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部分阅读
事后，当章先生听了筱芳的回述，也笑得弯下腰：“这个南方佬，亏他想得出，不过你也真是演员！还不算为难。”
“他还叫我同志呢！”筱芳自己嘴里说出同志两字还是有些忐忑。
“没有叫错，筱芳，你为革命干事，就是自己同志嘛。”章先生竟然也这样说。
章先生对还他讲：“在南方广州革命大本营有好多像你这样的年轻姑娘参加革命队伍里来，出了许多的巾帼英雄，孙总理是提倡男女平等，鼓励广妇女冲破封建束缚，共同为建立新的中国而奋斗。”
说到这里，章先生让他走到小院，指指露在天空中那杆高高耸着的直隶总督府旗斗说：“你去过直隶总督府吗？”还未等筱芳回答就直讲了下去：“高高的一式青砖围墙，三进三开的歇檐式建筑，上面压着乌黑的平瓦，毫无一点生机，好象是口棺材，这就是封建社会的典型代表，讲究等级、一层层地延伸，让人喘不过气来？自秦至此，二千多年了，我们中华帝国就是被这大大小小的衙府压着，国穷民弱，早被世界列强所不耻，他们称我们为‘东亚病夫’！”
“东亚病夫！”筱芳的心一紧，他眼前涌现出埃埃大地上多次见到衣衫褴褛，饿脬遍野的场面。
“是孙总理为我们指引出革命的方向，他一生为此奔波，不畏艰难和牺牲，始终孜孜不倦地谋中华的解放，并积几十年斗争经验，提出联共、联俄、扶助农工的三大方针，建立起以广州为中心的革命大营，立志要打倒军阀，统一中国。”
“打倒军阀，统一中国！”筱芳兴奋地重复着，眼前充满希望和憧憬。
“你不知道，这次让你交给南方同志的信是我们保定支部推荐报考黄浦军校的名单，都是一批热血有为的青年，愿意投身革命，当革命事业的先锋战士。”
“有女的吗？我可不可以报名？”筱芳听说能参加革命，而且读军校，她着急问。
“这要有志向，当然可以。”章先生坚毅回答：“听说中央是在研究开办一期女生班了。”
＇ 12 ＇ 冯大爷夤夜吹洞箫
“什么时候？要具备什么条件？”筱芳听说要开女生班，心更是跳得欢了。
“快了，组织上的意见不设在广州，而建在武昌黄浦分校。至于条件……”章沉吟了一下，盯着筱芳脸说：“现在男生都是要通过考试的。”
“哪我，一个戏子的身份能行吗？何况我没有正儿八经的读过书，也拿不出文凭。”
“这倒没有什么规定，我们这次推荐报考的许多还是农民，不少是自学成才光脚汉，参加革命军不是讲门弟出身，要的是对革命事业的忠诚，能吃苦，不怕牺牲。”
“我从小一直练功什么苦都能忍受。”筱芳讲的是真话，吃苦对她来讲不是件唠杂事。而且章先生下面的话，使她报考军校成为一个革命战士更充满信心了。
“中国的女性大多是没有文化的，有不少现在还裹着小脚，她们是中国社会最受压迫，奴役，社会地位低下，但她们又是最能吃苦，坚韧的群体。招收女生肯定从现实出发，首先是基层组织的推荐。你啊，筱芳，只要自己有决心，我们支部愿意作你的推荐人。”
是激动还是兴奋，泪水涔涔地从姑娘的脸上无声淌下……
“谢谢您！”筱芳郑重地鞠了一鞠了一躬，返身往戏班跑去。
是的，章先生的表态没有错，筱芳后来真的入了黄浦一期女生班，但不是当学员而是立即成为一名战士投入到部队中去。还要说清楚的是，筱芳不是国民党保定支部推荐的，而是共产党北方组织选送的。这是怎么回事？
有道是历史潮流浩荡向前，处在中国社会大变革时期，只要有颗追求真理的心，只要有志肩负民族解放之大业而愿意为之献身，不尽任何阻拦都不能得逞，而机会也会时时都有的。
这天，筱芳从章寅祥处归来后，戏已经结束，班里的伙伴都在后台安歇，只有老爷子一人还在庭中对着夤夜明月吹他的洞箫，呜呜咽咽，幽幽怨怨，让人倍感凄楚。
这与今晚心情倍儿好的筱芳完全是二种境地，但不知为什么，她一听箫声，感到老爷子今天有话要跟自己讲。就过去，叫了声：
“冯爷。”
冯老爷子听筱芳叫他，停住，淡淡地说：“你回来了。”
“嗯”
“听声音很高兴，遇到什么事了？”冯的小眼睛张了张。
“冯爷，让你操心了。”她还未等冯回话，也许是章先生处的兴奋劲还在，也许是她是要找个人顷吐，而老爷子原本是无话不谈的长辈，就直率地讲了：“冯爷，我想去南方参加革命。”
两只小眼睛这次睁大了，筱芳看上去，深深后悔自己不应该讲的。
“革命，维新，想不到爷孙两代还在纠缠此事。”
“爷我不懂。”
“是啊，你是不懂。”冯爷的小眼睛闭住了，摇了摇枣瓜脑蛋自言自语说：“当年爷爷在你这个年纪，也是这样的。康梁公车上书，几百个举人跪在紫金城门前，把我的心都鼓得胀胀的。”
“冯爷，康有为不是保皇派吗？”筱芳对还没有过去多少时间的历史还是知道一些的。
“什么叫保皇，什么叫革命，其实在古代他们是同一含义，维新革命都是社会的变革图强，没有康梁当年的上书，满清亡故还不会这么快，可惜，志士的流血还是唤不醒神州睡狮。”老爷子由感而发，筱芳知道她现在最好是听。
“我也曾热血沸腾过，但经历得多了，看得多了，把一切都淡然了，你啊，现在是听不进去的。”
“冯爷，我在听，你说为为什么人是不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气儿就会降下来。”
“也不完全是这样。”想不到冯爷也是有余火的：“是的，你多次问过我，社会的不公现象，追索掘根要道理。刚才我在吹什么？”
“洞箫。”
“汉宫秋月啊！”
“这……有什么关系？”
“爷在自责自己。”
“你！”
“怒其不争，哀其懦弱。”
“不明白，冯爷。”
“去吧，我看准你这个孩子脾气倔，有自己的想法！”料不到，冯蹦出这句话！
“冯爷，你是最了解我了。”筱芳怕听错。
“我知道你的心气高，年轻人闯闯也是好事。定下来了么？”
“还没有，只是个消息，南方有个黄浦军校，说要找女生，章老板他答应推荐我去。”
“南方新办的黄浦军校我知道，有俄国人帮助。是那个书店的老板，乐平讲的革命党人跟你讲的。”
“是的，章先生是孙中山总理的国民党党员。”
“看来，中国是要大变了，连我们戏子都按纳不住了。”冯爷的小眼睛又一次张开。
“老爷子，我母亲肯定会阻拦的。”
“嗯。”
“姐姐，还有万春哥也会拦我的。”万春即武生郝万春，汪建洪的得意门生，他粘着筱云已经在人们眼中早晚是一家人了，筱芳妈妈也是默认的。他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有份量，不知为什么，筱芳不怕姐姐，但还是怵万春的。
“嗯。”冯又应了声，没回话，站起身，拍拍筱芳肩：“天凉了，夜深了，早些去睡吧。”说完，他踽踽地独自摸进卧室。
筱芳仍旧立着，月亮高高地悬在天空中，有一朵薄云过来，遮住了，淡淡的清光渐渐暗了下去。
……
事情没有筱芳想得那样，班里第三个帮助筱芳参军的人竟是郝万春。
他没有反对？
不是，是郝万春的一个朋友，在一次偶然与筱芳接触中玉成了此事。
此人是谁。
夏曦，自称是保定二小的国文教师，共产党员。
夏曦与郝万春熟悉，时间还要向前推十余年，那时的郝万春还只有十三岁，正处于变声期，因怕倒嗓，筱芳的父亲即师傅汪建洪带着爱徒找到当地的名中医夏寿轩，此时，夏曦还是差他一岁的小弟弟。
夏老中医确实是高手，但碰到这个发育年纪的自然变化也难有回天之力，当然，夏老也是很认真的，他知道对个戏子来讲，嗓子意味着什么，就让万春住在他家，边治边观察。在万春冶嗓子的几个月时间里，好动有聪慧的夏曦跟着他练功，竟也入了门，一套花拳绣脚还真有个样，两人睡在一起，头挨着头，像对亲兄弟。
