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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部分阅读

    《山河表里》

    1序章 褚桓

    褚桓的家很不像个家样。

    他的公寓地方不小,但布局诡异,没客厅也没阳台,总共一室一卫,并一个开放性的厨房。

    “厨房”是摆放冰箱以及晾衣服的地方,没有做饭的功能。

    房间的一角是一张单人床,床脚钉死在地上,一侧靠墙,床单被套枕巾一水的惨白,根据尺寸判断,约莫是给人睡的。

    另一角则有一排贴着墙边摆放的小沙发,沙发们一个挨一个地坐落在地上,个个坐姿僵硬,装配着形容奇谲的沙发背,夜里黑灯瞎火地乍一看,它们就像一群僵尸,正被老道士罚在墙角蹲马步。

    由此间陈设可见,屋主人必定是个怪胎。

    与单人床呈对角线的墙角里,有一个猫爬架,一旁还有猫饭碗、猫砂盆等等,上面还隐约可见一些新鲜的毛,显然是属于宠物的地盘。

    人和猫的活动空间分得很开,中间犹如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人和猫各过各的,没事谁也不碍着谁。

    褚桓的猫名叫大咪,“大咪”这个名字,是他的养父褚爱国给起的。

    在褚爱国赐名之前,褚桓一直叫它猫。

    对此,他那童心未泯的养父提出了质疑:“你不给它起个名,跟它聊天的时候怎么称呼?多不方便呢。”

    这种犀利的问题每每让人无言以对。

    褚桓只好回答:“我们俩平时不聊天。”

    褚爱国听了十分忧心:“你养只猫居然不跟它聊天,你是变态吗?”

    褚桓:“……”

    他挺大一个人,每天没事坐在家里跟猫聊天,难道就不变态了吗?

    不管是谁比较变态,反正后来“大咪”就变成了猫的新名字,至于它的曾用名是什么,那就没人知道了。

    大咪原本不是褚桓养的,三年前,它的前主人因公殉职,不幸翘了辫子,无妻无子光棍一条,只留下这么个杂毛的活物,被褚桓当遗孤给抱了回来。

    从体型看,把它抱回来的时候,大咪的年纪就不小了,它颇有几个历经世事的心眼,很会看人脸色,通过察言观色,它明白了自己这个新的衣食父母不喜欢热闹,就一天到晚一声不吭,活动范围也只限于有猫爬架的那一侧,很少到人的地盘上来。

    这天凌晨两点多一点,屋主人褚桓正在床上睡觉——他是个单身汉,性情姑且不论,单就相貌而言,他还是人模狗样得无可挑剔的。

    黑暗中,大咪突然从沙发缝里钻了出来,迈着猫步小跑到了床边。

    它的肉垫踏在地上非常的轻,像羽毛落在雪地上,脚步过处悄无声息,可它乍一冒头靠近,床上的男人立刻就睁开了眼睛,仿佛他脸侧挂着的不是耳朵,而是雷达。

    大咪纵身一跃,跳到了褚桓的床头上,用爪子把男人放在床头的眼镜拨到一边,窝了下来。一人一猫在黑暗中对视了良久,大咪缓缓地低下头,闻了闻男人的手指,又轻轻地舔了舔,最后,它娇娇柔柔地叫唤了一嗓子,好像一声一波三折的叹息。

    喵完,大咪站起来,攀上床头,又蹿上了大衣柜的顶端,看不见了。

    褚桓静静地躺着没有动,他感觉这猫是快要死了。

    动物死前都会干些什么,褚桓不是很清楚,不错他见过不少死人,其实人也是动物的一种,死亡即将来临的时候,人和猫的眼神会有一种微妙的共通处。

    他和大咪相安无事地一起过了三年,前些日子,大咪突然开始莫名其妙地绝食,褚桓给它换了好几种猫粮,都没能改善它的食欲,就带它去了一趟医院。

    兽医的诊断结果是没灾没病,只是到了寿数。

    它太老了。

    褚桓缓缓地翻了个身,仰天面朝天花板,在屋里电器发出的微光下,他摘下了眼镜的脸显得苍白瘦削,好像不怎么健康。

    这样发了一会呆,突然,他涣散的目光蓦地凝聚起来,洞穿黑暗,笔直地射向大门的方向。

    下一秒,门铃响了。

    肯在半夜三更来的,大概就只有不速之客了。

    褚桓利索地爬了起来,脸上不见睡意,也不见惊诧,身上的睡衣和刚躺下时一样平整,半宿过去,居然一丝不乱,也不知这么长时间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

