妈的弟弟,也是你的舅舅。你妈妈和你爸爸都出远门去了,让你跟我一起生活。雷雷是听话的孩子,这个舅舅早就知道。妈妈过去跟雷雷说起过舅舅吗?”

    雷雷终于摇了一下头,他始终含在眼里的眼泪,终于滴落 下来。

    “我要爸爸,我要妈妈,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我以后一定听话,我再也不调皮了,我以后一定听话。”

    保良的眼泪在眼窝里打转,夏萱的眼泪倒先掉下来了。在场的民警原先还有说有笑,但此时整个屋子肃然无声!

    从涪水回来后,保良跟随省公安厅老干处和市公安局的一个头头,……起去武警训练基地看望了一次父亲。

    看望父亲的事由是向他通报权三枪杀人案全案破获的喜讯。听到这个消息时父亲眼里含了泪水,扶在椅背上的双手颤个不停。对于父亲来说,这喜讯就意味着冤有头债有主,他的杀妻之仇,终于报仇雪恨了。而亲手除掉杀人恶魔的就是他的儿

    以前对这个血案的发生负有一定责任的陆保良。

    一同前往训练基地向父亲通报情况的金探长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保良击毙权三枪的过程细节,大家对保良的英勇无畏交口赞扬,可谓老子英雄儿好汉,保良不愧为公安世家的后代,也不愧上了几天公安学院!市公安局已决定为保良记功,省公安厅和省见义勇为基金会也要授予保良“见义勇为好市民”的光荣称号c保良虽然没能子承父业,但英雄的胆略一脉相传,值得骄傲,可喜可贺。

    在众人的赞扬声中,父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把保良叫到面前,用手轻抚着他头上被纱布包扎的伤处,他说:“好,保良,你总算给爸爸争了口气,总算给咱们陆家争了点光,我养你这个儿子,总算没给公安机关丢脸,好,好,爸爸很高兴!”

    父亲老了,长期沉默寡言,以致他说出这段并不冗长的话语,还是有点磕绊。保良也是个敏于行而讷于言的性格,逢此场面,话也跟不上的。他只是用笑意表达了对父亲的感谢,感谢父 亲终于对他正眼相看了。

    后来,省公安厅和市公安局确实授予了保良荣誉称号并给他记功受奖,不仅发给他一万元奖金,还派人到东富大酒店去,向店方说明保良超假旷工是为了协助公安机关破案,希望店方收回除名的成命,恢复保良的工作,如果让见义勇为的英雄处境尴尬,则是社会的悲哀和不义。

    东富大酒店虽是外资企业,但也有党组织的,也有工会共青团的,这大道理一压下来,思想当然会通。何况保良在酒店的直接领导都反映这小孩不错,形象及工作态度都是一流的,只是外语水平稍低,对他回来工作都没意见。酒店的总经理是个法国人,对见义勇为这种事的支持居然超过了中国同事,不仅同意保良回来上班,而且还表示饭店将专门为他开个欢迎会,授予他一枚金色的勤奋奖章。勤奋奖章是东富大酒店对职工的最高奖赏。于是,保良就这样衣锦还乡般地回到了“东富”,除欢迎会外,还有勤奋奖章;除奖章外,还有三千元奖金。加上公安局先给的一万,这一万三千元奖金保良转手就花得精光,因为他要开始抚养雷雷。

    首先,他就算被东富大酒店重新召回,也不能再住酒店的职工宿舍了,他必须在外面租一间房子,以便安置雷雷的生活。因有“孟母择邻而居”的典故,所以这房子周边的环境,还不能太差。至少不能住在原来他和李臣刘存亮菲菲同居的那种巷子,那里的人口五方杂处,做“鸡”做“鸭”倒卖黄碟假证的比比皆是,对雷雷的成长肯定影响不好。

    所以,保良最后选择的那个居住社区,是一个省直机关的宿舍,离东富大酒店很近,离雷雷要上的小学也不算太远。房子虽然旧了,但住户大多为机关干部或他们的亲属,行为言语,都比较正经。房子很小,只有一房加一个过厅,且在顶楼的加层。加层