第三章 临走前不是那么容易的 ＇ 13 ＇ 章寅祥被抓了
章老板出事了！
章老板出事时筱芳始终在场，但不是在书店内，而是去书店门口。她看见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把店围个水泄不通，外面站满人，有不少显然是被警察轰出的顾客，大家都议论纷纷，有个学生模样的大声在责问警察：“青天白日的，你们怎么动不动就抓人，章老板是好人哪！”
“不能抓人！”人群纷纷响应。
“谁在鼓噪！想一起进去吗！”像警长的头目举着驳壳吓道。
这时，章老板被五花大绑出来，他头发松散，一席长衫已被撕破，脸上也满是青淤，看得出是经过一番挣扎和博斗。但章先生头昂得高高的，目光如灼，他大声疾呼着：“同胞们，反对贿选，打倒军阀，民主自由万岁！中华民国万岁！”
“让你嚷！”两个警察用枪柄狠狠朝章身上砸去，章一个趔趄，筱芳尖叫着冲出人群扶住章先生。
“滚你娘的蛋，他是你什么人？”警长凶狠地把筱芳拉开：“带走！”
章寅祥被押送上警车，临跨脚蹬时回头朝筱芳看了一眼，筱芳见先生坚毅的目光，她强咽着悲痛：“先生保重！”
一声长笛，车轮转动，警察么喝着跟在后面跑出南大街。
光明书店的排门上交叉贴着白白封条，如同讣告，带给整个南大街一副凄凉恐怖的气氛。
脚手疲软的筱芳走进“三陞班”，正碰着出来倒药渣的聂乐平，乐平见筱芳两眼呆滞，神情恍惚，忙过来问：
“怎么啦，四妹，遇到什么事了？”
“章先生被抓了！”筱芳讲出，呜咽起来。
“谁？谁被抓，是章先生，你说是章先生！”乐平感到很惊恐。
筱芳觉得乐平神情不对：“怎么，章先生被抓你吓什么？”
“没，没……没！”乐平吱不成句，慌张地把药渣倒在路中间，人也不理，直进房间，把门扣紧了。
筱芳不解，她弄不明白，乐平今天咋的啦？是不是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事瞒着。她上前敲门，但乐平始终未应。
聂乐平别看他平时装着一付男子汉模样，人模人样的有时还佯潇洒倜傥，冲动时也会显得勇敢豪气，其实他的内心是很懦弱胆怯的，郝万春是了解他这个孱头脾气。怎不，在厕所小便时正好乐平也在解手，万春见乐平浑身在颤抖，把尿都浇到裤头上，自己还无所感觉。
“喂！我看要让你妈来把你拉尿了！”万春嘲讽说。
“这……”乐平看看濡湿的地方抖得更在厉害了，把尿熬住，返身欲出，被万春拉住：
“怎么，活人让尿憋煞，你小子，一定有心事！”
“章先生被抓了！”乐平低声道。
“哪个章先生？”
“南大街开光明书店的章老板。”
“一个卖买人，肯定犯什么事儿，要你慌什么？”万春讲到这里，忽然联想到筱芳，书，他明白：“是不是你经常带四妹去的哪个书店。”
“不是我带她去的，是四妹自己找上去的，有时我是跟着去逛逛。”
“你有没有这个……”万春做了个鬼市上的手势：“跟老板交易了。他进去招出来，盗卖古董是犯法的！”
“没有的事！”
“哪你慌什么？”
乐平不再说话，装着胆把剩余的尿解完，一溜烟地跑出厕所。
万春在后面寻思，他认为肯定有事，就把筱芳叫来问。筱芳把事情原委说了，万春这才明白，小子是怕姓章到里面供出曾经在鬼市拽他躲进青纱帐事，笑着对筱芳说：“他啊，就是这个德性，这有什么事，他犯法了？谁看到的？不承认就是了！”
“章先生也不是这样的人。”筱芳为乐平自我的惊恐而摇头。她原是想让乐平托人打听，章先生是犯什么事？关有哪里？性质重不重？有没有相救的法子？现在看来肯定不行，还不是要了他的命！筱芳就跟郝讲：“万春哥，章老板有学问，人正派，不是坏人，我视他为先生，你人头熟，关系多，能不能托人打听下，关在哪儿？罪重不重？可否保出来？”
万春太了解这个四妹，侠义肝胆，热心过人，就没有推辞，点头答应了。
郝万春虽然与她们姐妹俩大不多几岁，也是“三陞班”同一辈年轻人中不算最大的，但他很有容人的能力，肯帮人，能够吃苦，业务水平也优秀，不仅是年轻人愿意与他作道伴，戏班里的中老年，一些师伯师叔甚至师公辈也与他谈得来。故高班主很是器重他，班里遇到事也叫他来商量，有时到外面办事让他跟着，为此郝万春码头上认识了不少人，所以筱芳把章先生事托他办。
没多久，万春打听到消息跟筱芳讲：“章先生是鼓动人反对曹锟贿选总统，鼓吹革命，曹锟是保定执政过的军阀，这儿是他的根！当上民国大总统，岂能容忍在他的窝内乱事。”
“这还有真理吗？化钱贿赂来当狗屁大总统还不让人讲话，还要抓人！你说这是什么社会？”筱芳听了怒火上来。
“四妹，你啊，政治上的事儿少去掺乎，上次听你姐讲，什么三民主义，五权宪法的，这是我们唱戏人上心的事吗？好好演出，安耽做人，别再让师母等操心了。”
“章先生要紧吗？”筱芳根本没有听进去，他关心的仍是章寅祥。
“要说有事也有事，要说没事就没事。”
“这怎么讲？”
“他保定府有影响，当局只要他写张拥戴曹大帅大总统就无事了。”
“哪先生肯定不会写的，这不是逼着人做违心的事！”筱芳知道章是不会做的：“万春哥，你说可以保他出来么？”
“谁？你啊？算什么？”
筱芳被他一诘，说不出来了。万春见状，安慰着说：
“这不用你关心，章先生被抓舆论满直隶府了，估计不会关得久的，不过就是放，也不会让他呆在这里了，赶出保定，赶出河北，不让激进分子捣乱。”
“什么时候会释放？”
“这个不知道。”
“我能去看看先生么？”
“不能，我告诉你不要掺乎！”万春斩钉截铁的回绝。
筱芳还是不听，她独自一人到保定第一监狱，要求见见章寅祥章先生，说自己是他家乡人，但被军警盘问了好一阵，最后答复是“政治重犯不能相见”！把她推出牢门外。
筱芳孤独地踯躅，她沿着大清河往城里走。
＇ 14 ＇ 认识夏曦
看见旗杆了，那孤零零高高耸着两根大木杆，离顶不远还有那只斗！冯老爷子讲过，上面早先有旌旗招摇，现在光脱脱地任凭风雨摧残。筱芳望着旗杆，竟然信步走到直隶总督府门前，是自己有意还是无意，她说不清，不过章先生那天指着旗杆对她讲时，她其实来保定演出那么多次，时间也很长，就是没有去过这个赫赫有名的衙府。
今天她看清了，一座阔大乌黑的门额上悬“直隶总督部院”的匾额。院内古柏参天，有股透人的凉意。走进，共三开间，中堂、正堂、三堂和后面的内宅。形成井字形纵深格局，四周硬墙封闭，层层叠压，阴森森地让人喘不过气来。筱芳浮想联翩，戏台上皇室衙门演得还少吗？简扼得往往是一个大帐或一张案几，但还是威风凛凛，在将校的么喝声中体现王朝的森严。
原来根就在这里！
几千年来积累的压力。
她不想再呆下午去，快步跑出，她想透透气，把一天的遭遇都散发掉。
于是她来到城墙边，天哪，脚刚踩着台阶，她猛然感到，还不是一样，整个保定城都是被清水砖围裹住的，不管是衙府庄园，不管是街巷里弄，高房低棚……围住围住，筱芳胸闷挤压，她要冲，要冲，蹬蹬蹬冲上城墙上。
此时，墙外空旷的原野是一片葱绿，茁壮的高梁苞米任性地摇曳着，还有亮得剌眼的莲花湖面，一群候鸟掠过，拍着翅膀向南方飞去。
南方！
筱芳知道，自己失落了，章先生蒙难，也把希望带走，她惆怅万分，陷入痛苦的绝望之中。
突然，不远处传来有人吟诗的激｜情澎湃声音：
“我是个无产阶级者：
因为我除个赤条条的我外，
什么私有财产也没有。
《女神》是我自己产生出来的，
或许可以说是我的私有，
