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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部分阅读

    俩喝上一盅!”自个儿先喝了。

    大柱也糊里糊涂把酒倒进肚里。

    酒过三盅,满同扯开了正题:“大柱,城里那一摊子二爸走不脱。先前你三爷在世,我顾了这头还要顾那头。如今你三爷下世了,这头我也就放心了。只是那几亩责任田我腾不出手来种。”

    前些年种地要交税,这两年不但不交税了,国家还给补贴款,可满同不愿种地。他的生意很红火,就像大柱说的那样,他耍一月勺把子就顶种一年庄稼。可父亲留下遗,渠拐角那块地不能不种。他是个孝子,不能让父亲死不暝目。他要找个让他放心的人替他种那块地。

    大柱说:“那就让人种吧。如今耍手艺的都不吃泥巴饭了。”

    “我也这么想。别的人我不放心,你是个实诚人,就看着把那几亩地种了吧。一一你甭急,听我把话说完。二爸一分钱的租金都不要你的,只要你把渠拐角那块地种好,甭叫长出蒿子就行。”

    大柱把手中的酒仰头灌进肚里,拍着胸脯说:“你的心思我明白。你尽管放心。我别的本事没有,玩泥巴是本行。咱是庄稼汉的后人。”

    满同皱了一下眉:“那咱爷儿俩就说定了!”抓起酒瓶,一仰脖子来了个底朝天。看得大柱目瞪口呆。

    来年立春,天降一场好雪雨。麦苗齐刷刷地长了起来。渠拐角的那片麦子更是钻人的眼,油泼了似的墨绿,谁见了谁夸,都说这块地的主人是座稼汉把式。

    原载2009年五期《延河》

    6.五(1)

    日子又继续往下过。***

    黑丑白知对改芳有愧,越格外地照顾她,重一点儿的家务活绝不让她沾边。改芳逃跑之心不死,又跑了两次,都被黑丑追了回来。她这才知道黑丑时时刻刻都盯着她,晚上睡觉也睁着一只眼防着她。她又气又恨,却又无可奈何。

    “我恨死你了!”黑丑每每去厨房吃饭,改芳都要瞪着眼这么说一句。

    最初,黑丑默然无语。后来有一天,黑丑突然说了一句:“我也恨白个儿!”

    改芳一怔,看了一眼黑丑,黑丑避开她的目光,一脸的愧色。打那以后,她不再说那句话了。但黑丑的缝缝补补,拆拆洗洗,吃吃喝喝,她全都包了。

    冬去春来。院里落秃叶子的洋槐、椿树在春风的吹拂下,慢慢吐出了嫩绿。

    树叶渐渐地肥大了,变得一片葱绿。

    平川的五谷真能养人。改芳的身上突然大放光彩,细条脸变成了鹅蛋形,没了菜色,白里透红;焦黄的头乌亮丰厚了,单薄的身子骨丰满了;特别是那扁平的胸脯十分惹人注目的凸耸起来;那腰肢十分柔和,走路似踩着云,如同微风摆动着杨柳。一个女人长成了这般成色,就是村里一道亮丽的风景,每逢改芳从街上走过,男人们的眼睛都直了。村里的小伙免不了拿傻人取笑寻乐。

    “黑狗,夜里在哪达睡觉?”

    “黑狗,你媳妇的肉馍馍好吃吗?”

    “傻人真有傻福。”

    “一颗水灵灵的小白菜硬是叫猪拱了,可惜!”……

    傻人只是一个劲儿地傻笑,任人笑骂取乐。

    这样的场面难免让黑丑碰上。他先是沉着脸让哥走开,随后大骂取乐者:“你们的嘴闲着就吃屎去!”

    “你咋张口就喷粪!”有好斗者还骂。

    “跟你们这号人说话用不着刷牙!”

    “跟你嫂说话怕要刷牙吧?”好斗者恶语中伤。

    围观者跟着起哄。

    黑丑的脸变成了紫茄子。“日你先人!”骂着,扬拳打了道去。

    好斗者脸上虽然开了酱油铺,却当着众人面不肯示弱,以拳还拳。一场恶斗下来,黑丑免不了破衣衫、身上带伤。回到家,傻哥哥视而不见,改芳却大惊失色,忙问他怎么了。他强颜欢笑,搪塞了之。

    时间长了,改芳便知道了黑丑受伤的真正原因。一见黑丑破衣烂衫带着伤回家,她便无地替黑丑包好伤,要他脱下衣衫,一边缝补,一边默默垂泪。黑丑不知说啥才好,只有默默相伴,皮肉虽苦,心里却暖烘烘的。

    一日上午,黑丑又破衣烂衫、满脸血迹地进了家门。改芳大惊失色,急忙迎上去:“你又打架了?我说过,要你不要理会那些哈辰,你看你……”她只觉着泪水直往眼眶外涌,掏出手帕要替黑丑拭去脸上的血污。

    黑丑却一把推开她:“不要你管!”

