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新辣文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地海彼岸 > 地海彼岸 第 8 部分阅读

第 8 部分阅读

    他时,都很无情。而且每逢两人对打时,同样的无情微笑总会挂在那位老者脸上,亚刃如果加倍出击,那微笑就加倍明灿。现在雀鹰脸上就有相同的微笑。

    「为什么你不能渴望永生不朽?你如何能不渴望呢?每个灵魂都渴望永生,而且灵魂的健康就来自那股欲望特异的力量。可是,亚刃,你要当心,很可能你就是达成欲望的那一个。」

    「达成以后呢?」

    「达成以后嘛……就是这样喽:昏君统治,技艺遗忘,歌者失音,眼目致盲。看!土地荒瘠、疫祸四起,创伤待疗。一切都有两面,亚刃,一体两面:尘世与幽冥,光明与黑暗。这一体两面构成『平衡』。生源于死,死源于生,这两者在对立的两端互相向往,互相孕育且不断再生。因为有生死,万物才得以重生,无论是苹果树的花,或是星星的光芒,都是如此。生命中有死亡,死亡中有重生。没有死亡的生命是什么?一成不变,永存永续的生命?——除了死寂,没有重生的死寂,还有什么?」

    「但是,『大化平衡』怎么会因某个人的行为、某个人的生命而受到危害?那肯定是不可能的,这种事不容许……」他困惑地停住了。

    「谁容许?谁禁止?」

    「我不晓得。」

    「我也不晓得。不过我明了,人有可能做出多么邪恶的事来,单独一人就可以,我太清楚了。因为我自己做过,所以我知道。我曾经受同样的骄傲驱使,做了同样邪恶的事。我开启生死两界之间那扇门,只开了一个缝,一个小缝,就是为了证明我比死亡本身强大。当时我年少,没遇过死亡,与你现在一样……后来,要把那扇门关上,耗尽倪摩尔大法师全部的力量,取走他的巫艺和性命。你可以在我脸上看到那一夜为我留下的记号。可是它杀害的是大法师。啊,亚刃,光明与黑暗之间的门是能够开启的。只是要花力气,但确实有可能办到。至于要把它关上,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不过,大师,这与您当时做的,肯定不同——」

    「为什么不同?因为我是好人吗?」鹰雀眼中再度闪现了钢铁般的冷峻、鹰隼般的冷静。「什么样的人是好人,亚刃?不会行恶的人,不会开启通往黑域之门的人,内在没有黑暗的人,就是好人吗?孩子,重新再看一遍,看远些。你今天所学的东西,等到日后去你该去的方向时,将会用到。往你自己的内在看!先前,你难道没听见一个声音说『来呀』?你难道没有跟随?」

    「我是跟随了没错。但我……我当时认为,那……是他的声音。」

    「那是他的声音没错,但也是你的声音。假如不是用你自己的声音,他如何能隔空对你说话?如何对所有知道如何听他开口的人说话?就是那些术士、制造者和寻觅者,那些跟随他们内在声音的人。他怎么没呼唤我呢?不过是我不听罢了,我再也不要听到那个声音。亚刃,你天生拥有力量,与我一样,这种驾驭众人,驾驭心灵的力量,不就是驾驭生死的力量吗?你正当年少,刚好站在种种可能之间,站在影子境域中,站在梦境里,所以才能听见那个声音说『来呀』。但我老矣,做完该做的,挺立在白曰天光中,面对自己的死亡,面对所有可能的终结。我知道只有一种力量是真实的,且值得拥有——就是不攫取,只接受。」

    节西济岛已经远远落在他们后面,成了大海上一个蓝点。

    「那么,我是他的仆人。」亚刃说。

    「你是他的仆人没错,而我则是你的仆人。」

    「但他到底是谁呢?他是什么?」

    「我猜想,他是一个人,甚至就像你我一般。」

    「就是您提过的——黑弗诺的术士,召唤死魂的那个人?是他吗?」

    「很可能是。他很有力量,而且全全副力量用于否认死亡。他还懂得帕恩智典的大咒语。当年我使用这咒语时,年少又愚蠢,就让自己崩溃了。所以如果是个年长、强大而毫不在乎结果的人来使用,那他有可能让全人类毁灭。」