    冬冷夏热,旧楼又无电梯,每天进出都要从八楼步行上下,所以每月租金只要六百,确实不贵。但房东坚持一年一租,租费一次交清。所以保良一下就交了七千二百元,两笔奖金一下用掉大半。再加上给雷雷买衣服买被褥买锅碗瓢盆买各种生活用品,那一万三千块钱很快所剩无几,还要给看守所里的姐姐送些衣物被褥,还要凑齐雷雷上学的学费。雷雷马上快到七岁了,等到九月,就可以上学了。保良联系的学校属于普通低收入者的子女小学,但一个学期也要交纳一千五百元整,还不包括书本文具。

    上学的日子并非迫在眉睫,钱的问题也就容后再想。保良在他和雷雷的新家安顿下来以后,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墙上贴了雷雷喜欢的画片,地上铺了彩色的塑料地毡,旧家具全都擦得千干净净,摆上新买的茶壶茶杯。保良心里忽然对这里有了一种归属感,那种幸福的滋味让他夜不能寐。

    那种感觉真的难以言表,他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他是家长,是长辈。他在这里不是为了得到爱,而是为了付出爱,他有责任让依附于他的那个孩子,得到家庭的温暖和充分的庇护。

    他和雷雷此前并无接触,但他不知为什么对雷雷的感情仿佛历久弥深。仅仅因为他是他舅舅吗?好像并不。

    保良常想,在他的生活中,他最需要的究竟是什么?是钱,是事业,是兄弟义气,还是忠贞的爱情?他生活在这个城市里,他究竟得到了什么?是什么东西让他心向往之,值得他孜孜以求?

    也许这个世界上人人都爱钱。但爱钱的痛苦在于,钱并不力能。而且钱这东西,不是你想得到就能得到的,也不是你只要争取就能争取到的。所以爱钱的结果,大多是终日的焦灼和最终的失落。

    事业呢?事业在保良眼里,好像越来越不是目的,而是一种

    过程的快乐。他在东富大酒店的每一分钟,都希望自己得心应手,被上级、同伴及客户所欣赏;他希望自己所做的每件事,每个动作,每句语言甚至每个表情,都显示出职业的魅力,那种过程的快乐几乎有点自恋的倾向。因为保良发觉,人生的过程如果快乐,也许就等于实现了人生的价值和人生的目标。

    说到兄弟义气,这是让保良叹息最多的一个字眼。他和父亲一样,十岁结拜,金兰之盟十年之久,如今长大成|人,反而彼此疏离,龃龉多于情谊,交易多于忠义。义气在金钱面前瓦解得那么容易,看上去有点不堪一击!

    如果说,父亲与权力的兄弟反目是为了国家利益,那么李臣和刘存亮呢,全是因为各自的私利。

    至于爱情,保良不想再提。

    保良分析过自己,他确认自己是一个爱情至上的人,是一个追求浪漫的人,是一个对爱专一的人。但他同样确认,他是一个爱情失败的人。无论因为自己本身的弱点和不慎,还是爱情本身的难测阴晴,他总归一败涂地,一蹶不振。直到现在他一想起张楠,一想起和她相伴的每一刻i匕阴,他还会在心里万般不舍,还会在心里出声地哭泣。他也知道,这一页人生纵然美丽,却被历史的老人面无表情地用大手一翻,彻底地翻过去了。

    剩下来的,他惟一还能渴望的,惟一还能让他感到可靠的,便是他的亲人,是亲情的包容与互慰。

    也许正因为母亲过早地死去,造就了保良的这种心理。母亲在的时候,天天给他做饭、洗衣,帮他收拾床铺,和他在厨房里悄声细语。但,保良印象中的母亲,并不只是这些。也许因为父子反目,姐弟分离,使他脑海中的母亲,永远挂着宽容的微笑。保良想,这就是亲人!兄弟、朋友、同事和爱人,都可能因为你的一个错误弃你而去,但母亲不会。无论你犯了什么天条,惹了多

    大灾祸,无论你是否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无论母亲怎样跟随众口声讨和唾骂你,但你只管相信,她是你的母亲,她在悄悄为你哭泣,她的内心深处,永远有你,她的灵魂深处,永远爱你。

    这就是亲人!

