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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部分阅读

    眉眼温婉又静谧。

    是你吧。是你吧。是你。

    一切情感都皆由你而生,那引动我神伤的那瞬间,必也是出自你之因由。

    会是什么呢?叫我醒时竟回忆不起一丝一毫的画面。大概……梦到的是将你带离亘古前的那种未知力量吧,可那位神祇,为何要如此悲伤呢?又为何这悲伤,能如此短暂又迅疾得重回我心间,以至于竟叫我产生了一种,我能保留出这长久悲伤的错觉呢?

    素娘低下头,轻轻吻了吻雪皇五彩的额冠。

    被她身上不断涌现又不断消散的情感所影响,而沉湎入噩梦泪流不止的凤凰小小抽泣得抖着羽翼,只感觉一股暖流从灵台倏然流遍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那温柔又呵护的力量犹如温暖的火焰般将它整个儿包裹,叫那亘古之前天南被封印的记忆似乎都要复苏,泪水渐渐止了,它安静又宁和得重陷入香甜梦境,身体也缓缓消散,变回一道浅浅的烙印融入它之主人的手臂。

    素娘发了一会儿呆,轻轻拍了拍枕头,抖落一床透明微小的冰晶。

    她躺下来,摸一把冰晶,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心念一转,指尖的力道便带了出来,化冰的泪珠一颗一颗悄然消散,将它们所承载的情绪又传递回她身上,她一点一点感受着,眉眼微微柔和,也微微笑起来。

    世人因怒而怒,因哀而哀,因喜而喜,因乐而乐,可是于她,任何一种,皆是珍宝。

    因它因你而生,因它不能为我留存。

    天明时兰生逃家来寻她。

    方家大姐数年前把满院媒婆打出门外,扬言大好年华怎可困于闺阃,仗刀跨马说要闯天下去,至今不归。方家二姐招了个上门女婿,统管家中大小事务,精明强干,将偌大一个方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只是在管教弟弟方面非常严格,兰生最怕的姐姐就是她。方家三姐厨艺非常好,只是实在太好了,对厨道简直有走火入魔的趋势,在到适婚年纪之后索性学着大姐离家出走了,说是要去天下走走长长见识。方家四姐嫁在苏州,随夫家长住苏州。方家五姐也已定下夫家,如今正在备嫁。

    “你又逃课。”素娘微微一笑,就着天光仔细检查了一下发带的纹路,在昨日的绣针下接着刺下一针。

    “我不想听之乎者也我想跟着爹爹去降妖除魔啊!”方小少爷抱头哀嚎,“可是二姐她要抄菜刀砍死我!”

    “明知你二姐最恨你爹抛弃妻子不务正业,这话要被你二姐听到,你就别想踏出家门一步了。”

    “啊啊啊啊啊可我学这些有个毛用!”方兰生痛苦得把书袋摔到地上。

    素娘想了想,认真道:“打发时间。”

    兰生瞪着她:“就像你刺绣一样!”

    “不是啊。”她笑盈盈得弯了眉毛,“我很喜欢的。”

    “你都给少恭做了多少了阿,可到现在还只送了我一个帕子,只有一个!”兰生迅速转移针对目标。

    “因为兰生要用的,有姐姐们代劳了呀。”

    “这怎么能一样!”兰生瞪大眼睛,然后在素娘的微笑里明白了她的冷酷无情,简直想把书袋捡起来再摔一次,“不带这样偏心的!”

    素娘坐在窗口,薄薄的日光打在含笑的面容上,乌发垂腰,眉目静柔,少女的身姿犹如青萝般已经出落得格外纤美曼婉。

    她还小的时候软糯得不像话,很多时候就是那么呆呆静静得望着人说不出话来,就算说了话也是细细小小的,叫人一听连心都要化掉。方兰生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女孩子喜欢的娃娃总想找个好地方藏起来叫谁也找不到一样,男孩子也会有想要的娃娃,他被姐姐们带大,什么都被那么多双手管着,也会嫌烦,可他手里牵着的妹妹简直就已经可以满足他心中所有隐秘的渴望。

    任是时光流逝,所有人都长大,这个天真的孩子还是像停留在昨天,素娘无论变作什么样子在他眼里却还是当年那个需要他牵在手里的小娃娃。

    看着少年气鼓鼓的模样,素娘歪了歪脑袋,声音放软:“给兰生打一个络子可好?”她指了指他腰间的玉佩,“旧了。”

    兰生迅速转悲为喜,还来不及说什么,脑袋一重,一个玩意儿直直砸在脑顶心上。

    这熟悉的重量……‘蠢货!你又来了!’