    「但您不是说过他应该已经死了吗?」

    「嗳。」雀鹰说。「我是说过。」

    他们没再多谈。

    那天夜里,海上满是大火。「瞻远」的船首激起强劲的海浪往后打,海面上,每条鱼的游动都现出清晰的轮廓,而且活蹦闪亮。亚刃用手臂抓着船舷,头搁在手臂上,一直观望那些放出银色光泽的圆圈和漩涡。他伸手入水,然后举起来,光线就从他手指微微流泄下来。「瞧,」他说:「我也是巫师了。」

    「那种天赋,你倒是没有。」他同伴说。

    「等我们与敌人相会时,」海浪不停摇曳闪光,亚刃凝视着,「我没有巫师的天赋,能对您有多少帮助呢?」

    打从一开始起,亚刃就一直希望,大法师选择他,而且只选择他加入这次旅程的理由,是因为他多少拥有一点与生俱来的力量,那是由祖先莫瑞德那儿承袭来的,而且会在紧要关头、在最黯淡的时刻派上用场。那样的话,他就能由敌人手中救出他自己和他的大师、以及全世界。可是最近几天,他曾再度审视那个希望,竟像从很远的地方去看那个希望,简直像在回忆,回忆很小的时候他曾渴望试戴父亲的王冠,遭制止时还为此哭泣。而如今,这个希望同样是个「时机不对」的、幼稚的希望。他内在没有巫力,永远也不会有。

    他能够戴上、也必须戴上父亲的王冠,以英拉德亲王的身分统治的时候,可能会来临。但现今来看,那似乎是一件小事,他的家也是一个小地方,而且很遥远。这想法并非不忠,事实上,他的忠诚甚至扩大了——因为他现在是忠于一个更伟大的典范,忠于一个更宽阔的希望。他还认识到自己的软弱,藉由那份软弱,他学到衡量自己的力量,结果发现他是强大的。不过,假如他一无天赋,那么,空有力量又有何用,岂非除了服效与不变的爱以外,就没有别的可以提供给他的大师了?他们正要去的所在,仅凭这样够吗?

    但雀鹰只说:「要看一盏烛光,必须把蜡烛带入黑暗。」亚刃试着用这句话安慰自己,但发现它没有多大功效。

    次日早晨他们醒来时,天空是灰的,海水也是灰的。船桅上方,天空呈现宛若猫眼石的蓝色——因为浓雾压得低。对北方人,像英拉德岛的亚刃、以及弓忒岛的雀鹰,这种浓雾实在像老朋友一样受欢迎。它轻轻罩住船只,所以没办法看得远。但他们倒觉得,待在一径灿亮的空间里数周,海风直吹,现在遇到这种天气,宛如置身熟悉的房间。他们正渐渐回到他们习惯的气候,可能已到达柔克岛的纬度了。

    「瞻远」航行其上的这片海域,浓雾四罩,但东方约七百哩处,晴朗的阳光照在心成林的林木枝叶上,照在柔克圆丘的绿色丘顶上,也照在宏轩馆高屋顶的石板瓦上。

    南塔的一个房间。这是魔法师的房间,里面零乱充塞着蒸馏瓶、蒸馏器、大肚瓶、曲颈瓶、厚壁熔炉、小烧灯、钳子、风箱、剪子、台架、锉刀、导管等等。千百种盒子、瓶子、与塞口坛等,都用赫语或更秘密的符文贴着标签。另外更有炼金术需用的事物,如玻璃吹制法、金属提炼法、治疗术等等。屋内那几张放满东西的桌椅中间,站着柔克学院的变换师傅与召唤师傅。

