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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部分阅读

    第一章 入宫

    一、入宫

    穆王巧挴,夫何周流?环理天下,夫何索求?妖夫曳炫,何号于市?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

    前去镐京的仪仗队懒懒散散的走在荒无一人的大漠里,说是仪仗队,也不过是一辆马车再加上寥寥可数的几个护卫,寒酸的不能再寒酸。而所谓的褒国最美的女子,也不过是一个国家的牺牲品,另一个国家的战利品。

    我坐在马车中,穿着我十九年来穿过的最美的衣服,伸出手把玩腰间叮当作响的佩饰。眼前浮现出那场猩红的屠戮中那个纤纤弱弱的红色身影。巧笑言兮,美目盼兮。断然当得上是褒国最美的女子。也难怪只因那惊鸿的一瞥,公子便把她藏在心底那多么个年月。和她相比,我,又何止差了毫厘。

    “阿媞,你,真的要入宫吗?”

    马车外传来阿怆的声音,软软的就像每次完成任务后他给我准备的糯米团子。一直想不通一个常年被杀戮包绕的杀手,怎么会有这么温暖的声音。

    “阿媞,你若不想,我可以带你走。”

    听着他宣誓般的语气,我想他一定又把手放到了剑柄上,不禁失笑。走?能往哪走。自从六年前醒来见他的第一眼,那个白衣跹然的男子,就印到了我的心上,刀刻一般。只为了那湾浅浅的笑,哪怕不是对着我的,我甘心把我最好的年华埋葬在无日无夜的残酷的训练里,甘心一双本该执笔拨弦的手沾满无数人的鲜血。如今,也甘心代他心底的那个女子入宫,这是命,是他给我的命,我逃不掉,也不想逃。

    “阿媞?”

    “阿怆,”我收回手,玉佩自然的滑落到腰间,与其他佩饰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叮叮当当,煞是好听,“从此再也没有血姬,我,叫褒姒。”

    我盯着被风吹的摇摇晃晃的车帘,仿佛看到了阿怆落寞无奈的眉眼,仿佛看到了他若有若无的叹了口气。

    其实,我叫妘媞,这是七年前我醒来的那个清晨,公子告诉我的。如今这个名字,除了公子和阿怆,怕是再没有别人知道了。短短几年,我成长为公子手下血罹门最好的杀手,在血罹七杀中排行老七,他们都叫我血姬,噬魂浴血,绝代妖姬。我这次的任务便是代褒国最美的女子褒姒入宫,取得幽王的宠爱,与公子王子友里应外合,夺取王位。公子说这是我最后一个任务,完成了,我便自由了。

    便自由了……

    戊辰年腊月十七,褒国姒氏女奉褒公之命入周宫,嫁于周天子为妃。

    新房里是一片铺天盖地象征着喜庆的红,书案前的龙凤双烛也劈哩叭啦燃的正热闹。妘媞安静的坐在床榻上,眼观鼻,口观心,却掩不住眼睛里的一丝嫌恶。诚然,做了那么多年的杀手,她对这般浓烈的红色委然欢喜不起来。就像刀划过脖颈溢出的血线,洋洋洒洒的,仿佛还带着已亡人的余温。

    想起今天在大殿的情景,妘媞不自觉的皱了眉头。那个男人,那个传闻中昏庸无道的君王,明明是和公子如此相似的眉眼,一个俊冷如雪,一个却温暖如阳光。还有他看她的眼神,那不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他的眼中有无奈,有了然,有探究,还有一丝,怜惜。

    怜惜?妘媞自嘲的笑笑,一个帝王的怜惜,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当不得真。

    伴着一声轻响,寒风夹杂着酒气挤进屋子,妘媞不禁打了个寒颤,手不由自主的握紧了袖子里的匕首。

    “你们都下去吧。”温润如水般的声音响起,随之便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妘媞虽未抬头,却也能感觉的到他的目光,那么温柔,好像一碰就可以滴出水来,仿佛在看她,又仿佛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房间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妘媞甚至可以听到烛泪滴落到烛台上的声音。半晌,她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却与姬宫涅似笑非笑的眸子撞在了一起。

    那一定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最干净的眸子,她想。温润如玉,清澈如水。妘媞撇撇嘴角,只是长的像罢了,即使一模一样,他也只是你这次任务的目标。

    “夫人这表情是嫌弃孤长得丑么?”姬宫湦走到床边随意的坐下,看到妘媞如临敌的猫儿般僵硬的身子,嘴角不由微微上翘。

    “我……”妘媞涩着声音开口,身子不着痕迹的往里面挪动了一寸,“不,妾身,妾身不敢。”

    “哦?”姬宫湦眼底的笑意更浓,故意又往里面挪了两寸。看着妘媞像扇子一般覆在脸上的睫毛因为紧张微微的颤动,他的心里像化开的一滩水。“既然孤的姒儿不嫌弃孤长得丑,那么为孤宽衣,我们就寝如何?”