    改芳以为他在火头儿上,并不在意,温柔地说:“把衣服脱下来,我补补。”

    黑丑却一声不吭地进了屋。改芳一怔,随即也跟了进去。

    “把衣服脱下来吧。”她又说了一句。

    黑丑猛地回转过身:“嫂,你出去吧。”

    “咋?”改芳这才现黑丑一反常态,脸色铁青,十分怕人。她惊呆了:“你……这是咋了?”

    “甭问了,你出去。”

    “到底是咋了?”

    “叫你甭问,你就甭问了。”

    改芳也犯了牛脾气:“不,你不说清楚,我就不出去!”

    “你这人真个是!”

    “到底出了啥事?”改芳要刨根问底。

    “球娃那狗日的说咱俩的闲话哩。”

    “谁爱嚼舌头就让他嚼去,我不怕。”

    “你!”黑丑转过身,不禁一怔。

    改芳的眼神有点儿异样,正痴痴地看他。黑丑一惊,急忙避开她的目光,说:“嫂,我哥是那么个具体人,我这个兄弟要维护他的名声。从今往后,咱们要避别人的闲话。”

    改芳的身子哆嗦了一下,慢慢垂下目光,两行泪水涌出了眼眶。半晌,她猛地双手掩面,转身跑出了屋。

    黑丑想追出去喊住她,脚抬了一下又站住了。他砸了白个儿一拳,跌坐在炕沿上,使劲儿地揪着白个儿的头……

    1.一(1)

    黑丑姓张,大号张耀武,十分体面的名字,却总是叫不出去,一村人都叫他的|||乳|名,说“耀武”是起给公家人叫的。***这话倒不假,“张耀武”只是写在他家的户口本上,生产队分东西时被会计叫一下,其余的时间都闲着。

    黑丑其实不黑也不丑。他生得宽肩细腰、眉清目秀、白白净净,不像是庄稼院里长出的苗子,倒像是个城里娃。黑丑这个名字实在是太亏欠辱没了他,但这也怨不得他的爹妈。庄户人一来没文化,二来说是给娃娃起个贱名好养活。他们给大儿子起名黑狗,二儿子叫黑丑,也就顺理成章了。

    黑丑的爹去世时,黑丑还不懂事。娘离开人世时,黑丑已是十八岁的大小伙儿了。娘的魂已被小鬼索到了奈何桥,但还不肯闭上眼睛。娘一手拉着黑丑的舅舅有义老汉的手,一手拉着黑丑的手,目光凄楚,嘴唇哆嗦,却没气力说话了。

    “娘!”黑丑叫着娘,泪如泉涌。

    “姐!”有义老汉也直抹泪,“你有啥话,就跟我说吧。”

    黑丑娘凄苦的目光落在了大儿子黑狗的身上。

    黑狗站在一旁,一手拿根大葱,一手拿着砖头般大小的玉米面粑粑,大口咬着。人世间这悲痛离别的一幕,也唤不醒他那愚钝痴呆的心灵。

    “黑……黑……”黑丑娘使尽生命最后的全部力量,却还是说不出个囫囵话来。

    黑丑赶紧跪爬到母亲身边:“娘,我在这儿……”

    娘的目光在黑丑稚气未褪尽的脸上滞留了片刻,把目光最终落到兄弟的身上。有义老汉明白了姐姐的心思,俯下身问姐姐:“姐,你是放心不下黑狗吧?”

    黑丑娘的头微微动了一下。

    “姐,你放心走吧。”有义老汉抹去泪水,拍着胸脯说:“从今往后,黑狗就是我的亲娃,我不会亏待他的,人家娃娃有啥,我也要叫他有啥!”

