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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部分阅读

    褚桓把烟捻灭了扔了烟头,忽然又想,到时候来了新老师,可不要告诉他们“大王大王”是什么意思啊。

    褚桓坐了当天夜里的火车离开,到了县城也没有休息,把皮卡原路开了回去,两夜一天,他没合眼,打了个效率奇高的来回。

    这一次回去,在浓雾弥漫的水中央,没有大蛇和水鬼劈水而来阻截他们了,那些雕、那些奇怪的人,仿佛一场幻觉,连影子也不见了,族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和活力。

    眼前的雾气一消散,褚桓就看见南山赤着脚坐在河边。

    南山像是早已经听见了马蹄声,远远的就冲着远行的归人露出了一个清冽的微笑。

    褚桓觉得自己的心变成了一把棉花,软成了一团,撑得整个胸口都是绒绒的棉絮。

    那一点点不值得一提的旅途疲惫,顷刻就化成了乌有。

    20现世

    可能一个人即使再厌倦某种生活,当知道自己即将离开的时候,也会生出一点受虐狂般的眷恋来——何况褚桓一点也不厌倦离衣族。

    从河那边回来以后,褚桓不再每天往树林里一钻、除了南山之外谁也不搭理了,他在族人面前的存在感忽然变得高了起来。

    以前,褚桓真心不喜欢小孩和小动物,他看见小崽子就绕道走,听见他们叽叽喳喳闹头就大两圈。

    但是有一天,当他站在自己的窗前,抬头看见好几个小东西蝙蝠似的在树梢上挂了一排,伸长了脖子,还自以为是在悄悄偷窥的模样,褚桓居然奇迹般地没觉得烦。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猫嫌狗不待见的样子,心说:“这小璐儿将来要是一生生俩,他们家这辈子还有个清净的时候么?”

    褚桓抬手冲树上的侦察连招了招手,一帮小崽子伸长的脖子顿时从鹈鹕缩成了乌龟,扭扭捏捏地你打我一下,我踹你一脚,全都互相推诿,不肯先动。

    最后,还是小秃头一马当先,仗着一块糖的交情,从树上一跃而下。

    侦察连这才跟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地全部跳下树,褚桓回屋抓了一把糖,一人给了一块,就把这群崽子都打发走了。

    当然,也有不那么好打发的,比如小秃头。

    小秃头贪心不足蛇吞象,吃完了糖,还惦记着人,他在原地十分审慎地思考了片刻,决定脸皮厚才是一个人能成功的第一块基石,于是没羞没臊地腻在了一边,冲褚桓展开了两条胳膊。

    褚桓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干嘛?你不是要抱吧?”

    小秃头清晰地验证了他的想法:“抱抱!”

    褚桓趟地雷似的,战战兢兢地往前迈了半步,跟小秃头保持着安全距离,压低了声音,用他半生不熟的离衣族话试图跟小秃头讲道理:“一个阴沉凶猛的老男人,到一个热情洋溢的儿童之友,这个距离是很远地,你知道吗?有地面到太阳那么远,我才刚刚起步,你要给我时间。”

    也不知道他是发音不准没说清楚还是怎样,反正小秃头听了丝毫不为所动,执着地冲他扎着胳膊。

    褚桓见晓之以理不管用,只好动之以情——又递出一块糖:“吃吧,吃完自己玩去,乖。”

    堂堂离衣族野猪一般的儿童,哪是那么好收买的?小秃头拿了糖,不但不为所动,还冲褚桓展开大招: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

    那条神奇的小毒蛇又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见到此情此景,当机立断决定跟着一起裹乱——它飞快地攀上褚桓的裤腿,缠住了他的另一条腿。

    褚桓:“……”

    他两条腿上承载着“人与自然”的重量,真是举步维艰。

    褚桓只好用怀揣炸药包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捧着小秃头,将他送回了他父母那里。

    对于自家倒霉孩子的所作所为,孩他妈万分羞愧,当着褚桓的面就倒拎起小秃头,将他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屁股。

