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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部分阅读

    我想,敖钦殿下许是知晓些什么的,海市之期前,殿下也该前来龙绡宫,届时许是能得些情报。”

    少恭握着素娘的手,问她:“我陪你?”

    素娘回望,似乎是停顿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他……会来寻我的。”素娘低低道,“我,当年……拜托了他一件事……他定是还未完成,所以……”她又停顿了一下,“他会来寻我的。”

    少恭想了想,还是问了:“什么事?”

    素娘不能说出口。她望着他,又低头,把他的掌心摊开,在上面用手指写了两个字。绮罗也看到了,这没什么。但她不能说出口。

    少恭盯着掌心好一会儿,然后缓缓收拢五指,把她的手又包合起来。

    那两个字是“七剑”。

    他当然知道这指的是什么。龙渊部族以禁断之术合无数魂魄铸成七把凶剑,分属阴阳五行,为大矩,煌灭,长目,不嗔,焚寂,彗蚀,绝云。

    女娲封印七凶剑。除焚寂失落乌蒙灵谷外,其余六者皆下落不明。

    焚寂是为逆天,其余六柄凶剑同样逆天。所以,需寻着其余六柄凶剑,亘古洪荒的逆命凶煞才能叫它更为忌惮。

    我以为,你寻那尾白龙,是念着他曾为你故友,便如徒离一般的存在。逢着最后一世,前途未卜为了却心愿,所以再见他一面。

    可你又是——为了我。

    “你别怕。”素娘仰头望着他,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可就算是焦急也是瞬息即逝的情感,声音就怎么都是缓缓软软没有情绪的,“你别怕,”说不出别的,只能不断重复,“别怕。”

    欧阳少恭的手在微微颤抖。

    星辰地幽宫贯通星河幽冥,逆天改命扛上的何止天道,还有这天道演化成形的诸世法则。原来纵他得了时空法则,她也要为他担忧的。没有曾比直面天道亿万年的她更懂,天道是怎样可怕的东西。那瞬间便会消失的情感要积累得何等频繁何等深厚,才会驱使她在那么久以前就看顾了所有可能的后路?

    心也在颤抖。

    每一刻觉得自己该大彻大悟,眼前再无疑虑了,却又在下一刻被狠狠打破自己的狂妄。

    是穷途末路,是殊死一搏,是纵毁这天地也要挣脱的束缚,可是若他赢不了呢,若这天地也毁了,他的阿湮……要怎么办呢?他怎会从来就忘了想想这一点呢……

    素娘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望着他。

    “我不怕。”他温柔道,“你别担心。”我悲伤的话,你也会感觉到悲伤,所以请你等一等,叫我能平复下来。

    素娘点点头。

    然后绮罗看到那样温柔笑着的青年在下一刻泪流满面,任凭怎样努力都止不住眼泪,最后伸手抱起素娘,道一声“失陪”便大步走出了殿门。

    阿湮,我的阿湮啊,若我真就此消泯于天地,你要怎么办呢?

    *

    虽然目的地是祖洲,但先不慎落入雷云之海又被传送至龙绡宫,但海市将近龙宫欢庆,众人是真玩得不亦乐乎。忽略了此行仙芝这一个目的,倒也算是不虚此行。

    少恭心情不好。就算迟钝如风晴雪,也一眼就看得出来。哪怕笑得再温文尔雅,姿态再风华一如往昔,眼底冷凌凌的眸光还是显出几分陷进自我情绪中的心不在焉,偶尔瞥见他一眼就能叫人胆战心惊的那种。连带着他身侧温温柔柔清清澈澈的素娘都像是被拢罩上一层阴云。

    问题是,没人敢明目张胆走过去问。

    兰生被吓跑了。一边跑一边提溜走襄铃。尹千觞过来偷偷探了探,无奈溜走。百里少侠冷脸寡辞无话可说。红玉只是笑。倒是风晴雪蹲前面,打量毛久,天天真真问出口——怎么就不开心呢?

