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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部分阅读

    最开始是要照料阿昙,又怕阿爹一个人总有一天会饿死,后来习惯了家中一大一小的,觉得这样的日子再美好不过了,带些小贪婪得期待着时光可以缓一点,再缓一点,更不想打破这样一种宁静。阿爹看出她的窘迫,总是说着要再留她两年,回绝了来人。

    幸而是还顾忌着她是女孩子,婚事直接与她说于理不合,落得些清净。阿爹后来也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醉得死去活来也听不到人唠叨。倒是先前阿昙被人逮着好几次,拐着弯子打听他阿姊意向,回来后虽仍是温温和和的模样,脸色总归是不一样。

    她也说不出什么感觉。对于为人的命运,她似乎从未拒绝过什么。只不过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眷恋,许是她现在成为了人,也开始有了人的私心——好不容易才找到他,还没看够便要离开,更知道下一回是否能再找到他……她怎能舍得?

    而那株昙花养到阿昙回家,也没有一点开花的迹象。

    第26章

    阿爹说,女儿你也年长了,你一向是有主意的,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她听着也觉得有些尴尬。因着她素来便是自己做打算的,阿爹也放心,寻常不到必要的时候从来不去说她——而事实上从小到大这所谓的“必要时候”还未出现过。现在连阿爹也忍不住了,确实……是她拖得有些过分了。

    每日早起梳妆,镜中人的颜容已是碧玉年华。面如桃瓣,眼若秋波,雅淡温宛,般般入画。身体比起常人来虽还有些显弱,但与此前的几世比起来已经算是极健康的了。到这般年龄还不议亲,要面如夜叉性如母虎嫁不出去就罢了,偏偏这几年来上门的媒婆都没断过,于是被人说闲话倒是次要……若是连累到了阿昙,便不好了。

    她默不作声,只抬手给阿爹斟了杯酒。

    她很少陪他喝酒,自阿昙能独当一面之后,她便更少沾酒了。看阿爹仰头便将酒盅喝了个底朝天,她微微笑开,垂眸又给倒满:“我若出嫁了,你们怎么办呢?”

    她平静得说:“女儿总是要嫁的。嫁了就难回来了。酒坊留给阿昙,阿昙要为阿爹养老,可谁来给阿昙娶妻呢?阿昙喜欢怎样的女孩子,怎样下聘迎亲,新妇又该怎样打理家里……阿爹什么都不知道。阿爹只会喝酒。”

    年还未及不惑、鬓边已有些微斑白的男子微微尴尬地握着酒盅,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定定得望着女儿倒有些手足无措。

    她的眼角微微翘起,笑得温和而柔美:“总要到阿昙安定下阿爹也有了儿媳妇孝顺,我才能安心走……阿昙也长大了,会被姑娘家惦记了,可是阿昙一个也不喜欢,这可怎么办呢?”

    这可怎么办呢?

    有些心思不足为人道,却也是……不肯熄灭的。她与他错过那么多次,后来在不断的回想中也能渐渐复原曾错过的那些人影的轮廓。天大地大,他虽不是肆无忌惮,但也自在逍遥。何曾有被困在一个小小的酒坊中的时候?

    若他意愿,锦带吴钩,拜相封侯,又岂是难事。若要娶妻,不是王女帝姬官家小姐,那也该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那些农女商妇,哪里……配得上阿昙呢。

    可这辈子阿昙不愿碰诗书,只愿随着她摆弄酒器,她也无奈何。

    最后阿爹若有所思得看着她,只叹息了一声:“随你罢,无论如何,你总是……知道的。”

    ※※※※※※

    夏在院前酸梅枝头的蝉声中走完。秋催黄了树上的每一片叶子。当这些叶子都落完的时候,雪花就飘落了下来。

    元宵的时候,她与阿昙一起去看花灯。

    即使轮回那么多次,她却始终记得,那年人群中回眸的一眼,视线落在她所不知道的角落,然后,她就知道自己要等待一个人,她就因一个人空等了那么漫长的年月。

    阿昙牵着她的手,侧身护着她小心翼翼避让人群。她提着一盏莲花灯,与他牵着手,从街的这端走到街的那端,在一个面具摊边上吃了一碗元宵。

    阿昙买了一个半面的孔雀面具给她戴上。

    “好看吗?”她问。

    他点点头。自己戴上一个白脸的猫面具。

    路过挎着篮子买绢花的姑娘,她看到一盏极大极显眼的走马灯。光影明明暗暗,轮轴不停转动,人马追逐的画面绕着一个圈圈没有止尽得继续着。恍然就想到那场庞大又无望的轮回。错乱了因果,颠倒了始终,却似乎难走到一个底。