    一头灰发的变换师傅,两手正拿着一块大矿石,那矿石的样子像未经雕琢的钻石。事实上,那是一块矿石水晶,它内部带有淡淡的蓝紫色和玫瑰色,但仍清澈如水。不过,往那清澈望进去的话,却发觉它不清澈,呈现在眼中的,不是四周实际景物的反射、也不是景物的映像,而是一些无比深邃的平面和深度。要是再一直看进去,就会把观者引进梦中,并发现出不来了。这块大矿石是「虚里丝之石」,过去它一直由威岛的历代亲王保存,有时它仅是被当成宝物收藏,有时做为助眠的持咒物,有时则被拿去为害,因为若完全不了解而看进水晶内无止尽的深度,时间过长是可能发疯的。但是,威岛的耿瑟大法师前来柔克岛履任新职时,把这块「虚里丝之石」一起带了来,因为,在法师手中,它会呈现真实。

    只不过,它所呈现的真实,因观者不同而有差异。

    所以现在,变换师傅手执这块矿石水晶,由突起不平的表面,向内看那无限的、淡色的、闪光的深处,大声说出他双眼所见:「我看见一块上地,地面很平,如同我站在世界中心的欧恩山,举世尽在我脚下,甚至可以看到最偏远的陲区、及陲区以外的地方。全部都很清楚,我看见伊瑞安岛航道中的船只,托何温岛人家的炉火,以及我们此刻所站的南塔屋顶。可是,过了柔克岛就什么都没了。南方没有陆地,西方没有陆地。应该是瓦梭岛的地点,我没看到瓦梭岛。西陲岛屿一个也不见,连最靠近柔克岛的蟠多岛也没有看到。还有瓯司可岛、依波司可岛,它们到哪儿去了?英拉德岛上方有雾气,一片灰茫,像结了蜘蛛网。我每多看一眼,就多消失一些岛屿,岛屿原本所在的海洋,变成没有中断的连续汪洋,如同『天地创生』之前……」说到「天地创生」时,他的声音结巴了一下,仿佛那几个字很难说出口。

    他把矿石放在象牙座中,退到一旁。他慈祥的容貌扭曲了,说:「看看你可以见到什么。」

    召唤师傅双手捧起水晶矿石,缓缓转动,有如想在凹凸但光亮的表面找到一个视线入口。他捧了很久,一脸专注。最后放下时,说:「变换师傅,我只见到一点点碎片残影,合不成一个整体。」

    灰发师傅两手紧紧交握。「这不是很奇怪吗?」

    「为什么会这样呢?」

    「你常眼花吗?」变换师傅震怒般大吼:「难道你没看见——」他数度口吃,最后才有办法说:「难道你没看见,你的眼睛有一只手遮着,就如我的嘴巴有一只手遮着?」

    召唤师傅说:「大师,您过度紧张了。」

    「把『矿石之灵』召唤出来,」变换师傅克制着说道,声音有些闷窒。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要求你。」

    「哎呀,变换师傅,您竟然刺激我去——这不就像一堆跑去熊||||||穴前玩耍的小男孩吗?我们是小孩吗?」

    「对!在我看了『虚里丝之石』以前,我是小孩没错——一个吓坏的小孩。把『矿石之灵』召唤出来。大师,您要我求您吗?」

    「不用。」这位高个子师傅皱着眉转身,从较年长的变换师傅身边走开。接着他张开双臂,做出开始施法的姿势,然后仰头,念了一串咒文音节。他持念时,「虚里丝之石」的内部渐渐变亮,房间因而转暗,阴影幢幢。阴影变得很暗,而矿石变得很亮时,他合起两手,把水晶举到面前,往矿石光亮的内部看。

