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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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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丝绸之路秘闻》

    第一章 喊山哨子

    丝绸之路,这条在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有名的通商之路,它穿戈壁、过沙漠、越高山,一路绵延,承载了渊源流长的华夏文明,留下了许许多多的传说和故事,也由此诞生了许多与神灵鬼怪相关的职业,沙漠里的沙绺子、戈壁滩上的滩把子等等。

    喊山哨子也是其中的一个,是专司镇守祁连山里那些邪异鬼怪之事的职业。

    我的家乡在丝绸之路的中段,背靠着祁连山,一个叫九家窑的镇子。世代靠着祁连山讨生活的九家窑人,经常会在进山的时候遇到很多邪异的事情。正因为如此,便诞生了喊山哨子这个职业。

    我家是喊山哨子的世家,我爷是,我父亲也是,传到我这一辈时,已经是第十五代了。

    喊山哨子一向是被人极其敬畏的。在那个年代,爷和父亲的威名在丝绸之路沿途的许多镇子上被广为传颂,提起他们,几乎所有的人都会竖着大拇指感叹一句:“这爷俩,了不起!”

    也许是因为职业的缘故,这么多年过来,我记不清有多少人向我打听过丝绸之路上发生的奇闻怪事,他们都想从我的嘴里确定一下,“那些事是不是真的”。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现在是科技文明的时代,无神论是这个世界的主旋律,可是我的职业良心却使我没有办法告诉他们:不要相信鬼神之说。因而末了,只能拿“有真也有假”这样没营养的话搪塞几句。

    世上有太多的事情不为人知,有太多的事情不被人信,但也有太多的事情必须有人去做。我知道我如今所做的事情,普通人听上去也许只是消遣,但对于我来说却是责任。因为我没有办法忘记父亲暴毙时的样子和他曾跟我说过的话。

    按理说,父亲作为喊山哨子的传人,本该是专门克制邪祟妖孽的,但是他最终却死在了邪祟的手里。

    这件事像个谜一样,让我疑惑了很久;也是这件事,直接导致了我后来继承父亲衣钵,立下了要扫清世间一切邪祟的志向。这么多年来,我虽然走的很累,但心里从来没有后悔过。

    父亲走的那天,他还担任了村里陈付父亲葬礼的丧仪,因为要跟父亲学习治丧的一些规矩,所以我一直跟父亲在一起。

    葬礼结束后,父亲被主家留下饮酒,他在九家窑人的心目中地位很高,无论到了谁家都自然是座上宾。加上那天他还是葬礼的丧仪,主家招待他喝酒也是极平常的事情,我平时对此也早已是习惯了,因此葬礼结束之后我便独自回家了。那个年代的农村没什么夜生活,加上我当天也是累了一天,所以早早地就睡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我睡的很不踏实。似乎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着,就是在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下,父亲来到了我的屋里。

    他进来以后,默不做声地坐在我床边上看着我。我以为他是喝醉了,让他早些睡去。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是该睡了,就是想醒也醒不过来了。”

    我听着心里闷的慌,不懂父亲是什么意思,加上困意很浓,便随意嘟囔了一句,转过身去接着睡觉。父亲却又说话了。他说:“你生在喊山哨子家里,是你的命苦啊!我到今天算是熬出头来了,可是以后要熬的人就是你了。”

    他说:“世道要变了,你以后要面对的,比我和你爷要艰难的多,你一定要保重好自己啊。你太容易相信人了,以后凡事要多长些心眼,想的周全一些。”

    他还说:“别让你爷再出去拼了,好好在家里养老吧。别想着给我报仇什么的,你爷老了,他也干不动了。你跟着爷去把我捞出来葬了也就算了,其它的事情,等你长大以后再说吧。”

    我睡的迷迷糊糊,听的也是断断续续,也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离开我房间的。一直到我被一股冰凉的感觉激醒时才发现,我的被窝褥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都湿了。

    睡是睡不成了,我心里纳着闷,正准备换一床被褥时,屋子的门却开了,走进来一个人。我转过头一看,顿时就被吓的睡意全消了——进来的那个人是陈付的父亲,当天我参加的就是他的葬礼。

    陈付的父亲是在喂牛的时候,被自己家里受惊的老黄牛给踩死的。他走进我屋里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身上还沾着牛粪,到处都是牛蹄印子,右半边的脸血淋乎拉的。

    我心里吓的突突直跳,大着胆子问他:“陈爷,你咋来了?”