    “似水在看什么?”阿昙用手捂她冰凉的手,试图让它暖和一点,抬眸的时候注意到她定定盯着一个方向的眼神,偏头轻轻问道。

    她蓦地回神,摇摇头,笑笑,灯火的辉光交织错落着打在她的瞳眸中,璀璨更胜过天边的繁星。

    他怔忪了片刻,然后也笑笑,下意识抿了抿她的发髻,把鬓角一缕散下的发丝绕回到簪子上,牵起她继续往前走。

    放烟火的时候,她跟阿昙站在灯火阑珊的地方远远望着看。人群在身前热闹喧嚣,好像也与他们无关。可是只是这样看着,也觉得自己很开心。

    她在天际凋谢的焰火中想起前几年自己拾回来的昙花。一年复一年,始终不见开花。

    ※※※※※※

    她冥冥中有一种感觉,来年,那株昙花一定会开花。

    她打定主意,到昙花开时,她就为阿昙寻一门很好的亲事,然后,可以打算给自己议亲了。

    今世这段亲缘,相伴过这许多年她已经能够满足了。她总不能苛求着一直陪在他身边。毕竟,阿昙长大了,她也长大了。

    清明的时候,去隔壁村镇给舅舅与舅母上坟祭扫。

    不知为何,自寒食前几日,她便一直有种心神不宁之感。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就觉得胸口闷闷得像是被什么堵塞了一样,连感知都软绵绵得如探入棉絮般失去了敏锐,把把脉检查一下又无碍,以为是心理作用,那感觉却又如影随形摆脱不能。

    于是这几日,时时盯紧了阿昙,就怕着他会出什么事——她心神所系之人,有这般的感应的,除了他想来也没旁人了。记忆虽是找回,力量却没有跟着来,怕是现今这身体无法承受,未达到触发解封的条件吧。若真发生什么大变故……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许是这烦躁着实有些明显,连阿昙都忍不住问了:“似水有何事这般思虑?”

    她双眸含愁,回头望他:“这雨何时停呢?”

    “清明时节,该是杏花柳絮雨纷纷。绵绵春水,一时约莫也止不了。”阿昙有些不解,顺手拿过件斗篷给她披上,“似水要看雨的话,离檐下远些吧,外面湿气重。”

    什么时候开始,换她这般乖巧得听他的话了呢?

    ……总之,她跟着他乖乖进屋。

    隔日里祭拜完娘亲,阿爹守着墓不肯走,她与阿昙一道,到他旧时的家里去。

    牛毛细雨一直不曾断过,虽不足以沾湿人的衣裳,扑面潮气却很是恼人。她心烦得越发厉害,不敢与阿昙说,怕他听后直接调转马头不去了。一年只祭拜一次,虽是渡魂之身……但毕竟尚有未尽的因果在,能做自然得去做。

    旧屋已经废弃了,当时的妖孽之说沸沸扬扬,就算贱价卖,也没人敢要这边的房子与田地,近几年来便一直荒着。毕竟连尸首也寻不到,坟头只是当初拿了些旧东西立的衣冠冢——后来她也想,这事儿确实奇怪,处处都有非人力的因素在,若是强盗见钱起意犯的案子,那尸首在何方?若真是妖,现场为何没有妖气存留呢?