    鼻间传来男子特有的味道,是她最喜欢的墨竹香,心里莫名奇妙的慌乱。半晌,她勉强定下心神,轻声道:“妾身这便伺候王上宽衣。”

    一双细腻柔软的小手颤抖着碰触到姬宫湦的衣襟,摸索半天却没解开一个结,反而越解越乱。

    姬宫涅好笑的看着眼前这个故作镇定的女子,轻轻的抓住她的手,稍一用力把她带进怀里,“既然孤的姒儿累了,那么今夜就由孤伺候姒儿吧。”说完就顺势将妘媞压倒在床上。

    猛然跌进一个陌生的怀抱,那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感觉,妘媞自然而然的把他归为不可预知的危险,本能的掏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却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压在了身下。

    全身被压制住,妘媞身体僵硬的等着姬宫湦的下一个动作。却没想到他只是把匕首重新放回她的袖子里,牵着她的手,十指相扣。他调整了调整姿势,好让妘媞躺得更舒服一些,轻声道:“夜深了,姒儿不睡么?”说完便自顾自得闭上了眼睛。

    妘媞望着他好看的眉眼,无声的松了口气。良久,她轻轻动了动身子,试图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像是不满她的动作,姬宫涅的眉头轻轻的皱了皱,反而拥的更紧了。妘媞只好作罢,也慢慢的睡了过去。

    这一夜,她睡的格外的安稳。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划破辽阔的天幕,照亮了整个镐京上下。妘媞闭着眼晴,身体未醒,精神却已清醒。一片混沌中,妘媞感觉到一双眸子,一双温柔的凝视着她的眸子,仿佛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她从头到脚笼罩在里面,无处遁形,逃无可逃。即使她并未感觉出恶意,却依然莫名奇妙的不适。

    妘媞皱了皱眉头,兀的睁开眼晴,一双水样的眸子此刻冷的像凌冬腊月夜半天际的寒星,杀气四射。飞起,抬腿,落地,动作一气呵成,只留下哐当几声响,和床榻前一个翩然独立的纤纤身影。

    姬宫涅瘫坐在地上,心里苦笑,这丫头可一点都没有脚下留情,力道十足的踹在了他的腰上,以至于烛台都被他撞倒了几个,这么大的动静恐怕是连外面的侍卫都惊动了。

    果不其然,一大群宫婢宦官侍卫蜂拥而至,林林总总不下几十号人,七嘴八舌的站在门前询问王上可安好,发生了何事。

    姬宫湦看着床榻边故作镇定的女子,一点也没有刚刚飞起一脚把他踹下床的气势,不由觉得好笑。他故意轻咳一声,狭促的冲妘媞眨眨眼睛,才冲着外面说道:“孤没事,你们都下去吧。”

    待外面的闲杂人等都散尽后,姬宫湦才慢慢的从地上起来,故意一个小心没站稳,只着了单衣的身子轻轻的晃了晃,便引得妘媞主动来扶他。感觉到那双柔软细腻的小手有点僵硬的扶上了他的手臂,姬宫涅的嘴角不自主的勾画出一个弧度。他趁机揽上她的纤腰,环着她坐回床上。

    “没想到孤的姒儿精神这么好,大早起就帮孤活动筋骨。”美人在怀,姬宫湦兀自笑得灿烂,仿佛刚刚被狠狠踹了一脚掉下床的不是他。

    妘媞轻轻的皱了皱眉,不着痕迹的挣脱出他的怀抱,低垂的眼帘将她眼中的复杂尽数遮掩,“妾身刚刚失礼了,请王上赎罪。”

    “孤的姒儿何罪之有?”姬宫涅扳过她的肩膀,让她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睛,“就算是错了,也是孤的,不是姒儿的。”