    褚桓权当没看见,装聋作哑地溜走了,小毒蛇从他的肩上探出头来,向着那哭爹喊娘的方向投去了同情的一瞥。

    小秃头就这样,在他生命之初就饱尝了“真爱是人渣”的世态炎凉,嚎了个肝肠寸断。

    褚桓经过一片小山坡的时候,正好碰见一群放牧的小伙子凑在一起消遣,他们磕牙打屁的声音远远地被风送到了褚桓的耳朵里。

    无论多么淳朴善良的小团体,也总有那么一两个倒霉蛋是平时被大家欺负的,显然,离衣族的汉子圈里,马鞭就是“吃饭睡觉打豆豆”中的那个“豆豆”。

    几个人将马鞭围在中间,马鞭正在那脸红脖子粗地辩解:“在河那边的时候,我跟大王大王一起住了好多天,算账的时候还是我帮他算的呢!他还说我是他兄弟。”

    其他人起哄:“吹牛吧!”

    一个小伙子捶着马鞭的胸口挑衅:“你说你是他兄弟,那你敢不敢把他叫过来喝一杯?”

    马鞭:“我……我……”

    “哎,我看见他了!你去啊——你不是说他是你兄弟吗,那你一招手他就过来了嘛!”

    “接着吹啊!”

    “就是,吹好大的牛,不就一起去了趟河那边吗?大山还去了呢。”

    “我们还天天跟大王大王一起上课呢,你连人家的话也说不好,还兄弟。”

    马鞭的脸涨得通红,愤然甩开其他人,憋足了气,大步流星地向褚桓走来。

    但他的勇气一路走一路泄,等到达褚桓面前的时候,基本上漏得底都不剩了,他低着头,忏悔罪行似地走到褚桓面前,脏兮兮的两只手紧张地搓揉着裤腿,脸上充满了外语不及格的中学生与外教狭路相逢时的绝望。

    褚桓充满恶趣味地从他的反应中找到了一点“为人师表”的乐趣——尽管与其说是任课老师,他觉得自己更像个教导主任。

    褚桓:“马鞭,找我有事?”

    马鞭结结巴巴,脸红得能在路口停车了:“我……我……喝……喝……喝喝酒。”

    ……总觉得他快哭了。

    褚桓本想为难马鞭一下,看着这小伙子窘迫成这样,也就不大好意思了,于是伸手一搭他的肩膀,痛快地答应说,“行,走吧。”

    马鞭没料到这么容易,震惊地在原地僵立成了一块棺材板——不单是他,那边所有大龄熊孩子全都跟着一起傻眼了,活像集体中了定身法。

    褚桓摸摸鼻子,不知道自己平时是有多高贵冷艳。

    一群小伙子谁也不好意思和褚桓搭话,最后他们推推搡搡,一致决定把马鞭扔了出来,马鞭踉跄两步没站稳,来了个单膝下跪。

    褚桓在小土坡上坐下,自然而然地翘起了二郎腿,悠悠地说:“孩子啊,没过年,跪也不给压岁钱。”

    马鞭紧张之下,根本没听懂,他感觉自己是被同伴推出来,大庭广众之下给架在了火上烤,脑子里糊得一塌糊涂。

    抓耳挠腮良久,马鞭才搜肠刮肚地憋出了一句话:“大……大王大王,你……你原来在你们家,也放马吗?”

    褚桓面不改色地说:“我不放马,我打猎。”

    众人有没听懂的,连忙小声向周围的人打听他刚才说了些什么,议论了一会,弄清他说了什么,都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有一个小伙大声说:“打猎兔子吗?”

    说话的小伙子娃娃脸,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名字叫“惊天动地的雷声”,褚桓简化了一下,管他叫“二踢脚”。

    “那叫‘打兔子’,不是‘打猎兔子’,汉语里该省的字要省。”褚桓扶了扶眼镜,自觉还挺有点人民教师的意思,他说,“我主要打野狗,以防他们咬人,可以说是个专门打狗的。”

    方才那个二踢脚扒拉了马鞭一下,小声用离衣族语问:“不相信怎么说?”

    马鞭就指导:“不相亲。”

    二踢脚低声念了两遍,感觉自己已经掌握了这个词,于是胸有成竹地大声说:“不相亲!”

    褚桓不怀好意地瞥了他一眼,促狭地一笑:“相亲?这就开始惦记姑娘了,你成年了吗?”