    也是头一次,觉得这样的游戏厌烦起来。

    少恭牵着素娘的手,两个人走过龙绡宫灿色若火灼的珊瑚石群。

    “我已经被你宠坏了,”心情终于沉淀下来,慢慢恢复平寂之地,“无论犯了多少错,都有回转的后路……”少恭轻轻道,“很久以前会怨,怨你怎么不开口,你怎么都不肯予我说,怨你眼睁睁看我沉沦凡世千载不曾直言点破我之愚蠢……后来,后来的后来,现在,才能明白,这无数的轮回,已经承受了你能给予的一切情绪,我该怨的,其实从来只有我自己。”

    人总是只愿意看自己想看的。而他偏执得更过。

    “可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他这些时日翻来覆去想着那些古老的梦境。想着那段记忆里的神祇与仙人。演练着自己将会遇到的各种可能。

    天道原本就是此世各种规则的集合,是这片天地所有演化出的制度,它必定也只能选择伏羲,三界必须分立,三界屏障必定越积越厚,而天道或者说伏羲,对于人间的掌控也注定慢慢衰落。因为人间要成独立一界,这从一开始就也是规则的一种。

    他的所作所为不被天道所注视,魂魄中凤骨的赐予叫他成为天道的盲点,但在逆天之行彻底展开实施之时,没有任何东西再能阻拦天道的视线。那么怎样才能挡住伏羲?

    人间界有七把凶剑——曾叫伏羲惶恐女娲无策的七把凶剑。

    “游戏该终结了。”

    欧阳少恭看着素娘:“恨也终该恨够,我已怨怠这场因果了……只剩下这最后一场,我欠你亿万年的宿命。”

    那一场,开天辟地之后,当他遇见她时,已然脱胎而生的宿命。

    第128章

    恨也罢,怨也罢,夙世的伤疮也罢,亘古的苦痛也罢。

    他在仿若炼狱中的人间挣扎了那般漫长的旅途,错恨所有,滥怨全部,把自己折腾得面目全非,到头来,却还是恨不得将那久远的一切都抹白了一笔勾销,什么都不管不顾,只干干净净的,平平静静的,牵上那双手。

    素来装得一副温文尔雅月白风清的模样,心境又变旁人是怎么看都看不出来,但绝不包括素娘,以及寄居在这宿体内的某只凤凰。所以昏昏沉沉的雪皇从素娘胳膊里蹦出来,蔫哒哒趴她肩头说闲话时,也会这样道:‘守着这世间千百度,到头来总算待到了一两分希望。’

    这双眼睛注视了太多年岁,轮回中沉沦的人儿望不见的,它皆要因之肝肠寸断泣如雨下,命轮中深陷的魂魄想不到的,它皆要为之辗转反侧寤寐思服。阿湮做什么它管不着,乐仙残魂做什么它也只能旁观,时间那么久那么久,它都要怀疑这段因果宿命中先疯掉的一个会是自己,然后,终于要等到这场庞大的命轨转入最末的终局。

    ‘阿湮阿湮,我想太易宫里的青莲了!’袖珍的凤凰蹦蹦跳跳,振奋起来简直一切负面状态都不存在,‘漫天星辰还是旧时模样吗?织女说好给我缠的天纱应是搁了许久了!我想我的离火梧桐了阿湮!大概,若你说要睡下万千年我都能陪你一道了……’

    开心得像是扫光所有阴霾,然后在安静下来时眼瞳里啪嗒啪嗒落下无数冰珠。

    它蹲在素娘的肩膀上,呆呆望着龙绡宫中欢庆着即将到来海市的鲛女姚姬,眼底的沧桑藏都藏不住。

    轮回磨光了它对这世间所有的眷恋。连欢喜都掩不去苦痛。总归是,曾叫它深爱的大荒已经不在,远古已经陷入时间的河底再不复回返,天地如此无情,面对着这般残酷的世道,纵怀揣着炽热的心肠也冷却成冰块,所以,只剩下冷漠以对了罢。

    素娘躺在少恭怀里,做了一个梦。梦醒时睁开眼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少恭的手按在她额上,触到微微的烫,皱着眉把她紧紧拢进臂膀,找出药来喂她吃下。乌发垂落榻沿触手得冰凉,她的脸色苍白更胜于他。

    “石珠,开裂了。”心口上那粒寄居着神力的石珠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却已足够叫能量流失,雪皇已经不敢随意化出形体,它怕再多借用她身体的力量会叫这裂缝越来越大。

    “没有时间了。”少恭低低道。她是他唯一的弱点,他心一定,天感威胁,命数又待作祟。

    “我,做了一个梦。”素娘伸手触碰他的脸颊,轻轻说,唇边,却带着笑意,她将额抵在他的肩窝里,任他握住自己的手,道,“不过,你……约莫是不会开心的。”