    妘媞静静的望着他,即便他的嘴角还带着调笑的意味,可那双眼睛,却如一池清澈的潭水,被风微微吹皱,泛起层层的涟漪,仿佛多看几眼就会被吞噬进去。而此刻,她能看到的是她从未见过的,真挚。

    良久,姬宫湦放开妘媞的肩膀,亲自伺候她躺在床上,细心的掖了掖被角,缓声道:“天色还早,姒儿再睡一会吧,孤上完早朝便来看你。”一个冰凉的吻猝不及防的落在了眉间,让妘媞有了一瞬间的怔愣。

    等回过神来,只见到一个着了单衣的白色背影,虽然羸弱,却也不减风华。没想到作为一代君王,他的身子竟然这样的瘦弱。妘媞把脸埋在被子里,羽翼般的睫毛遮不住眼中的困惑,公子,您今生最恨的,竟是这样一个少年么?为何,我总是觉得本不该是这样。

    第二章 雪花谣

    入宫四月,姬宫涅封妘媞为千和夫人,取千秋万世,昌盛永和之意,赐住永安殿。给了她整个后宫除王后之外最高贵的身份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荣宠。

    只因妘媞不爱芍药爱墨竹,姬宫涅便下令清除王宫上下所有芍药,改种墨竹;妘媞离乡时短,终日郁郁寡欢,不曾言笑,姬宫涅便悬赏千金收集金点子,掷千金买一笑。

    日日相陪,夜夜相伴,姬宫涅已经整整三月未踏足过其他妃嫔的寝殿,后宫佳丽三千一夕之间几乎成了摆设。

    这夜,妘媞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许久,反而越来越没有睡意。耳边响起姬宫涅贴身侍卫夏尤的声音:王上有要事处理,嘱属下过来告知夫人早些安寝。有要事处理么?妘媞望着极尽奢华的天蚕丝帷帐,眼前浮现出那张干净到苍白的脸,嘴角总是带着轻轻浅浅的笑。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她的出现,就像一潭平静的湖水中突然投入了一颗石子,前朝谏声四起,后宫怨声载道。自古宠冠六宫的妃嫔,只有两种结果,一是君王被群臣所逼被迫赐死,二是妖姬乱世,祸国成殇。

    这次,又会是哪一种?

    妘媞拥着被子坐起身来,望着虽是子夜却依旧灯火通明的宫殿,不适应的眯了眯眼睛。许是过去的生活太过黑暗,以至入宫这么久,仍然还是没有习惯这么亮晃晃的光明。她自嘲的摇摇头,光着脚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外面的黑暗争先恐后的涌进屋子,突然觉得莫名其妙的荒凉。

    杀手从来都是活在黑暗中的生物。从前的每一个夜晚,她都没有闭过眼睛,即使是没有任务的夜晚。她怕她一闭眼,就会看到那些血淋淋的还带着温度的肢体,那些偶尔划过就带起殷红的刀光剑影。她想,她这一辈子,怕是废了。她手上沾的那些鲜血,她从来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做了可以让他们以生命为代价换取的恶事。背负着那么多条鲜活的生命,她又怎么能够在那么明媚的日光下安然自处。

    即使是如今,她换了一个身份,一个可以享尽荣华,享尽明媚的堂堂正正的身份,她依旧没有办法独自去面对黑夜。

    夜风微凉,丝丝凉气从脚底蔓延到心里,整个人从里到外冰冷的彻底。正欲关上窗子,一阵悠扬的琴音断断续续的飘了进来。妘媞的手一顿,寒冰般的眸子骤然迸裂。

    是这首曲子,居然是这首曲子!

    七年来她在梦里听了无数次的曲子,即使她不通音律,可它的每一个音符,每一个曲调,她都记得,像是被什么烙在了心里,就算她的人生空出了十二年,就算她忘了她是谁,她也都记得。

    是谁?是谁在弹琴?

    妘媞提起裙摆,急急忙忙的循着琴音追去。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的迫切,迫切的想知道他是谁,为什么总是出现在她的梦里,与她自己又有什么样的联系。

    一路小跑,未着鞋袜的双脚踩在冰冷的石板上,透心的冰凉,这一刻她却完全感觉不到。她以为她从来都不在乎那空出的十二年,她以为公子给了她新的生命过去的都不会重要,这一刻她却迷惘了。

    过去,真如他们所说,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儿,脑部受伤才会失去记忆么?