    他扣上眼镜,连问也没问一声就这么打开了门,似乎早就知道来人的身份——如果不是那一张性冷淡的表情,他看起来就像是迎接偷情对象。

    门口的来客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个形状尖削而布满胡茬的下巴,独臂。

    当然,他长了几条胳膊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那人单只的手上握着一把枪,枪口黑洞洞地指向褚桓。

    褚桓神色不动,他是被吓呆了吗?

    独臂的客人扣了扳机,手枪发出尖锐而短促的气流声……

    6现世

    行驶中的大巴车沿途经过了几个县城与小镇,鸡飞狗跳的旅客们逐渐下光了。

    等到经过最后一个小镇的时候,车里的乘客就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戴眼镜、学生气有些重的青年,还有一个上了车就一动不动地在最后一排睡觉的男人。

    司机下车方便了一次,回来扯开嗓门,操着一口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对车里的两个人说:“哎,要下车的可以在这下了,前头要进山了,再到站要开七个多小时咧,坐过了站你没地方下车喽。”

    青年坐在门口,双手抓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大行李箱,看起来有点局促不安,仿佛是想下车,又有点犹豫不决,瞻前顾后的样子,活像他站在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上。

    过了一会,他细声细气地司机:“师傅,那住在山里的人出来一趟不是很不方便?”

    司机大喇喇地说:“我们不去乡下,就到县城,县城嘛当然还好喽,那边有一个山,你听说过吗,有溶洞的……”

    青年心不在焉地摇摇头。

    司机抓了抓鸟窝头:“唉,我也记不得叫什么了,反正是个旅游景点,有好多城里人一车一车地去玩,人还挺多的。”

    青年哆哆嗦嗦地问:“那、那村里呢?”

    司机:“哎哟,一个县城下头不知道有多少个乡,一个乡下面不知道有多少个村,跟那个羊粪蛋蛋一样的嘛,到处都是,从村子去县城一般没的车坐,自己赶驴车,要么爬山,爬不好那个脚一滑,嘎嘣,就摔死了嘛!”

    男青年听了“嘎嘣”这个凶残的拟声词,顿时面无人色。

    司机不愧是盘山路上跑的,一张嘴百无禁忌:“还不要说走路,就说从我们这里去那边的县城,下一点雨哪个敢走哟,山上掉下来石头一砸,嘎嘣,咱们就一起死掉了嘛。要么哪个地方存下点泥巴,路滑也没个人扫,一不小心车头冲出山崖,嘎嘣,咱们又一起死掉了嘛……”

    司机可谓是口齿伶俐,短短三言两语,已经死去活来了三回,男青年终于被这一番话说得崩溃,拎起他的大行李箱,屁滚尿流地下车跑了。

    司机自己直乐:“这个城里来的小白脸,比兔崽子跑得还快——哎,我说后面那个小伙子,你肯定是要坐到那个沟沟里的县城对吧?不下车我们可就走了!”

    最后一排的男人一声不吭,好像已经睡死了。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风衣,领子竖得很高,几乎挡住了整张脸,看不大清长什么样子,身量颀长,一只手露在外面,中指上带着一枚铂金戒指,他的手指修长,但苍白得很,无论是形容相貌,还是这身衣着打扮,他都不像山里人。

    别看老司机是个常年跑长途的油滑汉子,其实遇到单独的一个或一伙年轻男人搭车,而车程又长,又没有其他的乘客,他心里也总免不了毛毛的。

    司机万分迟疑地发动了车子,依然试图和后座的人搭话:“小伙子是探亲吗?”