但是，我愿意成个共产主义者，
所以我把她公开了。
《女神》哟！
你去，去寻那与我的振动数相同的人；
你去，去寻那与我的燃烧点相等的人。
你去，去在我可爱的青年的兄弟姊妹胸中，
把他们的心弦拨动，
把他们的智光点燃吧！”
她走近过去，见一个男生，身材修长，长衫着身，正左臂高扬着在大声朗读，右手握着卷书，两眼面向天空，随着音节起伏不时地把额上飘下的头发甩去，好专注，好精神！
见有个漂亮的女生过来，他嘎然停止，激动的脸涌出红晕，他摸出手帕遮掩。
“是‘女神’郭沫若的诗！”筱芳主动打招呼，她读过这首诗，暗地里还用京腔演唱哩！太能宣泄感情了，特别是现在，她也亮起嗓门唱：
“我飞奔，我狂叫， 我燃烧。
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
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
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
我飞跑， 我飞跑， 我飞跑，
……
“凤凰涅盘！，你朗诵得正好！”男生由衷地称赞。
听他一讲，筱芳这才拘谨起来，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陌生人面前如此发野！
“你是哪个学校的学生，南开？”
筱芳的脸全红了，她没有清他的问话。
“我是保定二小的国文教师，我叫夏曦，夏天的夏，晨曦的曦。”
筱芳这时才听清，腼腆地轻轻回了句：“你是老师，夏老师！”
“别这样称呼，孩儿王孩儿王嘛。”说着他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你呐，介绍一下。”
“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子。”筱芳搪塞着。
“不像，你诳我，平常人家姑娘能背诵‘凤凰涅盘’！”
“怎么，你说要什么人才能读郭沫若的诗？”
“这个……”他被诘住了：“你好个伶牙俐齿！”他上下瞧着筱芳：“我知道了。”
“你知道？”
“肯定是个新潮青年，进步的同龄人！在哪个学校读书？”
“看你又来了，我没有读过书。”
“骗谁呢？这样吧既然小姐不肯奉告，我也只有尊重不再问了。”
“我是‘三陞班’的，吃开口饭的从艺人。”
“什么？你再说一遍，‘三陞班’就是在汇盛大戏院唱红保定城的班子，有件御赐的大龙袍！”
“你怎么知道？”
“你们那儿有我一个兄长。”
“你的兄弟，什么人，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讲过，‘三陞班’还有个教书先生的哥哥！”
“郝万春，郝哥！唱武生的。”
听夏说起万春的名字，筱芳感到亲热，她直率问：“你是怎么与他相识的？”
“早罗，两人还是要流鼻涕……噢，我们那边叫赤膊鸡的伢儿时光。他上我家医嗓子，住上一段时间，就称兄道弟了。他还教我起霸呢。”说着，竟扬开手臂，嘴里吭锵着摆起来。
“噢，我知道了，你是大生哥。”
“那是小名，夏曦，读书后爹起的。”
“老医师好吗？”
“好，好，惦记着万春呢。”
“他知道你来这里吗？”
“噢，还不知道，我刚调来的。”
“刚来？”
“从天津过来，是组织……”他呃了下，改说：“是有人介绍这儿缺老师就过来了。”
“哪敢情好，今天和我一起到戏班去，万春哥见到你肯定很高兴。”筱芳没有注意夏的掩饰，她热情邀夏去做客。
“好，我随你去。”夏爽快答应。
二人结伴来到汇盛戏院，果然万春看见夏曦那个亲热啊，筱云也过来，她妈妈连忙张罗酒菜，一定要大生留住吃饭。
席间，夏曦望着筱芳姐妹，他多次认错人，太像了，分不清。万春笑他，犯糊涂了，还是老师呢，这个是老三，那位才是刚才带你来的四妹。
三妹、四妹，夏曦这次可抓住特征，一个文静，一个外相。
汪母文秀母用筷子指指筱芳说：“她心太野，杂七杂八的书看了不少，不像个姑娘家！”
夏曦听得出，母亲其实是在称赞筱芳的，他也感到四妹与其他人不一样，就是在城墙上朗诵白话诗一事，姑娘家是很少有的，这不仅是胆量，还有个人勇毅的秉性。就顺着说“喜欢看书是好事，爱学习，明事理。”
“大生，你还夸她呢，这样，四妹以后要看什么书，多找我这个老师弟弟要。”万春说。
＇十五＇ 夏曦和“三陞班”许多人都熟悉了
大家哄笑起来。
“这么热闹，有客人来了。”冯大爷是喜欢热闹的，听见文秀家来了客人，一人饭后走了过来，正掀开门，迎头是一桌子人的笑声。
“冯老爷子，此人夏曦，廊坊夏老中医的儿子。”万春见冯老过来，忙站起招呼。
老爷小眼张了张：“赛华陀，我知道，京郊名医。听小高讲你嗓子倒仓时到他家去治过。”
“老爷子你什么都知道。”文秀端过凳子，让筱云倒酒。
“别忙，我喂过了，饱着哩！”说是这样说，他还是坐了下来，揣起酒杯酌了一口：“你父好吗？”
“好，好！家父身体倍儿棒，只是看不惯现实的世道，常常遭权贵的气。”夏曦还礼说。
“医生以德为重，夏老鲠直个性早名闻京城，有好多俚人传言的故事，当年躲避袁大头出诊就是一例。”
“夏曦，你父有气节不给国贼袁世凯看病，他可是洪宪皇帝啊！”筱芳听冯赞誉，她原本对才华横溢的夏曦有好感，现在知道还有这样的家庭更觉得尊敬。
“是世人传言，当时我小，不黯世事，听父亲讲那天老人家是去为一个穷人的难产妇施救。”夏曦如是回答。
“那里！”冯老爷子拈拈颏下几根枯干的三羊胡有滋有味地讲了起来。
听冯老又在讲典故，戏班子里不少人都进来听，乐平、全生、金杰、明亮等，甚至高班主也过来了。
“袁贼项城，本是瘌蛤蟆转世，欺侮宣统孤儿寡母，逼宫窃位后，又乘孙大元帅仁义主动把总统位置谦让。袁大头贪心不足，当了民国大总统。还想当皇帝！可惜福浅命祚，三叩跪拜一结束，龙袍都没有穿热，下身发起了茶毒……”
“是杨梅疮发作！”乐平叫出声来。
“别嚷，听老爷子说。”万春阻拦。
“他原本是小人，康梁事变卖身投靠慈禧，让六君子血染菜市口，犯下天忌。又加上生活荒淫无度，生此恶病就是报应。他儿子克定，见众多御医束手无策，有人推荐廊坊大医你父亲。这天宫中派出大批人马，捧着大把银元，开着汽车直奔而来，但吃了个闭门羹，你家中不见医生在堂，只有二扇薄薄柴门上书‘出诊’二字，气得随来的廊坊县长蹦跳三尺。克定命军警搜寻。”冯老说到这里，略作停顿。
“怎么样？”大家齐问。
“此乃令公计谋，他不愿伺候奸贼，闻声后早日远遁，直到三日后方回，袁大头早和瘌蛤蟆一样，整个人都紫了！送进日本的协和医院，当然，不久就一命呜呼了！”
“夏公子，这是真的吗？”鼓佬金杰由衷钦佩，问夏曦道。
“乡人美言，其实当时母亲带我去了外婆家住几天，没有这么神。”
“那不是，”筱芳接口，并用眼瞪了乐平一下：“要是有人早吓都吓煞了，忙一叠地赶回朝拜皇上去了。”
乐平直直腰：“我的骨头硬着呢！”
众人又笑了起来。如是夏曦与“三陞班”的很多人都熟悉了。
过了几天，筱芳找到保定二小，正要进去，被门房老头拦住：“现在是上课时间，小姐，你要找谁？”
“夏曦，夏老师。”
“什么夏……你说什么？”老人咬不准字，犯疑地看她。
“夏曦，教语文的夏老师。”筱芳重复道。
“没有，俺这儿没有姓夏的老师。”老人摇摇头。
“刚从天津调来的。”筱芳想这么颟顸的人当门房不是要误事吗。