    随着琴音越来越清晰,妘媞的心也越来越忐忑。那是接近事实真相的紧张,激动,还有不安。当一个白色飘然的身影猝不及防的映入眼帘,妘媞猛地停住脚步。莫名奇妙的熟悉和悲伤把整个心脏充斥的满满的,仿佛要将她的身体生生撕裂。

    怎么,会是他?

    妘媞当然知道那个抚琴的人是谁,这几个月几乎形影不离的相伴相随,她如何会认不出他的背影。可是,怎么会是他?

    妘媞闭上眼睛,眉头皱的紧紧的,生生压下那股叫嚣着似乎随时都会冲出体外的熟悉感。再次睁开眼睛,里面已经是一片清明。或许是我想多了,十二岁前,我不过还是个孩子,怎么会和这皇宫有所瓜葛。

    妘媞静静的站在树下,听着琴声时而婉转,时而悠扬,如泣如诉,如怨如痴。她垂下眼帘,心里莫名的哀伤。好像错过了什么,她却抓不住了。

    “更深露重,孤的姒儿怎么还没有睡,是因为孤不在身边睡不着么?”一个轻柔中带着调笑的声音打碎了妘媞的思绪,在她恍惚之间,一曲已了。

    妘媞望着那个风华绝代的白色身影,脑海中突然闪过的记忆碎片像一根根锐利的针,一下一下刺着她的太阳|穴,紧紧久久的疼。

    “媞儿,我来教你……”

    “媞儿,我今生只弹给你听……”

    “媞儿,不要走……”

    “媞儿……”

    谁,究竟是谁?你究竟是谁……妘媞紧闭着眼睛,脸色唰的苍白,脑子里各种陌生又熟悉的画面纷杂交错,她颤抖着伸手,却抓不住任何一个。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如突然破碎的水晶,细细碎碎的晶莹。

    身子不受控制的晃了晃,便跌入了一个温暖干燥的怀抱。

    “怎么出来也不知道加件衣服,身子这么凉。”姬宫涅微皱着眉头解下披风裹住妘媞冰冷的身子,只留下一张小小脸。待看到妘媞脸上不正常的苍白时,他的心蓦地一紧,手忙脚乱的扶上妘媞的额头,“怎么了这是,是不是着了凉发烧了?”

    待感觉到妘媞体温如常,他才默默的松了口气。妘媞却猛地抓住他的手,直直的盯进他略带焦急的眼睛里,往日如寒星似刀剑的双眸,此刻全然不见,一双水样的眸子,满满的,全是迷惘,全是无措。

    你,究竟是谁?

    “姒儿怎么这么看着孤,孤的脸上开了花么?”姬宫涅望着妘媞变幻不定的眼睛,唇边绽开灿烂的笑容,明媚的像二月里开得最热闹的桃花。他反手牵过妘媞的手,安抚的握了握,拥着她的身子走到古琴的前,“来,陪孤弹琴。”

    冰冷的小手被紧紧的包裹在暖暖的掌心中,鼻间传来他身上特有的墨竹香,妘媞的心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我,妾身不会弹琴。”

    “无碍,我教你。”姬宫涅拥着妘媞坐在琴前,感受到怀里的人儿逐渐放松的身子,心里暖烘烘的,像一间常年背阴的屋子突然射进了三月的阳光。

    “就弹刚刚那首曲子可好?”

    妘媞将手放在琴弦上,闭上眼睛,仿佛还能感受到琴弦微微的颤动,就像是她身体里失而复得的某一部分。她有一种感觉,她的以前,她的十二岁以前,或许是会弹琴的。

    “刚刚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妘媞转过头望向姬宫涅,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是从未有过的干净,闪着琉璃般的华光。

    姬宫涅呼吸一滞,连带着手下一抖,一根琴弦差点被他生生折断。好不容易平静下心神,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这样干净到近乎透明的她,怕是多看一眼,身心都会沉沦直至万劫不复吧。