    没有回答。

    司机讪讪地转过头,不敢再开口问了,他默默地按着既定路线,把车开了出去。

    长达数个小时的盘山道车程,从天亮开到了天黑,最后一排的乘客既没有起来过,也没有要求下车上厕所。

    中间有几段路况不佳,极其颠簸,那位乘客整个人被弹起来,一头撞在车窗上,发出“咚”的一声,继而又被安全带绑回椅子上。他低吟一声,可是行车过程中噪音太大,司机没听见。

    直到暮色深沉,长途大巴才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老司机和旧大巴一样疲惫不堪,他把车开进停车场停稳,这才壮着胆子,走到最后一排,去叫那位一动不动的古怪乘客。

    司机试探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小伙子到站了……这睡得也太死了。”

    男人先是毫无反应,被推搡了好几下,垂在一侧的手才抽搐似的挣动了一下。

    “醒神了,到站啦。”老司机在他耳边大叫,“快下车吧,都要饿死个人了。”

    最后一排的乘客挣扎着坐正,吃力地解开安全带,微微活动了一下,他四下一望,眼神顿时有些迷茫,一脸不知今夕何夕的模样,仿佛是睡懵了。

    片刻,乘客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镜,低头用衣角擦了擦,眼神也终于清明了过来,他撑住前排车座靠背的手上露出了嶙峋的筋骨,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站了起来,同时尽可能地压抑着自己的呼吸,不让气息显得太粗重。

    “睡得手脚都麻了吧,”老司机看清了他的长相,觉得这人模样不错,还怪斯文的,不像什么坏人,于是放下心来,一边嚷嚷一边查看行李架,“哎,你的行李呢?在下面吗?还是放在这被谁不小心顺走了?”

    乘客哑声开了口:“没带……咳,行李。”

    他说了两个字几乎破音,好好清了清嗓子才续了下去。

    老司机一惊一乍地说:“咋个没带呢?你一个人跑这么远,咋个没带行李呢?”

    乘客沉默了一会,用十分虚弱的声音说:“不瞒您说,我修炼了整整二百五十年,是专程出来渡劫的,不成仙就成鬼,所以没带行李。”

    司机:“……”

    司机本应知道对方在开玩笑,可是那乘客说完,侧头对他一笑,他看见这小伙子脸色一片青白,双颊憔悴,眼镜片反光,整个像个幽魂,再慢悠悠地这么一笑,顿时就鬼气森森了起来,司机当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几乎信了对方的鬼话。

    他白天吓唬小青年的百无禁忌顿时荡然无存,小心翼翼地问:“那您是怎么瞧上我们这的呢?”

    乘客侧身与老司机擦肩而过,用一种低沉而飘渺的语气说:“山清水秀……嗯,有点香。”

    老司机敏锐地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这回脸色是真变了,连话也结巴了起来:“大、大大仙,什、什么东西香?”

    乘客回过头来,司机生怕他说出“我已经五百年没吃过这么香的人肉”之类的话,当时吓了个两股战战。

    可乘客只是看了他一眼,轻轻地笑了笑,微微低下头,把下巴缩进风衣领子里。

    “可能是桂花开了。”他说。

    这乘客正是褚桓,他吊在树上时不幸犯了脑残病,不知怎么的松了手,就这样踏上了武侠小说中主角成为绝世高手的第一步——光荣坠崖。

    褚桓从山崖上滚下来,滚出一身青紫,还把脚腕滚脱了臼。

    幸运的是,他和天下所有准大侠一样,皮硬血厚耐摔打,没死。

    不幸的是,山下没有一个姓公羊的世外高人等着把毕生功力传给他,只有一群真正的公羊遭到了惊吓,咩咩咆哮着奔腾而去,其中一只还毫无同情心的用铁蹄践踏了他的伤口。

    褚桓不知道在原地躺了多久,才重新有了点力气,他凄凄惨惨地挂上踝关节,草草处理了伤口。

    褚桓简直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跟别人说这件事——他究竟是掉下来的,还是自己跳下来的呢?