    “凰君……”被欺压已久还不得反抗的少年郁闷唤道。

    雏鸟在他脑袋上蹦蹦跳跳,嬉笑道:‘你该走了,我刚路过书院瞥到个身影,很像你二姐哦。”

    “嗷!”这嘲笑效果明显,兰生顿时惨叫一声,扭头就要跑,跑两步回过来,从地上拽起书袋转身继续跑,“妹妹我先走了记得我的络子我二姐来了就说没看见我……”

    雪皇早在他大幅度转身之时已经扑闪着羽翼飞起来,如同一片羽毛般轻飘飘落在窗台上。

    素娘笑着伸出手,摸摸它的羽冠。

    小小的凤凰站在窗台上,阳光在它身上映照出白色剔透的光彩,那冰蓝的眸子纯澈近乎透明,天真有懵懂得一如当年初破壳之时。

    素娘一边绣手中的发带,一边等着它开口。

    很久以后,雪皇才道:‘阿湮我做了个梦。’

    “嗯。”她轻轻应道。

    它呆呆望着她,然后眼瞳里进渐渐凝聚出了水色,泪一落下便化为冰晶窸窸窣窣砸在木窗沿上。

    素娘愣了愣,想给它擦擦,手刚抬起,却又慢慢得放下了。

    “怎么了?”她将两条手臂都放在窗台上,靠过去,温柔得注视着它。

    ‘……梦见很久很久以前的阿湮,很久很久以前的,我都没见过的阿湮,’它努力强调,冰晶砸得越凶,‘还梦见太子长琴。’

    “嗯。”她应着,柔声道,“然后呢?”

    ‘不是我的错,对不对……’小小的凤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化作的冰晶简直要铺满窗台,‘阿湮总要遇见他的,不是因为我对不对……’

    素娘想了想:“是啊,不是你。”

    她低低道:“我总该是要遇见他的。这一番轮回也是天注定的,不是你的错。我的凰儿,一直都是对的。”

    可她越是这样说,雪皇越是伤心难过。

    哭到后来,它都不知道,自己伤心难过的洪涯境之始以来的艰难苦痛,还是那为梦中的一切。

    它真的是很喜欢那个抚琴的仙人的,真的很喜欢。可是太子长琴死了,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乐神了。可它还是痛,它明白的情感比青华上神得要多得多,然而它自己没有这么深刻的情感,它只能因谁而痛,因谁而喜,所以它注视着他们,疼到不行。

    多可惜啊,这个为它所注视的面目全非的仙人,从来都不知道自己错失了什么。

    你曾触碰到永恒,你又离开了。可你不知道,如此短暂的你,在永恒的眼里,是怎样的存在。

    你的一生,只是她的一瞬,可你的一瞬,是她的一生。

    所以别走好不好?别走……好不好。留在她身边,陪着她,好不好。

    ‘梦都是相反的,对不对?’凤凰小声得问。

    素娘摸摸它的脑袋,只是笑。

    她没有问它到底梦到了什么,也没有告诉它神灵的梦都是真实的,若非真实的过去便是被预知的未来,因为她已经有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为了守护这个存在,这世间的一切都已经不能再叫她动摇。

    又逢春,某一日她早起,睡意朦胧到外间洗漱梳理,抬头却见到绣架边站立的身影。

    愣了愣。

    几年未见,他长得更高了些。杏色衣衫,昳丽姿容,还未得以全然张开,却正值雌雄莫辩的年纪。最后一世,体弱了些,但论起颜容来,确是多世以来最盛的一次。

    “早。”他对着她微微一笑,犹如春花绽放,叫人的心也像是鼓鼓囊囊得,要绽出一朵花来。

    “少恭。”她轻轻唤了声。

    他给她选了条粉白的裙子,搭上珊瑚红的褶子,亲自为她梳发。铃铛的宝石珠缀缠上发丝的时候,她仰头望着镜子里,青年弯腰仔细打理她发端的模样,终于缓缓得,缓缓得笑了出来。

    这种感觉,是叫欢欣的吧。

    数日后,素娘站在山外,静静看着暮色昏沉中的山谷,仰起头,青年环绕着她的腰,把兜帽又往她脸上拉了拉,遮住呼啸而来的山风。

    “很美吧。”他说。

    她点点头。

    素娘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初时讶异了一下为何带上她,看到乌蒙灵谷的景象时,陡然就明白过来他的想法。或许,只是简单的想要叫她看看这个风景。

    我所见过这世上的最美的风景,也想让你一一见过。我知道亘古以前你看此世已经倦怠,可我还想叫你看着我,看着我将要去做的,这是否能叫你有一丝的欢欣?