    可是她不能询问阿昙,也不能表现出对此事很关心的模样,便也只好装不知道。

    细雨打湿了纸钱,烧着的时候便有烟熏出来。阿昙拿斗篷把她紧紧裹起来,赶到一边不许她碰,然后自己一个人在坟前,把纸钱一小碟一小碟得往燃着火的铁盆里放。烟顺着雨丝篷散开,催着了眼睛,阿昙眯着眼侧开头低咳,却也不好过分避开,以免犯了什么忌讳。

    她便去路边上的马车取水壶,想着一会儿得为他擦擦许是会蒙了烟灰的眼。脚步刚刚迈开去没多久,忽然觉得脑袋疼得厉害,就像是有柄锥子狠狠刺进去一般。

    她扶着一棵树定了定神,睁眼时发现自己随意拣的这棵树正是樟木。

    仿佛被什么触动。不知为何,心头忽得涌上一股强烈得悲伤的情绪。先前她总是想着,这烦躁的来源是阿昙,她得跟着阿昙,可原来,出事的那个……竟是她自己么。

    那妖气瞬间暴涨但是转眼又消失,她的眼只能捕捉到一个不甚明朗的黑色庞然大物。

    原来……真的有妖兽。还是已经能收敛自己气息的妖兽。

    她一直看着阿昙,一直看着他,竟忘记了,这是个怎样的世界。用力睁着眼睛,想再看一眼……不管是什么,只要让她再看一眼……可她的眼睑太沉重,太沉重,她累得想睡下去……

    蓦然间一闭眼,便陷入了最为熟悉的黑暗。

    她还记挂着阿昙,可她看不到昙花开的那时候了。

    ※※※※※※

    这一回离世,没有直接轮回,而是以魂体的形式存在。辰湮睁眼时,是记忆中那片青山绿水。紧接着,眼泪汪汪的冰白凤凰落入她的视野。

    雪皇:“呜呜,阿湮——阿湮!”

    凰鸟呜呜哭着要扑进她怀中求抚摸求安慰,却又是忘了,她如今的形体只是虚无——再次穿体而过,晃晃悠悠着又飞回眼前,然后哭得更厉害了。

    雪皇一边哭一边打嗝:“呜哇哇哇——阿湮阿湮,呜我们回天上吧,不要再留在这里了,因果已经分不清楚了,呼,我终于想明白了,太子长琴注定寡亲缘情缘,可你一入轮回,便也是其中之一啊!”

    轮回十几次,才寻着他。哪怕是世世皆活不久,至少也是近两百年。她当年下过封印的地方,山还是一样的山,水还是一样的水,小处却已经变了模样。莲塘依然,梧桐依然,只是雪皇在两者之间自己搭了个木屋,约莫是偶尔化作人形的时候待的,竟都是梧桐的料子,也不知它怎的从那颗树上拣的树枝催长出来的。

    辰湮伸手,虚空几点,摧枯拉朽一般,化腐朽为神奇,粗糙的木屋只寥寥几息便成了符合青华上神审美的精致建筑。她定定得望向前方,眼神茫然而无意义,仿佛只是需要一个落点能安放视线。暂时得脱离轮回,远离凡人的世界,她现在的心境,才有几分青华上神的模样。

    而直到这个时候,力量才回到她身上。

    极容易被旁的事物拉开注意的雪皇先是瞪大了眼睛赞叹了半晌,回过神来的瞬间又开始泪奔。

    她缓缓得伸出虚无的手,在凤凰脑袋上做了个抚摸的手势,眼神温柔,轻轻安慰道:“这个轮回……很有意思。”

    第28章

    辰湮以为自己的轮回很快就会再度开启,可她在衡山足足等了一年。

    她似乎总是料错。

    离了那三十二重天顶的太易宫,一缕神识在凡尘之中兜兜转转,仿佛也慢慢失却了属于青华上神的伴生神通。想来也该是这样,人界的规则如何能承接住神祇的意念。只不过短短几世,她却已经到了,连自己的直觉也不能太相信的地步了。

    一年,于她原不过烟云弹指的时间,然而只有做过人,才会明白,凡人的时间,如此短暂。隔得时间长了,她没有什么动静,雪皇却烦躁难耐得很。于是辰湮借着雪皇窥探轮回的那个阵势,艰难找到过去曾经留下的痕迹,然后隐隐窥探到遥远地域中的残缺景象。

    阿昙一把火烧干净了她的遗骸。她闭眼得太早,来不及看到自己身体的惨状,想来总不会是什么让人心情愉悦的画面……甚至,她一直无法想象,阿昙看到那滩血泊时会有的任何反应。上一刻还是活生生的人,转眼却变成一滩模糊的血肉……也许,多年之前,他眼睁睁看着此生的父母也是如此惨烈得消失在妖兽口中,多年以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竟同样这般被毁灭。