    放牧的小伙子们连忙组成临时语言学习小组,又是一阵大议论,足足五分钟,他们才众人拾柴火焰高地讨论出了褚桓那句话的意思。

    只见二踢脚的脸色由迷茫转成了窘迫,最后气急败坏地跳起来,把马鞭揪去单挑了。

    南山跟长者从远处走来的时候,就看见族人们个个东施效颦地学着褚桓跷二郎腿,翘得千奇百怪、姹紫嫣红——坐着的跟着学就算了,还有个别奇葩站在一边,一条腿触地,另一条腿艰难地抬上膝盖,猎奇地金鸡独立着。

    离衣族的男人们都仿佛是精神过头,无论是站是坐,都要笔杆条直地如松似钟。

    像褚桓这样松松垮垮地往那一坐,随便靠着什么翘起二郎腿这种动作,本族人是没有的。

    他们永远也学不会褚桓那种“人在这,神在那”的懒散和心不在焉。

    长者看了一眼,对南山说:“他以前不是不大和族人们混在一起吗?”

    长者是个老头子,穿着一身肚兜一样的奇装异服,胸前一个大口袋,里面塞满了各种水果,活生生地塞出了一个g号大胸。

    此人平时比褚桓还要神出鬼没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是不见人的,就是守山人来了,他也没有亲自露面,最后还是临走的时候鲁格去拜会了他。

    褚桓来到离衣族的几个月光景,只见过那老头一面。

    南山对长者的态度一直是恭敬中夹着亲近,他顺着长者的目光望去,嘴角不由自主地显露出一点笑意:“可能是闷了吧。”

    长者从胸前的兜里摸出了一个果子,枯瘦的手一掰,就把那东西掰了两半,看了看已经烂了的心,他的嘴角往下撇成了拱桥:“虫咬了。”

    南山从褚桓身上收回目光:“嗯?”

    长者指桑骂槐的说:“有些东西就像这颗果,看着漂亮,掰开一看,里面不是根本没长开,就是被虫子咬了。”

    南山一皱眉:“你说褚桓?他不是。”

    长者把烂果子扔在一边,又从肚兜里挖出了两串带秧的野草莓,扔给南山一串,随手擦了擦,就往嘴里塞去。

    长者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南山腰间的口琴,含糊地说:“你凭什么知道?因为他给了你几个小玩意,送了你几本书?”

    南山没吭声。

    “你和几个外面的人打过交道?你连你爸都不记得了,他当年啊,也是……”

    “我就是知道。”南山骤然出口打断了长者。

    他忽然发现自己不喜欢别人质疑褚桓,无论是鲁格还是长者,南山决定简单粗暴地终结话题,于是他说:“我生气了。”

    说完,他就这么走到水边,把草莓洗了洗,径自把长者丢在了一边,向褚桓走了过去,毫不避讳地当着长者的面借花献佛。

    放牧的小伙子们眼见族长来了,立刻一哄而散,南山把鲜嫩欲滴的野草莓递给褚桓:“请你吃。”

    “还有这个?”褚桓眼睛一亮——他倒不是爱吃水果,他就是喜欢这种红得透亮绿得水灵的植物,“你们这是个风水宝地,冬天不冷,夏天也不热吧?”

    “那是因为还没到冬天。”南山说,“你喜欢我们这吗?”

    褚桓毫不犹豫地点头。

    南山接着问:“喜欢我吗?”

    褚桓:“……”

    他虽然明知道南山只是由于语言文化差异,有些词不达意的口无遮拦,但是由于心怀鬼胎,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心虚了起来,险些把自己噎住。

    南山见他不回答,蓦地有点紧张,本来就直得板军姿一样的腰挺得更直了。

    褚桓顿了顿,说出来的话又不由自主地规避主要矛盾,转了个弯:“你那么招人喜欢,谁不喜欢?”

    南山听出他话里的勉强,心里一瞬间失落了起来。

    沉默许久,他闷闷地问:“既然喜欢,为什么不留下?”

    褚桓偏头看向他:“如果我要走,你想跟我一起去外面吗?”

    “想,”南山坦然地回答,“但是我不能离开。”

    褚桓捏起他的一缕头发,把发尖夹在手指尖把玩:“那我和你差不多吧——尽管在我们那,我不像你那样举足轻重,只是个小人物,但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我还是必须马上就走,你明白吗?”