    陈付的父亲眼睛直勾勾地看了半天才说:“你爹让我给你带信来了,他让你和你爷到马营河里捞他去呀。”说完了也不待我搭话,转身就出了屋门。

    我听了以后心里一下子就急了。出生在喊山哨子家里,神神鬼鬼的事情,我从小就是耳濡目染的,见到死了的陈付父亲进来,我心里虽然害怕,但却明白这是“鬼托事”。

    许多人生前有许多未尽的事情,死了以后心里不甘,会想方设法把自己生前的愿望执念托付给活着的人,这就叫鬼托事,我见到听到的很多,所以他的话,我自然深信不疑。

    但是他给我托的不是他自己的事情,却是父亲的事情,加上之前父亲在我床边跟我说的那些话和我无缘无故湿透了的被褥,几件事联系在一起,我心里就怕的要命。

    见到陈付父亲走出了屋门,我急忙追了上去,又问:“陈爷您刚才说什么?我爹他怎么了?”

    陈付父亲一边木然地向前走着,一边跟我说:“你爹让你和你爷到马营河里捞他去呀,他被淹死了。”

    听了他的话,我的头皮顿时就跟炸开了一样。这话如果是一个活人来跟我说的,我可能不但不会相信,还会劈头盖脸地骂他。但这是一个死人来告诉我的,却不由得我不相信。

    人可以骗喊山哨子,但鬼不敢。

    我心里又惊又惧,一时有些慌神。稍稍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绪,这才想到赶紧去喊爷。

    我正准备去敲爷的房门时,爷却已经穿戴整齐出来了。我一见爷,眼泪就忍不住地流了下来,哽咽着对爷说:“爷,刚才陈付他爹跟我鬼托事了,说爹淹死在马营河里了。”

    爷的脸色特别阴沉,他抖了抖披在肩膀上的褂子,说:“我已经知道了,去找三根草绳来,咱们去马营河。”

    马营河其实不是条河,因为里面并不是经常有水,称它为峡谷也许更加贴切一些。

    只有每年立秋前的七天,马营河里才会淌水。但是在这七天里,九家窑每天都会死一个人,这个现象千百年来从来都没有变过。九家窑的人把这七天称为七魂出关,在大家的心目中,这七天里死的这七个人,都是给河神献了祭了,他们被河神收去当了仆役,所以河神就会保佑九家窑来年风调雨顺。

    父亲暴毙的那天正好是七魂出关的最后一天。但他本不应该死的,因为在他之前,那一年的七个人已经死够了,陈付的父亲是第七个,他死了以后,当年的七魂出关已经算是彻底结束了,千百年来的经验告诉人们,立秋之前九家窑是不可能死人了。

    可是父亲偏偏就成了第八个。

    当我和爷赶到马营河里,找到父亲尸体的时候,我的心里便升起了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父亲的尸身平躺在浅浅的一层淤泥里,嘴里鼻子里灌满了沙子,脸色青紫青紫的,眼晴瞪的很大,像是死前遇到了极为惊恐的事情一样。

    我见到父亲的尸身,一下子就扑了上去,忍不住哭嚎了起来。

    父亲淹死在了一层刚刚没过脚面的淤泥里,那点儿淤泥就算小孩子摔在里面也不会要了命。尤其是,父亲死去不到五六个小时,但尸体却像是在水里泡了好多天一样,浑身已经浮肿,还散发着隐隐的尸臭。

    我哭的伤心,爷却没有掉一滴眼泪。他站在父亲的尸身边上,脸色黑沉地看着夜色里黑黢黢的马营河,双手使劲地攥着拳,攥的骨节咯蹦咯蹦直响;嘴唇不住地颤抖,牙关也紧紧地咬着,看上去像是恨极了什么人的样子。

    我哭嚎了很久,爷突然一把就把我拎了起来,黑沉着脸说:“黑娃子,莫哭了,咱们领你爹回家!”

