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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部分阅读

    ,对着那花朝月夕,未免有许多的旧恨新愁。如今见了章秋谷,虽然是初次见面,却把秋谷当作个旧时恩客一般,把一自一己的遭逢身世约约略略的和秋谷说了一番。金观察和章秋谷听了,都叹息不已。

    秋谷见月芳虽然将近中年,芳时已过,却是语言伶俐,丰格清华,心上便觉得有些属意。略略的坐了一坐,便向金观察道:“时候已经不早,差不多将近五更,我们还是回去罢。”金观察点一点头,便同着坐轿回去。

    秋谷因晚间困倦,又路上辛苦,直睡到十点钟方才起身。金观察已经上了衙门回来,和秋谷商议,要请他当洋务局的总文案。秋谷想了一想,也便答应。秋谷本来有个候选同知的功名,就是安中堂办顺直捐的时候,秋谷太夫人听得人说,这一次开捐以后就要永远停捐,那顺直捐的折扣又实在来得便宜,就出了七百多两银子,和秋谷捐了个候选同知。秋谷心上不愿用捐班出身,这个头衔从来没有用过。如今金观察要请秋谷当洋务局总文案,官场里头的规矩,没有功名的人是不能当差的,这个洋务局总文案又是个紧要的差使,不能不搬出这个功名来装一装场面。

    金观察因秋谷素日一性一一情一高傲,一定不肯受他的委札,便把委札改了个照会,用上关防,一自一己亲手送一一交一一秋谷。秋谷接过来看时,见不是札子,方才道谢一声,收了下来。又向金观察说道:“小侄蒙老表伯的垂一爱一,本应立刻到差。但是千里长途,未免有些劳顿,要在老表伯这里告假三天,小侄也好借此休息。”金观察听了一自一然一口答应。

    到了晚间,金观察又在双福班请秋谷吃了一台酒。秋谷又看中了一个十三岁的清倌人,名叫月香,邀同众人到月香房间里头去打了一个茶围。

    一连闹了几天,秋谷假期已满,金观察同着秋谷到洋务局去到差视事。又引着他见了会办宋观察、帮办徐观察、提调召太守。秋谷见了宋观察、徐观察、召太守等,并不请安,也不行礼,只打了一个拱。那知这位宋观察和徐观察,是最有官场习气,最一爱一闹牌子的,见了秋谷这样的礼数疏狂,语言直率,心上大大的不以为然;只碍着金观察的面子,不好说出什么来。只有提调召太守,是个举人出身,少年时也是个有名的狂士,见了章秋谷这样的丰裁俊爽,举止从容,知道不是寻常人物,便有心要结识这个人。两个人常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我佩服你的意气,你羡慕我的才华,倒成了披肝沥胆的朋友。

    秋谷一自一到洋务局以后,金观察每逢有了疑难的一一交一一涉,便和秋谷商量。秋谷感一激一金观察推诚相待,也是推心置腹的和他尽心策画,竭力扶持,宾主之间十分相得。有时遇着事一情一棘手的地方,秋谷又援照各国的条约,和外国人反复辩论,外国人也无可如何。

    这一天,秋谷正在洋务局里头和召太守讲论那中外约章的失败。讲论了一回,又提起近来一一交一一涉的困难来,秋谷便向召太守道:“我们中国到了如今的这般时候,再要和洋人办一一交一一涉,一自一然是困难非常。但是这个原因,不在于如今那班办一一交一一涉的人员,却在于当初那些定条约的饭桶。为什么呢?这个条约原是国际里头一件最紧要、最重大的东西。另外有这样的一家学问,深文钩义,和别的文法大不相同,不是局外的人可以弄得来的。所以他们泰西各国订定条约,另有条约专家,一字一句细细的斟酌,就是一个半个字儿也不是轻易用的。那里像我们中国一般,把这样紧要的事一情一一古脑儿都一一交一一给那一班不谙一一交一一涉、不懂条约的大员,一自一然闹出许多笑话、种种失败来了。更兼这个商订条约的这一种学问,里头的道理甚是一精一微,你就是放着几个博古通今的名士,熔经铸史的大儒,在这里要是叫他和外国人订起条约来,也未见得一定就会妥当。总之,这个学问别是一种工夫,另有一家门路。就和我们中国的公文案牍一般,尽有那一班下笔千言的才子,你叫他办个照例的公牍,他倒提不起笔来。那些州县衙门里头的书吏,平时写个条子都写不上来的,办起公事来倒办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些儿不通的地方。商订条约,办理一一交一一涉,也就是这个样儿,一丝一毫都错不得的。比如你当个办一一交一一涉的人员,和洋人订一个条约,那条约里头的话儿看上去都是平平常常,并没有什么紧要的地方;那里知道,到了日后洋人忽然来和你一一交一一涉起来,认定了条约里头的一句说话,当作个和你一一交一一涉的凭据,只说约章里面早已订明,叫你无从回驳。其实你当初和他立约,条约里面虽然有这样的一句话儿,却不是这般解决的。禁不起洋人忽然翻过脸皮,把好好的一句说话颠倒了一个过儿,硬要这般解决起来。到了那个时候,你反悔又反悔不来,磋磨又磋磨不下,方才知道这个条约不是靠着政一府里头的一二大员冒冒失失、糊胡涂涂就可以乱定得的。你想,我们中国那几个最初订定条约的人,那一个是明白外一一交一一的?那一个是熟谙条约的?那些损失国权、关系体统之处说也说不尽许多!虽然是那班人不中用的饭桶办理不善,却也不能全怪他们,政一府里头的人也有些儿不是。他们那些人一自一少至老只晓得吃饭拿钱,请安叩首,何曾知道这‘条约’两个字儿是个什么东西?平空的叫他们去和外国人订起什么条约来,好象抓着了个北郭的农夫定要叫他持筹握算,捉住了个南山的石匠定要叫他镂玉雕金。闹到后来,终久还是个一物不成、一事不就!究竟还是农夫、石匠的不是呢,还是指使的人不是呢?”正是:

    大好河山,寂寞新亭之涕;

    可怜明月,凄凉庾亮之楼。

    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一一交一一代。

    第一百四十六回 论交涉清言讥俗吏 纵微辞谈笑说官场

    第一百四十六回论一一交一一涉清言讥俗吏纵微辞谈笑说官场

    只说召太守听了章秋谷的话儿,连连的点头称是道:“你的话儿实在讲得透澈。如今的那班办一一交一一涉的宝贝,一个个都是坐了这个毛病。当初订定条约的时候,糊里胡涂就是这样的一来,那里懂得什么条约的学问?比不得他们外国派出来商订条约的人,一定是长于外一一交一一、熟谙例约,办起一一交一一涉来一自一然不至茫无把握。我们中国这班人那里是他的对手!据我想起来,这些商订约章、办理一一交一一涉的事一情一,另有一种专门的学问,不是那些门外汉可以率尔一操一刀、鲁莽从事得的。更兼商订条约,关系非常,一个不小心就要损失许多的权利。就是一个无关轻重的字儿,一句绝无系属的说话,也一定要再三审慎,没有一些儿疏忽的地方,方才保得将来不另生枝节。你若是一时忽略,不去细细的推敲,只说这句话儿、这个字儿是不关紧要的,随随便便的就答应了;那里知道,将来就在这个不关紧要的地方平空生出许多枝节,闹出绝大的一一交一一涉来!这样的事一情一,我在这里见了也不止一次。我以前也曾上过一个条陈,请在总理衙门里头设一个外一一交一一馆,专门培植那些办理一一交一一涉的人才。无奈人微言轻,大家非但不以为然,倒反一个个都说我无故多事。这些话儿,我以前也和金观察说过,金观察倒深以为然。无奈金观察也没有什么大权力,在上的人置之不理,说来也是枉然。方才你说的一席话儿,真是一句一字都打到我心坎里去,没有一句不是我心上要说的话儿,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不是那班庸庸碌碌的人可以妄参末议的。”

    章秋谷听了笑道:“极承推许,惭愧非常。但是我的心上还有一个意见:如今那班办一一交一一涉的人——”秋谷正说到这里,只见金观察在外面走了进来,章秋谷和召太守连忙立起。金观察忙道:“请坐,请坐。我们都是一自一己人,何必要讲这些过节。”说着金观察一自一己便也坐了下来,章秋谷和召太守也就一同坐下。金观察道:“你们谈论得正在十分热闹,被我进来打断了你们的话儿。如今你们只顾谈你们的,待我来做个旁听的人何如?”秋谷笑道:“小侄和召太尊方才讲的,就是我们中国一一交一一涉失败的原因。”说着,便把方才一番议论约略述了一遍。金观察也不住的点头称是。