    南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褚桓拍了拍他的肩,站了起来,指着他腰间的口琴说:“别把那玩意挂在腰带上,傻不傻?裤子都快给坠掉了。”

    南山一把按住褚桓搭在他肩上的手。

    “你……你如果要走……”南山的声音有一点沙哑,“一定要在冬天之前,冬天我们这里封山,你就出不去了。”

    21现世

    如果是在四季分明的中国北方,一般在十一月中下旬,基本上就已经进入冬天了,褚桓在离衣族过得有点记不清日子,只是大概算算,他依稀觉得是快到阳历年了。也不知道离衣族用得是哪一套历法,反正就以气温来说,这里还只是初秋的水平,和褚桓刚来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变化——怕冷的加一件薄风衣外套,个别傻小子皮厚火力壮的,什么都不穿,也不至于怎样。

    林子里的树叶还都是绿的,草也郁郁葱葱,连蛇都还没有要冬眠,只是早晚露重的时候显得微微有些怕冷。

    当时南山提到了“冬天”,褚桓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封山?你们这里这么靠南,冬天有那么冷吗?”

    南山回答说:“等冬天到了你就知道了。”

    可是冬天什么时候到呢?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冬天永远也不到,不过他克制自己很少这么想,妄想是加重痛苦的毒品。

    就在那天之后的第十四个清晨,褚桓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起床例行锻炼,可是才一推开门,他就愣住了。

    原本飘在河上的雾气一夜间发生了乾坤大挪移,笼罩了整个6地,放眼一看,只见那远近苍茫,是一片云山雾绕的奇景,族人的房子那高高的吊顶在满地的白雾中露出了一点尖来,腾云驾雾似的。

    整个山谷与平原都变得仙气飘渺,人站在其中,一只脚好像已经踏进了南天门。

    ……这挺好,他还没来得及死,居然就已经提前升了天。

    褚桓摘下结霜的眼镜,用袖口擦了擦,然后走进了大雾里,气温其实并没有降低,但是林子里的树却显露出冬天的踪迹来。它们也许是集体发了天大的一个愁,齐刷刷地一夜秃了头。地面上堆了厚厚一层凝着碎霜的叶子,而空中却只剩下被屠戮一空的枯枝,横七竖八地支在那里,撑起了一片沉甸甸的死气。

    褚桓在熟悉的林子前徘徊了片刻,心里不告而知地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离衣族的冬天。

    他没有继续走下去,转了一圈,径直回到了住处。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褚桓感觉雾气似乎比他才出门的时候还要浓重一些,于是又触景而悟地想通了“封山”的意思。

    褚桓回到屋里,麻利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其实他也没什么行李,除了那把尖刺和南山送他的刀,其他的东西基本都可以扔在这。

    他坐在已经冰冷的床沿上发了一会呆,静静地与破晓前的寂寞为伍,待了一会,从外套兜里寻摸出半包烟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最后又给塞了回去。

    一来,褚桓的烟瘾不怎么太重,二来是他不想用尼古丁和一氧化碳污染离衣族的青山绿水。

    ……而且在县城的时候,南山好像明确表示过不喜欢他抽烟。

    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褚桓抬起头,只见小毒蛇顺着他的床爬了过来。

    它似乎是怕冷,飞快地在褚桓的胳膊和肩膀上爬过,径直往他怀里钻去,钻到一半,碰到了褚桓折叠起来挂在风衣内的三棱刺。它的动作就忽然一迟疑,小蛇吐着信子,在三棱刺的外壳上试探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躲开,绕了一大圈,绕过了军刺,钻进了褚桓的袖子里,从里面冒出一颗三角形的小脑袋,探头探脑地看着他。

    褚桓:“我马上就走了。”

    蛇头探出来的尺寸大了些,它好像有点吃惊。

    不过……蛇怎么会吃惊?

    褚桓:“出来吧,不然一会我就把你一起带走了。”

    小毒蛇犹犹豫豫地探出半个身体,冰冷的鳞片蹭着褚桓的手背,身体却把他的胳膊缠得很紧。

    褚桓:“干什么?你要跟我一起走?”