    爷说完,拿过了我带来的三根草绳,把父亲的尸身绑在他的后背上,迈着蹒跚而又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向着我家的方向走去。

    我跟在后面,眼泪怎么也收拾不住。那时我不知道父亲的暴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我从此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从小便没有母亲,是爷和父亲把我养大的,多少年以来,我早已习惯了父亲的保护,不管是遇到什么样的难事,一想到父亲,就觉得充满了力量,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一向强大的父亲会突然之间以这样的方式倒下。

    父亲暴毙了以后,九家窑的人没有一个人前来哭丧,是爷一路背着父亲的尸身,把他葬在了桃核泡子边上的。连父亲的棺材,都是爷命令祭河坡子上的鬼献出来的。

    第二章 祭河坡子

    爷一直把父亲的尸身背到了家里,我帮着爷替父亲清洗了身子,换好了寿衣,之后安置在了堂屋的正中,设了灵堂,拉了孝幡,入殓、哭纸、诵经度魂等等一系列丧仪都是爷亲自做的,整整两天,我家里没有来过一个人。

    第三天凌晨,爷再一次拿草绳把父亲的尸身绑在了背上,拿出了他多年不曾用过的骨哨子,又把父亲生前用过的骨哨子交到了我的手中。

    喊山哨子两件宝,骨哨子铁板脚,爷爷把父亲的骨哨子给我,这就是要我做下一代的哨子爷了。我手里捏着骨哨子,又想起父亲生前吹着他时的样子,眼圈又一次红了。

    爷回头对我说:“黑娃子,举着你爹的引魂幡子在前面走。不要怕,不要哭,咱从祭河坡子上去,把你爹葬在桃核泡子边上,让那孽障瞧一瞧,我们哨子爷代代都有人,不但活着能制它,死了照样能制它!”

    我听爷爷的话,在前面举着引魂幡子走,爷爷背着父亲跟在后面慢慢地行,先是绕着我家的院子转了一圈,之后便沿着马营河河沿一路往南,直往祁连山里走去。

    那会儿的天色还是黑沉黑沉的,没有一点儿光亮,但我却能清楚地看清脚下的路,约莫走了一个小时的样子,便和爷来到了祭河坡子下。

    祭河坡子是九家窑的一处禁地。这里其实是马营河上游的一处崖壁,每年七魂出关时死的那七个人,都会被九家窑的人葬到祭河坡子上,葬法有点儿类似于南方的悬棺。

    在九家窑人的心目中,每年死掉的那七个人是九家窑的英雄,是河神的仆役,所以不能像其它人一样,死后修坟建墓入土为安,应该悬棺崖壁,永世受河神驱使、保九家窑平安。

    祭河坡子横亘在九家窑与祁连山的必经之路上,靠山吃山的九家窑人,只有在喊山哨子的带领下才能从这里往来于祁连山与九家窑之间。如果没有喊山哨子的带领,寻常人只要路过祭河坡子,最后不是暴毙就是疯掉,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也因为此,九家窑的人敬畏喊山哨子,也更加敬畏所谓的河神。

    但是从来没人认真地想过,被他们视若神明的所谓河神,为什么每年都要夺走七个人的生命,为什么他们不能正大光明地路过这片祭拜河神的地方。

    我以前想到这些问题的时候,只觉得九家窑人愚昧,但当我后来经历了许多事以后,才切身体味到了九家窑人千百年来深深的无奈。

    来到祭河坡子,爷让我停了下来。他站在一溜安置悬棺的崖壁下面,拿出骨哨子吹奏了一阵,之后对着崖头喊:“爷爷的好儿子亡了,现在缺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也没有三牲六禽十八样供果,爷爷我现在把我儿的尸身放在这儿,限你们在我这一段安魂曲吹完之前都给我置办齐了,再给我派来抬棺的“八大金钢”,爷爷我要把我儿葬在核桃泡子边上去!行动慢的爷爷让你们永世不得安生!”