    “你去罢,我,等着你。”素娘说。

    第117章

    她想了很多回不得解,如今终于亲眼看到最后一世的波折初始的地方。

    少恭带他到南疆的苗寨中,指着当年曾驻留的竹楼给她看,给她讲鬼灯,曾以妖身现世之时伴同他一道走遍大江南北的鬼修,描绘那些他不曾与她相逢的岁月里他所见到的一切。

    竹楼花草繁盛,苗女热情奔放,与中原大为不同的异域风物确实叫人流连。

    九黎部族之后,女娲信仰延续,这片土地斑驳着信仰与传承,但那不归于天地规则所统,隐隐游离于天道边缘的人性中的放肆与张扬却是如出一辙。

    无论是曾经天地大战遗留的被称为弃世之民的蚩尤部众,亦或是那些被与天皇决裂之后的女娲大神所庇佑的子民,都被有意无意摒弃在世外,所以这样特殊的因缘才能造就特殊的环境,这样如纯天然的自然与不曾被迂腐侵染的野性,才能叫素娘都感念不已。

    ‘看一眼,都觉得这数千年的岁月只是一场幻梦,大荒仍是旧时的大荒,什么都没有变。’雪皇这样感慨道。

    它原是该兴奋的,岁月的经由原不该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就如同那久远的天外庇佑着它的神祇一样,再者此地所在离天南如此接近,那一世曾伫足之罗浮所距亦不远,无论是此世氛围还是远古残余下之气息都该叫它欢欣,可它还是一副恹恹了无生趣的模样。

    小小的凤凰静静趴在她肩头上,那般跳脱的性子竟也无所言语动作得,悲伤到极点之后反而更呈现出一种懵懂纯真的模样。它说它一入睡就梦见亘古降临,实在是连闭眼都不敢了。

    素娘无可奈何。这一世雪皇寄于她之人身,从未如此深切得靠近她之神魂,混沌记忆与漫长时光中堆积的苦痛于她无一点影响,可对于雪皇来说,却是避无可避要压塌魂魄的沉重。不久前那场几乎叫它崩溃的梦境亦是如此,她的力量能为它缓解几分苦楚,却无法改变其实质。

    ‘阿湮我有些觉得这一世不对劲。’雪皇的心一直惴惴,在衡山之巅的轮回镜前静静观看,不曾有这般不安,可它亲身沉入这轮回,依偎在她身边看着这场庞大的即将步入终局的宿命,却更敏锐得觉察到了更深处的危机。

    “不会的。”素娘说道,轻声安抚它,“该被注定的,很久以前,已经注定了。”

    所以,无论未来走向的是什么结局,也定是那位开天辟地之后的神祇早已预计好的。

    梦境断断续续,将一切故去的真实重回她之记忆,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过来,那冥冥中抹消一切无法抗力的力量,或许,并不是一直从中作梗的天道,也非亘古之前盘旋于诸世之前的大道,而是神祇自己啊——因为某种缘故,神祇自己抹消了自己的记忆,将天地拨正,将诸世带回正轨——除了青华上神自己,谁能给她的记忆动手脚?

    时空出现了错漏,将那来自后世的仙人带到开天辟地时,当他与她相遇的那一刹那,宿命已经成形,神祇的双眼透过时空看到后世,她便明白自己要做的是什么。

    失去他之存在的记忆的神祇,代盘古大神看着这块天地,眼见着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开天五灵陨落,大荒格局变迁,在大荒等待千万年,或许,要等的,就是那位仙人出现。

    正如那时什么都不知道的青华上神拨开云端,透过混沌的双眼看到榣山,便怎么也迈不开脚。她循着心之所向种下那株梧桐,把自己本体封印其中,然后在漫长的时间里注视着凤凰之火灼灼淬炼着它之躯干,看它聚山水之灵气,日月之星华,直到它吸引了一位火之大能的注视。