    “那首曲子,名叫雪花谣。”姬宫涅无奈的摇摇头,低头抚琴,修长的十指上下游走,化作一个个熟悉悦耳的音符。

    雪花谣……多好听的名字。

    妘媞跟着姬宫涅的指尖,轻挑细捻,竟连一个音符都未曾落下,就像那些琴音原本就来自她的记忆深处。

    雪白的梨花随风飘落,摇曳着落在微微颤动的琴弦上,随着琴音旋转,跳跃,编一曲倾世的舞蹈。

    树下相依抚琴的一双人,同样的白衣墨发,同样的素手蹁跹,如一幅下笔深浅的水墨丹青,万千流光,一纸风华。

    三界觅卿颜,半世望长安,一生抚一曲,一曲为一人。

    一曲终了,妘媞不可置信的望着自己的双手,想象不出这么一首安静温暖的曲子是如何从常年握刀持剑沾染血雨腥风的指尖流出。

    姬宫涅望着妘媞错愕的样子,轻轻的握着她的手,将她纳入怀中。“孤的姒儿,总是这么聪明。”一句本是赞许的话,入耳却带着些叹息,夹着许控诉。

    他把下巴抵在她柔软的额发上,突然收紧双臂,让怀中的人儿紧紧的贴着他的胸膛,更靠近他的心脏。从未有哪一刻,他如此时般抱她抱得这么紧,似乎要将她揉进骨子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永生永世,再不分离。

    梨花洋洋洒洒的飘落,在他的肩膀发间,积下薄薄的一层,他却置若罔闻。

    就在妘媞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抱着她,今生今世都不会放手的时候,他却突然松开了她。

    妘媞有点困惑的抬头,猝不及防,撞入他深深凝视的眸子里。那是一双怎样的眸子啊,淡淡的心疼,浅浅的怜惜,交织在一汪干净澄澈的潭水中,波光潋滟,一眼万年。妘媞觉得她的胸口有什么东西突然就碎了,一点一点的融化,从心口蔓延到指尖,直达四肢百骸。

    姬宫涅静静的看着她,一只手抚上她的脸,细细的描摹着她的眉,她的眼,她凉薄的抿紧的唇,似是要将她此时的样子牢牢地刻在心上。

    半晌,他收回描摹的手,将鞋子脱下,轻轻的套在妘媞冰凉的脚上,柔声道:“回去吧,今夜孤有要事处理,就不陪夫人了。”他看了她一眼,眼睛里似有些许不舍,却依然转身离去。

    望着那个越行越远的白色身影,妘媞有瞬间的错愕,不禁摇头失笑,暗叹自古君王多善变,向来伴君如伴虎。

    突然一丝熟悉气息涌上心头,妘媞身子一颤,低垂的眸子里霎时风云变幻。

    怎么会……

    半晌,她平静下来,依然静静的坐在琴前,鼻间还残留着淡淡的墨竹香,仿佛那个白衣翩然的身影一直在她身边,从未离开。唇边划过一丝苦涩,就像小时候吃过的药,一直苦到了心里。

    原来他是知道的……

    “出来吧,”妘媞小心翼翼的收拾好情绪,负手而立,一双眸子又恢复到以往的清明。

    一个影子应声而出,安静的站在妘媞对面。他的周身全是肃杀的黑暗,看向妘媞的一双眼睛却带着淡淡的温存。原来,黑暗也可以是温暖的。

    “是公子派你来的么。”她望着他略显疲惫的眼睛,不由放柔了声音。这个总是习惯把自己埋在黑夜的男子,曾经在黑夜中,给了她第一缕温暖。

    “阿媞……”我只是来看看你,阿媞你可相信。他把脸埋在黑色的衣领中,浓密的睫毛覆在苍白的脸上,将眼中的思绪尽数隐匿。有些话,自始至终,都不能够说出口。

    “这个男人,和传闻中的很不一样。”他一如往常将心事压在心底,苍白的脸面无表情,像一口经年不用的古井,平静无波。

    “是啊,很不一样。”妘媞望着姬宫涅消失的方向,眼前浮现出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冷凝的眉眼变得柔软。

    血怆看着她眼角柔和的弧度,恍如隔世。自从她自昏迷中醒来,以血姬的身份活着的这几年里,在她的脸上,他便再也没有见过任何柔软的表情。那张倾国倾世的脸,永远都是冰冷的棱角,以至他几乎快要记不起多年以前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子。

    果然,该发生的,从来都躲不过。

    “你,会爱上他么?”血怆轻轻地叹了口气,别过头不再看她眼角眉梢炫目的弧度。低垂的眼眸中,一丝藏不住的哀伤悄无声息的滑落,像拧不干的湿毛巾,啪嗒啪嗒滴着水。

    你,会爱上他么?