    就像母亲当初悄悄让保良把那只耳环带给叛逆出走的姐姐一样,在那场家庭危机中,母亲表面遵从了父亲的意志,但内心里却始终同情和祝福着姐姐。

    这就是亲人!保良总是猜想,也许在父亲的内心,也有一块从未被他人窥见的地方。父亲有时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走进那里,那里也许只有一盏孤灯,父亲会在灯下想念弃他而走的姐姐,也想念被他赶出家门的保良。他们毕竟由他所生,是他…一粥一粟养大的儿女。爱情的失败和友情的破灭,可以让保良懂得放弃,但对亲人,保良选择的态度,是不弃不离。血缘不会因事而异,因情而变,这就是亲情的本质和根基。

    保良爱雷雷,因为雷雷是他的血亲。在他的所有亲人当中,现在只有雷雷可以,而且必须,和他相依为命,住在一起。所以雷雷对保良来说,是家的象征,是他实现亲情感受的惟一载体。

    雷雷很听话,保良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让他把碗里的饭吃完,他再不想吃也会吃完,让他躺下睡觉,他再不困也会躺下。早上起床也是一样,保良只须叫一声“雷雷起床”,雷雷就会马上歪歪歪斜斜地坐起身子,也许那时他还在梦里。

    其实,雷雷听话,不是因为他懂事,而是因为他害怕。保良开始没有注意这些,他只是以为雷雷特别懂事而已。雷雷的样子白白胖胖,很招人喜欢,又这样听话,保良那一阵的心思,全在照顾雷雷的衣食和安全方面,而未顾及其它。

    他没有过多细想,雷雷对父母的突然失踪,会有什么想法,他也不知道警察抓捕权虎时是怎样的场面,雷雷是否看到。警察曾经告诉保良,雷雷当时在车上睡觉,醒来后父亲已不在身旁。他被警察带到当地的公安局住了几天,才被送到省城与保良见面。雷雷从小到大,从未和父母分离,他其实不能承受这个巨变。他不认识保良,也从未听父母说起过这个舅舅。每天保良出去上班就把他锁在家里,让他看小画书或玩儿一些玩具,他就看小画书和玩儿玩具,但更多的时候,是压着声音叫着爸爸妈妈,自己悄悄哭泣。

    很久以后,保良问过雷雷,雷雷说,他那时的想法非常恐惧:如果不是爸爸妈妈把他扔了,就是他们已经死了。

    保良想不到的,一个六岁的孩子,生存本能如此之强,他能够把成|人都难以承受的恐惧和悲伤,统统压在心里!

    那一阵保良生活的中心,就是雷雷。

    每天早上,他要早早起床,给雷雷做好早饭,然后叫起雷雷。在雷雷穿衣穿裤,洗脸刷牙吃早饭的时候,他还要给雷雷做午饭。做好午饭就放在厨房里,他在厨房的门上加了一把锁,主要是为了防止雷雷拨弄煤气开关着火中毒。他把雷雷要吃的零食要喝的水要玩儿的东西都放在床头。那是一张标准的双人床,靠墙摆放,保良让雷雷睡在里边,他睡在外边。到中午,保良有一小时的吃饭时间,他会跑步回家,跑步上楼,打开家门给雷雷热饭。热好饭让雷雷吃上,他再锁好厨房和大门,再从八楼跑下,跑回酒店的食堂,坐下来气喘吁吁地将一盒午饭快速地扒进嘴里。来不及的时候,饿一顿也在所难免。

    在保良看来,这样的辛苦不算什么,重要的是,雷雷是个懂事的孩子,给他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从不挑食。从不向保良提出

    任何要求。保良买的零食,他也很少吃。保良只当他是为了节俭,心里不由感动万分。

    晚上,晚饭之后,保良就和雷雷一起在床上认字念书。这时他完全理解了父亲当初对他那种望子成龙的心理。他现在对雷雷也是同样,希望他优秀,希望将来姐姐出来的时候,能看到雷雷好学上进,成绩骄人。他教雷雷认字,他教什么雷雷学什么,表情被动。几天以后他才发现他教的不少字雷雷早就认得,但雷雷没说。雷雷主动问他的字只有三个,一个是涪水的涪字,一个是带领的带字,还有一个,是叔叔的叔字。

    保良在他给雷雷买的本子上,写了一个叔字。写完他问:“你想知道舅舅的舅字怎么写吗?”

    雷雷看他,没有表示。

    保良在本子上边写边说:“上边一个臼,臼,就是舂米做饭的意思,下边再加一个男,就是舅。舅舅,就是给雷雷挣钱做饭的男人,懂吗?”

    雷雷点头,目光却在看那( 河流如血 http://www.xlawen.org/kan/147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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