    阿昙头也不回进了那座山。阿爹得知消息,哀恸过度,重病不起,撑了一口气等阿昙回来,终是在夏天还未尽的时候,便已撒手人寰。

    后来的后来,小酒坊也关了,院子荒废,屋子飘满白幡,森然死寂。只需要如此短暂的时间。

    最后一个画面,她在那年纷飞的大雪中,看见檐下孤零零烧纸钱的阿昙。

    他又长高了些,脸容越发俊雅,却有一道伤痕,从左边眉角狰狞贯入耳下,能够想象到,它当初是何等深可见骨得可怖。面上并无表情,漆黑的眼也空洞沉寂,火光在他瞳眸中跳动,也只像是刷上一层焰火之色,再无昔时的任何灵动。

    恍然就想起,那日噩梦之后,雨润天地中阿昙静静软软的声音。

    ‘不,他有时候很幸福,有时候很苦……他有幸福的时候的。可每当他觉得幸福快活的时候,老天爷便要把这幸福快活给收走,一点也不剩下……’

    所以无论是怎样的快乐最后都会变作孤零零一个人的痛苦。所以只能守着残破的记忆继续等待下一场惩罚。

    原来,这一世,带给他这般伤痛的,竟也有她的那份么。

    辰湮没有任何可以说的,所以她只能沉默。她沉默得够久的时候,时间也就这样到了。于是,前一刹那还看着无聊透顶的雪皇撒泼,下个瞬间便身在一种熟悉的空间里。

    ※※※※※※

    母体中是最类似混沌的地方。

    辰湮恍会有回到久远太古之前那个世界的感觉,可是难免会想到睁眼之后漫长年月的孤寂,天翻地覆沧海桑田,从懵懂乃至于明晓自己只是个异数的过程太过惨烈,也不方便回想了。

    她尽量控制自己的思绪,掌握一切有别于正常胚胎的机能。这一回,记忆与力量都随着魂体同时转生,她怕融合不当,恐会连着母体一并崩溃。

    这一世的出生依然糟糕。

    贫穷的农户,刁钻吝啬的婆婆,胆小懦弱的女人,暴躁粗鲁的男人。

    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都担负在男人肩上,女人不停得生孩子,可连生了三个,都是女孩,怀了第四个,本以为痛苦已经到头,谁料却又是一场空。她想她忘不了这辈子的娘亲将她抱在怀里时,颤抖的双手,那样撕心裂肺的绝望嘶嚎。

    当天晚上,愤怒的奶奶趁娘亲不备,便将她丢出了家门。家里已经养不起孩子,更何况,这回又是个女孩。她在娘胎里受到的营养就不够,瘦弱如狗崽一般,这样寒冷的冬天,甚至用不了一夜,只要半个时辰便能将她冻死。

    万幸,她没有这样就被摔死,婴儿的身体,连疼痛都迟钝,薄薄一层褥子完全挡不了寒气,她用尽一切拼命哭,声音仍然如同幼猫般细弱。

    后来是一双已经被冻得青紫的小手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她那七岁的大姊姊将自己身上的衣服紧紧裹在她身上,然后将她偷抱回屋,一边流泪一边小声哄着:“别哭,你别哭,乖……”

    大姊姊怕她的哭声吵醒了奶奶,又会将她丢出去。而她连哭都已经出不了声,一张小脸已经近乎紫色,娘亲疯狂得扒掉她身上裹的褥子,然后掀开自己的衣服,将她放在自己的胸膛上,试图用自己身上的温度让她活过来。

    那紫色渐渐变回红色时,她暖和了,可极端的饥饿简直要再次将她活生生抽死过去。娘亲的胸脯已经出不了|||乳汁,颤抖的手和了米汤,一边无声流泪着一边小心翼翼喂给她。

    三位姊姊趴在娘亲床边,也跟着娘亲一样悄无声息得哭。

    刚出生婴孩的眼睛视物能力还不好,身体本能产生的情绪传输在她的意志上,她分辨得出也感受得到。特别是,对死亡的恐惧。

    那从魂体中带来的能力就积聚在她小小的身躯中,但她无法说服自己使用它,也没有办法用它。有太大的几率,她在使用的那瞬间,就会因身体无法承受而爆体而亡。

    当她这辈子睁开眼的那一刻,她就明白属于这些力量的规则。

    她用了十数次才使得那不该为凡人所拥有的记忆融合入凡人的身躯,那么力量呢?她总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直到她能将那凡人不该得到的力量运转自如。