    黑丑娘的头一歪,闭上了眼睛,可那手还紧紧地攥着兄弟的手……

    7.六(1)

    家里失去了往日的平和气氛。***

    黑丑的衣服脏了,白个儿洗;破了,白个儿补。改劳看见很想去帮他,却最终还是没有去帮,只是偷偷掉泪。改芳劈柴挑水,黑丑也装作没看见,可心里也很不好受。两人似乎成了路人。黑狗对此浑然不觉,每日依然照吃照睡,再加上下地干活,有时也说几句胡天黑地的浑话,没谁搭理他。

    黑丑早已到了该成家的年龄,可媳妇还没个影影。虽说也有媒人登门,可一张嘴就狮子大张口要几千元的彩礼。他哪里拿得ci+ij?白天好过,在田地里出力受苦,在男人窝里嬉笑浪谝,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夜晚却难熬,长夜漫漫,被窝里没个说知心话的人真不好过。

    有义老汉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也虎瘦雄心在,一直在心里惦记着小外甥的媳妇,却日子过得不景气,再也没力量钻北山了。只有委屈黑丑了,慢慢地熬着。

    张家小院里还有一个苦熬的人。

    谁哩?改芳!

    夜静更深,常从上房传出改芳压抑不住的嘤嘤哭声,那哭声真揪人心!原本就难以入睡的黑丑更全然了无睡意,不住地烙肉饼。他十分清楚上房在生什么事,可他又能怎么样?他只能用手堵上耳朵,不去听那哭声。有时实在忍受不住他就蒙上被子,出一个男子汉强抑不住的悲哭声。

    唉,这日子!

    一夜,黑丑好不容易人了睡,却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侧耳一听,又是哥和嫂。

    “畜生!”嫂子的哭骂声。

    “你是我买来的肉,我想咋吃就咋吃!”哥的嗓门。

    黑丑最怕听见这吵闹声,用被子蒙住了头。谁知那吵闹声越来越大,已经闹到了院子。他实在无法装聋作哑了,便穿上衣服下了炕。拉开匡门,眼前的景象顿时气得他浑身抖。惨白的月光下,哥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强扒改芳的衣服。

    改芳哭骂着,死命抵抗。他看不下去,疾步冲了过去。

    “混球,松开手!”黑丑的声音低沉,似闷雷般的怕人。他是怕惊动了两邻家,一只手紧抓黑狗的胳膊,指甲里都挤进了肉。黑狗痛叫一声,不由白主地松开了手。改芳像脱离狼口的羊羔。急忙逃向一边。

    “你甭管!”黑狗嚷嚷着,像了的种猪,又朝改芳扑去。

    改芳吓得钻进了黑丑的屋子。黑狗又朝屋里扑去,黑丑用身子挡住了他的去路:“回屋去!”

    黑狗邪火烧身,横冲直闯,满嘴喷粪,不堪入耳。黑丑一咬牙,扬手猛地在黑狗胸脯上打了一拳。黑狗惨叫一声,仰面朝天跌倒在地。这一拳真重,黑狗挣

    扎了半晌才从脚地爬起来,看了兄弟一眼,浑身不禁哆嗦起来。他从来都很怕兄弟,今夜是欲火烧身,才敢不把兄弟放在眼里。现在被兄弟一拳退了邪火,他才害怕起来。从兄弟那阴沉沉恶狠狠的脸上,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逃命似的跑回了他的屋。

    黑丑长长吐了一口气,举起拳头看了半晌,在自个儿的胸脯捶了两下,慢慢地松开。他在院子呆立半天,这才转身进屋。

    一进屋,黑丑就呆住了。改芳披头散地缩在屋角,像只受了伤的羊羔,睁着惊恐的大眼,瑟瑟抖。她身上的汗衫被撕成了条条,短裤也成了破布,几乎是裸着身体;浑圆的肩头上有着青红的牙印,两个白馍馍似的**印着鲜红的指印,渗出了斑斑血迹。

    黑丑慌忙退出屋。他的心突突乱跳,一股热血在全身涌动,浑身上下直热。

    “柜里有衣裳你穿上吧。”黑丑在窗外说,强抑住心跳。

    屋里一阵塞塞率率。

    半晌,黑丑才进了屋。改芳穿着他一身宽大的衣裳,坐在炕边,双手掩面,呜呜地哭。

    很久,很久…窗外传出一声鸡叫,紧接着一阵鸡叫声。慢慢的,夜又恢复了宁静。

    黑丑终于开了口:“嫂,你甭伤心了,回屋睡去吧。”他的话刚一落音,改芳的哭声忽的大了。黑丑慌了神:“甭这样,甭这样,半夜三更的当心别人听见笑话。”

    “我不怕入笑话,我要让一村人都知道我受的是啥罪……”改芳嚷着,却哭声变成了强抑的抽泣。

    2.二(1)