    小毒蛇嘶嘶地吐信。

    “不行,”褚桓伸手去捉它,“我还得给你买小白鼠,麻烦死了——”

    这一次,狡猾的蛇一口叼住了他的袖子,把蛇身掰成了一个回形针,尾巴依然留在褚桓的袖子里,怎么也不肯出来。

    褚桓跟它做了一会斗争,手上的青筋都快被这小孽畜勒出来了,他发现这是一块蛇牌的狗皮膏药,贴上就撕不下来,最后心一软,想着:“由他去吧,反正养这么个小东西也不费钱,看劳了别让它乱跑就行了。”

    于是他就这样,带着这条别致的手链,背着简单的行囊出门了。

    门一开,褚桓先是一怔——南山已经在那里不知等他多久了。

    南山手里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马脖子上还挂着两个竹筒,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酒香。

    两个人一个站在门外,一个站在门里,一开始谁都没吭声,这种时候,真是说什么都多余。

    “你……”南山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行囊上,下巴绷得死紧,好一会,他喉咙微动,才低低地说,“走吧,我送你。”

    他的长发利落地扎了起来,显得更年轻了些,身上又穿上了那件搞笑的马甲,口琴也依然傻乎乎地挂在腰间——只是多扎了一条腰带。

    一见南山,原本缠在褚桓手腕上耍赖不肯走的小毒蛇立刻软了,说什么也不敢继续当钉子户,老老实实地溜出来爬走了。

    褚桓不自在地缩了一下手,感觉袖管一下子空荡荡的,风都灌进去了。

    他没有多废话,翻身上马,白马好像识途,南山也不用牵着,它就会自动跟着他走。

    走着走着,南山就把口琴解了下来,凑在嘴边吹着。

    褚桓小时候其实也有一个口琴,是褚爱国给他玩的,可惜那东西在他的抽屉里躺了这么多年,他也没弄清哪个窟窿出来的是什么音,南山却已经能像吹叶笛一样熟练地吹出各种曲子了。

    可能音乐这种东西,的确是要看天赋的。

    褚桓总是漫不经心,唯独听南山吹曲子的时候,他是全神贯注的。

    南山的乐声里自有一番丰沛的喜怒哀乐,从来不屑有一零半星的遮掩,浓烈得好像一口烈酒,一口下去,五脏六腑都是激荡,让人无比真实地感觉到,无论痛苦还是喜悦,自己都确实是活着的。

    不是行尸走肉,也没有浑浑度日。

    两人一路无话,很快走过了民居、果树,然后南山牵马,带他穿越了那条与世隔绝般神秘的河。

    褚桓不禁顺着来路回望了一眼,触目皆白,茫茫无所见。

    记忆里那些小崽子们吵吵闹闹的声音成了一页幻听,从他耳边一闪而过,褚桓低下头,看见了南山深色的目光。

    他那么俊秀,是褚桓生平仅见的、再漫不经心的人扫上一眼,也会印在心里的俊秀。

    褚桓的目光从他的嘴唇上掠过,不由自主地逗留了一下,片刻后被自己发觉,褚桓就有点不大自在地转开了视线,觉得自己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好像容易犯错误。

    他只好生硬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死乞白赖地把眷恋幻化成一句没什么意义的感慨:一转眼,自己在这里居然已经待了三四个月了,真是时光如水。

    “哎,”褚桓伸手敲敲南山的肩膀,“马脖子上挂着的那个,是酒吗?”

    南山把其中一个竹筒摘了下来,拧开盖子,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回身递给了褚桓。

    两个人站在河边,你一口我一口地把一个竹筒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褚桓就摸了摸白马柔软的鬓毛,笑起来:“你说我这是不是也算酒驾?酒驾在我们那被逮着一次,可得塞进小黑屋关半年。”

    南山听着他顺口开的玩笑,一点面子也不给,他既不笑,也不接话,而是直言说:“你一走,我很难过。”

    褚桓:“……”

    他笑容渐淡,最后叹了口气,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南山的脖子,把他往自己怀里一带。

    桂花味从他鼻尖错觉似的一晃而过,褚桓忽然暗搓搓地君子起来——他觉得自己既然心有杂念,就不该无所禁忌,于是克制地在南山肩上拍了拍,随即放开了他,翻身上马。

    “回头我把它撒在上次那个车站附近,它会自己认路回来是吧?”白马碎碎地踱着步,褚桓随意地拨动着马头,让它围着南山转了几圈,然后取下了它脖子上挂着的另一桶酒,“这个就送我了,再见。”