    曾经她耿耿于怀自己没有天命的事实,不知道此世于自己的意义,原不过这天命与意义指代的,便就是还未出现的他。

    “不会的。”她对雪皇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我已经等待很久了。”

    *

    乌蒙灵谷之外有结界。

    女娲在前往地界时,为防外人窥视,在被封印的七把凶剑之外都加上了结界。数千年一如既往,结界之力有所减弱,但此地部族为女娲庇佑,每代有大巫祝、巫祝继承女娲之力,能对结界予以加固。

    有结界在,外人无法发现村落,无法进入灵谷,村落之人世代与此地有契,血脉中都传承着守护的约定,除了定期选派外出买办之人,族人皆不会离开乌蒙灵谷。

    欧阳少恭为布这场局已经用了近一年的时间。探测灵谷环境,检查结界灵力,根据屏障气势的强弱推测出一个循环,发现每逢朔月之时,女娲灵力最弱,结界之力也最弱,而随着月份的增加,每次这个最弱的点也在递减,于是大胆推断出,约莫到正月初一之时,这结界甚至会消失一段时间。

    他在布置之时,无意遇上一个孩子。本就是清风明月欺骗性极大的颜貌,哪怕是心存恶意亦不能叫旁人从他神情中觉察到一分,于是很快便旁推侧击从对方口中套出话来。

    这孩子名为韩云溪,是乌蒙灵谷大巫祝继承人,其母正是现任大巫祝韩休宁。有这样天生尊贵的身份,却不喜欢被当作“休宁大人的儿子”,也不喜欢被当作“大巫祝继承人”,更厌倦每日的练功、学习法术,因为常年在封闭的灵谷之内,耳听着出谷回返的族人口中的描绘,也暗暗向往外界的自由世界,梦想着要做个平凡的人。

    小孩子顽皮,有一日闷闷不乐在谷中溜达,竟发现了一条密道可以通向谷外!他好奇于谷外的风景,然后遇到了一个和善的大哥哥……

    欧阳少恭不但确认了正月初一之日结界会消失十二个时辰,而且知晓腊月朔日,也就是腊月三十日晚之时,乌蒙灵谷中会有一个盛大的祭典,名为报草之祭,期间还会有女娲使者前来。

    ‘他想怎么做?’雪皇无辜得窝在素娘肩上,思考来思考去,觉得他要夺剑还真是件为难事,‘焚寂存在之久,这部族便守护之久,可见对女娲信仰之坚,若要抢焚寂,跟要他们的命没啥两样……那他要怎么算计?’

    素娘还没说话,门口已经有声音传来:“那便要了他们的命又何妨?”

    雪皇倏地把脑袋转回去,差点炸毛:‘走路都没声音的!’

    杏色衣衫的青年抬起头,对它微微一笑:“凰君恕罪。”

    冰白色的凤凰不爽瞪着他,试图用眼神表示自己的郁闷。它如今一切都寄托于素娘之身,她之视线所及便是它能见到,她之耳朵所闻便是它能听见,最末一世她的力量几近于消泯,如一个普通人无甚两样,它自然也无什么神通。连神识都用不了,无怪于发现不了别人的靠近。

    ‘可是有女娲使者啊,’雪皇错个眼就忘记刚才什么想法了,马上又开始蹦蹦跳跳,‘应是她之地界眷族,你也一并杀了?’

    “又怎样?”略略一声反问,显然是早已预计好了。

    雪皇歪了歪脑袋:‘能做到那敢情好。斩草除根么,女娲的眼显然已经看不到这凡间,你魂魄中的神扇已经足够遮蔽天机,她哪怕算也是算不出来的,阿湮是伐?’

    “在舍弃地皇之名时,此世便于女娲再无从属。”素娘轻轻道,肯定它的看法。

    ‘反正你不是有那个什么坛的道统么,带人来杀过一遍,直接拿剑走人,了却因果之后到底回妖界去把你自己解决了,这轮回里越待我越觉得心惶——不对,这使者不能死!’雪皇忽然叫道。

    神眷是什么玩意儿,在场哪个都是上古之时走来的怎会不知道。这所谓的女娲使者巫咸少说也有一魄捏在女娲手上,他若身死,魂也消不散,神眷是种钳制也未尝不是种庇佑。

    雪皇想着:‘最好让他变成活死人吧,身不死,但也不能回到地界。’