    拍着胸脯说话不费多大的气力,甥当亲儿子待,有义老汉说到做到。

    有,黑狗却没有。啥呢?媳妇。

    可要把说出的话变成事实谈何容易。把傻外吃喝穿戴黑狗和别人没啥两样。可一样别人扳着指头算,黑狗二十五了。村里这么大的年轻人,娃娃都满地跑了,黑狗的媳妇却还没个影影。一个人就是蠢成了一头猪,可到了成熟的年龄,也渴望能得到异性。黑狗常常站在大街上瞪着眼睛看大姑娘小媳妇,嘴角不能自已地流着哈喇子,嘻嘻嘻地傻笑,吓得大姑娘小媳妇都进着他走道。有人把这事说给有义老汉,他当下脸上就不是颜色了。他是个极要脸面的人,不愿看着别人指着傻外甥说长道短,拉下老脸求爷爷告奶奶,四处张罗拜托人给黑狗说媳妇。功夫总算没白费,媒人登了门。

    端茶,敬烟,赔笑脸,说好话。

    媒人一开口,却是给黑丑提亲。有义老汉黄了脸。大麦没黄岂能收小麦!姐姐临终的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断然拒绝了诸多给小外甥提亲的事,誓无论如何也要先给大外甥娶上媳妇。

    天下事不能尽遂人心愿。有义老汉尽管雄心很大,可给大外甥说媳妇之事难于上青天。几经周折,不能如愿。万般无奈,老汉牙一咬,一跺脚,把圈里的……

    头老母猪连同一窝猪娃卖了,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些,凑了八百元钻了北山。

    北山里穷,姑娘都想嫁到山外去过富裕的日子。

    不多日,有义老汉带回了一个黄花姑娘。

    这女子名叫改芳,十七岁,比黑丑还小三岁,高挑儿的个子,瘦长脸,满脸的菜色,焦黄的头,单薄的身子骨,假若来一阵大风,不抱住树非上天不可。

    只是那双眼睛还有点儿水灵之气,站在院中一脸的惶恐之色,怯怯地偷看人。

    有义老汉趁热打铁,当天就办了一桌酒席,请了村里的几个干部和族里几位老者吃喝了一顿,放了一挂二百头的鞭炮,便算是给黑狗完了婚。

    天色将晚,有义老汉要回家了。他要小外甥送送他,走到村口站住脚,叮咛说:“黑丑,你哥就是那么个具体人,你嫂刚进门,我想不会有啥变故的。就怕时间一长会变心,万一要……”老汉咳嗽起来,好半天才止住。“我就对不住你娘了……”

    黑丑的目光定定地望着舅舅。舅舅老多了,脸上皱纹添了许多,两鬓灰白,背也驼了起来。唉,都是哥的婚事把舅舅熬煎成了这样。他心疼地说:“舅,你要当心白个儿的身子骨。明日个我陪你去县城找个大夫瞧瞧。”

    “舅没啥,有你这份儿孝心,舅比吃啥药都好。”有义老汉在小外甥肩膀拍了一巴掌,“黑丑,你今年也满二十了,能顶得超门户了。我也老了,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往后这个家要你操心了。”

    黑丑点着头。

    有义老汉又说:“你也甭着急,舅缓两年劲儿,再给你说个媳妇。”

    “舅,我不要……”黑丑红了脸。

    “看你说的,哪个男人能不要女人。”有义老汉呵呵笑了,“你尽管放心,舅说的话不会放空炮。”

    3.三(1)

    改芳的家在北山的一个深山坳里。那是个穷乡僻壤,辛劳一年,顶多能吃个半饱。改芳兄弟姊妹六个,她是老三,上有兄姐下有弟妹,是个挨打挨骂的角色。其实,也不是父母不疼爱女儿,只是家里太穷,且儿女又多,想疼没法疼,也疼不过来。

    改芳长到十七,父母开始为她的婚事熬煎。父母吃苦受累一辈子,希望儿女能过上好日子。登门的媒人倒是不少,可说的对象都是邻村附近的。改芳的父母不愿把女儿嫁给山里的后生,他们向往山外平川人家的好光景,想把女儿嫁到山外去,却一时半时没个穿针引线人。父母只有对天长叹,哀叹女儿命苦。