    “你开心我就会开心。”他说。

    素娘微笑:“是……他人之梦。”

    他怎不知这“他人”指的是谁。她已经努力远离百里屠苏的思绪,避免再与他梦境相连。可这一次的境况却是不同,她是主动要梦见的。

    “梦到献之法力演化的榣山,梦见当年榣山水湄上那条小小的水虺——后来已经是通天彻地的应龙。”赤水女神献,别名女魃。

    “悭臾。”他低低一叹,语音微带颤抖。

    当年不周山倒天陷一角之灾,贬落一位乐仙,罪罚两位大神,作为事因的那尾黑龙失却自由,为女神献收为坐骑征战四方。时光悠悠,沧海桑田。榣山已经失落,再不存世,献念坐骑老去已不复战龙之身,便在东海之上为它演化一座榣山洞天以作老归,很多年后,又一个身带太子长琴半魂之少年无意落入洞天。

    “它将他认作了太子长琴……”素娘歪着脑袋,双手握住他的手,“你……不生气?”

    有那么一瞬间欧阳少恭什么情绪都没有,整个人犹如一个巨大的黑洞,连光亮碰触到都会被毫不犹豫吸进去,但下一秒又鲜活起来。平静。很平静。

    “不气。”他说。

    摸摸她的脸:“我与它的因果已了结了的,我现今已不愿执着,便不会生气。它与太子长琴之因果却不曾了结,所以它看太子长琴命魂依然愧歉。”

    少恭解释:“当年榣山水湄,它与太子长琴许下一诺,若成应龙,定要他坐于龙角旁,带其上天入地,乘奔御风,往来山川之间。”

    “百里屠苏不是太子长琴。”素娘道。

    “自然不是。”

    见到怀中人茫然的眼神,他竟笑起来,俯身吻吻她的眉心,“我与你说说我所悟得的东西?”

    她点头。

    少恭微微一笑。

    记忆跟魂魄是如此奇妙的东西。纵百里屠苏有乐仙命魂,他都不是太子长琴。他在仙人与凡人之身份中颠倒懵懂,不知自己来处,可欧阳少恭不同。他从未怀疑过自身。无论是认可自己为太子长琴还是不认,他甚至不必断言,因为冥冥中已经有力量为此划定一切。

    “你知道,我曾走错一场命途,可……我从未悔过。”

    “天罚太子长琴,其实太子长琴甫一开始,并不曾有所怨艾。”他用了这样的称呼,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般平和安静,“太子长琴为仙的一生,不过是一架琴一座瑶山。”

    “当年初生之宴,他在梨树下见到那位青衣神祇的第一眼,就明白,那是天底下唯一能懂他琴的……可他不敢靠近,不敢开口。及至五十弦琴毁,其实他是甘愿的,情无可解,便以琴为葬绝念。”话语悠悠,语调缓缓,甚至,还是带了笑,“你看,仙神所道,太子长琴温和冲淡,可谁想骨子里却是这般激烈执拗。在瑶山边遇上一个愿听他琴的挚友,到底舍了这身仙体倾覆大半个天地为这情分作陪,不舍记忆久久流连瑶山不归地府,终究失了命魂作代价硬生生被割舍去最后的、唯一的牵念。”

    与悭臾的因果,其实在那时已尽了啊。

    “失去得太多,再剐舍一分都是惨痛,所求的难留,不恨也终要恨到至极了。他也会有想要的东西,他也有想留住的东西,所以执着永恒,所以面目全非,那半边仙魂被活生生逼疯。”

    “别难过。”他把唇贴在她的额上久久未离开,“你是他在人间唯一的救赎。”

    “有你在的每一世,纵绝望苦痛都不忍舍弃。只要能留住你,他可以不计较夙世的苦恨,只要天不带走你,他可以连永世天罚都不计较了……可是天不毁命数,一切终成妄谈,天定不死不休,才有今时这一遭。”

    “可是阿湮啊,”他温柔道,“我不悔。”

    恨天怨地仇痛所有,然,那夙世中有你,所以我不再计较加诸于我的一切绝望痛苦——这般深恋,可还得起你予我之携手相助?

    素娘说不出话来。

    他望着她,忽然大慌起来:“阿湮!”

    “你在……哭?”