    “凰君高见。”欧阳少恭沉吟片刻,点头赞道。记忆错乱得彻底,越是久远越是模糊,若非雪皇点明,他还真忘了这一点。

    素娘仰着头望他,青年伸出手抚了抚她的鬓角,眼神平和而静谧,没有情绪,反而显出一种最本质的清澈。

    后来那一日乌蒙灵谷血流成河。

    正月的南疆都带着寒意,灵谷中却依然温暖如春。可再明媚的光色都掩不住景象之惨烈。

    素娘第一次见到这代青玉坛的武肃长老雷严。不知少恭是如何向青玉坛门人介绍自己的,在这遍布尸体之地见到这样一个娇柔年幼的少女,面容竟无任何惊讶之色。

    雪皇立在她肩头,与她一起抬眼望着树影斑驳间的女娲神像,底下的石壁间已经染满血色,精致安宁的村落被断垣残壁取代,氤氲此间的灵气和着血污久久不散,将原本的繁花盛景转为人间地狱,竟也有一种妖异的美感。

    当年天地大战,雪皇望着共主之争的众多牺牲者道一句苍生何辜,不过也是借此感叹洪荒三族天命可悲,亘古凶兽的眼中,可会觉得人命有价值?

    它当然也是恨着女娲的。这数千年因一把焚寂,颠倒了多少轮回,眼睁睁看着它的神祇陷入这样的地步,它替她哭过痛过,怎能不恨?当年毁去一把焚寂,还了天子长琴半魂又何足挂齿,女娲既不念旧情罔顾太子长琴意愿,拿这七柄剑为筹码谋得龙渊眷属,甚至借此与伏羲达成协议,任这无情天命压下,它又怎会不恨?

    苍生无辜,那谁来还这无数场轮回的苦痛?

    都不过只是神祇博弈的筹码。

    焚寂剑所封印之地在女娲神像之下的冰炎洞中。冰炎洞是乌蒙灵谷一族最重要之所在,原为一处迷宫,此刻石门禁制已消,血迹斑撒一路,循之便抵达封印焚寂的剑台。

    冰炎洞阴冷寒凉,石壁上布满碎冰,透过碎冰可见壁上雕刻的巨大的石蛇,剑台之上悬挂交缠的铁链已经寸裂在地上,原本该被封印的焚寂凶剑却是随意躺在剑台上,其内的邪火之力此刻竟似消散般毫无元力散发出来。

    素娘踏进去的时候看到青年蹲在地上,身前是那个名为韩云溪的孩子的尸体,他很专注得凝视着这具身体。不远处横躺着另一具尸体,女性,应是大巫祝韩休宁,冰洞墙壁上有一道身影,未死但已无知觉,奇特的面具已经碎裂在一侧,血从额角漫到下巴,污了半面,看这装束是地界使者巫咸没错。

    素娘也跟着蹲下,与欧阳少恭一起望着尸体发呆。

    过了半晌,身侧的青年才抬起头来,把手中的东西递给她。

    ‘什么玩意儿?’先开口的是雪皇。

    素娘将石头翻了个侧面,她是认得的:“铸魂石。”

    ‘……有点耳熟。’雪皇想不起来。

    “当年安邑铸剑师襄垣创出魂魄炼制之术,便是使用血涂之阵与铸魂石,分别将生魂引出与保存。”素娘解释。怪不得刚才她看外面的尸体,竟无丝毫残魂徘徊,原都是为这石头吸尽。

    欧阳少恭能拿出铸魂石她丝毫不意外。当年的厉初篁建青玉坛,用魂魄炼丹用的就是铸魂石。

    雪皇先囧了片刻,然后问:‘这什么意思?’

    素娘看一眼那尸体,已经有些明白了:“还余二魂三魄在尸体中未散。”

    欧阳少恭在难得发了老半天的呆之后终于开口,声音异常缓慢沉闷,像是每个字说出来都要经过极其艰难的斟酌:“命魂四魄在他横死当场之际已为铸魂石吸收。”

    正巧缺了命魂四魄……这话一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雪皇瞬间炸毛瞪着他,素娘平静望着他。

    ‘剑到手了拿着走人啊,你还想干什么?!’