    半年过去了,有义老汉来到这个深山坳的穷山村,恰好在改芳家借宿。山里人虽穷,却好客。改芳的父亲留客人住下,晚上同睡一盘土炕。闲谈中,有义老汉说是想给外甥找个媳妇,村里有没有合适的女子。改芳的父亲一听喜出望外,忙问有义老汉的外甥人品如何。有义老汉白然尽拣好听的说。改芳的父亲便说,自己有个女儿,年方二九,想寻婆家。有义老汉大喜过望,忙说想见见娃。改芳的父亲把改芳叫了过来。有义老汉见改芳身子骨单薄一脸菜色,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可想到自己的傻外甥哪里还敢嫌弃,连声说好。当下两人都没了睡意,烟锅对烟锅地吸着烟,谈起了这门亲事。鸡叫三遍,天光大亮,两人的烟袋空了,这门亲事也订好了。

    有义老汉在改芳家住了两日,第三天便要带改芳出山。临行时,他当着改芳的面交给了她父亲八百元彩礼(那年月八百元对山里人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女儿离家虽足伤心之事,可改芳一家欢天喜地。一来山里人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币,二来女儿去平川吃大白蒸馍过舒心的日子,何悲之有!

    改芳心里也很欢喜。她听父亲和那个老汉说,那个“他”长得很体面,忠厚老实,勤谨肯干。一个山里女子能跟这样一个男人过日子,算是跌进了福窝窝。

    婚事虽然办得仓促简单了些,可改芳没有半句抱怨的话。她寄希望于未来的日子。

    洞房花烛夜的开幕式是闹洞房。这里的乡俗是新婚三天没大小,闹洞房闹得很粗野,叔叔揣摸侄媳妇的奶头都不为过。那年月乡里人缺少文化知识传播,年轻人的性知识几乎全部来源于年长者讲的故事和闹洞房。闹洞房近似于传身教的性教育。

    闹洞房的温度一点点在升高,新娘子心里的喜悦却一点儿一点儿在变凉。山里女子没文化却心眼细,她已看出新郎官是个绣花枕头,憨得过余了。

    “黑狗,吸个火罐罐(亲嘴的俗称)。”有人笑喊。

    黑狗傻呵呵地笑着,猛地扑过去抱住改芳,狗熊啃包谷棒似的在改芳额颅上

    咬了一口,疼得改芳失声痛叫起来,他却哈哈大笑起来。这时一个叫球娃的小伙儿挺身而出,嘻笑道:“黑狗,你咋是个瓜熊(傻瓜),吸火罐罐咋能是那个样子。你看着,我来教你。”说着,强行捧起新娘子的脸,嘴对嘴亲了一下。

    “再来一个!”一伙人笑着起哄。

    球娃刚想再亲一下,后衣领被一只大手抓住了。那只大手十分有力,像撕狗皮膏药似的把球娃从新娘子身上撕了下来,扔到一边。他扭过头来,定睛细看,是黑丑。黑丑的一双怒目对着他,恨不能吞了他。他讪笑道:“你弄啥哩嘛,使那么大的劲儿干啥,我的脖子都让你快撕断了。”

    一旁有人笑道:“黑丑是给他嫂护驾哩。”

    球娃戏谑道:“黑丑,这是你嫂,又不是你姐,你想亲也能亲,我让给你。”

    一伙人哄笑起来。

    黑丑更恼了,骂道:“放你妈的狗屁!”扬拳要打球娃,被身边的人拦住了。

    闹洞房的不欢而散。

    翌日清晨,改芳早早起来强打起精神去扫院,这是每个新媳妇必修的功课,所谓新媳妇三天勤,指的就是早早起来扫院下厨房。离家时父母再三叮嘱过她,不能贪睡。昨晚闹洞房的人走后,黑狗就把她扑倒在炕上,又是“吸火罐罐”

    8.六(2)

    黑丑点燃一根烟,吸着,许久,说:“我哥就是这么个具体人,你甭和他计较……”

    改芳“哇”地一下又哭出了声。黑丑又不知所措了。

    很久……

    黑丑柔柔地说:“再甭哭了,当心伤了身子,你就在这屋睡吧。”他掐灭了烟,退出了屋,轻轻带上门。

    屋外一片黑暗,月亮钻进了云层,几颗星星从云缝中探出头来,鬼火似的眨着眼睛。黑丑呆呆地站在院中,屋里传出改芳揪人心肠的哭泣声,在静夜中显得十分凄惨。他打了白个儿几拳,仰面朝天,出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唉一一”良久,他转身朝街门走去,走到了门口,又停住了脚。迟疑思忖片刻,他折回了柴房。