    秋谷又道:“据小侄的意见看起来,如今我们中国的一一交一一涉失败还有一种原因:第一种原因是条约失败,方才已经讲过,不必再去提他。第二种原因,却都是给那班办理一一交一一涉的官员闹坏的。他们那班饭桶,好容易花了无数的银钱,走了许多的门路,方才谋得一个功名,钻得一个差使,兢兢业业的捧着脑袋过日子,一个树叶子下来也怕压破了头。平时见了上司,一味的只晓得掇一臀一放屁,捧卵呵脬,这样的人要叫他去办一一交一一涉,你想可中用不中用?只要一见了外国人的影儿,不等他开口说话,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骨软筋融,一味的唯唯诺诺,凭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那里敢驳他一个字的回!在他一自一己心上想起来,得罪了上司还好请个旁人解释解释,或者行些贿赂也就罢了;要是得罪了外国人,就是上司和他十分合式,也是偏袒不来的。所以办起一一交一一涉来,凭着那外国人怎样的要求、那般的强硬,也不敢说半个不字、放一个屁儿。他那里知道,外国人的办一一交一一涉也是专用诡谲手段的。他一自一己明晓得这件事一情一不合条约,有妨公法,未见得办得到,他却故意装个胡涂,姑且向我们中国要求一下。若是我们中国的外一一交一一官据着条约公法和他抗辩,他也就不来提起,只当没有这件事儿一般。在他原没有一些儿损失,不过费他一个照会就是了。万一个那班办理一一交一一涉的人不明条约、不谙公法,竟是轻轻易易的答应了下来,他就得步进步,要求无已;并且从此以后还要把这件事儿当作旧例,节节挟制,事事诛求。他们那班饭桶只说外国人的事一情一不是顽的,遇着有什么一一交一一涉的事件免不得将就些儿,敷衍一下,叫他心上喜欢,以后或者可以省些困难。那里知道,如今这般的竞争世界,只有进步,没有退步的。就是一件至微极细的事一情一也一定要和他据理力争,退让不得。若是遇事退让,处处将就,今天退让来,明天将就去,一天一天的让来让去,我们中国缩退一步,他们外国人便占进一步,得寸进寸,得尺进尺,到了后来一定要弄得无可退让,无从将就。那其间退让不得,将就不来,势必至于彼此决裂,酿成重要的一一交一一涉。与其遇事将顺,到后来依然还是收拾不来,不如在一一交一一涉之初,就正正堂堂的和他磋磨辩驳,据约争持,到后来还不至于这样的溃败决裂,不可挽回。在他们外国人的一方面看起来,却也怪不得他们痛恨,以前的种种要求,没有一件不肯,没有一事不允,到了如今忽然两下龃龉起来,一自一然是恨入骨髓的了。就是如今各省的民变、闹教的案件,那一件不是地方官一激一出来的?要是那些地方官能够放大了胆,逢着民教一一交一一哄的事一情一,一秉至公的按律办理,不要袒护教土,凌虐百姓,也何至于闹出这样的事一情一来!总而言之,做官的人要是存了个患得患失的心,就断断不能办事。小侄狂瞽之论,老表伯以为何如?”

    金观察拍手道:“你的话儿一些不错,正和我的意见相同。如今那班办一一交一一涉的人要是个个都能依着你的话办事,我们中国的利权何至这般丧失!我们中国的百姓何至这样受欺!”说着三个人不免嗟叹一番。金观察道:“如今官场中人的卑鄙龌龊,比那前十年的一情一形更是不同,就是说也说不尽许多。别的都还不必说他,最可笑的就是我们这班候补道,你只看全国行省里头那些最重要的差使,什么银元局、铜元局、铁路、矿务、军政、警军,那一处的总办、会办不是候补道当的?好象世上的人只要是个候补道,就无所不通,无所不晓,不论什么事一情一都是内家,不管什么要差都是熟手。好象不是候补道就不胜其任的一般。你想,那些候补道里头大半都是些有钱的纨袴子弟,仗着家里头的有几个钱,捐个功名出来顽顽,那里会办什么事一情一?虽然候补道里头也未尝没有几个一精一明强干、有才有识的人,却是十个里头找不出这样的一个。把国家的大事,一古脑儿的都一一交一一给这一起酒囊饭袋的庸才,我们中国的前途那里还有什么希望!”说着不觉长叹一声。

    秋谷道:“老表伯这番说话委实不差。如今那班候补道里头,像老表伯一般的人不要说十个里头找不出一个,就是全国的候补道一古脑儿合拢起来,只怕也拣不出几个!”金观察笑道:“这句话儿你是违心之论了。像我这般的人,在候补道里头虽不是什么酒囊饭袋,却也算不得什么奇材异能。不过抚心一自一问,还不是那班尸位素餐的人物罢了。你的说话未免称誉得过当些儿。”