    奶奶后来又将她丢出去一次,但又都被姊姊们悄悄捡回来。再想丢,被大姊姊紧紧护在怀里,即使要被打死也不肯撒手。约莫是女人天性中总有某些软弱,这毕竟也是她家的骨肉,能狠心让她饿死冻死,却也无法直接将她掐死摔死。

    娘亲不顾自己产后虚弱的身体,挣扎着爬起来,操劳家活,只求自己的婆婆给她一条活路。于是这样以后,奶奶也当做没看见,偶尔也会怒得打娘亲,打姊姊们,但也没再把她丢出去了。

    娘亲悄悄在米汤里加点糖喂她。一见她就忍不住流泪。每天都祈祷着外出做帮工的丈夫迟点回来。没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丈夫,若是丈夫看到这第四个又是女儿,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得出来的。她怕她好不容易保下的女儿有那么没了。

    可该来的终要来的。男人暴怒得夺过她就要往自上摔,二姊姊跳起来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大姊姊抱住她就冲出家门。

    “别哭,别哭,”大姊姊一边轻轻摇晃她一边哭着哄道,“小四别哭,阿姊没办法……呜呜,别哭,小四不走,娘亲会被他打死的,别哭……”

    然后她就不哭了。看着大姊姊按着娘亲的吩咐,走得远远的,然后将她放在路边。她漆黑的眼睛就那么望着大姊姊,看得她又折回来,脱下身上打满补丁的衣服,小心翼翼盖到她身上,然后抹着泪走掉了。

    她的听力已经生得不错,眼睛也能看得较远,一有声音传来,她就开始哭,可是走过两拨人,有好奇翻开襁褓看看的,有怜悯将她抱起来的,唏嘘感叹一番,却又将她放回原地。

    不是大饥大荒的年份,人们也有些多余的恻隐之心,但显然还不到往家里捡弃婴的程度。

    这辈子生得也不错,但因吃得差,面色稍黄,头发稀疏,看着很是可怜。

    她还躺在路边,又饿起来,天色近晚,也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她想约莫挣扎到这时候已经算是到时候了,意识渐渐离散的时候,听到有驴蹄由远及近的声音,孩童清脆的声音带着惊诧:“啊先生!这里有个小孩儿!”

    身体腾空而起,她无力得睁开眼,然后看到一张刻骨铭心的脸。

    ……原来,终究要在绝望的时候,才能等到。

    第30章

    那年秋天便开始启程,一路游山玩水得抵达京城。

    彼时辰湮风寒正愈,在屋里被闷得久了,欢喜着有这放风机会,却愣是没给下地。不是在明杰背上,就是马车里捂着,任她眼巴巴扒车窗都没用。

    季先生就坐在宽敞的车厢里,倚着厚厚的毯子,手捧一卷书册冲她笑,既悠闲又随意。那眉眼轻盈,淡然雅致,犹如春辉满室。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明杰简直是将这话贯彻到了极致,一个人忙里忙外被磨练得十项全能,操劳的心都是数倍递增的。

    要说,按先生这一身清风明月,也怎么看都像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十指不沾阳春水,只和阳春白雪风花雪月的雅士。家务事上从来不被人指望,而她又年幼,明杰现在就算计着他去求学之后,家里要不要再添些人口……

    到了地头,季先生竟然出门应酬。

    问起来,只道被拜访者是当时乡试同年,高中二甲传胪,因榜眼才中便告丁忧,破格提为翰林编修,素日关系极佳,可作提携。

    没打算在京里置办房产,便与大批举子一并住客栈。看先生外出,明杰与她缩在一起各种窃窃私语,着实不敢想象席宴上先生会有的模样,但约莫总该是信手拈来游刃有余,此后又则赏花评诗鉴酒各种场子,先生名声大起,两人倒已经淡定了。