    说完,他轻轻一夹马腹,驱马直行。

    他走得从容不迫、气定神闲,却始终没有回一次头。

    南山忍不住叫了一声:“褚桓……”

    褚桓背对着他,远远地挥了挥手。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南山始终立在原地,目送着白马终于绝尘而去,看着褚桓像来的时候一样,干干净净、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

    “先人的话,不一定就是真的。”

    南山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他没有回头,只是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长者。”

    长者从浓雾里走出来,瘦骨嶙峋的脸上面无表情,就像个粉墨登场的老妖怪。

    “圣书上说,‘河那边有一个人能沟通过去与未来,连接现世和末世’,也许真的有,但是你找的那个老师不是说过吗?他们那边有六十万万个人啊。”

    离衣族中,“亿”这个计数单位已经超过了他们的认知水平,长老说起来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味着难以想象的数字带给他的震撼:“他们男女老少,长成什么模样的都有,你走到‘边界’,才那么一点距离,刚好遇上一个人,刚好带回来,怎么会就是他呢?”

    南山低头不语。

    “我知道你的意思。”长者说,“你想给孩子们寻觅个出路,所以我不拦你,可是靠一个外人,就可以把大家领过去吗?这个出路是多么的小啊,就像黑夜里着了火地一根头发,你抓不住的。”

    南山没吭声,也没解释,他的眼神并没有多少年轻人的锋利,那里有大山一样的坚不可摧与无从撼动。

    他只是转身迈回河里,蹚水走了回去。

    褚桓离开南山的视线后,其实并没有急着赶路。

    越过一座山岭后,他就感觉到那半桶酒让他有一点上头,褚桓勒住马,找了一棵大树,坐下休息了。

    后来他干脆决定靠在树底下睡一觉。

    这一觉没睡踏实,褚桓是被爬行动物爬过的“沙沙声”弄醒的,这边冬天不像北方那么冷,有时候甚至能达到二十多度,荒郊野外免不了有爬虫,褚桓随身没有什么驱虫驱蛇的东西,只好自己警醒点。

    结果他一睁眼,就看见了一只眼熟的小毒蛇,正左摇右晃地在他面前吐信子。

    褚桓:“……”

    认识人,听得懂人话,还会千里迢迢地穿过满是迷雾的河追踪到这……

    褚桓迟疑地抓起小毒蛇,把它举到自己面前晃了晃:“我说,你其实真是条蛇精吧?”

    紧接着,褚桓就听见了另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诧异地转头一看,只见一头大猪向他奔跑了过来。

    那个……猪?

    猪跑到他近前,猛地一刹车,以一种千里送火腿的大无畏精神挺胸抬头地站定。

    然后一颗光溜溜的小脑袋从猪背后抬起来,呲着一排小||乳牙,冲褚桓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褚桓:“……”

    22现世

    拐走一条蛇,这没什么,即便这条蛇看起来像南山的宠物,想必那个给腊肉定价两块钱一斤的穷大方也不怎么会介意……

    可这不代表他能安安心心地拐走一只娃。

    褚桓看着面前和猪一起撒欢玩耍的小秃头,愁得快要七窍生烟了。

    “过来。”褚桓板起脸,用半生不熟的离衣族语说,同时,他用力地憋出一脸威严,“你怎么追来的?找打是不是?”

    小秃头听了,非但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害怕,还欢脱地抱着猪脖子笑开了。

    褚桓:“……”

    这就是哑巴式语言学习的弊端,会听不会说,别人笑得肠子都断了,自己还不知道说错了什么。

    褚桓艰难地纠正了一下自己的发音,类似于:“找……招、赵……打。”

    小秃头乐得满地打滚。

    “算了。”褚桓泄气,他发现自己硬不起来,只好好言相劝,先是无可奈何地摸了摸兜,发现糖都留在他住的小屋里了,一块也没带出来。

    “我真没糖了,”褚桓尽可能地把字吐得清楚了些,把外衣口袋翻出来给小秃头看,“真的,不骗你,回家吧,乖,我送你。”

    小秃头根本不吃他那套,纵身一跃,准确地抱住了褚桓的腿。

    他俨然已经成了个专业抱腿的熟练工。

    大猪见状,好像也企图效仿,被褚桓一个充满了杀气的眼神定在了原地,只好去一边气哼哼地拱地了。小毒蛇却以一种有功之臣的架势,趾高气扬地爬上了褚桓的肩膀,一览众山小地俯视着其他物种——当然,他很快被褚桓捏着七寸拽下来扔在了一边。

    褚桓:“都是你招来的,裹什么乱?”