    你,会爱上他么。

    你,会爱上他么……

    妘媞的眉眼瞬间僵硬,还保持着一瞬前柔和的弧度,却再也生动不起来。脑海中反反复复回响着一句话,她却忽然发现她给不了自己答案。

    爱或不爱,左右成殇。

    半晌,妘媞慢慢的转过身子,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凉,如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阿怆,我曾经是个杀手,如今是个细作。”

    妘媞转身离去,一步一步,走的极慢极慢,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广袖下微微颤抖的手。

    血怆看着她单薄纤细的身影,一点一点的溶入夜色,脆弱的就像一碰就碎的瓷娃娃,面具般的脸上闪过一丝心疼和无奈。

    若你知道了他是谁,阿媞,你还会这么说么?

    他垂下眼帘,眉梢上化不开的愁绪交结错杂,凌乱成伤。就连空气似乎也染上了哀伤的瘟疫,轻轻吸一口,五脏六腑便抽搐的疼。

    或许,我该为你做些什么了……。

    第三章 画中人

    空气里渐渐有了夏天的味道,转眼间已经到了五月。

    这天天气正好,阳光明媚的像少女青春烂漫的笑脸。午膳过后,一向不爱走动的妘媞突然兴起说要去御花园走走。

    绣着墨竹的月白色绣鞋踩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酥酥麻麻的痒疼。远远的望着那满园各色各样的芬芳,妘媞的心情就像这阳光般明媚。

    她虽爱墨竹,却也不讨厌这些或浓郁或淡雅的花儿,当然,除了芍药。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为何那么讨厌芍药,以至从不想多看一眼。

    妘媞加快脚步,一袭青衣的身影在花影重重中若隐若现,衬着时光静好,明媚如斯。

    “哟,妹妹也在啊,可真是凑巧。”一个尖细刻薄的声音打碎了这片安好,妘媞嫌恶的皱了皱眉头,望向那张戴了面具似的笑脸,眼中的不耐显而易见。

    这个王宫里的女人都这样,时时刻刻都带着一张做工优良的面具。

    她抿紧双唇,未置一词,也未曾行礼,左右自她进宫起,周朝的礼仪家法也被她毁得七七八八了,不在乎这一点。她的无理与傲慢,在整个王宫,可谓声名远播。

    刚开始妃嫔大臣还都颇有微词,说什么一国王妃代表的是一个国家,不懂礼法有失国家体面。姬宫涅当时戏虐的冲着她笑:“姒儿高兴就好,那些礼仪家法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在这王宫里,除了孤,他人对于姒儿来说便都是旁人,既然都不用做给孤看了,那么谁还有资格让你做给他看?若谁再有微词,就告诉他这是孤许的。”

    瞥见妘媞眼中连遮掩都不屑的嫌恶,申后温和大度的笑脸出现了一道裂痕,袖子底下的手紧紧的攥成拳头,生生压下心里奔腾而上的怒气。

    “妹妹可真是好兴致,这么热的天也肯出来赏花了。”申后保养得当的脸上笑容越发的温和,仿佛刚刚那一瞬间的破裂只是妘媞的错觉。

    妘媞撇撇嘴,能笑的这样炉火纯青,也算一种功力了,也不知她修炼了多久。

    申后染着丹蔻的手轻轻抚摸着一朵开的正艳的红色木芙蓉,白皙的指腹摩挲着柔软的花瓣,笑意盈盈道:“妹妹此时来观赏观赏也好,再过个三五日,这些花也都开败了,想必妹妹也不会喜欢看。”

    尖尖的指甲稍一用力,花枝应声而断,申后把玩着手中艳丽的花朵,嘴角的笑意越发的深:“自古花无百日红,妹妹说是不是。”

    妘媞看着眼前这个笑里藏刀的雍容女子,不由觉得可笑又可悲。

    她在做戏,而她在看戏。一国之后又怎样,母仪天下又怎样,还不是终日活的如同一个戏子。

    或者说,还不如戏子。戏子是用自己的感情演绎着他人的人生,而她们,是用他人的感情演绎着自己的人生。

    妘媞自申后手中拿过芙蓉,放置鼻前轻嗅,眼中划过一丝戏谑:“褒姒唯爱墨竹,不喜芍药之事,想必王后也是知道的。虽说花无百日红,可有一句话作墨竹常青,不知王后可曾听说过。”

    她慢慢的张开手掌,艳丽的红色自她的指尖滑落,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埋入土地,零落成泥。