    爷说完,又转过身对我说:“孙儿过来,站这儿让他们瞧清楚了,以后你就是这马营河的哨子爷,哪个小鬼孽障敢呲牙,你就给我收拾它狗日的。”

    那会儿我对哨子的事情也略微懂一些,我明白爷这是在对着祭河坡子上的鬼喊话。

    对于哨子来说,天生的使命就是抓鬼打鬼,我知道爷这是在给我提气壮胆儿,所以也端着架势有模有样地接话儿:“谁敢呲牙,我就收拾它狗日的。”

    听我这么说,爷疼爱地抿了抿我的头,显然是很喜欢。之后他便不再说话,站在崖头下面吹起了骨哨子。

    骨哨子的声音一响起,祭河坡子上便刮起了一阵阴黢黢的风,我站在爷的身边,似乎能听到在那哨音和风声中夹杂着许多人跑来跑去的脚步声。

    再过一会儿,我便清晰地看到,在黑沉黑沉的祭河坡子上,数十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正在不停地忙碌着,他们有的宰猪杀羊,有的摆放供果。有八个人抬着一口漆红的棺材来到了父亲的尸身边上,又是磕头又是作揖,末了小心地把父亲的尸身装入了棺材之中。

    我知道他们都是鬼。

    这些鬼一个个都是大胖子、肿泡眼,脸上惨白惨白,没有一丝血色。每个鬼的背后,都拖着一条长长的水印子,像是随身带着洒水壶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鬼是常年被泡在水里的。

    那时的我不知为什么,对这些鬼既没有丝毫害怕的感觉,甚至连一点儿反感都谈不上,反而觉得他们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还有一件事让我疑惑了很长时间——一个女鬼没有像其它鬼一样忙来忙去,而是一直围在我身边转来转去,不停地打量着我。

    我想把她赶跑,可是任我怎么吓唬都无济于事。转头向爷求助,爷却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便接着吹他的骨哨子去了。

    我被那女鬼看的发毛,心里就来了火气。那时我还没有学什么抓鬼打鬼的本领,所以便像平常跟村里的孩子打架一样,举起拳头就欲打她。

    然而我的拳头还没碰到那女鬼,却被爷拉住了。他仍然在吹着骨哨子,一只手拽着我,同时向我摇了摇头,不让我对那女鬼动手。

    这令我很疑惑,爷是最恨鬼的,只要有鬼敢接近我,爷定然不会给他好果子吃。小时候有一次我在跟几个小朋友捉迷藏,不知不觉就跑到了一处坟地里。待回家的时候,身后便跟了一只鬼。爷那时一见那鬼,连一句话都没说,直接就用打鬼最厉害的炼魂曲把那只鬼炼的魂飞魄散了。但他却不仅对那只女鬼纠缠我的事情置若罔闻,连我要动手打鬼他都不同意。

    正当我还在这样的疑惑里纠结的时候,爷的骨哨子音却停下了。

    此时在我和爷的面前,已经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地的鬼,他们双臂前伸,爬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来。领头跪着的一个鬼嘴里乌里哇啦地叫了一阵,似乎是在跟爷说着什么,极为恭敬的样子。

    爷说:“算你们还识相!我要送我儿上路,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给我儿服丧戴孝,哭棺开路,三拜九叩把我儿葬了,爷赏你们十五回家看看。”

    爷的话音刚落,那一群黑压压的鬼中间便又是乌里哇啦的一声乱叫,对着我爷又是作揖又是磕头,像是在求情,又像是在感激,可惜我那时还听不懂它们说话。

    爷却是再没有理他们,而是转过身对我说:“黑娃子,举起引魂幡,咱送你爹上路了。把你的胸脯挺起来,给你爹喊山开道!”

    那是我第一次喊山。

    从小我就没少跟着爷爷和父亲喊山过坡,对于喊山的一些规矩早已耳熟能详,因此爷爷让我给父亲喊山开道时,我的心里顿时就升起了一股子豪情,举起了引魂幡子,有模有样地对着天空大喊:“哨子送葬,鬼神让道。起行!”