    一条蛇该如何去伸冤呢?这个残忍的问题注定是无解的,所以它受气兮兮地爬到了小秃头的胳膊上,盘起来的样子有点窝囊。

    褚桓跟小秃头沟通了一溜够,感觉自己已经快把口语都练出来了,那位神猪骑士依然油盐不进,他的耐心终于告罄了。

    于是褚桓二话不说,直接拎书包一样把小秃头拎了起来,往马背上一扔,火速原路返了回去。

    大猪哼哼两声,连忙撒丫子跟上。

    小秃头先开始还很高兴,走着走着,他发现路径好像不太对,咬着手指有些疑惑地四下打量。

    等回到了充满雾气的河边,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竟然被遣送了——小秃头自觉抛家舍业,牺牲良多,付出了无数的聪明才智,一路追寻着蛇的踪迹,才总算摸到褚桓的影子。

    可他这么满心欢喜地跑来私奔,居然毫无来由的就被遣送了,世界上还有比这再冷酷无情没道理的事吗?

    小秃头心里悲恨相续,于是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可惜他的挣扎在褚桓看来,和一只小猫乱抓挠也没什么区别,轻易就给镇压了,他只好使出杀手锏,亮出嗓门放声大哭了起来。

    褚桓粗声粗气地说:“哭什么哭,是不是男人了?闭嘴!”

    小秃头深吸一口气,为了体现自己的纯爷们儿气质,哭出了一串嘹亮的起床号。

    “……”褚桓默然许久,终于承认自己被治服了,他拍了拍小秃头的后背,放软了声音说,“好了好了,宝贝,咱不委屈了好吧,好了啊……”

    其实大人的态度越是这样软软硬硬反复无常,小崽子就越是明白他对自己毫无办法,小秃头有恃无恐,越发来劲,在马背上打着滚地撒泼耍赖。

    褚桓心力交瘁地站在满是白雾的河边,一筹莫展。

    经此一役,他再也不想当任何人的“舅舅”了——不管青梅竹马生出个什么。

    褚桓:“别哭了,带我过河好不好?我带你找你妈去。”

    没人理他。

    褚桓:“再哭我可就把你扔这了啊。”

    仍然没人理他。

    褚桓深深地望天叹了口气:“祖宗,我求求你了……”

    他束手无策了片刻,眼见小秃头这是要没完没了的趋势,只好病急乱投医地转向了小毒蛇:“你认识路吗?”

    说完,褚桓自嘲一笑,感觉自己有点不正常。

    谁知小毒蛇磨磨蹭蹭地爬到了地上,缓缓地钻进了水里,一串几乎看不出痕迹的水波荡漾开来,它在水面上露出一个碧绿的头,冲褚桓吐着信子。

    居然真的认识!

    褚桓立刻拍拍马:“跟着它。”

    他一个人带着一个动物园,这一天第二次走进浓雾深沉的河水中央。

    褚桓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领着一头猪一匹马和一个熊孩子,由一条毒蛇当向导,走那一条连信号都透不出来的迷雾之路。

    ……当然,他也没想到,这条看起来信心十足的蛇走着走着就迷了路。

    当手表的时针已经歪歪扭扭地走过了两格多的时候,园长意识到了自己的脑残——他竟肯相信一条蛇的智商。

    他们就这样陷在了浓雾深处,小毒蛇不安地在水里转了几圈,最后怯怯地顺着马的身体爬上了褚桓的裤腿。

    连马也焦躁了起来。

    褚桓跟南山确认过,他走的时候只要把马撒开,它自己就能找回族里,那么理论上,白马应该是能过河的,可是这条蠢蛇到底带了条什么路,把识途的老马都转晕了?