    “你……”申后脸上的笑容再也撑不住,眼中的愠怒似要喷射而出。

    “啪”的一声轻响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氛围,申后和妘媞不约而同的循着声音望去。几个正在手忙脚乱收拾散在地上物什的小宫女连忙行礼。一地狼藉中,一张散开的画卷分外引人注目。

    身边的贴身侍女鸢儿注意到妘媞的目光,眼疾手快的将画卷拾起,双手呈给妘媞。

    她慢慢打开画卷,一副花间抚琴图跃然纸上,莫名的熟悉感把心房裹得紧紧的,几乎透不过气。

    画中女子一身白衣,安静的坐在树下,素手抚琴,如瀑的墨发间一双美眸巧笑嫣然。大片大片雪白的梨花盛开在她的身边,随风摇曳,偶尔飘落的一片两片,蹁跹的打着旋儿落在她的眉间发梢,美得不似人间。

    妘媞怔怔的望着画中女子,或者说,女孩。那张还未长开的脸上,已然看得出倾国倾世之姿,和她却有七八分的相像,就像看到了幼时的自己。妘媞有一种直觉,画中女子弹奏的,定是那首名为雪花谣的曲子。

    “哟,这画中的女子和妹妹长得可真是像啊,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申后脸上的笑容比以往更深了几分,一半虚假,一半真实,嘴角划过一丝玩味和得意。

    妘媞置若罔闻,仍旧怔怔的盯着那幅画,连个眼角都没有给她。

    申后浑不在意妘媞的无视,反而笑的愈加明艳,莲步轻移,“要说这画中的女子,也是本宫的旧识,可惜年纪轻轻就夭折了。这本是宫中的一段禁事,可若妹妹想知道,本宫讲给妹妹听也无不可。不知妹妹……”

    申后转过身子,却只见妘媞面无表情的合上画卷,翩然离去。

    望着那个倔强冷然的青色身影,申后冷哼一声,心有不甘的甩了甩衣袖,随后又意味不明的笑了。

    褒姒,很快你就会知道,从天堂摔到地狱是什么滋味了,一定让你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申后转身离去,唇边的笑意愈发的深长,妆容精致的脸完全笼罩在一种阴沉的诡异中。旁边的宫女见到主子如此阴晴不定,个个胆战心惊,连忙匆匆跟上脚步。

    原本喧嚣的御花园顿时安静下来,只余下零落在地上的一朵芙蓉花,殷红殷红的,像刀锋上滑落的鲜血,格外的悲凉。

    月上柳梢。灯火通明的寝殿里,妘媞安静的坐在桌案前,凝视着画中女子明媚倩然的侧脸,手边还放着已经凉透了的晚膳,分毫未动。

    鸢儿指挥宫女将晚膳撤下,望着那些精致到苛刻的菜肴,轻轻的叹了口气。她都记不清这是今晚第几次把晚膳撤下重热了。

    望着妘媞安静专注的侧脸,鸢儿的眼中闪过一丝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心疼。

    夫人这又是何苦。君王之爱,自古便是雨露均沾,泽被苍生。所谓宠冠六宫也不过是为君者一时兴起罢了,哪能真的一生一世独宠一人?王上对夫人已经是够好的了,就算是真的把夫人当成了那个女子又有何妨,在这深宫里感情从来都是奢侈的东西,夫人又何苦纠结于此。

    鸢儿看了看手中凉透的菜肴,默默地摇了摇头,放轻脚步出了寝殿,细心的掩上门,留给妘媞一片独立的空间。

    妘媞伸出手,纤纤玉指细细的摩挲着画中女子巧笑嫣然的侧脸,浓得化不开的情绪氤氲在眉间,酝酿成伤。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苍劲有力的笔锋勾画出浓浓的离愁,不知他在题上这句词时,心里是何等的悲凉。

    妘媞缩回手,眉间的那份不属于她的忧伤渐渐消散,羽翼般的睫毛长长的覆在脸上,留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原来初见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怜惜,洞房时他说姒儿何罪之有的真挚,梨花树下他紧的似要把她揉进骨子里的拥抱,无一是对着她的。

    其实,这样也无不好,左右她不过是一个细作。

    “这是怎么了,都这个时辰了,怎地晚膳还没有吃?”温润的男声入耳,妘媞的心里蓦地温暖。

    姬宫涅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眼中的关切满满的,似是随时都会溢出眼角。瞥见桌上摊开的画,眼中掠过一丝了然。

    妘媞抬头望向姬宫涅关切的眸子,那般真挚,丝毫不像作伪,想到他如此这般全然是为了另一个女子,心里莫名的烦躁。她转过头不去看他,冷声道:“妾身与这画中女子长得可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呢,王上对妾身这般好,想来也是因为她吧。”

    姬宫涅看着她倔强别扭的背影,不由觉得好笑。他摸摸鼻子,嘴角翘起一抹戏谑的弧度,“姒儿这是在怪孤么?”