    “你,为我流泪?”

    嘴唇颤抖,手指颤抖,思绪混乱无比,张开口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情绪在她身上留存的时间总是那样短暂。短暂得都无法表现出来。

    所以可以微笑,却无法流泪。

    很久以前她对他笑的每一个画面,在后世回想之时都能叫他欢喜无比。过去也怨着她不肯回应自己,怨着无论自己做什么都始终不曾让她有丝毫动容,后来才明了只是她所做的不曾为他所能读懂的方式表现。万古长河,岁月流水,他原以为这般便已足够,可偏偏在这时候,为何偏偏在这时候?!

    他用尽一切都想求得她的回应,回应已是有了,以神祇的方式。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当这一种回应如今以凡人的方式表现时,他心中巨大的痛苦竟会全然盖过了喜悦。

    “莫哭,莫哭,阿湮莫哭。”他近乎无措得看着她,想伸出手摸摸她的脸颊,又颓然放下去,只知道重复这样的字眼,然后,自那眼眶里,最后也只能陡然滑落两行清泪。

    一边欢欣微笑,一边泪如雨下。

    素娘茫然得睁大眼,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

    这是什么呢?

    她感觉得到自己的莲子在跳动,在他的胸膛里跳动。

    ——混沌莲子竟然开始苏醒。

    *

    海市结束,龙绡宫恢复平静。

    百里屠苏一行终于抵达祖洲仙境取得仙芝。欧阳少恭随之回返青龙镇,然后于青玉坛炼制仙芝漱魂丹成功。众人兴高采烈带着丹药前往百里屠苏之故土乌蒙灵谷。

    临行前尹千觞来寻。

    “你为何不走?”杏衣青年淡淡道。

    酒鬼大拇指与食指习惯性摸索着腰间酒瓶,闻言却是长吁一口气:“很久以前我以为我懂你想要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看透过你。”

    “……如何?”

    “我想我或许知道你现下要找的那什么在什么地方,”尹千觞耸了耸肩膀,“我似乎留着些记忆。”

    “你要帮我?”他有些意外,“即使你已经明白跟着他们或许会真正找回自己的记忆?”

    “我欠你那么多,不帮你怎么还得清。”他又叹息。

    欧阳少恭看着这些人离开青玉坛。

    “长老!”元勿恭敬立于他之身后,有些不解,“弟子接下去如何布置?恳请长老示下。”

    不甘?到底还是剩下些许的罢。可这又如何。这场游戏纵他离身而出,不管迈向哪个方向,都会走入同样一个终局。他倦怠了继续设计,游戏中之角色再可笑他已不愿亲身验证,那便还有何话可言。有比这重要得多——重要到他愿舍却一切的事去做。

    “你自行处置。”

    抛下这一句,欧阳少恭离开青玉坛,下落不明。

    素娘还在海中。当年的明美曾乘白龙上天入地,这一世却换做了一尾黑龙。北海黑龙王敖丙,曾予她一把他之龙骨化玉的墨玉铸造的镇命之长命锁,接到龙女绮罗传信之后竟亲自前来龙绡宫,载着她前去找寻白龙王。

    那时明美在北海身陨,敖闰虽知怨不得敖丙,却还是忍不住迁怒。敖丙无奈,这些年敖闰天南地北跑,为完成明美请求,里子面子一并舍了,连南海敖钦那都免不了前去求助了,敖丙偶有伸出援手他当然也乐意。白龙王行踪不明,但敖丙到底是知道点的。

    然后素娘见着白龙王化身的凡人楚随风。

    ……西海白龙王殿下差点疯掉。

    赤水终于风平浪静,诸位得以坐下。两位龙王自不必说,女魃盯着素娘良久——非常久的时间,终究是低低一叹,认出来了。

    俯身要拜,素娘摇了摇头。女魃不肯,却又不敢违背她的意愿,僵持在那里。

    素娘无奈开口:“邪神不拜天地。”

    “不拜天地,却不能不拜您。”她淡淡道。

    “我非上神,”素娘揭底,“不过一缕神念。”

    女魃想了想:“那也是‘那位’之神念。”

    素娘又摇了摇头:“我实受不起。”邪神之祖,或许是这人世间残留下的最后一位上古大神,真一礼下去,她这仅剩的一点命数都会交代在这里。

    女魃思索良久,只好仰头对着太易宫的方向一拜,这才肯落座。

    两位龙王面面相觑。到底是敖闰有所准备,也不问,只挨过去,可怜巴巴:“乖囡~”