    今番春闱入场,即刻杏榜提名。让明杰头疼至极的功课,于先生不过小菜一碟,也未见得他复习经义诗赋,便轻轻松松榜上有名。

    之后便是殿试,本有意藏拙,恰逢今圣年岁渐高,反喜才高貌美少年郎,先生虽早已过及冠年,奈何姿容甚佳,举止风华,又取诗词相考,对答如流,圣上甚喜,钦点探花。

    一甲赐进士及第,充翰林编修,二甲赐进士出身,外放为官。三鼎甲跨马游行过后,见着先生似乎有些不虞。面情脸色是如常,但那淡淡的不高兴只有相处久了的人能感觉出来。

    正逢着这段时间同榜互庆同乡相贺的各种席宴,也不知先生怎样活动的,过段时间就传来先生自请外放,于南方某县补缺的消息。

    几日后席散宴消,季先生如入京那般,带着个弟子带着个义女施施然出了京。

    “先生为何不入朝为官?”辰湮好奇问。明杰在边上果断竖起两只耳朵。

    “夷平有锦山,锦山有昭和书院。”季先生慢悠悠道,“听闻今上五子在亦在昭和书院求学。”

    明杰一头雾水。她却听出几分意味来。

    先生本就不是喜欢交际的性子,赴宴也是所有挑选,原来那番应酬是为了探听某些私密消息。太子虽位嫡,但先后早逝,身体似乎长年有些抱恙。大皇子位长,生母亦出身世家。三皇子平平,四皇子生母低贱,五皇子年幼,但其母乃得宠贵妃。

    哪怕只看这些表面,便知这出戏绝对精彩。她有些兴致,且看三年之后,是否当真如他所料。

    季先生做了夷平知县,第一件事便是抱着琴上山砸场子……不,会友。

    礼、乐、射、御、书、数,此六艺为书院常设功课,其中书之一门的其中一位教习,为先生早年偶遇之友,意趣相投,相见恨晚,喝过酒逛过花会,至今仍有书信来往,借着此由头便以琴会友去了。

    不知那乐门教习与先生这“会”的结果如何,但与一位曾以琴得封乐神的仙人较量,似乎不用想便知过程之惨烈。

    总之,没两日明杰便被先生成功塞进昭和书院。成了五皇子同窗。

    夷平风水宝地,财粮丰饶,寻常整整内务,管理一县行政,官虽小,奈何自在,先生平素与诸友诗酒礼乐相交,也乐哉快哉。相较之下,她的日子就郁闷多了。

    虽说少时是当男童教养的,但总归女孩子是要嫁人,琴棋书画只和风月情趣,柴米油盐才是硬道理。当然,她若嫁也嫁不到平常人家,待得她够年纪,也不知先生做到怎样的官了,教养自然要奉着好的来。

    厨艺倒是次要,女工一般要求,管家理财才是重中之重。索性先生不娶妻不纳妾,府中没有当家主事的,她还未学呢便已经有实践机会了。虽说这些她早些世已经熟稔,但也得装出生涩模样,慢慢上手。

    做了官,府中自然也添了些人。人一多,也要讲些礼数,再也不若年少时那小小的一间木屋或是砖房,清晨起听他念书,黄昏里见他抚琴,一日之中,她见他的面亦只寥寥。

    然后先生就惹了桃花。

    昭和书院山长之女,原任书门教习,因年前祖母身前侍疾,今日才得归返。其人蕙质兰心,行书极佳,尤其弹得一手好瑟。

    琴瑟和鸣,这是多大的诱惑?似乎对先生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就是顺利应当的事了。知情旁者明晓他此般年纪不知为何不曾娶妻,皆暗叹可惜,于是也乐得见着事态发展。

    再然后,辰湮就发现,先生不出门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在中庭的银杏树下见到他。发如墨色,眼若辰星,面貌清俊,风姿翘楚,抬眸望过来之时,浑身都似散发着皎月辉华。

    她从襁褓中濒死的婴孩,即将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他却还是旧时模样,似乎一点都不曾改变。

    因着先生厌恶樟木,买这宅子原带进来的那香樟便除了栽这银杏,也颇为雅观。

    “流年起得真早。”他对她微微一笑,见得视野中的小娘子不见了少时的娇气,灵秀不减,却已经多了端庄的模样,忽觉时光飞逝生出些许惆怅起来。

    “先生更早。”

    他对外介绍时一直称她是他的义女,她却如同认定了一般,只唤他先生。或许是因为明杰教她的第一个词便是先生罢。

    “可曾用了早点?”

    “并未。先生呢?”