    召太守接着说道:“秋谷兄的话儿却也不是过赞,委实如今直隶通省里头和大人一般热心办事、才识兼优的,却是寥寥无几。”金观察哈哈的笑道:“今天什么道理,你们两个人忽然这样的谬赞起来。”章秋谷道:“小侄的为人,老表伯是向来知道的,从不肯胁肩谄笑,当面阿谀。就是召太尊,也不是这般卑鄙的人物。”章秋谷正说到这里,忽然外面有人来拜会金观察。当差的传了进来,金观察连忙起身出去。临走的时候对着秋谷道:“今天余太守请你在上林一春一晚饭,你去不去?”秋谷道:“如若老表伯去,小侄一定奉陪。”金观察点一点头,匆匆的走了出去。

    当下章秋谷又和召太守谈了一回,又办了些日行的公事,看看日一色一西斜,便回到卢家胡同金观察的公馆里头来。只见余太守已经来了,在金观察书房里头谈天,见了秋谷连忙拱手道:“我只怕秋谷先生不肯赏光,所以特地一自一己过来奉请。”秋谷道:“岂敢岂敢!多承赐饭,深扰郇厨,那有不到的道理!”余太守道:“好说,好说。秋谷先生为什么要这般客套?”金观察便取笑他们道:“我看你们两个不是在这里讲什么话,大约是你们两个结了新亲,今天在我这里会亲,所以一个这般客气,一个又是那样谦恭,不然为什么要这般拘束呢?”说得秋谷和余太守两个都笑起来。

    余太守坐了一会,便向秋谷道:“如今差不多有六下钟,我们就去好不好?”金观察便对秋谷道:“今天我听说天仙戏馆里头,来了个上海新到的一女一伶冯月娥,花旦戏串得甚好,我们何妨早些吃了晚饭赏鉴他一下子?”余太守听了先一自一高兴,口中说道:“狠好,狠好。我们吃过了立刻就去。想不到我今天这个东道主人做得竟不折本!”

    金观察和章秋谷听了都微微一笑。章秋谷不说什么,金观察却对着余太守道:“你的算计既然这样一精一工,何不索一性一连今天的一顿晚饭都不要请,岂不更占便宜?”余太守听了,跳起来对着金观察打了一拱道:“既然如此,今天对不起,一客不烦二主,爽一性一我奉托了你老哥和我代作了今天的主人,何如?”金观察大笑道:“好得狠,好得狠。你既然舍不得花钱,我今天非但不要你出一个大钱,爽一性一再送五块钱给你用用好不好?”

    章秋谷听到这里,忍不住“格”的一笑。余太守也笑道:“不好,不好。给你占了便宜去了。”金观察道:“你一自一己一情一一情一愿愿、伏伏贴贴的叫我来占你的便宜,我不好意思推却,一自一然只好领你的一情一的了。”余太守笑着,“呸”了一口道:“小孩子没有规矩,满嘴里乱讲的是些什么话儿!”金观察拈着一自一己的胡须,对着秋谷道:“你听听他,倒叫我是小孩子!你想可笑不可笑?”

    三个人一面说笑,大家都坐上轿子到日本租界的上林一春一番菜馆来,拣了楼上的一间房间坐了。余太守便写了几张催请客人的条子一一交一一给细崽,叫他立刻送去。请的客人就是言主政和杨司马两个,宾主只有五个人。正是:

    胭脂照夜,楼台歌管之一春一;

    粉墨登场,傀儡衣冠之恨。

    不知后如何,且待下回一一交一一代。

    第一百四十七回 演活剧刻意绘春情 儆Yin风当场飞黑索

    第一百四十七回演活剧刻意绘一春一一情一儆一婬一风当场飞黑索

    且说余太守在上林一春一请客,金观察和章秋谷是和余太守一同去的,还有言主政和杨司马两个人一会儿也都来了。金观察便和众人写起叫局的条子来。原来京津一带,不说叫局,只说是叫条子。当下金观察叫了宝华班的金兰,余太守叫五凤班的桂红,杨司马叫东天保的贵喜,言主政叫富贵班的银珠,章秋谷一自一然是叫宝华班的云兰不用说了。

    条子发了出去,余太守便请众人点菜,写好菜单一一交一一给细崽拿了出去。不多一刻,细崽端上汤来,叫的姑娘也都来了,一个个坐在客人后面。金兰和桂红,秋谷本来认得;贵喜和银珠,秋谷虽然也在金观察席间见过一次,却看得不甚清楚,又仔仔细细的打量一番:虽然比不上金兰和云兰两个,却也还五官端正,身段玲珑,并不十分惹厌。

    那桂红见了秋谷,忽然想起招呼月芳的客人,连忙问道:“章老爷,你不是招呼月芳的么?为什么不去叫他?”秋谷微笑,摇一摇头。云兰却瞪了桂红一眼。金观察便道:“月芳和你狠要好的,你就多叫一个也没有什么。”秋谷道:“我们今天要去听戏,一会儿就要走的,改天再叫罢。”金观察听了,也就不说什么。