“你越说越糊涂了，小姐，肯定你找错学校了，这是市二小，保定国立第二小学，我们这里没有一个老师姓夏的，最近也没有新调来的老师。”
这下子让筱芳糊涂了，敢情，姓夏的说错学校。不对，他当着大家都说是保定二小，这是怎么回事呢？
“要不，小姐，到另外学校去找找！”门房老人客气地把她请到外面。
正是夏天的下午，烈日当空，汪筱芳站在路面上，心火陡陡地望上窜，一跺脚，正生气地往回走，碰在一个人身上。
“四妹，你来找我？”
是夏曦，筱芳气不打一处来：“你骗我，二小没有你这位老师。”
“谁说的？”
“门房啊！”
“呃，他年纪大了，”夏揶喻地指指脑子：“记不住。走，进去。”
夏曦带着筱芳走进校门，门房老人竟朝他点点头，好像很熟悉的。
但夏曦没有把筱芳带到老师办公室，而是来到后院的宿舍里，绞了根凉毛巾，递给筱芳，筱芳边擦汗边问：
“这老人明明认识你，为什么不跟我讲，差一点大热天让我空跑一趟。”说到这里筱芳还添上这么一句：“而且我不会再来了，到哪儿才找得着你呢？”
“不要怪他，是校长交待的。”夏曦笑笑说。
“你们校长也太扣门，是不是教书时间不能会客，门房这样讲，不是很清楚了。”
“不，四妹，今天你来，我给你透个气。”夏曦认真地看着筱芳。
“透什么气？”筱芳感到有事要告诉她。
“我们是党组织安排的，到保定二小集合。”夏曦神秘地说。
筱芳记起了，在城墙上夏曦是说过组织二字，当时他是立即转口了的，对组织二字筱芳是敏感的，只是初次见面不该问也就搁下了。今天夏曦又说是组织，而且说是党组织，她明白了：
“你是国民党党员，是国民党组织？”
“可以这样讲但也不能这样讲。”
夏曦如同绕口令的话让她似坠入五里云雾这之中。
“明白说，我是共产党党员，也是共产党的组织。”
“共产党！”筱芳是知道共产党的，不是刚建立不久的党吗，说是俄国人帮助成立的。
“正确的全名是中国共产党，是受共产国际领导。”夏曦郑重说清。
“哪怎么和中国国民党一样呢？”筱芳抓住要点问。
“不是你问的吗？”想不到夏曦如此反诘。
“你气量太小，不理你啦，人家不懂，你卖什么关子。”筱芳装作生气。
“现在是国共合作，我们许多共产党员都有两种身份，参加两个组织的活动。所以现在也是国民党党员，国民党组织的。”
“不理解。”筱芳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好，我来告诉你吧。”
＇十六＇ 筱芳听共产党员夏曦讲革命道理。
于是夏曦把中国共产党在上海诞生，为支持孙中山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建立自由民主的新中国，受共产国际的旨意，党内领袖陈独秀，李大钊，多次主动与国民党接触，在俄国苏维埃的帮助下，孙中山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主张，吸收共产党人士到国民党来，团结一致，一起革命，共同为创建新的中国而奋斗。
“凡是被党委派到国民党组织工作的都集体加入了国民党，所以现在我的身份也是国民党员。”讲毕国共合作的过程，夏曦如是说。
“难道两个党的宗旨是不同的吗？”筱芳记得章先生讲革命道理时，也不是为了打倒列强，打倒军阀，建设中国。既然目标一致，何必还分二个党派？
“你问得好，是的，我们共产党人的奋斗目标是消灭剥削、消灭压迫，粉碎资产阶级强加在无产阶段和劳苦大众身上的镣铐，实现共产主义。”夏曦两眼发光充满豪气。
“共产主义？”
“这是全人类最高理想，到了那时，社会没有阶段，人人身份平等，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物质无比丰富，老百姓再也不要为生活而担心，过着天堂般的日子。”
“这不都成了神仙，玉皇大帝了。”筱芳想这样的事能实现吗：“如果这样我们唱戏的做什么呢？戏班里还有等级之分，像名角儿，老艺人，师傅……这不一切都乱套了吗？”
“你啊，不能从现在的目光去想将来，好像有个穷苦的老太婆，问，慈禧太后每天都吃什么，她顿顿都是吃猪肉粉丝啊！”夏曦一时讲不明白，比喻给筱芳听。
“老太太说的没错，她认为天天有肉吃才是最幸福的日子。”筱芳想人不能离开现实，而宏伟的理想毕竟是描绘的，好像戏中穷书生梦自己中状元一样。
夏曦感到了，他觉得筱芳的接受程度和当今中国广大普罗大众一样，明白共产国际为什么不主张在现在有中国实施无产阶级革命，因为在还事实上是封建主义的农业国，工人阶级人数很稀少，而他对立的资产阶级在政治舞台上也还没有统治权。于是夏曦把话题顺了过来：
“你讲得虽然粗俗，但意思还是对的。 因为在我们古老的中国，资产阶级现在是代表新的生产力，目前是进步的革命力量。”
“他们不是你们共产党要消灭的对象嘛！怎么成了先进生产力，革命力量？”
“中国太落后了，太贫穷了。共产国际要我们把马克思与中国实际相结合，无产阶级革命分二个阶段走，先是推翻军阀统治，打倒帝国主义，然后再发展经济，造就一支强大的工人阶级队伍，和苏联一样夺取政权，建成苏维埃的社会主义国家。”
“马克思？”筱芳接触过，知道他是德国人，书店里有他的书，胡子浓浓的，但自己很少关注。
“这是一本马克思的代表作。”夏曦从床头边拿出本书，筱芳接过，念：
“‘共产党宣言’。”翻开扉页见到第一句是“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
“好好看看吧，我们党的宗旨和革命道理都在里面，我相信你读后是会明白的。”
“好。”筱芳珍惜地把书包起来，放好。
“明天我要离开这里。”夏曦突然对她讲。
“你不是刚调来二小教书，怎么又要走了。”筱芳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仅管她对夏所谈的党派，理论不那么理解，大概是先入为主的原因，章先生讲的三民主义通俗得多，自己能听得懂。不过，他们都谈到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对现在军阀的黑暗统治，民不聊生的社会要革命，要推翻！而且已经联起手来，都是自己的人，都是革命党，都是小女子所崇敬的。现在章先生在囹圄中，夏曦又要走了，我，筱芳怎么会这样的孤单。
“我刚才不是讲，，我是由组织委派加入到国民党，联合他们一起革命。这次来保定是党组织安排，河北选派了一批青年党员了，在此会齐，到南方广州报考黄浦军校，成为反帝反军阀反封建的一支北伐中坚力量。”
筱芳兴奋了：“你是去南方报考黄浦军校！”
“是的，你知道？”
“章先生也推荐我去报考黄浦军校哩。”筱芳自信地说。
“章先生，他是什么人？”
“光明书店老板。”
“一个做卖买的资本家。”
“不，他参加过五四运动，是个革命先锋，国民党员。”说到这是，她放低声音：“还是保定地区国民党的负责人之一。
“是自己同志。他在哪里？”
“不幸在你来的前几天被当局逮捕了，还关在大牢里。”
“一帮反动派，看他们还张狂到几时！”夏曦气愤地把拳砸在桌子上。
“你们要小心一点，这儿是曹锟的老窝。”筱芳提醒道。
“我知道，所以我们这次是秘密集合，会齐后再分散南下。说调来教书是对外的托词。”
“哪，你在城墙上大声朗读‘女神’是不是也太大胆了！”