    妘媞依旧没有转身,声音冷的像腊月的雪:“妾身怎敢,王上喜欢谁,因何喜欢谁,是王上的自由,妾身怎能干涉。更何况,”妘媞突然停顿,似在挣扎着摆脱什么。良久才沉着着声音开口:“更何况,君王之爱,本该雨露均沾……”

    “姒儿,”姬宫涅微涩的声音打断妘媞的话,他放下碗,望着那个单薄的身影,无声的叹了口气。

    空气突然就沉默了,两个人就那么静静的站着,似有千言万语,却始终相对无言。

    半晌,一双温暖的大手环上妘媞的纤腰,轻轻的拥着她的身子。熟悉的墨竹香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紧靠着他结实的胸膛,心里的烦闷尽数消退,只余下一片安宁。

    姬宫涅把头靠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微微闭上眼睛。良久,在她的耳边低声道:“她是我这一生中亏欠最多的人,”他顿了顿,扶着妘媞的肩膀将她转过来,迫使她直视他的眼睛,“而你,姒儿,我此生定不再负你。”

    妘媞望着他真挚到透明的眸子,一如那日清晨。他总是这样看着她,浅笑的,悲凉的,无奈的,但无一不是认真的。在这一刻,至少在这一刻,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是相信的。又或许,从来都是。

    妘媞突然反手拥住姬宫涅,闭着眼睛把脸埋在他温暖的怀里。此刻的她,不是血罹门最好的杀手,不是代替褒姒入宫潜伏的细作,只是一个女子,一个名叫妘媞的单纯女子。

    姬宫涅望着妘媞微微翕动的睫毛,颤抖着手抚上妘媞丝绸般的长发,眼睛最深处似有什么东西突然碎了。

    媞儿,即使你忘了一切,记忆深处始终有我,对不对……

    第四章 芳华逝

    那日后,妘媞和姬宫涅还是如以往一样,他对她宠爱有加,她依然宠冠六宫,他们的感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后来妘媞细细的琢磨,总算给出了一个她自认为合理的解释:那天自己之所以反手拥住姬宫涅,或许只是因为那个瞬间的氛围实在是太好了,好的让她觉得自己不做点什么都有负春光。又或许是因为他和公子长得太像了,以至在某个特定的瞬间连她都混淆了。总之没有一点佐证证明那个拥抱是针对姬宫涅的。

    可她这一琢磨,就琢磨了月余。

    六月是个喜事频频的月份,大家都争着赶着娶妻纳妾送美人儿。首先是楚国公不知从哪搜罗来了个冰清玉洁,才貌双全的美人儿,哭着喊着非要进献给周王,却不想周王一颗心都落在了妘媞身上,根本没空搭理那美人儿,转手就赐给了四十八岁的中大夫苏已做妾。可怜那白发苍苍的老大夫感动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在地上谢恩差点起不来。其次,便是郑伯王子友续弦。

    娶得,是缯国的舜华公主,姬嫣。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妘媞想,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名字。

    传闻那是一场盛大的婚礼,排场仅次于周天子大婚,可到底如何盛大,妘媞始终没有见到,当然她也不想见到。

    可不管想不想见,还是都得要见上一见。王子友大婚三日,便奉诏入京觐见,受封大司徒,自然也带着新婚燕尔的郑夫人。

    大殿上,畅饮正浓,宾主尽欢。

    妘媞静静的端坐在姬宫涅的身侧,宛若画上拓下来的一张脸,在一身朱红色华衣的映衬下,愈加的苍白。她端起眼前的酒盏,一饮而尽,上好的桃花酿滑过舌尖,冰冰凉凉的清甜,却掩不住一丝苦涩。

    “姒儿莫要喝这么急,这陈年的桃花酿,后劲很大。”姬宫涅轻晃着手中的酒盏,似笑非笑的眼?( 骊山乱 http://www.xlawen.org/kan/77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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