    “辛苦你了。”素娘真心实意感谢。

    “多亏了献出手相助。”白龙王不居功。

    这样一分恩情。素娘刚有想要起身的念头,就被女魃紧张的眼神摄住,顿了顿,只能口头感谢:“多谢你。”

    女魃松口气:“举手之劳。”

    女娲把七凶剑封印在人间。要找齐诸剑下落,着实之难。龙王领域在四海,人间自有人间的气运,即使是掌管四海海运之龙王,要想顺心如意也颇为困难。幸好有女魃。

    女魃是唯一一位能在人间行动自如无所顾忌的远古之神。天道能对她的束缚少得出奇。毕竟天书不收,冥书不纳,这世间之道已经不将她收纳其中,便也无法用规则对她束缚。女魃虽长居赤水,但对人间疆域却是极为熟识的。因为她在这人间停留了太长的时间。

    龙渊凶剑,邪煞之气冲天,她既为邪神之祖,如何不明晰?乃至女娲封印,她都有所耳闻,只是不去关注而已。

    敖闰品性极佳,四海遍友。也与女魃有旧,能得她相助,这才算是没愧对当年对闺女的承诺。

    “多谢你们。”素娘又道了一声谢。

    两位龙神一位邪神注视着她,却谁都没有说出话来。心有预感却自知不能问。

    素娘笑笑,拍了拍老龙的肩,对黑龙王点了点头,视线转向女魃。

    “请,莫再触碰了……接下去,离得越远,越好。”

    第129章

    七柄凶剑,分属阴阳五行,得禁断之术,合无数魂魄,数千年的封印,能磨灭剑于此世的所有气息痕迹,却无法消泯凶剑其内聚集亘古恨天怨地晦暗惨烈的邪煞之气。

    世间已经不是当年的大荒,在人间界残留的天道法则无比稀薄,一旦猝不及防中凶剑出世,短期内能造成的影响若说决断昆仑坍圮神州也不为过。时光总是这世道中最残酷的力量,天地变迁,斗转星移,人间早已面目全非。彼时不周山断,已失去天脊之用,随仙神远离的,便是以此为首的诸神山,在人世大地上最聚亘古仙灵之气的便成了昆仑。七剑其二居于昆仑之地,若此山脉有恙,人间仙脉断绝只在瞬息。

    不过前提只是短期内。人界浩劫,天地屏障便形同虚设,天道之力一旦再次笼罩此世,所要面对的便是仙神鬼魔。欧阳少恭很清楚这一点,道路如此艰难,摆在他面前的,永远只有从天道眼皮子底下偷来的一点可能,而不是必然的把握。

    “你想怎么做?”尹千觞这几日烦躁得嘴角起燎泡,连酒都没法往里灌就更加暴躁。

    他倒是想问少恭要些药,可越穷究了这货本性后就越是脊背寒颤,压根就不肯再信这货递上来的药丸会是什么好成分,更不敢随随便便往嘴巴里塞。

    七剑是远古大荒埋在这世间最大的威胁。直接关系到女娲在地界人间的道统与她的神格、眷属,所以她绝不希望会见到凶剑封印出任何差池。尹千觞原为地界使者女娲祭司,知道焚寂的存在,残余的记忆也有其余六剑的存在,他是隐隐知晓女娲大神对不同凶剑的不同封印的。

    有西海白龙王敖闰与女魃献相助,少恭已经算是摸清了其余六柄剑的下落,有尹千觞在,他对凶剑的把握也不可说少,但着实不敢轻举妄动。

    “牵一发而动全身,”素娘对此只是这般道,“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时间不多了,但这场棋局已从很久以前便开始布起,如今能做的也就是将其完善。

    天毁蓬莱,陨灭混沌魔神长春,却叫动荡残破的时空演化出法则最本质的形态,留下了能通往星辰地幽宫的微小破绽。天亡太子长琴,却叫人间同等出现了七柄凶剑,成为逆天之行得以翻盘的最后筹码。