“青年人没有火气和激( 血园陵 http://www.xlawen.org/kan/1109/ )
“他还叫我同志呢！”筱芳自己嘴里说出同志两字还是有些忐忑。
“没有叫错，筱芳，你为革命干事，就是自己同志嘛。”章先生竟然也这样说。
章先生对还他讲：“在南方广州革命大本营有好多像你这样的年轻姑娘参加革命队伍里来，出了许多的巾帼英雄，孙总理是提倡男女平等，鼓励广妇女冲破封建束缚，共同为建立新的中国而奋斗。”
说到这里，章先生让他走到小院，指指露在天空中那杆高高耸着的直隶总督府旗斗说：“你去过直隶总督府吗？”还未等筱芳回答就直讲了下去：“高高的一式青砖围墙，三进三开的歇檐式建筑，上面压着乌黑的平瓦，毫无一点生机，好象是口棺材，这就是封建社会的典型代表，讲究等级、一层层地延伸，让人喘不过气来？自秦至此，二千多年了，我们中华帝国就是被这大大小小的衙府压着，国穷民弱，早被世界列强所不耻，他们称我们为‘东亚病夫’！”
“东亚病夫！”筱芳的心一紧，他眼前涌现出埃埃大地上多次见到衣衫褴褛，饿脬遍野的场面。
“是孙总理为我们指引出革命的方向，他一生为此奔波，不畏艰难和牺牲，始终孜孜不倦地谋中华的解放，并积几十年斗争经验，提出联共、联俄、扶助农工的三大方针，建立起以广州为中心的革命大营，立志要打倒军阀，统一中国。”
“打倒军阀，统一中国！”筱芳兴奋地重复着，眼前充满希望和憧憬。
“你不知道，这次让你交给南方同志的信是我们保定支部推荐报考黄浦军校的名单，都是一批热血有为的青年，愿意投身革命，当革命事业的先锋战士。”
“有女的吗？我可不可以报名？”筱芳听说能参加革命，而且读军校，她着急问。
“这要有志向，当然可以。”章先生坚毅回答：“听说中央是在研究开办一期女生班了。”
＇ 12 ＇ 冯大爷夤夜吹洞箫
“什么时候？要具备什么条件？”筱芳听说要开女生班，心更是跳得欢了。
“快了，组织上的意见不设在广州，而建在武昌黄浦分校。至于条件……”章沉吟了一下，盯着筱芳脸说：“现在男生都是要通过考试的。”
“哪我，一个戏子的身份能行吗？何况我没有正儿八经的读过书，也拿不出文凭。”
“这倒没有什么规定，我们这次推荐报考的许多还是农民，不少是自学成才光脚汉，参加革命军不是讲门弟出身，要的是对革命事业的忠诚，能吃苦，不怕牺牲。”
“我从小一直练功什么苦都能忍受。”筱芳讲的是真话，吃苦对她来讲不是件唠杂事。而且章先生下面的话，使她报考军校成为一个革命战士更充满信心了。
“中国的女性大多是没有文化的，有不少现在还裹着小脚，她们是中国社会最受压迫，奴役，社会地位低下，但她们又是最能吃苦，坚韧的群体。招收女生肯定从现实出发，首先是基层组织的推荐。你啊，筱芳，只要自己有决心，我们支部愿意作你的推荐人。”
是激动还是兴奋，泪水涔涔地从姑娘的脸上无声淌下……
“谢谢您！”筱芳郑重地鞠了一鞠了一躬，返身往戏班跑去。
是的，章先生的表态没有错，筱芳后来真的入了黄浦一期女生班，但不是当学员而是立即成为一名战士投入到部队中去。还要说清楚的是，筱芳不是国民党保定支部推荐的，而是共产党北方组织选送的。这是怎么回事？
有道是历史潮流浩荡向前，处在中国社会大变革时期，只要有颗追求真理的心，只要有志肩负民族解放之大业而愿意为之献身，不尽任何阻拦都不能得逞，而机会也会时时都有的。
这天，筱芳从章寅祥处归来后，戏已经结束，班里的伙伴都在后台安歇，只有老爷子一人还在庭中对着夤夜明月吹他的洞箫，呜呜咽咽，幽幽怨怨，让人倍感凄楚。
这与今晚心情倍儿好的筱芳完全是二种境地，但不知为什么，她一听箫声，感到老爷子今天有话要跟自己讲。就过去，叫了声：
“冯爷。”
冯老爷子听筱芳叫他，停住，淡淡地说：“你回来了。”
“嗯”
“听声音很高兴，遇到什么事了？”冯的小眼睛张了张。
“冯爷，让你操心了。”她还未等冯回话，也许是章先生处的兴奋劲还在，也许是她是要找个人顷吐，而老爷子原本是无话不谈的长辈，就直率地讲了：“冯爷，我想去南方参加革命。”
两只小眼睛这次睁大了，筱芳看上去，深深后悔自己不应该讲的。
“革命，维新，想不到爷孙两代还在纠缠此事。”
“爷我不懂。”
“是啊，你是不懂。”冯爷的小眼睛闭住了，摇了摇枣瓜脑蛋自言自语说：“当年爷爷在你这个年纪，也是这样的。康梁公车上书，几百个举人跪在紫金城门前，把我的心都鼓得胀胀的。”
“冯爷，康有为不是保皇派吗？”筱芳对还没有过去多少时间的历史还是知道一些的。
“什么叫保皇，什么叫革命，其实在古代他们是同一含义，维新革命都是社会的变革图强，没有康梁当年的上书，满清亡故还不会这么快，可惜，志士的流血还是唤不醒神州睡狮。”老爷子由感而发，筱芳知道她现在最好是听。
“我也曾热血沸腾过，但经历得多了，看得多了，把一切都淡然了，你啊，现在是听不进去的。”
“冯爷，我在听，你说为为什么人是不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气儿就会降下来。”
“也不完全是这样。”想不到冯爷也是有余火的：“是的，你多次问过我，社会的不公现象，追索掘根要道理。刚才我在吹什么？”
“洞箫。”
“汉宫秋月啊！”
“这……有什么关系？”
“爷在自责自己。”
“你！”
“怒其不争，哀其懦弱。”
“不明白，冯爷。”
“去吧，我看准你这个孩子脾气倔，有自己的想法！”料不到，冯蹦出这句话！
“冯爷，你是最了解我了。”筱芳怕听错。
“我知道你的心气高，年轻人闯闯也是好事。定下来了么？”
“还没有，只是个消息，南方有个黄浦军校，说要找女生，章老板他答应推荐我去。”
“南方新办的黄浦军校我知道，有俄国人帮助。是那个书店的老板，乐平讲的革命党人跟你讲的。”
“是的，章先生是孙中山总理的国民党党员。”
“看来，中国是要大变了，连我们戏子都按纳不住了。”冯爷的小眼睛又一次张开。
“老爷子，我母亲肯定会阻拦的。”
“嗯。”
“姐姐，还有万春哥也会拦我的。”万春即武生郝万春，汪建洪的得意门生，他粘着筱云已经在人们眼中早晚是一家人了，筱芳妈妈也是默认的。他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有份量，不知为什么，筱芳不怕姐姐，但还是怵万春的。
“嗯。”冯又应了声，没回话，站起身，拍拍筱芳肩：“天凉了，夜深了，早些去睡吧。”说完，他踽踽地独自摸进卧室。
筱芳仍旧立着，月亮高高地悬在天空中，有一朵薄云过来，遮住了，淡淡的清光渐渐暗了下去。
……
事情没有筱芳想得那样，班里第三个帮助筱芳参军的人竟是郝万春。
他没有反对？
不是，是郝万春的一个朋友，在一次偶然与筱芳接触中玉成了此事。
此人是谁。
夏曦，自称是保定二小的国文教师，共产党员。
夏曦与郝万春熟悉，时间还要向前推十余年，那时的郝万春还只有十三岁，正处于变声期，因怕倒嗓，筱芳的父亲即师傅汪建洪带着爱徒找到当地的名中医夏寿轩，此时，夏曦还是差他一岁的小弟弟。
夏老中医确实是高手，但碰到这个发育年纪的自然变化也难有回天之力，当然，夏老也是很认真的，他知道对个戏子来讲，嗓子意味着什么，就让万春住在他家，边治边观察。在万春冶嗓子的几个月时间里，好动有聪慧的夏曦跟着他练功，竟也入了门，一套花拳绣脚还真有个样，两人睡在一起，头挨着头，像对亲兄弟。
第三章 临走前不是那么容易的 ＇ 13 ＇ 章寅祥被抓了
章老板出事了！