    少恭忽然伸出手将素娘一把捞进怀里站起来,脸深深埋进她的肩窝。素娘伸出手环抱住他,竟然发现他在发抖,过了许久竟然听到他低低笑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凄惨。

    雪皇一下子噤声,动都不敢动。好久之后见他抬起头来,脸上竟无一丝悲痛,反而是种充满了恶意与疯狂的静默。

    他低头吻了吻素娘的额,挚诚而温柔,然后把她抱到一边,开始走到外面收集死人精血建血涂大阵。

    雪皇在哑言了半天之后才闷闷道:‘反正这剑中的半魂你也不要了,不如拿来玩一玩是吧,因果根本不像你想的这么简单!小心玩火自焚——你个笨蛋笨蛋笨蛋!’

    第118章

    以乌蒙灵谷所有牺牲者的精血与魂魄为引,血涂大阵祭成。

    焚寂剑中太古琴仙被封存数千年的命魂四魄被灌注入韩云溪体内,魂魄融合孕生出生机的瞬间,焚寂凶煞之气大作,仿若地狱般邪恶沉痛的悲怨气息弥漫不散,鼓动得冰炎洞洞壁亦是瑟瑟震颤,欧阳少恭一袖子扫开煞气,单手覆于剑身狠狠一压,冒着嗜血红光的凶剑挣扎着渐趋止歇,死而复生苦痛狰狞得死抓着胸膛的韩云溪也渐渐平息下来。

    猩红的阵图终陷于漆黑的色泽,沉入冰炎洞的地面消失不见。焚寂颤抖着落在地面上,陷入冰冷的死寂,青年静静注视孩童的呼吸平缓起来,很久以后,才回转过头,望着素娘。

    素娘走到他边上,轻轻握住他的手。然后手很快就被牢牢拽紧。

    “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素娘代他问出。

    他在久远的榣山缺失的魂魄,如今为一个凡人所用,不同的是,这一半魂魄仍为血涂之阵封印,所以,能苏醒的,只有一个韩云溪。而那煞气,将会缠绕他永生永世不得脱解。

    他以这残碎的魂魄在人世间苟延残喘痛恨不甘,他的半魂在剑中同样困于束缚苦痛悲怨,他为这天地所恨被天道折磨的宿命,如今为一个凡人所继承。

    “阿湮想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情绪一直不对劲的少恭终于恢复了惯常的模样,微微含笑着问道。眉眼舒缓,眸色清透。

    “无所谓,”素娘低低道,“天底下就一个你。”她望着他,补充,“他不是你。”

    雪皇缩在她肩窝上,要不是怕动静大恨不得就钻进她手臂里不出来,总感觉这时候搭上一句话都会被面前这青年弄死。

    少恭拥抱她良久,终于笑起来:“说得是呢。”

    耿耿于怀却捉摸不透得可不正是如此。她这双眼睛总是比什么都要来的透彻。

    他松开手,走到一边,开始折腾起晕倒在另一侧的地界使者巫咸。

    雪皇偷偷松了口气。低头望一眼韩云溪,莫名得也有些开始好奇起来,这个继承了太子长琴被诅咒的天命,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的孩子,未来会是个什么模样。

    *

    那块铸魂石后来落到了雷严手中。

    雪皇好奇问起时,着杏黄衣衫年纪轻轻已是青玉坛丹芷长老的青年微微一笑,说这是报酬。任谁都看得出雷严这人眸底的不安分与熊熊野心,一透露他是拿铸魂石这等物件与雷严交易的这一行,连雪皇都摸明白他定是又有什么算计了。

    韩云溪醒时脑海中是一片空白的。

    看到身侧的女尸,茫茫然很长时间判断出活人跟尸体的区别,知道生跟死是怎么回事,然后明白,胸腔中这种鼓动得身体都像是要被撕裂的情绪是悲痛,可是这悲痛是什么呢?眼睛里有水迹情不自禁涌出来,哦,这是眼泪。

    他这么且哭且怔着好久,有关于她的模糊的记忆才浮现,然后他知道,哦,这是自己的母亲。

    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循着记忆出冰炎洞,于是看到满谷被屠戮的族人。

    真正的痛不欲生。

    本就是已死之人,侥幸得了魂魄补全,却是一个被封印的仙人半魂,正如此后日夜受煞气催心之苦免不了,如今能挽回多少记忆也只能看原属于他的那一般魂魄还执念着什么。

    执念着对母亲一直以来冷漠与严厉的怨艾,执念着对族人一直拿他当母亲的附属的郁闷,执念着总想离开乌蒙灵谷去做一个普通人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渴望,然后有一日醒来,看到母亲惨死,族人无一幸免,故土毁于一旦。