    这时,八个身材壮实的男鬼抬起了父亲的棺材,开始向着祁连山里走去。

    适才那个围着我转的女鬼,此是竟也跑到了父亲的棺材前面,将手搭在了棺材盖上,扶棺而行。

    在我们家乡,给死人扶棺的都是家里至亲的人。我不明白那女鬼为何如此,想要上前阻拦,爷爷却再一次拦下了我,任由着那女鬼扶棺前行。我心里的疑惑不禁更甚了,但怎么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祭河坡子上那一股子阴风突然就跟发了狂一样,铺天盖地的卷了过来,天色更加黑沉了,大风裹挟着沙土石子,打在人的脸上像小刀子割着一样生疼。

    引魂幡子在风里哗啦啦地响着,我非常担心这么大的风会不会把它吹坏了,但引魂幡子比我想象的结实的多,连半块儿纸片都没有被吹飞。

    我举着引魂幡子走在前面,被迎着面的大风一吹,爬起山来异常的吃力。在我的面前,似乎有很多人生生地挡着我一样,但是在黑沉沉的风里,我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得面前影影绰绰的有人影在晃动。

    爷爷的面色有点儿凝重,但更多的是坚毅。他拿开了放在父亲棺材盖板上的手,在原地扎了一个马步,双手在胸前舞了一阵,结出一个法印来,继而迎着那股呼啸的阴风喊道:“谁阻我儿往生路,定不叫他入轮回!都给我滚!”说完,双手结成的法印往前猛然一堆。

    这时,我就感到背后传来一股暖意,原本肆虐的阴风骤然停了下来,但狂风裹着沙石却变成了一股直达天际的巨大旋风,在我面前不远处盘恒着。

    爷大踏步来到我的身前,对着那巨大的旋风站定,声音冰冷地说:“沙窝子里飞沙,戈壁滩上走石,二位都来了么?今日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你们也要插上一杠子么?”

    旋风仍旧在原地打着转,里面传来一声声兽吼般的声响。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是旋风里面的东西在跟爷交谈,当然也就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爷是懂的。那旋风里的声响停了,爷又开口说:“旁的我不管,第一,我儿不能这么白白的妄死了;第二,只要有我哨子爷在一天,这祁连山就由不得邪祟胡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们要想违约,爷我不在乎杀到你们老巢去!”

    爷的话说完,那旋风中又是传来了一阵声响,之后便逐渐散了开去,我的眼前也已不复适才黑黢黢一片的景象,虽然仍然是黑夜,但已经变得清亮了许多,我再向前走时已经感受不到阻力了。

    爷爷在原地站了片刻,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似乎是坚定了什么想法一样,冷哼了一声,又将手中的骨哨子再次吹响。

    一路上再没有遇到其它的事情,我和爷带着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一路开进了祁连山,来到了桃核泡子边上,爷要把父亲的尸身安葬在此处。

    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父亲的尸身还没有葬好,爷却跳进了桃核泡子里,再也没有出来。

    第三章 桃核泡子

    三章桃核泡子

    桃核泡子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湖。

    祁连山是昆仑余脉,著名的祁连山冰川千万年来亘古存在,这桃核泡子就是由祁连山冰川融化后形成的,它镶嵌在祁连山山麓间,以四周高山为岸,形状酷似一枚巨大的桃核,因此九家窑人便将其称为桃核泡子。

    爷曾经告诉过我,马营河早先是有水的,那时桃核泡子的水终年都是浩浩荡荡,马营河从此处发端,一路向北,绵延一千多里,一头就扎进了沙漠里。那时的马营河两岸水草丰沛,物富民丰。

    但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桃核泡子的水位突然就降低了,这也直接导致了马营河的干涸。没有了水,九家窑一带没几年就被戈壁和沙漠包围,放眼荒凉一片。九家窑人只能靠着老天爷偶尔降下的雨雪维持着生活。

    每年立秋前的那七天,原本水位很低的桃核泡子里突然就会涨出水来,水从桃核泡子里溢出,之后顺着马营河峡谷淌到沙漠里去了。这也就有了七魂出关一事。

    我举着父亲的引魂幡子,在爷的指挥下,领着一众送葬的鬼来到了桃核泡子边上,这时那群鬼却突然一个个噤若寒蝉,不肯再向前走了,纷纷跪倒在地上,对着我爷磕头作揖,嘴里乌里哇啦地叫着,明显是在求我爷。

    爷见状,站在当地指着桃核泡子南边的一处高地喊:“爷要把我儿的寿材(棺材)安葬在南高台子上,永生永世地镇着它狗日的!尔等要听我的吩咐。”说到这里,爷突然转身看了一眼桃核泡子,之后发狠地喊:“我保证没谁敢把你们怎么样!”