    他比较来比较去,认为这两个说法中的哪个都挺丢人,感觉这真是他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黑历史,褚桓决定要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因此并没有急着联系老王他们。

    恢复了行动能力后,褚桓第一件事就是先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说话不算数,什么玩意。

    在疼痛的刺激下,他的求生意志和心理状态终于晃晃悠悠地回到了正常水平。

    他找了木板固定住自己的腿,又拖着被打穿的肩膀,用一根烟提了提神,追随着三三两两相映成趣的羊粪蛋,徒步走了几公里的山路,总算找到了有人的地方。

    褚桓编了几句遇到意外翻车的瞎话,成功取得了当地农家的信任和同情,跟人家借宿了一宿,洗干净自己的灰头土脸,翻出随身的一小袋简易急救包,把伤口挨个处理了,略略做了休整,这才跟当地人打听清了交通方式,搭了一个老乡的牛车走了十里八村,最终坐上了这辆通往最近的县城的大巴车。

    褚桓本打算在第一个县城下车,下车后随便找个住的地方,先把自己安顿下来,再联系人来接,他要把自己伪装成尽管经过了一场恶战,却依然游刃有余的模样。

    山崖上失控的一瞬间,褚桓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可能确实是出了什么问题。

    三年的退休生涯,褚桓过得像服刑,私人朋友基本没有,联系人只有老王、褚爱国和护工三个,身边十天半月地不见活物,他就十天半月地不开口说话——可能同居的猫也勉强能算是个伴。

    但是褚桓看得出来,那猫跟他不亲,甚至有点怕他。

    褚桓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可怕的,他虽然没有跟猫坐在一起交流人生感悟的癖好,却也从没有虐待过它,原主人给它吃什么,他就给它吃什么,它刚来的时候在陌生环境里很不安,有一阵子总是在屋里四处乱窜,没少打碎东西,褚桓也都只是默默打扫,从没有呵斥过——他觉得这家伙是只老猫,既然上了年纪,总要给它留点面子。

    可惜还是不行,反正他从来没有见过养宠物养得比室友还泾渭分明的。

    “我的猫死了,临死之前搭理了我一下。”褚桓在颠簸的大巴车上,心里忽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他就像个反应迟钝的人,好几天过去了,才刚刚想起他埋下去的小小尸体是怎么回事。

    失血让他浑身发冷,在莫名的情绪低落中,褚桓靠在四处漏风的大巴后座睡着了。

    颠簸中,褚桓的伤口开裂,他没想到,自己昏昏沉沉地这一觉,就一直睡到了大山深处的终点站,自己也不知是坐过了多少站。

    他头重脚轻地下了车,初秋夜里的山风吹得他一哆嗦,四下环顾,只见这所谓的“车站”,原来也就是个大一点的空地,旁边竖着一个已经看不见字迹的站牌,车站里还停着其他几辆旅游大巴模样的车。

    据说这附近有个不大不小的山水景点,开发进度不佳,交通不便,需要在这个县城里转车,因此这穷县僻壤的小小县城,人流量居然还不小,很有一番自己的热闹。

    褚桓倒也想得开,现在对他而言,哪个县城都一样,过站就过站吧。

    他抬头一看,只见车站附近有个挂着“招待所”字迹的建筑,算是周围档次较高的了,仨字上还缠着那种比较复古的霓虹灯,灯坏了一多半,远看就只剩下“召寺”俩字,仿佛是个上香的场所。

    褚桓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向招待所的方向走去,他感觉自己急需一大杯淡盐水。

    忽然,他听见有人出声叫住了他。

    此时褚桓眼已经开始有点花,闻声一偏头,只见那站牌旁边站着两个男的,个子都很高。

    叫住他的汉子有四十来岁,手里捧着个硬纸牌子,眼大如牛,杂草似的乱发编了一条长辫子,垂在胸口,如果忽略他须发丛生如李逵的脸,单就这打扮,让褚桓想起了一句歌词——“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只不过这位的神色很是紧绷,眼神也不大友好,像是个改行劫道的小芳。

    而另一个人却很年轻,站得稍远,由于褚桓的视野已经不很清晰,他看不大清楚那个人模样,只见他长发如黑幡,随风微动,让人看着心生恍惚。

    这两人都在站台边上,应该是接人的,但是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车站也跟着人气稀疏,方才只有一班车进站,而那一班的乘客只有褚桓自己。

    “小芳兄”率先向他走来,此人五大三粗,大脸如盆,是个居家镇宅的妙方。

    不知此人是来自哪个山沟的,普通话基本是外星人的水平——如果是地球友邻,纵然话听不懂,一些肢体语言还是国际通用的,可是对方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话,褚桓只懂了最开始的那个瞪视。