    云兰却拉着秋谷的手,附着耳朵悄悄的说道:“耐勿要去做啥格石灰布袋,阿晓得?今朝看过仔戏,阿到倪搭去呀?”秋谷略一沉吟道:“等一会再说,不来也说不定。”云兰又低声说道:“倪勿要。晏歇点定规要耐去格!”秋谷听了,便也附着云兰的耳朵说了几句,云兰面上一红道:“倪是勿晓得格。”金观察见他们两个附耳说话,便喝一声采道:“你们两个人不用这般鬼鬼祟祟的样儿,今天我来和你们做个媒人何如?”章秋谷微微一笑,也不言语。云兰接口说道:“格末蛮好,就请耐金大人搭倪做个媒人,勿得知倪阿有格号福气?”说着一自一觉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回头一笑,恰恰和章秋谷打了一个照面。秋谷便握着他的纤手,定睛细看时,只见他宝靥微红,梨涡欲笑;柳挹双眉之翠,花飞一面之一春一;头上带着两条茉莉花条,一阵茉莉花香直送到章秋谷鼻孔中来。

    秋谷到了这个时候,不由得心中一动,两只眼睛一瞬不转只是静静的看。云兰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觉“嗤”的笑道:“耐格人啥实梗呀!”秋谷微微一笑,一言不发,只细细的领略那静中香一色一、个里温柔。云兰见他看得诧异,不由得脸上竟红起来,推开了秋谷的手,口中低低说道:“耐勿要实梗哩,拨别人家看仔,阿要难为一情一!”说着便立起身来走到那边,对着壁上的着衣镜理了一理鬓发,又取出一个小小的牙梳来把前刘海梳了一梳。回过头来对着章秋谷嫣然展笑。秋谷也对着他微微的飞个眼风。

    余太守见了便嚷道:“你们两个人有什么话儿只顾当着我们讲就是了,何必要挤眉弄眼的做出这个样儿来!”秋谷听了还没有开口,言主政便也笑道:“秋谷兄既然这样的赏识云兰,明天何不就在他那里吃一台酒,也好等我们做个现成媒人。”正说着,忽然听得笛声嘹亮,金兰低低的唱起昆曲来,大家要听曲子,便打断了话头。秋谷原是个惯家,听他唱的是《八陽》,便按着节拍一句一句的听下去,觉得一字一转,音节缠绵,便不由得喝一声采。接着云兰唱了一段《二进宫》,却也唱得平平稳稳的,没有什么舛误,大家也不免得赞了一声。桂红是不会唱的。贵喜、银珠都唱了一支天津小调。

    五道菜已经陆续上完,桂红和贵喜先一自一去了。金兰尚有别处转局,便也匆匆走了。只有云兰和银珠要同着众人一起去听戏,秋谷和言主政一自一然答应。一会儿细崽送上帐来,余太守签过了字,大家谢过主人,出了上林一春一,竟到东门外天仙戏园来。这个时候已经差不多有八点多钟。金观察是预定的包厢,大家一哄上楼,各一自一坐下。举目看时,已经挤得个人山人海,连包厢都挤得满满的了。原来天津、京城的戏园规则和上海不同,上海是不论包厢正桌,一样都是上等人的座位,只有同着一女一客的方才去坐那包厢。平常的人大半都坐正桌,看得清楚些儿,听也听得明白些儿。京城和天津的戏园,上等人出来听戏大家都坐包厢。那池子里头的正桌,都是些下流社会的人物,上等人一个都没有的,表过不提。

    只说金观察邀着大家坐下,先拿过戏目来看时,只见戏目上排着男伶高福安的《金钱豹》、青菊花的《珍珠衫》、小陈长庚的《奇冤报》,又是一女一伶尹鸿兰的《空城计》、小菊英的《烧骨记》、冯月娥的《卖胭脂》。原来天津戏馆都是男一女一合演的,所以生意十分发达,地方官也不去禁他。

    这个时候,台上正在那里演《金钱豹》。这个高福安本来也是个著名的武生,台容既好,武工也狠不差。这出《金钱豹》更是他的拿手好戏。到那飞叉的一场,高福安卖弄一精一神,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真叉飞得穿梭一般的,没有一些儿渗漏。那个做配角接叉的开口跳刘燕云,也接得十分神捷,伶俐非常。大家都称赏不已。

    《金钱豹》演毕,就是青菊花《珍珠衫》上场。那青菊花穿著一身艳服,婷婷袅袅的走到当场,恰生得骨一肉一停匀,丰神妍丽。比临风之玉树,粉面凝脂;同出水之芙渠,纤腰约素。好似那一朵彩云,慢慢的飞到台前的一般。那态度神一情一,也不像什么男扮一女一妆,竟是一逼一真的一个大家闺秀!出得场来,流波四盼,狠有些娇羞腼腆的神一情一。