    爷一说完,突然右脚猛然抬起,对着地上狠狠就是一跺。

    顿时,那原本平静的桃核泡子里突然就浪花翻涌,一阵阵呼啸之声响起,巨大的水浪不停地拍击着湖岸,像是欲冲出湖来一样。

    爷爷迎风而立,白色的对襟小褂在风中猎猎作响,虽然爷的身体已经佝偻了,在巨大的桃核泡子面前显得渺小而孱弱,但他面无惧色,眼中精光闪烁,面对桃核泡子的这般反应,他依旧是冷哼一声。

    接着,他将手中的骨哨子拿起,猛吸一口气,将干瘦的胸脯鼓起,下一刻,骨哨子一声长啸,直破云霄,竟然将偌大的桃核泡子所发的波涛之音压了下去,桃核泡子里翻滚的浪花也顿时平静了许多。

    在爷的身后,跟随着我们送葬而来的群鬼此时全都爬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有丝毫的动作。

    我站在爷的身边,看着桃核泡子里努力向着岸边奔涌而来的巨浪,在爷的骨哨子之音响起之时,竟然被悉数震散了。巨浪一瞬之间变成了漫天的水雾,在山中阴风的吹拂下,落到了我的脸上,一丝冰凉的气息传来,让我的头脑瞬间清明了许多。

    那桃核泡子似乎很不服气,退回的波涛再次凝聚,俄顷,又一波滔天巨浪便冲着我和爷所在的湖岸直冲过来。

    爷连眉头都没有眨一下。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口中的骨哨子又一次传来啸声,比适才的那一声更加高亢、更加凌厉,我似乎看到了一柄长剑从骨哨子里飞出,直直插入了桃核泡子。

    只见桃核泡子的中央位置瞬间便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那些原本将要扑上岸来的波涛已经无瑕它顾,生生地被卷着汇入了漩涡之中。

    一阵阵凄厉的叫声自我的身后传来,我转过身一看,适才跪伏了一地的群鬼,此时竟然全都被掀飞了十多米。连抬着我父亲棺材的那八个壮硕的男鬼,此时也是呲眉瞪目,摔倒在了地上,却又不敢使父亲的棺材落地,一个个匍匐在棺材下面用鬼身托着。

    当我再看向桃核泡子时,那里已然恢复了平静,一圈圈波涛轻轻地荡漾着,隐隐有水滴落的声音,听上去更像是人的泣诉。

    爷收起了骨哨子,哼了一声,对着桃核泡子喝道:“从今后我儿就在这南高台子上看着你,再敢兴风作浪,我必让你烟消云散!”

    爷又把我拉到一边,对着桃核泡子说:“瞧清楚了,这是我孙儿,以后他就是九家窑的哨子爷,你有种害我儿,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胆量动我孙儿一根汗毛!”

    此时的桃核泡子似乎是风平浪静了。爷不再冲它说话,而是转过身对那群鬼喊道:“将我儿抬到南高台子上,头枕南山,足踏泡子,摆香案,置供桌,三牲六畜十八样供果一样不能少。今后凡是见到我儿寿材者,无论人神鬼兽,全都给我三拜九叩!胆敢不敬者,休怪爷爷的骨哨子不客气!”

    说到这里,爷顿了顿又说:“在我儿寿材边上给爷结一个草庐子,爷和孙儿要为我儿守七。”

    众鬼一听,一个个点头如捣蒜,即刻便按照爷爷的吩咐去安葬父亲了。

    爷伸出大手拉住了我,一直看到父亲的棺材被置于南高台子下,群鬼全部跪而叩首的时候,爷的眼睛里刹那间涌出了泪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爷落泪,也是最后一次。

    爷老泪纵横,拉着我手摩娑了一阵,言语悲戚地对我说:“黑娃子,跪下给你爹叩个头吧,以后他的担子就要你来担了!”