章老板出事时筱芳始终在场，但不是在书店内，而是去书店门口。她看见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把店围个水泄不通，外面站满人，有不少显然是被警察轰出的顾客，大家都议论纷纷，有个学生模样的大声在责问警察：“青天白日的，你们怎么动不动就抓人，章老板是好人哪！”
“不能抓人！”人群纷纷响应。
“谁在鼓噪！想一起进去吗！”像警长的头目举着驳壳吓道。
这时，章老板被五花大绑出来，他头发松散，一席长衫已被撕破，脸上也满是青淤，看得出是经过一番挣扎和博斗。但章先生头昂得高高的，目光如灼，他大声疾呼着：“同胞们，反对贿选，打倒军阀，民主自由万岁！中华民国万岁！”
“让你嚷！”两个警察用枪柄狠狠朝章身上砸去，章一个趔趄，筱芳尖叫着冲出人群扶住章先生。
“滚你娘的蛋，他是你什么人？”警长凶狠地把筱芳拉开：“带走！”
章寅祥被押送上警车，临跨脚蹬时回头朝筱芳看了一眼，筱芳见先生坚毅的目光，她强咽着悲痛：“先生保重！”
一声长笛，车轮转动，警察么喝着跟在后面跑出南大街。
光明书店的排门上交叉贴着白白封条，如同讣告，带给整个南大街一副凄凉恐怖的气氛。
脚手疲软的筱芳走进“三陞班”，正碰着出来倒药渣的聂乐平，乐平见筱芳两眼呆滞，神情恍惚，忙过来问：
“怎么啦，四妹，遇到什么事了？”
“章先生被抓了！”筱芳讲出，呜咽起来。
“谁？谁被抓，是章先生，你说是章先生！”乐平感到很惊恐。
筱芳觉得乐平神情不对：“怎么，章先生被抓你吓什么？”
“没，没……没！”乐平吱不成句，慌张地把药渣倒在路中间，人也不理，直进房间，把门扣紧了。
筱芳不解，她弄不明白，乐平今天咋的啦？是不是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事瞒着。她上前敲门，但乐平始终未应。
聂乐平别看他平时装着一付男子汉模样，人模人样的有时还佯潇洒倜傥，冲动时也会显得勇敢豪气，其实他的内心是很懦弱胆怯的，郝万春是了解他这个孱头脾气。怎不，在厕所小便时正好乐平也在解手，万春见乐平浑身在颤抖，把尿都浇到裤头上，自己还无所感觉。
“喂！我看要让你妈来把你拉尿了！”万春嘲讽说。
“这……”乐平看看濡湿的地方抖得更在厉害了，把尿熬住，返身欲出，被万春拉住：
“怎么，活人让尿憋煞，你小子，一定有心事！”
“章先生被抓了！”乐平低声道。
“哪个章先生？”
“南大街开光明书店的章老板。”
“一个卖买人，肯定犯什么事儿，要你慌什么？”万春讲到这里，忽然联想到筱芳，书，他明白：“是不是你经常带四妹去的哪个书店。”
“不是我带她去的，是四妹自己找上去的，有时我是跟着去逛逛。”
“你有没有这个……”万春做了个鬼市上的手势：“跟老板交易了。他进去招出来，盗卖古董是犯法的！”
“没有的事！”
“哪你慌什么？”
乐平不再说话，装着胆把剩余的尿解完，一溜烟地跑出厕所。
万春在后面寻思，他认为肯定有事，就把筱芳叫来问。筱芳把事情原委说了，万春这才明白，小子是怕姓章到里面供出曾经在鬼市拽他躲进青纱帐事，笑着对筱芳说：“他啊，就是这个德性，这有什么事，他犯法了？谁看到的？不承认就是了！”
“章先生也不是这样的人。”筱芳为乐平自我的惊恐而摇头。她原是想让乐平托人打听，章先生是犯什么事？关有哪里？性质重不重？有没有相救的法子？现在看来肯定不行，还不是要了他的命！筱芳就跟郝讲：“万春哥，章老板有学问，人正派，不是坏人，我视他为先生，你人头熟，关系多，能不能托人打听下，关在哪儿？罪重不重？可否保出来？”
万春太了解这个四妹，侠义肝胆，热心过人，就没有推辞，点头答应了。
郝万春虽然与她们姐妹俩大不多几岁，也是“三陞班”同一辈年轻人中不算最大的，但他很有容人的能力，肯帮人，能够吃苦，业务水平也优秀，不仅是年轻人愿意与他作道伴，戏班里的中老年，一些师伯师叔甚至师公辈也与他谈得来。故高班主很是器重他，班里遇到事也叫他来商量，有时到外面办事让他跟着，为此郝万春码头上认识了不少人，所以筱芳把章先生事托他办。
没多久，万春打听到消息跟筱芳讲：“章先生是鼓动人反对曹锟贿选总统，鼓吹革命，曹锟是保定执政过的军阀，这儿是他的根！当上民国大总统，岂能容忍在他的窝内乱事。”
“这还有真理吗？化钱贿赂来当狗屁大总统还不让人讲话，还要抓人！你说这是什么社会？”筱芳听了怒火上来。
“四妹，你啊，政治上的事儿少去掺乎，上次听你姐讲，什么三民主义，五权宪法的，这是我们唱戏人上心的事吗？好好演出，安耽做人，别再让师母等操心了。”
“章先生要紧吗？”筱芳根本没有听进去，他关心的仍是章寅祥。
“要说有事也有事，要说没事就没事。”
“这怎么讲？”
“他保定府有影响，当局只要他写张拥戴曹大帅大总统就无事了。”
“哪先生肯定不会写的，这不是逼着人做违心的事！”筱芳知道章是不会做的：“万春哥，你说可以保他出来么？”
“谁？你啊？算什么？”
筱芳被他一诘，说不出来了。万春见状，安慰着说：
“这不用你关心，章先生被抓舆论满直隶府了，估计不会关得久的，不过就是放，也不会让他呆在这里了，赶出保定，赶出河北，不让激进分子捣乱。”
“什么时候会释放？”
“这个不知道。”
“我能去看看先生么？”
“不能，我告诉你不要掺乎！”万春斩钉截铁的回绝。
筱芳还是不听，她独自一人到保定第一监狱，要求见见章寅祥章先生，说自己是他家乡人，但被军警盘问了好一阵，最后答复是“政治重犯不能相见”！把她推出牢门外。
筱芳孤独地踯躅，她沿着大清河往城里走。
＇ 14 ＇ 认识夏曦
看见旗杆了，那孤零零高高耸着两根大木杆，离顶不远还有那只斗！冯老爷子讲过，上面早先有旌旗招摇，现在光脱脱地任凭风雨摧残。筱芳望着旗杆，竟然信步走到直隶总督府门前，是自己有意还是无意，她说不清，不过章先生那天指着旗杆对她讲时，她其实来保定演出那么多次，时间也很长，就是没有去过这个赫赫有名的衙府。
今天她看清了，一座阔大乌黑的门额上悬“直隶总督部院”的匾额。院内古柏参天，有股透人的凉意。走进，共三开间，中堂、正堂、三堂和后面的内宅。形成井字形纵深格局，四周硬墙封闭，层层叠压，阴森森地让人喘不过气来。筱芳浮想联翩，戏台上皇室衙门演得还少吗？简扼得往往是一个大帐或一张案几，但还是威风凛凛，在将校的么喝声中体现王朝的森严。
原来根就在这里！
几千年来积累的压力。
她不想再呆下午去，快步跑出，她想透透气，把一天的遭遇都散发掉。
于是她来到城墙边，天哪，脚刚踩着台阶，她猛然感到，还不是一样，整个保定城都是被清水砖围裹住的，不管是衙府庄园，不管是街巷里弄，高房低棚……围住围住，筱芳胸闷挤压，她要冲，要冲，蹬蹬蹬冲上城墙上。
此时，墙外空旷的原野是一片葱绿，茁壮的高梁苞米任性地摇曳着，还有亮得剌眼的莲花湖面，一群候鸟掠过，拍着翅膀向南方飞去。
南方！
筱芳知道，自己失落了，章先生蒙难，也把希望带走，她惆怅万分，陷入痛苦的绝望之中。
突然，不远处传来有人吟诗的激｜情澎湃声音：
“我是个无产阶级者：
因为我除个赤条条的我外，
什么私有财产也没有。
《女神》是我自己产生出来的，
或许可以说是我的私有，
但是，我愿意成个共产主义者，
所以我把她公开了。
《女神》哟！
你去，去寻那与我的振动数相同的人；
你去，去寻那与我的燃烧点相等的人。
你去，去在我可爱的青年的兄弟姊妹胸中，