    那个瞪视的含义大约是:“奶奶的,让老子等你等这么长时间,你怎么没死在半路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站着,陷入了无法交流的窘境。

    忽然,“小芳兄”想起了什么,把手里的硬纸板塞给了褚桓,讨债一样地板着脸瞪着他,用指节敲了敲纸牌上的字。

    褚桓用力眨了眨疲惫的眼睛,只觉得字认识他,他不认识字。

    他知道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不好再和这位少数民族兄弟纠缠下去,于是艰难地挤出一个有点难看的笑容,伸手指了指纸板,又伸手指了指自己,摆着手摇摇头——您老认错人了。

    “小芳”一愣,见他不理自己径自往前走,刚要抬手去拍他的肩膀,目光却忽然一凝。

    这位少数民族兄弟不知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夜视力好得很,这么黑灯瞎火的地方,居然准确地分辨出了褚桓那深色的外衣上不明显的污迹是一大块血迹。他低声对身后的同伴说了句什么。

    就在这时,褚桓脚下忽然踉跄了一下,他终于再也撑不住,一头栽了下去。

    迷蒙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托了他一下,褚桓最后的余光瞥见了一把长发。

    夜色中,传来一股悠远而渺茫的桂花香。

    7现世

    褚桓醒过来的时候没有动,也没有改变呼吸的频率,他本能地先展开五感去揣摩周围的环境,后来回过神来,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他发现自己的被迫害妄想症越发严重了些,这是太把自己当回事的先兆,不好,得及时打住。

    同时,褚桓后知后觉地感到了身体的难受。

    他应该是发过烧,乏力得很,一身伤口,也分不出是哪疼,反正哪都疼,可能是为了包扎伤口,上衣被人扒了,他眼下正躺在一张不怎么舒服的床上,被子上有股潮味。

    褚桓把自己的大脑放空了片刻,正视了老王的意见,眼下大鬼死了,小鬼就擒,他一桩心事了了,理应去找点事做,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事需要人去做,四海不清,江河不晏,无数人花了无数心血成就了如今这么一个褚桓,他要是整天顾影自怜,那还有人样子吗?

    可他又该做什么呢?

    最经济的应该是从哪来回哪去,但是一想到他在山崖上松手的那个怂样,褚桓又有点担心自己会拖累别人。

    也许回去以后真的应该去找点药吃。

    这时,他听见耳边有人用什么东西吹起了一段很特别的小调。

    疼痛会让人烦躁,褚桓知道自己容易陷入抑郁,于是尽可能地把注意力集中在别的地方,他不由得凝神侧耳,仔细地听着那乐声,猜测可能是某种叶笛。

    吹笛人的肺活量肯定很惊人,气息绵长而有力,笛声圆融悦耳。

    嗯,窗外似乎还下雨了。

    褚桓其实没什么文艺细胞,欣赏音乐基本上是“会哼几首流行歌曲”的水平,可是此时的小调却仿佛有了某种魔力,他不由自主地陷进了那曲声里。

    笛声被雨水浸润,一口呼进去,人好像躺在旷远的山坡上,侧头就能闻见满地绿草的馨香。

    奇迹般的,一直盘踞在褚桓身上纠缠不去的萎靡与倦怠被安抚了,一时片刻后,他居然体会到了某种久违的愉悦感。

    不是兴奋,是愉悦。

    其实如果是正常人,可能睡一个午觉、晒一会太阳、看一本书或者跟朋友聊几句闲话,都会很容易地体会到那种平静而放松的愉悦,然而这对褚桓而言却是一种奢侈,那一阵小曲勾起的快乐感就像黑暗中一簇乍起的火花,耀眼极了。

    褚桓忍不住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首先看见了车站碰见的那个“小芳”,小芳正蹲在墙角熬一锅不知是什么的草药,表情依然是愤愤不平的,青天白日下,他的浓眉大眼越发凸显,横眉立目的面部细看颇有点说不出的熟悉——褚桓一动不动地端详了片刻,确定此熟悉感来自“愤怒的小鸟”。