    少恭带着素娘回到华山那个山洞。昔时的蓬莱公主在彼处结庐已久,见着两人时先是怔神半晌,然后眼角眉梢都是欣悦。

    蓬莱之人寿命虽长,但巽芳历经大变在这岁月里已磨灭了所有的青春,纵有龙宫秘药维持容貌不变,越见苍老的眼神已彰显了年华不在的凄楚。

    “我等了很久,又总觉得似乎还是当年初至中原的时候,”她笑笑,容色倒是很洒脱,“世间种种,仿若大梦一场。我日夜临摹这石壁上的刻痕,刻到后来,连字也不认识的时候,才觉得,我于此前千百场轮回未尽的执念,总算在今世划上了终点。”

    原来你只是我人生中一场错遇。窥破,犹如梦醒,再见你,前尘念尽,我终于能安心离去。

    “谢过殿下了。”她躬身向白龙王作礼。命数将近,她还想回到蓬莱,死在旧时的岁月里,也不枉费故土半世荣尊。

    再到衡山之巅的莲塘,水中只剩下寥寥几朵青莲。

    素娘抬头看向少恭。

    他伸手摸摸她的发,没有说什么,一切已在不言中。

    女魃在赤水边等着她们再至。若这世上还有谁想见着这天地破灭众生颠倒之势,那除了这位赤水女子外再无别的神祇。

    她孤独得在世间停留了太长的时间。不肯离得赤水,自愿画地为牢,寂寞已压得她难以忍耐。世间不断聚集的邪气更叫她性情大变,当初有怎般欢喜这由她守候下的天地如今就有多憎厌,当初被抛弃在人间时如何甘愿如今就有多苦痛绝望。应龙啊,你怎能不知晓。

    身为邪神之祖,借天下邪气而生,因果牵系在前,无法亲自出手,便见着能出手的,伸手扰了这一番天地秩序,也能叫她觉着欢畅无比。

    “昆仑动,天下动。”女魃淡淡道,“你还能借助这地气。”

    若论对如今天地的了解,除了这位邪神还能有谁。

    目光的聚焦再度落在昆仑之上。欧阳少恭沉默良久,调头望向素娘。

    素娘回望他,未语。

    那遥远的梦境中,开天的元素之灵一个一个降生,又一个一个离开不周山。“钟明啊……”他低低得近乎耳语般道出一个早已湮没于时光场合中的名字。

    土之钟明。最初的大地之主。那由混沌莲子孕生的神祇立于不周山上,所有的神祇便都无法越过她去,钟明离开不周山,后来正是在昆仑停住了脚步。

    于是昆仑便有了群山之心。女魃算到了地动之时机。地龙翻身,昆仑动,人间气运不稳,震感传遍六界。

    *

    徒离负手立在东方宫阙之顶,视线穿透冥冥中渺茫的禁制法则,看着妖界上方如云层般变幻莫测笼罩着此界的气运。

    他肩上照样立着那大张两片叶子随风摇曳的小苗,身为妖界四殿之一唯一能化形的东镇殿殿灵,没谁比它更能感受得到此界的灵气变动:“妖主,月现重影,妖界将有大变啊。”

    界域四方,东方素积薄弱,近年有徒离镇守才算是安稳下来,西方北方却照例斗个不停,南方环境最为恶劣,与天斗已经足够叫它应接不暇,若非天地屏障分割各界,只凭着这般混乱不堪的妖界,被灭个百十回都是轻而易举的。

    怕是谁都不知晓,新一量劫还未至,这天地屏障已经有了被破灭的威胁。

    近年来徒离抬头望天,老是在想,这天道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原本这是大逆不道的念头,哪怕晋升大妖做到一方妖主,都要唯恐着天罚降世,对天道雷劫的恐惧几乎该是本能,可他在人间走了那么一遭,遇到阿青遇到那个被贬弃的仙魂,看了那么久也忍不住开始怀疑,头顶那盘桓着的天道到底意味着什么。

    真如阿青所说的规则?那天界封着的那些仙神又是些什么玩意儿?