    虽是初秋季节,深夜颇有冷意。他蜷缩在麦秸里,闭上眼睛想打个盹儿,可怎么也睡不着,心里似乎塞进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娘、舅、哥、嫂的影子轮番在他眼前晃动,他心里难受得直想哭。

    柴房没门,一阵夜风袭来,黑丑只觉着阴森森的冷,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也竖了起来。他浑身一哆嗦,打了个觳觫,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头掠过。他忽地起身,出了柴房,直朝他的住屋走去。

    在屋门口,他迟疑地站住了脚。屋里没了灯光,一片漆黑。他屏住呼吸,聆听屋里的动静,却啥动静都听不见,只是从上房传来黑狗打雷般的鼾声。

    “嫂!嫂!”他叫了两声。

    不见改芳应声。他心里一悸,提高声音又叫了两声,还是不见改芳回应。他知不好,不管不顾地闯进门去。黑暗中什么东西撞了他一下。

    “嫂!”他叫着,拉亮了电灯。呈现在眼前的景象把他吓蒙了,一根绳子把改芳吊在了屋梁上,被他撞得直晃荡。

    “嫂!”他惊叫一声,慌而不乱,一步踏上烷沿,一手搂住改芳的身体,另一只手颤颤地卸下套在改芳脖子上的绳圈。

    他把改芳放在炕上,不住地呼唤,还是不见应声。他急中生智,死劲儿地掐改芳的人中,泪水和着额头淌下的冷汗,吧嗒吧嗒地落在了改芳的脸上头上。

    终于,改芳叫了一声,头摆动了一下,一只手扬起来拉开黑丑掐人中的手。

    黑丑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放回了肚里,一屁股跌坐在炕沿上,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和泪水,长长嘘了一口气。

    慢慢地,改芳睁开了眼睛,痴呆呆地看着黑丑。许久,泪水从她的眼眶溢了出来,顺着眼角落在枕头上。

    “走,你不许我走;死,你不让我死……我恨你!”

    “你不该这么想。”黑丑搓了一下脸,抹去悄然滚出眼眶的泪珠。

    “我活着不如死了。”

    “甭这么说……”

    “人活着都有个盼头,我有啥盼头?”

    黑丑无语了。

    半晌,改芳挣扎着要坐起身,黑丑急忙按住她:“甭起来,好好歇着。”

    “你就不怕人说闲话?”改芳眼里射出怨恨的光。

    黑丑涨红了脸,垂下眼皮。

    沉默半晌,改芳抬起目光,定定地看着黑丑,说:“这辈子你把我害苦了……”

    黑丑一怔,呆呆地看着她。

    “你当我真个跑不脱吗?我是个活物,你就能把我看住。我是不想跑。你知道是为啥吗?”

    “为啥?”

    “你是装瓜(傻),还是真个儿瓜了?”

    黑丑不知说啥才好。

    “为啥你不是你哥!”改芳恨恨地喊。

    黑丑浑身一震,惊诧地看着改芳。改芳乌黑的双眸燃烧着异样的火焰,似乎要把他融化掉。他惶恐起来,想赶紧起身逃走,屁股却挪不开炕沿。

    “嫂,甭这么说……”

    “我偏要这么说!”

    “嫂……”

    “我不要你叫我嫂!”突然,改芳一头扑进了黑丑的怀中。

    “你为啥不是你哥!你为啥不是你哥……”改芳呜呜地哭着,两个拳头不无怨恨地捶打着黑丑宽厚结实的胸脯。黑丑心头筑起的堤坝被突然袭来的大浪冲垮了。

    女人怨恨的泪水,温软的躯体,真挚的意,融化了男子汉如铁似钢的意志,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黑丑紧紧搂住了改芳,世界上的一切,在他的心目中都不存在了,只有怀中这苦命的女人……

    4.三(2)

    又是扒她的衣服,恰似一头种猪拱翻了一颗水灵灵的嫩白菜,海吃海喝,精疲力竭后翻身去睡,呼噜打碍震天响。此时,山里女子才明白彻底上了当,和自己同床共枕的是个傻人。失望的泪水打湿了枕头,等到天明,两眼肿成了红桃。

    这些话是后来改芳跟黑丑说的。

    第二天早晨起来,黑丑现改芳的眼睛肿了,愣了一下,随即有点儿明白过来。他过去抢下改芳手中的扫帚:“嫂,你歇着吧,我来扫。”