    秋谷见了,先叫一声“好”,对着金观察等道:“这个青菊花狠不错。据我看起来,比那上海的什么高彩云、周凤林还要胜些。”一面说,一面看,看着那青菊花的做工也觉得甚是到家。直到小陈长庚唱完了《奇冤报》,方才是一女一伶出场,尹鸿兰起着孔明出来。秋谷仔细看时,见他短短的一个身材,台容也不见得十分出一色一,唱工倒还没有什么,就是喉音低些。秋谷便有些不高兴看,回过头来低低的和云兰握手谈心,也不去看那戏台上做些什么。

    一会儿的工夫,小菊英《烧骨记》唱过,就是冯月娥的《卖胭脂》。刚刚出得戏房,就听得楼上楼下的人齐齐的喝一声采,轰然震耳,倒把个章秋谷吓了一惊。章秋谷在上海的时候也看过冯月娥的戏,觉得平平常常的,也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地方。如今见了冯月娥,又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觉得还是和从前差不多。面貌本出平常,唱工又不见得大好。只有那一对秋波生得水汪汪的,横波一顾,剪水双清,着实有些勾魂摄魄的魔力。章秋谷看了暗想:“虽然一双眼睛生得好些,却究竟不是全材,唱工、做工也都狠是平常,为什么天津地方的人要这般的赏识他?”想着,又留意看他的做工,觉得似乎比以前做得老到些儿。那里知道这个冯月娥做到“买脂调戏”的一场,竟当真和那小生捻手捻脚,两个人滚作一团,更兼眉目之间隐隐的做出许多荡态,只听得楼上楼下一片声喝起采来。

    秋谷本来最不喜欢看的就是这些一婬一戏,如今见冯月娥做出这般模样,不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直竖起来,别过了头不去看他,口中只说:“该死!该死!怎么竟做出这个样儿来,真是一些儿廉耻都不顾的了!”金观察等看了也说形容得太过了些,未免败坏风俗。只把一个云兰看得满面通红,低着个头,抬都抬不起来,拉着章秋谷的手,口中说道:“格号浪形,勿知区俚那哼做得出格!看仔阿要勿一色一头。”章秋谷附耳和他说道:“你不要说他浪形,等回儿我们两个人也去串一下子给众人看看,何如?”云兰打了秋谷一下道:“倪是勿懂格,请耐一干仔去串罢。”说着忍不住一笑,面上更红起来。

    秋谷正和云兰说笑,忽然又听得那些座客齐齐的喝起采来。秋谷连忙看时,只见冯月娥索一性一把上身的一件纱衫卸了下来,一胸一前只扎着一个粉霞一色一西纱抹一胸一,衬着高高的两个鸡头,嫩嫩的一双玉臂。口中咬着一方手帕,歪着个头,斜着个身体,软软的和身倚在那小生的肩上,好似没有一丝气力的一般。鬓发惺忪,髻鬟斜亸,两只星眼半开半合的,那一种的一婬一一情一荡态,就是画都画不出来。

    这个时候,不要说引得那班听戏的人人人心动,个个神摇,就是章秋谷这样的一个曾经沧海的人,也不因不由的心上有些跳动起来。云兰坐在秋谷背后,也有些杏眼微饧,香津频咽。耳中只听得一片喝采的声音,好似那八面一春一雷,三千画角,直震得人头昏脑痛,两耳欲聋。

    正在闹得沸反盈天之际,猛然见外面走进几个人,分开众人,一直挤到台前。头上都戴着缨帽,脚下都穿著黑布快靴,好象衙门里头的差役一般。众人见了,大家摸不着头路,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大家都眼睁睁的看着。

    不想这几个人到了台前,抬起头来向台上看了一看,竟大家登着台前的桌子跳上台来。台上的人见了十分诧异,正要开口问时,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为首的人抢上一步,抢到冯月娥身旁,“豁啷”的一声,袖管里头掏出一根铁练,呼的就向冯月娥头上套去。冯月娥正在卖弄一精一神的时候,不提防竟有这样的事一情一,一时间大惊失一色一。想要开口问时,张口结舌的一时那里问得出来。

    台下那班听戏的人见了这个样儿,大家都七张八嘴的嚷个不住。早见那几个人取出一张访牌,向着台下众人扬了一扬,大声说道:“我们是天津县沈大老爷手下的衙役。沈大老爷奉了天津府林大人的访牌,要立拘这个冯月娥到府听讯。我们是奉上差遣,概不由己,列位不要见怪。”说着便牵着冯月娥向戏房里走了进去。正是:

    桃花轻薄,荒凉洞口之一春一;

    柳絮颠狂,辜负东风之意。

    不知后事如何,请待下文一一交一一代。

    第一百四十八回 印深情软语留春 谐好事平康选梦

    第一百四十八回印深一情一软语留一春一谐好事平康选梦

    只说金观察和章秋谷等见冯月娥被天津县差役拿去,虽然吃了一惊,大家心上却甚是畅快。秋谷只说:“拿得好,拿得好!若是凭着他一味的这般混闹,不去问他,将来各处戏馆都大家效尤起来,地方上的人心风俗还可问么!”金观察等听了,大家都点头称是。只有一个云兰倒大大的吃了一吓,吓得个目瞪口呆,紧紧的拉着章秋谷的衣服几乎要哭出来。秋谷见他这般胆小,觉得甚是好笑,连忙安慰他道:“你不用害怕。他们拿的是冯月娥,与你什么相干?”云兰道:“倪只怕俚也要来捉起倪来末,那哼弄法呢?”秋谷笑道:“你好好的没有犯法,断没有什么人来捉你的;你只顾放心就是了。”云兰听了方才觉得放心,却还拉着秋谷不放。

    这一出戏本来是排在结末的,如今这样的一来,一霎时止鼓停锣,收场罢演。那一班听戏的人也大家扫兴而归,就如潮水一般的拥出门外。金观察见挤得利害,便招呼众人索一性一停一回儿,等人少些再慢慢的走,大家依言坐下。云兰趁势低低的和秋谷说,要秋谷送他回去。秋谷沉吟道:“今天时候不早,差不多已经十二点钟。我明天还有要办的公事,一准明天晚上来罢。”云兰拿着秋谷的手放在一自一己一胸一间道:“耐摸摸看,倪格心跳得来掏掏,吓得倪来要死。耐末再要实梗勿肯送倪转去。”秋谷听了,果然把手去摸他一胸一膛时,真个一个心拔拔的跳个不住。

    这个时候,正是五月底的天气,倌人们着的都是绝薄的纱衣。秋谷轻轻一摸,早觉得双峰腻玉,触手如酥,由不得心旌摇荡。更兼云兰对着他俊眼微饧,眉尖斜蹙,看着他的脸,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好似央告他的一般,便也只好点头答应。却又故意问他道:“你叫我送你回去做什么事一情一?”云兰把眼一瞟,佯嗔道:“勿要瞎三话四哉,烦得来!”秋谷道:“你既然这般说法,我也不必送你回去,省得你心上厌烦。我请个代庖的人送你回去,何如?”云兰低低笑道:“阿育,阿是算扳倪格差头呀!”

    金观察坐在那里,看着他们两个人的样儿,觉得目送眉迎,若离若合,别有一种缠绵款曲的神一情一,暗想:他们两个人认得没有多少时候,怎么就要好到这个样儿?真是奇怪。正在呆呆的看,被余太守肩上拍了一拍道:“他们两个人头里是有些浑的了,难道你的头里也浑了么?人都差不多散尽了,你们不走,等在这里做什么?”金观察和章秋谷连忙看时,只那些人果然都已经散得干干净净,便连忙都立起身来。

    余太守看着云兰笑道:“你们有什么秘密的话儿,等一会儿到床上去说不好?何必要这般一性一急,在戏馆里头做出这个样儿来?”云兰听了,红着脸口中咕噜道:“狗嘴里阿会生得出象牙!耐格只嘴,总归呒拨啥好闲话说格!”余太守虽然是江苏人,却从小儿生长在天津地方,不大懂得苏州话,听了云兰在那里咕噜,虽然听不明白,却知道一定是骂他的,对着云兰把头颈缩了一缩道:“你不要发急,我从此再不开口,何如?”云兰听了一笑,也不理会。

    依着章秋谷的意思,要请金观察、余太守等一同到宝华班去,余太守等都说夜深不便,各一自一别去。言主政也和银珠一同回去。只有金观察一个人,同着秋谷到了侯家后宝华班。

    金观察便拉着秋谷先到金兰房间里头去稍坐,秋谷依言,一同走进金兰房内。金兰立在门口,含笑相迎,亲一自一和金观察卸下长衫,云兰也照样把秋谷身上着的那件淡湖一色一金阊纱长衫卸了下来。

    坐了一回,云兰要请秋谷到一自一己房间去坐,秋谷故意道:“等一回儿我就要回去,就在这里坐一下罢。”云兰斜着眼睛瞪了秋谷一眼,似笑非笑的道:“耐今朝阿敢转去!”秋谷笑道:“有什么不敢回去,你又不是我的太太,我为什么要怕你?”云兰不等说毕,举起扇子把秋谷头上“拍”的打了一下道:“耐勿要来浪搭倪调皮!”秋谷道:“我规规矩矩的并不调皮,所以要今天回去。若是当真的和你调皮,今天那里还要回去?”云兰坐在秋谷膝上撒娇道:“倪勿来格,耐一自一家心浪阿意得过?”说着,直把一个脸儿紧紧的偎着秋谷的脸,附耳低声道:“耐勿作兴实梗样式格。今朝勿要去哉呀!”