    见过礼,一同去用饭。用完饭,分道扬镳。先生去衙门看看有无工作,除了按时赋税征收、劳役差派,有无缉捕狱讼,其余也只是保境安民的闲事。而她得纠结吃穿用度,顺道看看家中铺子进项如何,平常先生所用便不凡,加上还有个明杰在书院,两个只会坐吃山空的,就先生那点俸禄哪够。

    忙完事自个儿用午饭,下午去琢磨些女孩子功课,闲时去园子里散个心,哪知绕过一个弯便听到泠泠琴声。停顿了好一会儿,向前走几步,透过景窗往里望,他随意倚着棵石榴树,素手抚琴,景可入画。

    先生今天没出门。

    第二日她又在园子里见着他。他还是没出门。

    一连好几天,外头有帖子递进来,他称事务繁忙。再后来,人家亲自上门来请,他直接装病。

    她便知道了他是在躲桃花。

    不管那桃花开得多娇妍多美好,他不要,那就只能是烂桃花。

    她已经淡然了。她觉得,或许这辈子他就这样一个人过了。看上去是真的不愿意娶妻。再怎么勉强他都不会乐意的。

    女孩子脸皮当然薄,这样明摆着拒绝了,自然不会巴巴得再敢来自讨没趣,但有几分怨气是一定的。他便抱着琴上山给她弹了一曲,听说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也不知道那位娘子从中听出了什么,竟也是长叹口气,解了心中干戈。此后也以平常心待之。

    某日逢着明杰休沐,原以为只他一人回来,谁料竟带回了那位尊贵的殿下。

    看来这两个关系不错?

    她想着,哪怕最后不若先生所料是五皇子得登大宝,这份投资也是不会亏的。皇子封王,属地官邸亦要许多心腹,现在交往密切届时也好一生无忧。

    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先生有先生的交游,官场也好,名士雅士也好;明杰有明杰的交游,一群青少年早约好一齐踏春;就连她,也收到好些张帖子,有些玩得好的小娘子邀她一道。

    她各自准备好了春服、小食,打理好这两位再顾自出门。

    花朝节过后,先生便闭门不出。除了衙门里需做的事,还走动走动之外,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声不响没丝毫动静。

    她一点也不疑惑,因为清明是似水死的时候。这些年,每年他都是这样过来。

    可她觉得既无奈又愧疚,就算他注定寡亲缘情缘,也不该是她带给他的……她不管自己因他之宿命牵系,会死得怎样凄惨,只是他因自己而神伤,她便觉得难受。

    所以总是见不得他坐在檐下,孤零零一个人烧纸钱的模样。那会让她恍然觉得,她所见的只是一则苍白的幻影,碰一碰就整个儿破碎掉了。

    后来她终于问:“先生,为什么这株昙花总也不开?”

    先生静静看她一会儿,摸摸她的头,目光缱绻而温柔,说:“因为它的主人永远也回不来了。”

    她不喜欢看他这时候的眼神。

    第32章

    两年后今上圣体抱恙,召五皇子回京。

    一场好戏就此揭开序幕。索性天高皇帝远,那边闹得再欢,与他们也无甚区别。

    再一年明杰上京赶考,中三甲靠前,差一点便能吊中二甲末梢。也不知道先生远在这地方,是怎么帮忙运作的,总之明杰不曾外放,反而有幸被选中庶吉士入了翰林。

    这样想来,比起那些才子名士一类的,明杰虽然才华稍欠,但到底胜在稳重妥实,坚毅可靠,是能做实事的,只要行事不出格不范大错误,稳步上升便也无虑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先生也很高兴。她做了一桌好菜庆祝,难得遣散下人,就两个人推杯交盏安安静静吃顿饭。竟也是久违的平和与温馨。

    “流年为何这样看我?”季先生这样问道。清洌的眉眼还是旧时的温和。

    “在想先生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他沉默了片刻,轻轻道:“流年不喜欢这里?”