    而他竟想不起来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想不起来凶手到底是谁。

    焚寂剑感应到他心中的黑暗与仇恨,煞气大作。

    乌蒙灵谷已无女娲结界镇守,亘古积累的冲天煞气浓厚如浆,叫山谷也为之震动,南疆天宇一片血色铺满,韩云溪在焚寂反噬杀灭宿主之前,为天墉城执剑长老紫胤真人所救。

    他醒之后,将母亲与族人尸体尽数冰封在冰炎洞,随后为紫胤真人带回昆仑山抚养。

    地界使者巫咸本是奉女娲之命来人间,补全乌蒙灵谷结界修复焚寂封印,不料却亲眼见证了青玉坛血洗乌蒙灵谷,他先败于欧阳少恭之手重伤,后又因血涂之阵发动时封魂祭法余威使得记忆全失,欧阳少恭在确认他之情况如此后,便叫雷严将他带至青玉坛,再行观测。

    乌蒙灵谷终归于静寂。欧阳少恭带着素娘回琴川。

    雪皇欺软怕硬。

    它都不知道如今自己为何这般怕他。总觉得偶尔连注视着这个人时都会觉得莫名的心惶。自己偷偷揣度老久,才想着,或许是他魂魄里潜藏封印着的神扇与凤骨在作祟。这么一想,越觉得心灰意冷,按这趋势要他真融合了凤骨命魂,羽皇名位妥妥的得改换,那它便就是真身在他面前都没法再放肆。真是亏了。

    所以欧阳少恭布血涂之阵时半个字不敢讲,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仗着素娘在边上他又心情好,开始蹦跶:‘焚寂是如今你与此世唯一的因果,现在不但有个焚寂,还多了个韩云溪,你不怕横生枝节?’

    青年眉眼甚是坦然,反问:“什么枝什么节?”

    雪皇大怒:‘怎么就跟阿湮一个样,每次事到临头也心不慌气不乱,反累得别人为你们急得要死!’

    不是说这不慌不忙的意思是胸有成竹,已经知道该怎样应对,而是这些货都无动于衷得看着灾难祸事降临到自己脑门上来,就这么撑着直到它过去。

    阿湮以前跟它说,只是因为所有的后果已经被预料到,在承受的范围内,所以淡然处之,他跟她在一起久了,竟也是这般模样,于是现在她急起来,还得一急急两个。多惨!

    欧阳少恭自然不会说出“那便不要去急”之类的诛心之言,心知这是为自己考虑得多,于是笑:“凡人一命不过数十载,韩云溪为焚寂煞气所困,挣扎也不过十数年的寿命。纵有这偷来的命数,也终要死。焚寂不过一个空壳,煞气催尽便成废铁。而他化为荒魂,届时那一半的残魂亦再无寄体,也终将烟消云散,天地间还有什么因果可存。”

    这无尽的轮回之中,被他渡魂之人,只能化为荒魂,消散于天地,永无归途。韩云溪本就失却原身命魂,一经血涂大阵,也无再经轮回转世的能力,死后也只能任由那两魂三魄散尽灵力,彻底消失。

    雪皇哑言,然后想想,确实是这个理,刚偃旗息鼓片刻又瞬间暴起:‘混蛋!你以为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啊!’

    瞅着这些年平平静静安安稳稳没出什么幺蛾子,就以为天道退缩天命破解再无磋磨了吧!没有什么比那冥冥中诸世的法则更想看着这残魂灭亡,这最后一世是他的契机,又何尝不是天道相中已久的发难之机!要说真能那么顺利解决这一切,他得以解脱,阿湮与它回转天界,天罚不再因果皆消,雪皇打死都不信,所以再怎么想,问题还是只可能出现在韩云溪身上。

    往往都是置身其中之人无所感,反倒叫旁观者痛彻心扉。雪皇痛得太久,可它对这两个家伙也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欧阳少恭素来是闻弦音知雅意之人,很多时候别人不用说话,哪怕只是表现出一个细节他就自己意会了。但从另一种角度来说,他素来不是个喜欢主动开口询问之人,永远都是在自己揣度着,就算错了也只能将错就错,因为他不会说也没人去印证。

    此刻却是真正明了雪皇所说的话的意思,但也只是淡淡一笑:“既来之则安之。”

    他牵着素娘的手,便仿佛无论遇到什么都不会令其有些微皱眉。

    雪皇简直想一翅膀扇上那张从容淡然的脸。

    *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有些年月里,就算你数着时间,时间还流逝得飞快。

    牛毛细雨缠绵如网密密织织,素娘告别方家二姐,出门往院子外走,眼角的余光瞥见侧方圆形景门口一段衣角,她停下脚步微微一笑。

    景门后探出个脑袋,抬头一眼对上她的笑,大囧,扒拉一下自己的脸蛋,见她正对着自己招手,左看右看二姐没跟出来,连忙嗖一下就窜到她身边:“妹妹妹妹!”