把他们的心弦拨动，
把他们的智光点燃吧！”
她走近过去，见一个男生，身材修长，长衫着身，正左臂高扬着在大声朗读，右手握着卷书，两眼面向天空，随着音节起伏不时地把额上飘下的头发甩去，好专注，好精神！
见有个漂亮的女生过来，他嘎然停止，激动的脸涌出红晕，他摸出手帕遮掩。
“是‘女神’郭沫若的诗！”筱芳主动打招呼，她读过这首诗，暗地里还用京腔演唱哩！太能宣泄感情了，特别是现在，她也亮起嗓门唱：
“我飞奔，我狂叫， 我燃烧。
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
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
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
我飞跑， 我飞跑， 我飞跑，
……
“凤凰涅盘！，你朗诵得正好！”男生由衷地称赞。
听他一讲，筱芳这才拘谨起来，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陌生人面前如此发野！
“你是哪个学校的学生，南开？”
筱芳的脸全红了，她没有清他的问话。
“我是保定二小的国文教师，我叫夏曦，夏天的夏，晨曦的曦。”
筱芳这时才听清，腼腆地轻轻回了句：“你是老师，夏老师！”
“别这样称呼，孩儿王孩儿王嘛。”说着他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你呐，介绍一下。”
“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子。”筱芳搪塞着。
“不像，你诳我，平常人家姑娘能背诵‘凤凰涅盘’！”
“怎么，你说要什么人才能读郭沫若的诗？”
“这个……”他被诘住了：“你好个伶牙俐齿！”他上下瞧着筱芳：“我知道了。”
“你知道？”
“肯定是个新潮青年，进步的同龄人！在哪个学校读书？”
“看你又来了，我没有读过书。”
“骗谁呢？这样吧既然小姐不肯奉告，我也只有尊重不再问了。”
“我是‘三陞班’的，吃开口饭的从艺人。”
“什么？你再说一遍，‘三陞班’就是在汇盛大戏院唱红保定城的班子，有件御赐的大龙袍！”
“你怎么知道？”
“你们那儿有我一个兄长。”
“你的兄弟，什么人，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讲过，‘三陞班’还有个教书先生的哥哥！”
“郝万春，郝哥！唱武生的。”
听夏说起万春的名字，筱芳感到亲热，她直率问：“你是怎么与他相识的？”
“早罗，两人还是要流鼻涕……噢，我们那边叫赤膊鸡的伢儿时光。他上我家医嗓子，住上一段时间，就称兄道弟了。他还教我起霸呢。”说着，竟扬开手臂，嘴里吭锵着摆起来。
“噢，我知道了，你是大生哥。”
“那是小名，夏曦，读书后爹起的。”
“老医师好吗？”
“好，好，惦记着万春呢。”
“他知道你来这里吗？”
“噢，还不知道，我刚调来的。”
“刚来？”
“从天津过来，是组织……”他呃了下，改说：“是有人介绍这儿缺老师就过来了。”
“哪敢情好，今天和我一起到戏班去，万春哥见到你肯定很高兴。”筱芳没有注意夏的掩饰，她热情邀夏去做客。
“好，我随你去。”夏爽快答应。
二人结伴来到汇盛戏院，果然万春看见夏曦那个亲热啊，筱云也过来，她妈妈连忙张罗酒菜，一定要大生留住吃饭。
席间，夏曦望着筱芳姐妹，他多次认错人，太像了，分不清。万春笑他，犯糊涂了，还是老师呢，这个是老三，那位才是刚才带你来的四妹。
三妹、四妹，夏曦这次可抓住特征，一个文静，一个外相。
汪母文秀母用筷子指指筱芳说：“她心太野，杂七杂八的书看了不少，不像个姑娘家！”
夏曦听得出，母亲其实是在称赞筱芳的，他也感到四妹与其他人不一样，就是在城墙上朗诵白话诗一事，姑娘家是很少有的，这不仅是胆量，还有个人勇毅的秉性。就顺着说“喜欢看书是好事，爱学习，明事理。”
“大生，你还夸她呢，这样，四妹以后要看什么书，多找我这个老师弟弟要。”万春说。
＇十五＇ 夏曦和“三陞班”许多人都熟悉了
大家哄笑起来。
“这么热闹，有客人来了。”冯大爷是喜欢热闹的，听见文秀家来了客人，一人饭后走了过来，正掀开门，迎头是一桌子人的笑声。
“冯老爷子，此人夏曦，廊坊夏老中医的儿子。”万春见冯老过来，忙站起招呼。
老爷小眼张了张：“赛华陀，我知道，京郊名医。听小高讲你嗓子倒仓时到他家去治过。”
“老爷子你什么都知道。”文秀端过凳子，让筱云倒酒。
“别忙，我喂过了，饱着哩！”说是这样说，他还是坐了下来，揣起酒杯酌了一口：“你父好吗？”
“好，好！家父身体倍儿棒，只是看不惯现实的世道，常常遭权贵的气。”夏曦还礼说。
“医生以德为重，夏老鲠直个性早名闻京城，有好多俚人传言的故事，当年躲避袁大头出诊就是一例。”
“夏曦，你父有气节不给国贼袁世凯看病，他可是洪宪皇帝啊！”筱芳听冯赞誉，她原本对才华横溢的夏曦有好感，现在知道还有这样的家庭更觉得尊敬。
“是世人传言，当时我小，不黯世事，听父亲讲那天老人家是去为一个穷人的难产妇施救。”夏曦如是回答。
“那里！”冯老爷子拈拈颏下几根枯干的三羊胡有滋有味地讲了起来。
听冯老又在讲典故，戏班子里不少人都进来听，乐平、全生、金杰、明亮等，甚至高班主也过来了。
“袁贼项城，本是瘌蛤蟆转世，欺侮宣统孤儿寡母，逼宫窃位后，又乘孙大元帅仁义主动把总统位置谦让。袁大头贪心不足，当了民国大总统。还想当皇帝！可惜福浅命祚，三叩跪拜一结束，龙袍都没有穿热，下身发起了茶毒……”
“是杨梅疮发作！”乐平叫出声来。
“别嚷，听老爷子说。”万春阻拦。
“他原本是小人，康梁事变卖身投靠慈禧，让六君子血染菜市口，犯下天忌。又加上生活荒淫无度，生此恶病就是报应。他儿子克定，见众多御医束手无策，有人推荐廊坊大医你父亲。这天宫中派出大批人马，捧着大把银元，开着汽车直奔而来，但吃了个闭门羹，你家中不见医生在堂，只有二扇薄薄柴门上书‘出诊’二字，气得随来的廊坊县长蹦跳三尺。克定命军警搜寻。”冯老说到这里，略作停顿。
“怎么样？”大家齐问。
“此乃令公计谋，他不愿伺候奸贼，闻声后早日远遁，直到三日后方回，袁大头早和瘌蛤蟆一样，整个人都紫了！送进日本的协和医院，当然，不久就一命呜呼了！”
“夏公子，这是真的吗？”鼓佬金杰由衷钦佩，问夏曦道。
“乡人美言，其实当时母亲带我去了外婆家住几天，没有这么神。”
“那不是，”筱芳接口，并用眼瞪了乐平一下：“要是有人早吓都吓煞了，忙一叠地赶回朝拜皇上去了。”
乐平直直腰：“我的骨头硬着呢！”
众人又笑了起来。如是夏曦与“三陞班”的很多人都熟悉了。
过了几天，筱芳找到保定二小，正要进去，被门房老头拦住：“现在是上课时间，小姐，你要找谁？”
“夏曦，夏老师。”
“什么夏……你说什么？”老人咬不准字，犯疑地看她。
“夏曦，教语文的夏老师。”筱芳重复道。
“没有，俺这儿没有姓夏的老师。”老人摇摇头。
“刚从天津调来的。”筱芳想这么颟顸的人当门房不是要误事吗。
“你越说越糊涂了，小姐，肯定你找错学校了，这是市二小，保定国立第二小学，我们这里没有一个老师姓夏的，最近也没有新调来的老师。”