    改芳一愣,随即又抢过扫帚:“不不,我来扫……”这活本是妇道人家干的,怎么能让一个大小伙子来干。可黑丑说啥也不让她干。她呆立半晌,便去挑水。黑丑扔了扫帚,又抢过她肩上的担子:“嫂,这活儿咋能让你干。你歇着,我去挑。”走了几步,又站住脚,看着她红肿的眼睛,说:“我哥有亏欠你的地方,你多担待点儿。”

    黑丑一担水挑回来,黑狗才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出了屋。他拖着懒洋洋的步子进了厨房。走出厨房时,一手拿着馍馍一手拿根葱,大口咬着,嘴角挂着一丝涎水。

    改芳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站在那里瓷,心里却好像打翻了五味瓶。猛地,她返身进屋,一头扑在炕上,死死咬住被角,整个身子筛糠似的抽动着,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出……

    9.七(1)

    日子在继续。***

    张家小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欢乐。黑丑和改芳的脸上一天到晚挂着笑,整个家庭弥漫着甜蜜、欢乐和幸福。

    究竟名不正不顺。一旦有人来家,俩人便成了路人。掩饰是紧要的,也是必需的,而且不容别人看出破绽。

    最初,黑狗对此浑然不觉。却由于他们的不慎,一次竞被傻人堵在了被窝。

    他们惊慌失措的举动和神自然十分不雅,而傻人呆愣愣地看了他们半晌,突然抱着脑袋圪蹴在脚地,死了人似的号啕大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模样比他们更难看。

    黑丑慌忙穿上衣裳,回到自个儿的屋子,狠狠抽了自个儿两个耳光,大口大口抽着卷烟。时辰不大,改芳进了屋,柔声说:“你甭担心,我哄他睡了。我跟他说了,他要说出去,我就跟他离婚。”

    黑丑只是抽烟。改芳挨着他坐在炕沿上,下巴顶着他的肩膀,出主意说:“他怕你,你再吓唬吓唬他,他是不敢乱说的。”

    黑丑还是抽烟。改芳摇着他的肩膀:“你说话呀。”

    黑丑推开她:“你走吧!”使劲儿地把烟卷按灭在炕沿上。

    改芳一惊:“走!上哪达去?”

    “越远越好,找个好人家。”

    改芳哭了:“你不是人……”

    “你骂的对,我不是人。我对不住我娘,对不住我舅,对不住一一我哥……”

    改芳一愣,瞪着红的眼睛:“你就对得住我了?”

    黑丑垂下了头。

    改芳哭了:“我……有了……”

    黑丑一怔:“是我的?”

    改芳扑进他的怀里:“部是你害了我……”泣不成声。

    黑丑紧搂着改芳:“甭哭,甭哭……”泪珠子却也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5.四(1)

    一日傍晚,改芳突然不见了踪影。

    自然是黑丑先觉察到的。

    黑丑抓紧干完了地里的活,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一进家门,他就感到少了点儿啥。

    “哥!”他叫了一声。

    黑狗出了厨房门,端着比脑袋还大的高把耀州老碗,大口呸着黏面。

    “我嫂呢?”

    黑狗摇头,嘴被饭塞得说不出话来。黑丑立马慌了,忙去两邻打问,都未见。村西头的根娃脑子有点儿迷糊,三十了还没娶上媳妇。半年前他爹花了两千元从甘肃给他买了个媳妇,没过上三天,那女人跑了,至今连个踪影都寻不着,闹了个人钱双丢。想到这一层,他心里更加惊慌不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沉思片刻,他慌忙奔通往北山方向的小道追寻。

    夜幕完全垂下了,一片淡淡的月光沐浴着原野山川。小路如蛇,在草丛中蜿蜒,直钻荒山深处。黑丑心急胆壮,大步流星急急迫寻,出了一身透汗,眼前只是荒草一片。他心里不禁犯疑:是否判断失误?

    倏然,前面不远处闪出一团黑影,且有杂乱的脚步声。黑丑先是一惊,随即又是一喜,轻提脚跟疾步追了上去。

    黑影果然是改芳。黑丑斜括奔到前边拦住去路,胸脯拉着风箱,两眉倒竖:“你一一干啥去?”

    改芳惊得“呀”地叫了一声,浑身直打哆嗦。待看清来人时,牙齿才不捉对儿打架,半晌,说:“回娘家。”

    “咋不传一声?”

    “……”

    “跟我回去!”

    “不,我不回去。”

    “回吧,有啥话回去说。”

    “跟谁说?跟那个傻子说吗?”

    “你这么走了算个啥?”