    她摇摇头,然后认真道:“若是先生的话,官居一品登阁拜相亦非难事吧。”

    他就笑起来:“是呢,得作高官,才能给流年寻个好人家。”

    她也跟着笑,仿佛天真肆意不谙人情的模样。却只在心里默默失落。

    其实想去山居野地,安安静静,平平凡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事携三五好友,听琴弄诗……只要每日能对着他,便觉得那就是世间最美好不过的事了。但她更想他能平步青云,得享人间荣华富贵。

    她不知自己做得对不对。

    仙人残魂毕竟是仙人残魂,其实他骨子里还执着那些闲云野鹤、追风逐月,就算表现得不明显,她也感觉得出来他对世间百态的冷眼相待——千万年的乐神记忆,如何能轻易忘却?就算明知道自己离得当年那位仙人太子长琴已太遥远,可他还是把自己当成世外之人。

    这样不好。若是完全的冷漠也罢了,没有世情能蒙蔽了他眼去,偏偏他已经有了凡人的七情六欲。于这世间,他总会有在意的事物,就像当初的似水一样,总会有想要紧紧抓住的东西,如此,若还是那样矛盾的性子,定是会让他伤着的。

    不妨入世之后再出世,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人最不缺的就是轮回,哪怕心如死灰也好过情深不寿。看开了,也就不会牵念。

    但她不知道……这样对不对。

    ※※※※※※

    五皇子离开后,每隔一段时间,先生就会收到几封信。

    她习惯用眼睛去旁观,用心去思考,并不会刻意探听这些,但所知的竟然也不会远到哪里去。不过对于她来说,只要他平安罢了,别的一切,根本无所谓。

    这样大约两年后,随信来的,还有一封调令。五皇子请拜先生为皇子师,而且已说服今上,今上下旨召先生入京。

    这个消息,一点也不出乎意料。他策划入朝也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四年之后的时机似乎恰恰好。而且她想得多了点,从中倒是看出不少猫腻。看来京里的局势果然是向五皇子倾斜了,连这样首开先例的要求都会被允许。

    拾掇完行李,等先生交接完毕,施施然再度赶赴京城。

    她又长一岁的时候,外面的局势已越发紧张。为皇位之争似乎连那云雨都为之阴霾。只是朝野庙宇中的翻天覆地约莫也影响不到后宅,除了随着先生的步步高升,把交际网扩大到皇家与高官的后院外,也无甚影响。

    现在的宅子更大了,她能见到他的次数更少了。府邸是五皇子赠送的,各方打点后也颇为气派。而她所见,当年随着明杰犹豫着踏进家门的那个——年幼青葱又带着些微腼腆的少年,经过权利中心不遗余力得冲刷与洗涤,也出落有了上位者的冷漠与霸气。

    又一年开春,废太子的风波稍定,连得几位皇子都夹着尾巴安耽下来,朝野呈现出一片诡异的风平浪静,而圣上似乎也忘记了亲手将嫡子置于死地的事,继续平静散发着最后的光与热。

    而先生无意招惹的几朵烂桃花的隐患终于爆发。

    是几朵。约莫他只什么都不做得站在那里,便已足够吸引所有人的视线,浑然天成的风仪,总是让人趋之若鹜的姿情。其中最烂的那朵,莫过于长公主。

    今上最疼宠的长公主。已经有驸马的长公主。

    这回先生没法闭门谢客避之不出了。自己惹的祸总该自己摆平。焦头烂额也只能认了。

    辰湮乖乖待在后宅中,越是年长,她笑得越来越少,昔时的娇气女娃已长成端庄贤淑的少女,眉眼却仿佛有些陌生了。

    安静望着一直不开的昙花,指尖触及那微凉的叶片,恍然也忆起当年初遇时的阿昙。苦等了十几世才找到的人啊,只要想到会离开,就一点都舍不得。似水与流年……终究是不一样的。

    那日她等在他的书房,安安静静凝望悬挂在墙上的那面琴,回头时看见他有些惊讶的面容。

    “许久未听见先生抚琴……流年,有些想念。”

    他微微笑着点点头。知道这是托词,却也摸不透她的心思。或许怕触景伤情,小时候的反应也随性,她总下意识回避他的琴曲,于是他一直当她不耐烦听雅乐。

    而他确实,很久不曾碰琴。

    “流年已经……长大了啊。”

    人之一生,本就短暂。可对于他来说,似乎更加短暂了。

    不知他每一次渡魂离开的时候,是否也经历过那一场场难舍难分的生离死别……虽然于她自己的轮回来说,次次都是平静而来,平?( 上神 http://www.xlawen.org/kan/148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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