这下子让筱芳糊涂了，敢情，姓夏的说错学校。不对，他当着大家都说是保定二小，这是怎么回事呢？
“要不，小姐，到另外学校去找找！”门房老人客气地把她请到外面。
正是夏天的下午，烈日当空，汪筱芳站在路面上，心火陡陡地望上窜，一跺脚，正生气地往回走，碰在一个人身上。
“四妹，你来找我？”
是夏曦，筱芳气不打一处来：“你骗我，二小没有你这位老师。”
“谁说的？”
“门房啊！”
“呃，他年纪大了，”夏揶喻地指指脑子：“记不住。走，进去。”
夏曦带着筱芳走进校门，门房老人竟朝他点点头，好像很熟悉的。
但夏曦没有把筱芳带到老师办公室，而是来到后院的宿舍里，绞了根凉毛巾，递给筱芳，筱芳边擦汗边问：
“这老人明明认识你，为什么不跟我讲，差一点大热天让我空跑一趟。”说到这里筱芳还添上这么一句：“而且我不会再来了，到哪儿才找得着你呢？”
“不要怪他，是校长交待的。”夏曦笑笑说。
“你们校长也太扣门，是不是教书时间不能会客，门房这样讲，不是很清楚了。”
“不，四妹，今天你来，我给你透个气。”夏曦认真地看着筱芳。
“透什么气？”筱芳感到有事要告诉她。
“我们是党组织安排的，到保定二小集合。”夏曦神秘地说。
筱芳记起了，在城墙上夏曦是说过组织二字，当时他是立即转口了的，对组织二字筱芳是敏感的，只是初次见面不该问也就搁下了。今天夏曦又说是组织，而且说是党组织，她明白了：
“你是国民党党员，是国民党组织？”
“可以这样讲但也不能这样讲。”
夏曦如同绕口令的话让她似坠入五里云雾这之中。
“明白说，我是共产党党员，也是共产党的组织。”
“共产党！”筱芳是知道共产党的，不是刚建立不久的党吗，说是俄国人帮助成立的。
“正确的全名是中国共产党，是受共产国际领导。”夏曦郑重说清。
“哪怎么和中国国民党一样呢？”筱芳抓住要点问。
“不是你问的吗？”想不到夏曦如此反诘。
“你气量太小，不理你啦，人家不懂，你卖什么关子。”筱芳装作生气。
“现在是国共合作，我们许多共产党员都有两种身份，参加两个组织的活动。所以现在也是国民党党员，国民党组织的。”
“不理解。”筱芳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好，我来告诉你吧。”
＇十六＇ 筱芳听共产党员夏曦讲革命道理。
于是夏曦把中国共产党在上海诞生，为支持孙中山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建立自由民主的新中国，受共产国际的旨意，党内领袖陈独秀，李大钊，多次主动与国民党接触，在俄国苏维埃的帮助下，孙中山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主张，吸收共产党人士到国民党来，团结一致，一起革命，共同为创建新的中国而奋斗。
“凡是被党委派到国民党组织工作的都集体加入了国民党，所以现在我的身份也是国民党员。”讲毕国共合作的过程，夏曦如是说。
“难道两个党的宗旨是不同的吗？”筱芳记得章先生讲革命道理时，也不是为了打倒列强，打倒军阀，建设中国。既然目标一致，何必还分二个党派？
“你问得好，是的，我们共产党人的奋斗目标是消灭剥削、消灭压迫，粉碎资产阶级强加在无产阶段和劳苦大众身上的镣铐，实现共产主义。”夏曦两眼发光充满豪气。
“共产主义？”
“这是全人类最高理想，到了那时，社会没有阶段，人人身份平等，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物质无比丰富，老百姓再也不要为生活而担心，过着天堂般的日子。”
“这不都成了神仙，玉皇大帝了。”筱芳想这样的事能实现吗：“如果这样我们唱戏的做什么呢？戏班里还有等级之分，像名角儿，老艺人，师傅……这不一切都乱套了吗？”
“你啊，不能从现在的目光去想将来，好像有个穷苦的老太婆，问，慈禧太后每天都吃什么，她顿顿都是吃猪肉粉丝啊！”夏曦一时讲不明白，比喻给筱芳听。
“老太太说的没错，她认为天天有肉吃才是最幸福的日子。”筱芳想人不能离开现实，而宏伟的理想毕竟是描绘的，好像戏中穷书生梦自己中状元一样。
夏曦感到了，他觉得筱芳的接受程度和当今中国广大普罗大众一样，明白共产国际为什么不主张在现在有中国实施无产阶级革命，因为在还事实上是封建主义的农业国，工人阶级人数很稀少，而他对立的资产阶级在政治舞台上也还没有统治权。于是夏曦把话题顺了过来：
“你讲得虽然粗俗，但意思还是对的。 因为在我们古老的中国，资产阶级现在是代表新的生产力，目前是进步的革命力量。”
“他们不是你们共产党要消灭的对象嘛！怎么成了先进生产力，革命力量？”
“中国太落后了，太贫穷了。共产国际要我们把马克思与中国实际相结合，无产阶级革命分二个阶段走，先是推翻军阀统治，打倒帝国主义，然后再发展经济，造就一支强大的工人阶级队伍，和苏联一样夺取政权，建成苏维埃的社会主义国家。”
“马克思？”筱芳接触过，知道他是德国人，书店里有他的书，胡子浓浓的，但自己很少关注。
“这是一本马克思的代表作。”夏曦从床头边拿出本书，筱芳接过，念：
“‘共产党宣言’。”翻开扉页见到第一句是“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
“好好看看吧，我们党的宗旨和革命道理都在里面，我相信你读后是会明白的。”
“好。”筱芳珍惜地把书包起来，放好。
“明天我要离开这里。”夏曦突然对她讲。
“你不是刚调来二小教书，怎么又要走了。”筱芳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仅管她对夏所谈的党派，理论不那么理解，大概是先入为主的原因，章先生讲的三民主义通俗得多，自己能听得懂。不过，他们都谈到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对现在军阀的黑暗统治，民不聊生的社会要革命，要推翻！而且已经联起手来，都是自己的人，都是革命党，都是小女子所崇敬的。现在章先生在囹圄中，夏曦又要走了，我，筱芳怎么会这样的孤单。
“我刚才不是讲，，我是由组织委派加入到国民党，联合他们一起革命。这次来保定是党组织安排，河北选派了一批青年党员了，在此会齐，到南方广州报考黄浦军校，成为反帝反军阀反封建的一支北伐中坚力量。”
筱芳兴奋了：“你是去南方报考黄浦军校！”
“是的，你知道？”
“章先生也推荐我去报考黄浦军校哩。”筱芳自信地说。
“章先生，他是什么人？”
“光明书店老板。”
“一个做卖买的资本家。”
“不，他参加过五四运动，是个革命先锋，国民党员。”说到这是，她放低声音：“还是保定地区国民党的负责人之一。
“是自己同志。他在哪里？”
“不幸在你来的前几天被当局逮捕了，还关在大牢里。”
“一帮反动派，看他们还张狂到几时！”夏曦气愤地把拳砸在桌子上。
“你们要小心一点，这儿是曹锟的老窝。”筱芳提醒道。
“我知道，所以我们这次是秘密集合，会齐后再分散南下。说调来教书是对外的托词。”
“哪，你在城墙上大声朗读‘女神’是不是也太大胆了！”
“青年人没有火气和激( 血园陵 http://www.xlawen.org/kan/11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