    “我让我爹还你家的八百块钱。”

    “这不是钱的事。”黑丑耍了蛮,抓住改芳的胳膊往回硬拉。改芳也豁出去了,蹲下身子打坠儿,又哭又骂:“放开我,骗子!”

    黑丑心里很不是滋味,却没有松手。娘和舅的影子老在他眼前晃荡。他心一横,不管不顾,一抱抱起改芳撒腿往回走。改芳孩子似的在他怀里蹬着腿,边哭边数说:“你舅编瞎话骗我,你使软性子哄我,你一家人都不是好东西……”

    黑丑任她哭骂数说,抱住她就是不松手。离村子近了,黑丑才放下改芳,呼呼直喘粗气。改芳脚一挨地,又撒腿往北跑。黑丑慌了神,又一抱抱住她。改芳便躺在草地上打滚,闹得黑丑干搓手不知所措。

    半晌,黑丑蹲下身哀求说:“嫂,甭闹了。”

    改芳呼地坐起身,两手没头没脑朝黑丑乱打:“我不是你嫂!我不是你嫂!”

    黑丑不躲也不还手,任改芳打骂。改芳打累了才住了手。黑丑这才开了口,声气十分柔和:“你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再甭闹了,当心村里人听见笑话。”

    改芳双手掩面,嘤嘤痛哭。黑丑不再说啥,只是无语地陪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改芳总算止住了哭声。

    “回家吧。”黑丑说。

    “我恨死你了!”政芳恨恨地说,却最终还是跟黑丑回了家。

    10.八(1)

    转眼又过了两年。

    政府连连出台惠农富民政策,农民的日子红火起来了。黑丑脑子灵心眼儿活,承包了几亩地,搞起了果树育苗,日子过得更是滋润。小矮屋换成了大瓦

    黑丑闲话l房,鸡眼窗换成了亮堂堂的大玻璃窗,仓里有了吃不完的粮,柜里有了穿不尽的衣,兜兜里也有了剩余的票子。

    喜中却也有忧。

    这一天,久不走动的有义老汉上外甥家来了。老汉已是六十出头了,倒显得精神起来。脸还是先前那样清瘦,气色却很好,皱纹也少了许多,留着神气的山羊胡子,腰带上斜插着旱烟锅,背着双手,脚步沉稳有力。

    “舅来了。”黑丑把舅舅迎进了屋,恭恭敬敬地端了一把椅子,请老人上座。

    改芳却不像黑丑那样尊敬老汉,只是含糊其辞地打了个招呼,连声“舅”都不愿叫出声。有义老汉有点儿尴尬,但不能计较外甥媳妇的态度。他心里清楚,改芳一直恨着他。

    这一切黑丑都看在眼里,他急忙打圆场,对改芳说:“快给舅拾掇饭去。”

    改芳转身要出屋,老汉拦住了她:“甭忙乎了,我吃过了。”说着,在椅子上落了座。

    黑丑拿出香烟敬舅父。老汉看了一眼烟,呵呵儿一笑:“还是硬盒盒烟,日子过得不错嘛。”

    黑丑笑着说:“种了点儿树苗,卖了些钱。”

    老汉抽着外甥敬的烟,眼角一扫屋子,问:“你哥哩?”

    黑丑心里一惊,但立刻就镇定了:“跟人到县城打工去了。”

    老汉看了外甥一眼,没再说啥,大口抽烟。这时从外边蹒跚进来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孩子长得眉清目秀,酷似黑皿的翻版。

    “虎娃,叫舅爷。”黑丑对孩子说。

    虎娃口齿不清地叫着。有义老汉嘴里应着,一双眼睛紧盯着孩子看,脸上变了颜色。半晌,他忽然问:“黑丑,你今年二十五了吧?”

    黑丑一怔,“嗯”了一声,茫然不解地看着舅舅。

    “该成个家了。”

    黑丑浑身一颤,变颜失色。有义老汉似乎没有看出外甥的神变化,继续着他的话题:“这事一直在我心头放着,是我的一块心病。前几年穷,我心劲儿再大,可浑身榨不出二两油来,顾了家里那头就顾不了你这头。现在好了,你的光景比先前强多了,人品模样都不赖,娶个媳妇不是难事。要是手头紧的话,舅帮帮你,千儿八百元舅还拿得出来。”

    “不不……”黑丑额颅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啥?男大当婚嘛。”有义老汉看了外甥一眼,又说:“今日儿我就是专程来给你说这事的。我村上有个女子叫萍萍,今年满二十了。她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品模样都没麻达的。我跟她说了你( 女俘(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23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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