    秋谷见他说得这般委婉可怜,早已心中默许,却故意沉吟一会,口中一言不发。云兰见他始终还是一个不开口,便挽着他的手道:“耐啥格一声勿响介,阿是变仔哑子哉?”说着又回过头来对金观察道:“金大人,耐说搭倪做媒人格呀,帮仔倪留留二少哩!”金观察笑道:“他是有心在你面前装腔做势,你不要去信他。包在我的身上,今天还你一个章二少。如若走了,我赔也赔你一个。”云兰听了,不觉低鬟一笑,立起身来道:“倪是不过实梗哉,耐阿好推扳点。”秋谷听了,不由得也笑起来,拉着云兰对金观察道:“老表伯的严命,,小侄不敢不遵。明天再请老表伯吃酒。”又对云兰道:“我们两个不要在这里惹厌。我们走了,好等金大人放马登场;我们也去办我们的公事罢!”说罢拉着云兰往外就走。云兰面上一红,软软的跟着章秋谷走了过来。

    到了那边房内相将坐下,一个娘姨端上茶来。秋谷抬头看时,只见这个娘姨穿著一身玄一色一铁线纱衫,玄一色一铁线纱裤,里面衬着一身粉霞一色一洋纱衣裤。脚下一双玄缎弓鞋,只有三寸多些。玉笋凌波,金莲贴地,比云兰的觉得还要小了好些。头上挽着个懒妆髻,插着两朵白兰花。丰态轻盈,腰肢婀娜。虽然差不多年过三旬,却还狠有些动人的姿态:盈盈凤目,淡淡蛾眉。腮凝新荔,未褪娇红;颊晕梨涡,犹余妩媚。看着秋谷,只是微微的笑。

    秋谷见了倒不觉吃了一惊,立起身来,拉着他的手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我前两天没有看见你这样的一个人?想不到天津地方的娘姨,也有你这般的漂亮人物!”那娘姨见秋谷恭维他的漂亮,心上甚是得意,对着秋谷一笑道:“倪是勿好格,耐勿要来浪瞎三话四。”秋谷道:“像你这样的人再要说不好,世界上的人也没有好的了。”那娘姨把秋谷推了一推道:“耐就是实梗仔罢,阿好请耐少说两声!”秋谷一笑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前两天没有见你?”那娘姨道:“倪叫老二,刚刚来浪上海来,今朝七点钟到格搭格。”秋谷听了道:“怪不得,我说这里天津地方那里有你这样电气灯一般的人!原来果然是上海来的。”说着不由分说,猛然把他搂在膝上,脸贴脸的偎了一偎。

    云兰见了,瞪了秋谷一眼,别转头去,口中说道:“耐勿要实梗哩!格个是倪格娘呀!”那老二也微微笑道:“耐勿要来浪实梗瞎俏。俚是倪格囡仵,耐就是倪格一女一婿;阿有啥一女一婿搭丈母吊起膀子来格?晏歇点倪囡仵小姐吃起醋来,耐吃勿消格嘘!”云兰听了,把身躯一扭道:“呒姆末总归实梗,啥格吃醋勿吃醋介!”说着不因不由的两边颊上泛起两朵红云。秋谷听了他们的说话,起先还不相信,只说是讲的笑话,连忙问道:“难道你当真是他的亲生娘不成?”老二笑道:“勿是真格,倒是假格?的的刮刮,俚是倪亲生囡仵。耐勿相信,一自一家问俚末哉!”秋谷听了便放了老二,立起身来,对着他深深的打一个拱道:“我实在不知道你就是我的丈母太太,多多得罪。如今只好在丈母太太面前陪个礼儿,休怪方才放肆。”说着又打一拱。老二扭转脸去,只是“格格”的笑。云兰道:“唔笃看看俚阿要厚皮,一塌刮仔才做得出格。”秋谷回过身来,对着云兰,也打一拱道:“我已经在这里打拱服礼,你还吃这般的冷醋做什么?”云兰啐了秋谷一口道:“耐说说末( 九尾龟 http://www.xlawen.org/kan/28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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