    一道亟待成形又消散的雷霆出现在徒离的视野中,他凉凉看了半晌,见得气运形成的重云翻滚着将雷霆覆盖,唇角勾起个凉薄的弧度。

    妖界被天道压制了太久,总算得了此世那么点意料之外的怜悯。

    鬼灯坐在奈何桥边,看孟婆熬汤。

    忘川水酝酿着阴鸷诡秘的幽冥气息,鲜红彼岸花葱郁之地伛偻着腰身的老妪,动作不变得汲水熬汤,一碗一碗,清澈透亮的孟婆汤入魂魄之喉,又穿魂魄之身,最后落在地上,就成了肮脏浑浊的水,那是已浸润了魂体记忆的忘川水,顺着地面又流回到忘川。

    纷纷繁繁的记忆沉入忘川底部,麻木呆滞的魂魄在无常鬼的牵引下,一个个走过奈何桥,前往众阴司。这一切的环境是如此阴沉,透着一股可以叫生魂窒息的绝望与可怖,但鬼灯就那么饶有兴趣的望着,似乎观赏着什么绝佳的风景。

    然后虚空中似乎有那么点震颤酝酿开。它蓦地抬头,望向众阴司与轮回关的方向,眯眼半晌,转头又看了眼孟婆:“陛下?”

    当年的后土大神身化轮回,地界众神才得衍生,后土之魂却长驻幽冥,地书手握于十殿阎罗手中,但若说这界域当由一位冥主,便非她不可。

    鬼灯一向有看破现象挖掘本质的本事。当年与东方分开,在枉死城遇见的有趣鬼魂便也是后土化身。它倒没别的什么想法,只是觉着有趣。它为邪煞化身,本性随意,过惯无拘无束生活,在地界更是如鱼得水,更奈何这幽冥之主不知为何对它颇为另眼相看,压根不用管修炼修为已经火速上窜。当然它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似乎被当宠物养了。

    出乎意料,冥主的视线同样也在轮回关的方向。

    “逆天而行……”冷漠得似乎无机质的声音缓慢而轻渺,隐隐处暗藏几分亘古留存的慈悲。

    “如何?”鬼灯不屑道。

    按理说,以眼前这位的身份,也是该奉崇天道的,可她偏偏以身证了法则补全地界,这残留的魂魄反倒已脱出天道。而作为鬼灯自己,它的存在本就是一个意外。此般两者凑堆,倒是对这所谓的逆天无感才是。

    “熟人。”冥主收回视线,继续专注得熬汤。

    老妪苍老的脸上布满皱纹,静默麻木的脸缓缓演化出一个表情,似乎是微笑,可寂冷的眼瞳深处,却又散布着浓浓的担忧。

    星海之畔,织女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将手中断成两截的玉梭放下,抬起头,遥遥天河另一端,若隐若现的时间殿上,时间神噎正皱着眉观察日月星辰的运行,他身后是匆匆赶来的天神黎。

    梭断,为其所牵连的天纱瞬间松散,又化作星沙的本质,自她的身侧倏然滑落天河。长生草幽幽晃动,一双手捧起那散乱的星沙,伸手递给她,织女下意识回头一笑,恋人的魂魄温柔而微笑得坐下来。

    “无事,只不过……”她眼中含着泪,“要见证一场终要到来的宿命罢。”

    星辰在动荡。

    自天界法则彻底完全,周天星辰有了固定轨迹之后,便再未出现这样的意向。上一回星辰运行被扰乱,还是在不周山倒天破开窟窿之时。现如今,什么还未发生,便有这般异象……

    *

    整个人间被一股前所未有的阴云笼罩。三界六域大能皆心中有感,然天机被蒙蔽,纵天地伏羲有昊天镜在手,也照不见人间状况。

    “你魂魄里那个一直帮你挡住天道的东西,快取出来,”女魃仰头看了一眼,语气越发凉薄,“要瞒不住了。”

    这东西应当指的是毕方大神的神扇。问题是他压根没法用。神扇与凤骨纠缠在一起,如果他顺利吸收凤骨化妖,那么扇子或许不会拒绝他的使用,但现今,他怎么可能将其召唤出来。

    “怎么回事?”任是欧阳少恭都有些惊疑,明明还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会暴露?难道天有所感?可明明神扇在身自动蒙蔽天机。

    “不是因你,是因我。”素娘轻轻道。

    少恭怔怔望着她,似乎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她凝视着他,安静的脸上依然缺乏表情,那时为他流泪的情景似乎只是转瞬即逝的幻觉,却只一个眼神,就能揪得他的心脏几乎窒息般疼痛。

    他知道,她还是不懂的。就如同她笑的时候那般,如同那些存在只刹那就消逝的感觉,流泪也不受控制,或许那些短暂的情感积聚太多以至于借由泪水这种形态而表现,但那骨子里,由神性所支撑的神念魂魄里,该不懂的还是不懂。