    随后,他的目光转向吹笛子的年轻男人。

    那人的穿着堪称是“奇装异服”,只见他赤着上身,套着一件旧得掉色、松松垮垮的西装马甲。褚桓长这么大没听说过谁把西服马甲当t恤穿的,那玩意可什么都遮不住,一眼扫过去,那人胸口手臂乃至精壮柔韧的腰线全都一览无余,诡异的图腾布满了他的手臂后背,在松松垮垮的马甲下半隐半露的,一把垂在了腰间的长发在他背后松松地一束。

    他就像个化外的野人,随手在垃圾堆里捡了件衣服,套在身上就直接穿进了城。

    可是他长得又十分俊秀,那是一种浑然天成、不着修饰的俊秀,五官轮廓无不恰到好处,当他手执一片叶子临窗而立的时候,整个人显得干净又磊落。

    这样一来,那身诡异的打扮非但不可笑,反而让人有种“这是一种大胆的新时尚”的感觉。

    那年轻人原本是面朝着窗户,侧对着床,而褚桓才睁眼一动,他就察觉到了,转过头来。他的眼角斜斜地飞起,嘴边眉梢布满了灿烂的笑意。

    他看起来就像是野外森林中一棵向阳而生的树,腰身挺直,枝繁叶茂,整个人散发着勃勃的生命力,鲜活的横冲直撞地入了褚桓的眼。

    那一瞬间,褚桓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咯噔”一声。

    他感觉自己死气沉沉的心忽悠一下,仿佛是动了。

    褚桓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认为自己心动得毫无道理,忍不住暗搓搓地自我唾弃:“江湖谣言不是说我是性冷淡么,没事瞎动什么?真是岂有此理。”

    他不由得有几分尴尬,不过很快掩饰住了,褚桓一边缓缓地爬了起来,一边调整自己的心理状态,心想:“男色也是色,虽然不好这口,也没说不让欣赏嘛。”

    他这一起来,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伤口已经被重新包扎过了,只是包扎用的东西十分特立独行——那是一种褚桓没见过的植物叶片,巴掌宽,很长,长得整整齐齐,新鲜的,还能闻见植物芬芳的香气。

    ……包得挺好,就是有点像粽子。

    褚桓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勉强笑了一下,对着墙角蹲着煎药的小芳兄充满敬意地多看了两眼,感觉自己是遇上了活体的蒙古大夫。

    大概是看出了他口渴,长发男人放下手里的叶片,翻出招待所的杯子,倒了一杯水给他:“喝。”

    完事他接过褚桓喝完水的空杯子,又走到一边,拿出了一个小罐子,倒出了一杯黄澄澄的液体,再次递到褚桓面前,笑盈盈地说:“喝。”

    这回褚桓抽了抽鼻子,判断出了眼前这杯液体的成分——酒精。

    他不由得迟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真诚地问:“给我的?”

    那长发的美男友好地看着他,用生涩的汉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请你,请你喝。”

    褚桓:“……”

    请重伤员喝酒,真是个特别版的南丁格尔小天使。

    有人笑起来显得格外灿烂,大概是他那笑容百分之百的真心诚意,脸上每一个弧度都好像有某种力量,能向别人传递自己的快乐。

    褚桓不是煞风景的人,面对这么一张脸,别说是一杯酒,就是一碗砒霜,他也能一饮而尽。

    那酒绵长柔和,喝下去应该挺舒服,但不知为什么,里面有股挥之不去的腥气,腥得回味悠长,到最后完全盖住了酒香,让褚桓有种自己喝了一口生血的错觉,胃里有点翻腾。

    但是吐出来又不大好,好在他惯于忍受各种不适合人类生存的环境,褚桓眉头也没皱地大口咽了下去,然后面色惨白地逼出一个半死不活的微笑,违心地冲对方比了个拇指。

    长发帅哥的表情一下子更加灿烂了,连墙角的小芳兄似乎都在愣了一下之后,面色和善了很多。

    褚桓问:“这是传说中的五毒酒?”

    这句话可能有点复杂,两个人都没听懂,长发帅哥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可爱的迷茫,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褚桓只好又问:“怎么称呼?”

    还是没懂。

    褚桓只好放满了语速,一个字一个字拖长了声音:“我是说,你叫什么?”