    素娘把伞往他身上移了移,眉眼弯弯:“兰生今个的功课做完了?”

    方家小少爷紧紧捂住脸,一脸这是何等痛苦的回忆你就不要逼我想起来,扭头就转换话题:“妹妹我们去吃榆钱面吧榆钱可以摘了昨天我路过看到老阿伯家的孙子在摘了!!”

    素娘好脾气得带着他一道走。

    “妹妹我真忍不了了!”面摊前方兰生抱怨完自家二姐,紧紧握着筷子摇摆如群魔乱舞,“我要离家出走!我一定要离家出走!!”

    ……然后他真离家出走了。

    七年时间匆匆而逝,当年大雪封山的山寺中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孩童已经长成青年的模样。

    在这琴川待得久了,柔谧如流水的氛围也能消磨去人心里的一切苦痛。奶娘的鬓角长出了白纹,阿默越发冷漠木然,因为她这一世的出身实在不好琢磨,她越长有些东西越瞒不住,少恭甚至为之想办法专门修改过奶娘跟阿默的记忆。

    日前收到少恭的传信,他已经下山,大约不日就会回琴川。

    这些年他在青玉坛布他的局,素娘在琴川像个普通的女孩般继续长大,偶尔会收到他的飞书,有关天墉城那个改名成百里屠苏的孩子,有关于野心膨胀大逆不道的雷严,有关于那个至今他都不曾做完的古老梦境。

    百里屠苏果然日夜须得忍受焚寂煞气噬心焚身之苦,因这煞气不可控制,紫胤真人便不让他与其他弟子有过多接触,在天墉城的这许多年他一直独来独往。紫胤真人待他极好,但他不敢靠近,师兄陵越对他极为照顾,但他却不慎伤了师兄,念及总是失去不愿失去的,伤害不愿伤害的,习剑之后将执剑在手视为一种安定内心的力量,练剑刻苦到近于苛刻,可终有一日,心魔缠身,他再无法忍受,私自下山想要找寻有关灭族仇人的消息。

    青玉坛亦不曾安闲。武肃长老雷严,原就性格暴烈,一心想要重振青玉坛,因欧阳少恭表现得无意于此而渐生不满,终于在其推波助澜之下率众夺权,成为新人掌门之后意欲将丹芷长老欧阳少恭软禁让其为自己炼药,可惜在觉察他之行动前,欧阳少恭已经下山。

    百里屠苏来到一个名为翻云寨的地方,在那里,遇到欧阳少恭,遇到方兰生。

    宿命悄悄掀开一角。

    第119章

    琴川附近有一地名翻云寨,本是一伙普通山贼盘踞之地,也不知什么时候其寨主偶然获得一块玉横碎片,因听信传言,便四处掳掠活人来配合玉横烹煮。服食之后虽功力大增,但寨中所有人也变的妖魔化,并逐渐丧失心智。琴川不少民众惨遭毒手,去者亦十不存一,翻云寨便渐渐成了一处妖魔横生鬼怪哭号人所不能靠近之地。

    百里屠苏把寨主以及寨中所有妖魔化的山贼铲除,将被掳掠的平民放出来。得知这一切都是出自玉横碎片之缘故,心中忽有所动,但还是将碎片交予青玉坛长老欧阳先生手中。

    “玉横数年前为本门偶得,其间经过在下并无了解,此物一直由掌门独自保管,在下亦是今日方才有幸一晤……数月前武肃长老雷严叛乱,毒害掌门与众长老之后,以新掌门自居,门派宝物玉横亦被其据为己有。在下不才,身居青玉坛丹芷长老,专修炼药之术,因雷严冀望制出各式修仙灵药,故未加害于在下,只将在下囚禁,却不防,雷严使用玉横并不得法,致使玉横化为数块碎片飞出青玉坛,落于神州各地……”

    欧阳少恭( 上神 http://www.xlawen.org/kan/148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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