    所以会痛,可痛过之后,还是将一切沉淀回最初的满足。奢求得太艰辛,便只留下一点已经足够。

    杏衣青年缓缓按住自己的胸口。

    “它要醒了。”素娘说。

    胸膛里有什么呢?混沌青莲的莲子。

    这粒莲子啊,孕生了天地间最尊贵的神祇。哪怕自开天之后它便一直陷入沉睡,天道依然将它视为眼中钉,此世更是永远在排斥它的存在。

    它注定要为神祇压制又抑或封印起来无法苏醒,因为一旦莲子复苏,或许面对的就是万世虚无混沌再开之荒劫。可是混沌莲子入了天道,神祇在那三十三重天外紧闭大门的太易宫中,世间种种纵脱离轨道,也不由谁控制。

    也只有它,哪怕是细微的动静,都能引动那么可怕的牵连。

    “为什么?”少恭问,声音有些干涩,“它为何……会醒?”

    “因为时间到了。”

    素娘仰起头:“曾失却的记忆全然回来,我已经明白她在亿万年前布下的局……时间到了。莲子醒来,她……也要醒了。”

    他搁在心上疼若至宝的人那么温柔又静美得望着他,说:“可是,我,真的不想走。”

    *

    焚寂剑的煞气已经无法掩盖。

    在得知服下仙芝漱魂丹之后活过来的大巫祝韩休宁并非真正的复生,而是反使人尸骨的虫豸“焦冥”时,百里屠苏在短暂的怔神之后,竟然有为凶煞之气所侵占神识的趋势。勉强按捺住,反气血汹涌,近似走火入魔。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方兰生完全无法接受,药是少恭给的,“一定不是少恭的错!他、他也只是照着书上的药方炼制的,他都说了只能尽他之力——毕竟谁都不知道那不是仙芝而是焦冥!”

    襄铃拼命点头。她恐慌得欧阳少恭要死,但却喜欢素娘喜欢得不得了,就凭着这喜欢,她就能连带着信任欧阳少恭。

    风晴雪全力帮百里屠苏压制煞气,没有发表意见。红玉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到底是说不出口。

    魔障,多么可怕的东西啊。清醒过来的黑衣少侠静静盯着自己背负的长剑,为梦境所迷,为现世所障,晦暗的念头在脑海疯长,心底的杀念与破坏之欲更是增生,可最后,只是慢慢炼去一切悲哀苦恨,干涩的眼睛连泪都流不出来。

    “这、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风晴雪呐呐站在他面前,想安慰也不知如何说,最后语无伦次道,“曾经有人告诉我,对生死之事毫无执念的人,只是因为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绝望的别离……我知道一定是很在意很在意……可是,请,不要难过……”

    “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晦暗嗜杀的怪物。”

    “不会的!”风晴雪从未有这般激烈得反驳道,“我知道……苏苏一定不会这样的!”

    这样一个人,就算表现得再如何冷漠再如何拒人千里,依然靠近就能触摸到那颗滚烫的心脏。他看似那么坚强,也会有软弱胆小的地方,看似那么冷淡,却会处处为人着想——这样一个人,别人不知道,可风晴雪想她是明白的,对生死的超然,对情义的执着,对抉择的无惧,对内心的无悔,正是这样的刻骨铭心,才吸引着她啊。

    离开乌蒙灵谷,一行人去了襄铃出生的故地紫榕林,在林外遇到被芙蕖闯闭关之地求救而出关的紫胤真人,得真人谅解却也断绝了师门关系——见众人伤悲,兰生又充当了活跃气氛的角色,提出带着众人前往琴川家中做客。

    方兰生回家时心情还极好,但后来被孙奶娘揪着去见孙家小姐时就想到,出去混的,到底是要还的。

    他抱着讲明白说清楚不接受这门荒唐婚事的心态进门。然后在见到孙小姐的第一眼如晴天霹雳当头般几乎晕厥过去。贺……文君……心脏砰砰直跳,大脑晕晕沉沉。

    孙小姐体弱,但是很温柔很美丽。看他一眼,兰生都仿若见到很小很小时候的素娘,总叫他总想密不透风得护着守着,连皱皱眉头都能叫他心疼个老半天。

    两人如旧友般闲聊。兰生( 上神 http://www.xlawen.org/kan/148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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