    我见爷落泪,又想起父亲对我的千般疼爱,当下也是悲从心来,扑通跪在了地上,对着父亲棺材磕了三个响头,眼泪儿也忍不住飚飞了出来。

    我现在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才觉得爷那会儿一定是已经料到了自己天命不久了,所以才对我说了那让我担着担子的话。

    安葬了父亲,结好了草庐,爷才放过了那群鬼,他对那些鬼说:“这月十五,爷给你们每人两柱香的时间,都可以回家去看看。记着,只可看不可扰,乱了规矩的就永远别回来了。”

    爷说完,那群鬼又是跪在地上一番磕头作揖,之后便逃也似的四散了。

    只有那个女鬼没走,她始终跪在父亲的棺材前面,神色凄凄。

    我拉了拉爷的袖子,用手指给爷看。爷见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而拉着我的手来到了女鬼身边,对那女鬼说:“先回去吧,你们迟早有相聚的时候。现在我也没法救你,而他也不能跟着你走。”

    爷的话说完,那女鬼愣怔了片刻,对着父亲的棺材又叩了三个头,站起身又来到了我的面前,歪着脑袋对着我端详了好一阵子,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待她走远,我忍不住就问爷:“爷,这个女鬼干嘛的?你怎么不让我收拾她呀?”

    爷看着那女鬼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以后你自己会知道的。记着,你不能收拾她,以后还要时常来看看她。她也不易呢。”

    爷的话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想再问个清楚,那刚才已经平静了的桃核泡子里却突然又涛声大作了。

    我急忙转过头去看,只见一股子湖水就像一把刀一样,向着我爷劈头盖脸地砍了过来。爷一见状,喊了一声“黑娃子小心”,随后就伸出一只手来,抓着我的领子把我向后远远地摔了出去。

    我被爷一下子摔出去十来米远,就在落地的那一刻,我便惊异地看到,一口巨大的黑漆棺材突然从桃核泡子里飞了出来,“通”的一声重重地砸在了岸边上。

    我被摔的屁股蛋生疼,呲着牙往那边看去,发现爷当时见到那棺材出来也愣住了,脸上浮现出一抹极其复杂的神情。

    那口棺材落地之后,紧接着便传来了一阵吱吱呀呀鬼磨牙似的声音,伴随着这样的声响,棺材盖缓缓地打开了。

    棺材盖刚开到一半,便见一道红色的影子“攸”的一下从里面飞了出来,之后定定地站在了棺材盖上面,我这时才看清棺材盖上的“东西”。

    我之所以把他称为“东西”,是因为我当时实在拿捏不准他到底是个人还是个鬼。

    那是一个看上去极其瘦削的老头,却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极为宽大的大红色的长袍。老头的脸基本超出了人的范畴,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瘪,下巴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一绺山羊胡子,如若不是他的脸上还有一层黄腊腊、皱巴巴的皮和一双会动的眼晴,那活脱脱就是一具骷髅!

    那个老家伙一出现,便发出了一阵“桀桀桀”的笑声,听上去像老鸹在叫一样,听着人牙碜不已。他笑了几声,才开口说道:“党存仁,哨子爷?好久不见啦!火气还是这么大吗?”

    党存仁是爷的名字,对于九家窑的人来说,知道这个名字的可谓瘳瘳无几,大家更习惯把爷称为老哨子爷,把父亲称为元哨子爷(父亲名叫党复元),而我却因为小名叫黑娃子的原因,打小就被人喊成黑哨子爷(那会儿还没有黑哨这个概念,后来好多朋友也拿我这称呼开玩笑,我无力吐糟,名字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心里头对眼前这个可怕的老家伙不但认得我爷,还知道爷的名字的事情疑惑不已,当下也是竖起了耳朵听他俩说话,连屁股上传来的疼痛都似乎忘了。

    那个老家伙一说话,爷的脸上立刻就显出了一副震惊的样子,颤着声音问道:“水窝子?你……你是活人还是死物?”

    听到爷称他是水窝子,我的脑子里也是“嗡”的一下,惊的瞪大了眼晴。

    水窝子跟喊山哨子,那是千百年来从没有变过的世仇!不过这倒也没什么。令我震惊的是,我从小就知道,水窝子的传人从人世上消失,至少已经有五六代人、几百年了,可是眼前这个老家伙又怎么可能与爷相识呢?