    这回对方终于明白了,开口发出了一个古怪的音,不是单音,也不像汉语,听起来像唱歌,带着奇特的韵律,尾音近似于汉语的“安”。

    褚桓:“什么安?”

    长发帅哥抬起头,对墙角正在熬药的“小芳”招招手,小芳立刻训练有素地出去把手洗干净了,片刻后,以一种焚香斋戒般慎重的态度取来一个小木盒,毕恭毕敬,双手递到了长发帅哥手里。

    长发帅哥捧着木盒,在褚桓对面的椅子上端坐了下来,他坐得笔直,自有一番“坐如钟”的气度。

    只见木盒色泽古朴,四角还镶边,雕工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十分舍得下料,包得都是纯金,大俗即大雅,大块的包金与旧木盒相映成辉,很有一番古拙的意味。

    木盒打开,里面装着个布包,裹着某种东西,里三层外三层的,褚桓不由自主地正色了些,以为这里面有什么绝世珍宝。

    结果就见这位长得很帅的兄弟从中摸出了一本……呃,一“把”破破烂烂的新华字典。

    真的是“一把”字典,因为它已经完全不成本了,甫一露面,封皮先掉了,皱巴巴的书脊摇摇欲坠地挂在那,被主人小心翼翼地伸手拢住,褚桓眼尖,看见那饱经风霜的封皮上写着“1971重修版本”几个字。

    亲娘,这还是改革开放前的产物呢。

    长发帅哥翻开字典,里面“拼音索引”的一部分已经不翼而飞——不过以这些仁兄的口条来讲,显然,拼音这玩意也不是很用得上——他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地在部首索引中找到了“十”,又花了接近两分钟的时间,才笨拙地翻到了想找的页码,把“南”字指给了褚桓看。

    他话说不清楚,居然还认识几个字,可见学的是“哑巴汉语”。

    褚桓:“南?”

    帅哥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了他一眼。

    褚桓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心想:“说话就好好说话,没事抛什么媚眼?”

    而后,帅哥又认认真真地数了笔画,翻到了“山”字边,轻轻地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褚桓:“山,南山?”

    “南山”两个字一落,对面的帅哥就毫无缘由地开心了起来,好像被叫一声名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而他开心的结果,就是又拿出了那个味道诡异的酒罐子,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继而在褚桓莫名沉痛的目光下,热情洋溢地拿过他的杯子,加满了。

    “瞎叫什么?就显得你认识字吗?”褚桓悲痛地想,“我那张嘴可真欠啊。”

    然后他痛快地跟美男碰了一次杯,屏住呼吸,豪迈地一饮而尽了。

    又一口生血般的口感。

    但是这第二杯酒下去,褚桓冰冷的胸口就开始升起了融融的暖流,先开始是小小的一团,随后那股暖意缓慢地在他全身游走起来,有效地缓解了他伤口传来的阵阵疼痛。

    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肩膀,发现这包扎虽然造型差了点,但是很有效,至少肩上的枪伤已经不流血了,肩膀也松快了好多。

    一般像枪伤或者严重的刀伤这种敏感的伤口,哪怕是到了医院里,医生都要好一番盘问,通常还会报警,而这么两个萍水相逢的男人不怕他是歹徒,还施手救了他一回……别管用了什么方法,褚桓不能不感谢。

    褚桓和南山道了谢,他说话的时候,南山听得极其全神贯注,仿佛他是在谛听仙音。

    南山应该是学过一点汉语,如果别人说得慢一点、用词简单一点,他就能听懂个七七八八,还认识一些字,只是无论是发音还是识字,水平都有点半吊子,写大概是写不出的,只能通过一些偏旁部首查到个差不多的字,磕磕绊绊地跟褚桓交流。

    弄明白他的谢意,南山先是用他那种宛如歌唱的声音说了句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婉转,好听得要命,就是说的话像外星话,褚桓欣赏了一会,连一个标点符号也没懂。

    南山可能也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点让人费解,他摇头自嘲,翻开了他的宝贝字典,以一种极端没有效率的方法,一个字一个字地翻出来指给褚桓看。

    褚桓认真分辨,只见他指的字是“你”“走”“运”“路”“到”“我”“们”“这”“危”“脸”“我”“们”“应”“感”“射”“你”。

    褚桓:“……”

    一大/波错别字奔涌而来,冲得重伤的褚桓两眼一抹黑。

    “四舅姥爷的,”他想,“这还怎么一起玩耍?”