    小秃头早就哭累了,趴在马背上,双手攥着褚桓的衣襟,哼哼唧唧地打哭嗝,大眼睛乱转,眼神十分茫然。

    褚桓:“认识吗?”

    小秃头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褚桓叹了口气,此时,他手表上的指南针功能已经完全没了作用,仿佛碰到了紊乱的磁场,转圈都转成了华尔兹,而白雾茫茫中,他完全无法判断太阳光的方向,触目所及只有冰冷的河水和无边无际的雾气。

    他甚至无法分辨出雾气中哪里薄一些。

    忽然,褚身上一凉,他低头一看,小毒蛇钻进了他的衣服里——这蛇只有在觉得冷,无法抵挡冷血动物的生物本能的时候,才会往人的皮肤上贴。

    很快,褚桓也感觉到了气温的降低,他解开风衣外套,把只穿了肚兜屁帘的小秃头裹进怀里,拍了拍马:“走,别停下。”

    小动物们仿佛知道自己闯了祸,吵的闹的都闭了嘴,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褚桓虚虚地握着缰绳,一边仔细地观察周围的环境,一边让马自行寻找出路。

    忽然,褚桓听见水流声突兀得变急了。

    他后脊一紧,身体先于意识,已经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褚桓猛地一夹马腹,白马陡然受惊,离弦之箭一般地蹿了出去,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然后撕心裂肺的挣扎,水花四溅,褚桓一回头,只见河水中一道巨大的黑影一闪而过,方才跟在马身后的猪已经不见了,细细的血迹顺着水流了过来。

    小秃头猛地哆嗦了一下,扒着褚桓的肩膀,不安地探头去看,褚桓一只手把他的脑袋按了下去,一只手抽出了自己的军刺。

    “嘘——”他说,“没事,不怕。”

    四下骤然一片寂静,方才那东西好像在寻觅从何下口,而血腥味却已经飘在了鼻端。

    白马可能是离衣族马群中的马王,比褚桓骑过的任何一匹都镇定,但它毕竟是个动物,没有办法像受过特殊训练的人那样掩饰它的“战或逃”反应,褚桓明显地感觉到它的四条腿在微微地哆嗦。

    突然,白马猛地后退一大步,巨大的怪兽陡然从水中冒了出来,几乎和马上的人视线齐平,一股腥风扑面而来,褚桓怀里的蛇猛地支起上身,露出蛇类受到惊吓时候的下意识攻击动作。

    下一刻,厉风扑面而来,几乎划开了浓稠的白雾,那东西模样近蛇,身上长满了爬行动物的鳞片,肢体比蛇更强壮,比蜥蜴更灵活,有一张扁平的脸,嘴确实凸出来的,一口尖刀般的獠牙在它嘴里横七竖八地排成了鞋刷毛,连舌头都无处安放。

    它一口向褚桓咬了下来。

    褚桓整个人几乎是趴在了马背上,尖刺从最诡异的地方冒出来,猛地戳上了怪物的下巴,然后他狠狠地一别手腕,那三棱军刺在怪物皮糙肉厚的鳞片下活生生地钻出了一个浅浅的血洞——在那大牙已经包住他后背的时候,把那张血盆大口给撞飞了。

    怪物吃痛,张口咆哮了一声。

    无法形容那声音,褚桓只觉得太阳||穴一紧,整个心口都跟着震颤起来,他一把按住了小秃头的一只耳朵,将他的另一只耳朵压在自己的胸口上,然后狠狠地一拉缰绳,白马小步走起来,险险地从侧面与那大家伙擦肩而过。

    就在那一瞬间,永远黯然无光的三棱军刺突然爆发出了某种诡异的弧光,将途中的浓雾也一切两段,凌厉地捅进了怪物的眼睛。

    心狠手辣,干净利落,军刺从怪物的一边眼睛进,又从另一边的眼睛出。

    怪物发出垂死的哀嚎,整个河流与大雾都在震颤,褚桓觉得自己就像受了个严重的次声波袭击,他那熟悉的、精神衰弱似的头疼突然变本加厉地涌了上来,褚桓眼前几乎一黑,喉咙里顿时涌起了腥味。

    23现世

    花骨朵双手举着族长权杖,连跑带颠地追上了南山( 山河表里 http://www.xlawen.org/kan/18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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