    第四章 水窝子

    丝绸之路沿途的几个镇子上流传着一首童谣,是这样唱的:

    “祁连山上有神仙,喊山的哨子响连天,山神请他去赴宴,哨子嫌他菜太咸;

    沙窝里有个沙绺子,随着带着个虎爪子,钻进沙窝没影子,吓的沙霸筛糠子;

    滩把子手拿火灵扇,滩老爷作揖又打颤,给你做顿手抓饭,求你不要把锅端;

    水窝子老爷最是牛,骑着河神水里游,哨子开道绺子跟,滩把子弯腰走后头。”

    这首不知道从什么年代就流传下来的童谣,唱的是丝绸之路上行阳世通阴界的四种特殊职业的威名——镇祁连山的喊山哨子、镇沙漠的沙绺子、镇着戈壁滩的滩把子和管着马营河的水窝子。

    从童谣里不难看出来,这四种人连山上的山神、沙漠里的沙霸、戈壁滩上的滩老爷和马营河里的河神这样的神明见了都害怕不已,说明他们个个本事不小。特别是水窝子,他不但敢“骑着河神游”,连喊山哨子、沙绺子和滩把子这样厉害的人物,在他的面前都只能是开道喊路的跟班,足以说明了他的本事大到可以通天了。

    但是自打马营河的水干了以后,水窝子便从九家窑人的视线里消失了。随着水窝子的后人断了根,这个本事逆天的职业也逐渐地成了丝绸之路上一个久远的传说。

    然而没想到,那天从桃核泡子飞出的那个棺材里,却出来了一个被爷喊作水窝子的老头,一个长的比鬼还可怕的老头。而且这个老头还跟我爷认识,这就完全超出了我当时的认知范畴,一时间傻愣在地上,惊的下巴都掉下来了。

    除了震惊,我心里更多的是害怕。因为所有九家窑的人都知道,喊山哨子和水窝子是世仇。具体是什么原因,我那时还不知道,但“世仇”二字和传说中水窝子神鬼难挡的本事,以足以让我为爷捏一把汗了。

    水窝子的乍然出现,显然令爷也是异常吃惊的,他颤着声问水窝子是人是鬼,其实也只是借此表达一下自己心里的震惊而已,以爷的眼光,不可能看不出这水窝子是实实在在的大活人。

    水窝子见爷惊愣在当地,身形飘飘忽忽地从棺材盖板下来,却直接绕过爷来到了我的面前,睁着他那双深陷进眼窝的浑浊老眼打量了我很久,又是阴恻恻地笑了一声,说:“这娃子都这么大了!怎么长的这么黑啊?不过倒是满结实的。”

    我那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恐惧来形容了。水窝子那比鬼还可怕的长相就不必说了,只是他说话的那个声音,就能让人从头麻到脚后跟上。我敢保证如果你听了的话,肯定要做上几天恶梦。

    听水窝子话里的意思,这老鬼不仅知道我爷姓甚名谁,甚至连我的存在都了如指掌一般,我心里对此又惊又疑,却怎么也不敢说话。

    这时爷也走了过来,他的神情看上去已经恢复了正常,可是当他拿出旱烟锅子准备抽烟的时候,我还是发现他的手有些微微的轻颤。爷一边往锅子里装着旱烟,一边对水窝子说:“这娃子苦命啊,生不逢时么。”

    水窝子冷笑了一下说:“本来就是个不该生的么,你们非要把他弄到这人世上来,不受苦还能咋?”

    爷嘴里叼着旱烟锅子,从烟袋里拿拇指和中指轻轻地捻出一小撮烟叶来,装到了烟锅子里,“嚓”的一声划着了一根火柴,但火苗还没有碰到烟叶子就被风吹熄了。爷又划着一根,用轻颤的手掌拢住了,才将烟叶点着。狠狠地连抽几口,待锅子里的烟叶再也吸出烟来,“噗”地一吹,将燃尽的烟灰从烟锅子里吹了出来。这才开口说话:“这娃子以后恐怕得托付给你了。”

    水窝子闻言,侧过头盯着爷看了一会儿才说:“非得这样么?赶尽杀绝?”

    爷说:“我儿不能就那么无端地亡了,不管咋,我也得找他讨个说法去。”

    水窝子又是一阵阴恻恻的笑,末了眯着眼问爷:“你就确定你儿的死是他干的?”

    一听这话,爷的神情顿时显得激动了起来:“七魂出关的时候索的命,沙鼻子沙嘴浮泡眼,这手段别人做的来么?我要连这都看不出来也配做哨子么?”( 丝绸之路秘闻 http://www.xlawen.org/kan/48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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