    8现世

    他们花了半个多小时,经过了无数轮“你来比划我来猜”,始终处于鸡同鸭讲的状态。

    说得口干舌燥了,就暂且休息,俩人无计可施地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南山就会给他倒一杯酒——这已经成了沟通感情的唯一方法。

    这样润润喉咙,喝完再来比划。

    褚桓渐渐习惯了酒里的腥味,从中品出了些许野性的醇香来,最后他自己也不记得这样一碗一碗的喝了多少,反正是开始上头了,他在微醺的状态里往床头上一靠,观赏小芳如何领衔表演一番上蹿下跳的哑剧。

    只见这汉子气沉丹田,横跨马步,大叫一声,双手展开,做出一个拦路的样子。

    褚桓困惑地想了想:“站住?不许动?此路不通?”

    南山大笑,小芳泄气地摇摇头,接着,他双手并拢,垂手腕,十分有节奏地晃了晃。

    褚桓还以为这个自己看懂了,恍然大悟:“骑马!”

    南山把他的话转述给小芳听,把那位仁兄气得亮出嗓子哇哇大叫了几声,忽闪着铁锤大的拳头,看样子很想把褚桓的脑浆砸出来好好洗一洗。

    褚桓苦笑着摸摸鼻子:“……总不能是江南sty1e吧?”

    南山出声制止了小芳,以防他自己把自己气死,褚桓发现这帅哥说话十分管用,只一开口,不忿的小芳立刻就令行禁止地闭了嘴。

    小芳困兽一样怒气冲冲地在原地转了几圈,依然不肯放弃,过了一会,他站定,伸出一只大熊掌,立在自己面前,然后挥起蒲扇一般的巴掌,来回扇动。

    褚桓:“呃……”

    其他两个人期盼地看着他。

    褚桓略微有些牙疼:“那个……大耳光子扇一打?”

    这位长着美丽大眼与长辫子的兄弟看来是没有一个表演细胞,不过上天给他开了另外一扇窗——就他的表演来看,褚桓感觉他应该是打家劫舍的一把好手。

    褚桓讪笑一下:“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小芳不懂,南山代他回答了一个名字,在褚桓听来,那就是一串漫长而动听的乱码。

    他这才明白,“南山”很可能是某个会说汉语的人替他起的,人家本族的名字听起来还要更曲折离奇一些。

    见褚桓神色游移,南山就热情地讲解了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他笑容灿烂地翻开字典,指了指一边的长辫汉子,竖了竖拇指表达赞赏,而后赞赏地把“凶猛的毛猴”这五个血淋淋的大字摊在褚桓面前。

    褚桓:“……”

    那个啥, “凶猛的毛猴”是他们那边奇特的审美文化,还是帅哥又查错字了?

    直到褚桓三口一干杯地喝空了南山的第一坛酒,他才摸到一点与对方沟通的门道。

    “你是说,你昨天在车站接的人,是要到你们族里教课的支教老师吗?”褚桓问。

    “老师”两个字一出口,南山的眼睛顿时就亮了,里面好像落了两颗小金乌,褚桓觉得自己被少数民族兄弟的自酿酒灌醉了,他让那双眼睛晃得直晕。

    南山麻利地在字典里找到了“老”“帅”两个字,他甚至没有从部首查起,一翻就到,对这两个字比对自己的名字还要熟悉。

    ……当然,熟悉不代表就是对的。

    “是老师,不是老帅。”褚桓纠正,他伸出手,本想把那本字典拿过来指给对方看,忽而想起了人家对待字典那郑重其事的态度。

    褚桓心里嘀咕:“别是有什么神附在这玩意上了吧?”

    他觉得自己有点唐突,于是动作一顿,把伸出了几厘米的手又给缩了回来。

    他伸手又缩手的动作不过尺寸之?( 山河表里 http://www.xlawen.org/kan/18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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