    他先静默一会儿,然后说:「我看见『虚里丝之泉』,」他轻声说:「有水池、水盆、水瀑。银色水帘流经洞||||||穴,洞||||||穴有蕨类生成的苔藓层积,有波浪状的砂石。我看见泉水飞溅流淌,深泉由地面涌溢而出,泉水的奥秘与甘甜,泉源……」他再度静默,如此伫立片刻。在矿石光辉照射下,他的脸孔也变银色了。然后,他大叫出声,双手掩面,跌倒在地。矿石掉下来,打中他的膝盖。

    房内阴影没有了,夏日阳光渗进这个零乱的房间。那块大矿石躺在一张桌子旁的尘上与垃圾之上,毫无破裂。

    召唤师傅目盲似地伸手去抓另一个男人的手,孩子似的。他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稍微倚着变换师傅,嘴唇有点发抖地说话,但仍努力挤出微笑:「大师,从今以后我不接受您的刺激了。」

    「你看见了什么,索理安?」

    「我看见喷泉。看见喷泉沉陷,溪流变干,泉水的出水口退缩,而且底下全部变黑、变干。您刚才看见『天地创生』之前的海洋,我看见的是……之后……『天地尽毁』之后。」他润了润嘴唇,说。「我真希望大法师在这里。」

    「我倒希望我们是在他那儿陪着他。」

    「在哪儿?现在,谁也找不到他。」召唤师傅抬头看窗子,那几扇窗子露出依旧蔚蓝的天空。「派人去找,找的人根本到不了他那儿;用召唤术呼唤他,召唤的讯息连系不到他。他正在你刚才看见的那片空虚大海上,正朝着泉水变干的所在前进,他正置身于我们的巫艺起不了作用的地方——不过,即使到了这地步,可能仍有些法术可以与他连系——某种帕恩民间术。」

    「但那种民间术是用来把亡者带返人间界的。」

    「但有一些是把生者带去冥界。」

    「你不会认为他已经死了吧?」

    「我认为他正迈向死亡,而且正被拖向死亡。我们大家也一样。我们的力量正渐渐失去,还有我们的力气、我们的希望、和我们的好运。泉源都在慢慢干涸。」

    变换师傅忧心仲仲地盯着召唤师傅好一会儿,才说:「索理安,别想派人去找他。他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远比我们知道得早。在他看来,这世界正如这个『虚里丝之石』,所以,他不但看清楚事实如何,也明白该当怎么办……我们帮不了他。宏深大法已经面临危险,其中最危险的是你刚才提到的『民间术』。我们必须依照他离开前指示我们的,尽力站稳,留意柔克岛的水井、以及各种相关名字的记忆。」

    「嗳,」召唤师傅说:「但我还是得告退,去思考一下这件事。」他于是离开那塔房,走路有点僵硬,但仍高高抬着他那黝黑、高贵的头。

    次日早晨,变换师傅去找他,敲门不应,入内一看,发现召唤师傅四肢伸展,趴着倒卧在石地板上,样子好像被人从后面冲过来用力一击。他的两臂全幅展开,像施法的姿势,但两手已冰冷,睁开的眼睛无法看见什么。变换师傅跪在他身旁,试着用法师的权威叫他,喊他名字「索理安」三遍,他依旧躺着不动。他没死,但仅余的生命气息只够维持心脏微弱跳动。变换师傅抱住他,喃喃道:「噢,索理安,我强迫你看进那个矿石,都是我害的!」然后,他快步跑出房间,对每个碰见的人,不管是师傅或学徒,都说:「那敌人已经来到我们中间了,侵入了防卫精良的柔克学院,并正中核心打击我们的力量!」虽然平日他是个温和的人,但这时他的样子好像发狂,而且冷酷,使看见的人都害怕。「好好照顾召唤师傅,」他说:「但是,他所专长的召唤术已经丧失,谁能把他的灵魂召唤回来呢?」

    他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大家纷纷闪避,让他经过。

    有人把医治师傅请了来,他要大家把召唤师傅索理安放到床上,用被子盖妥以保暖,但他没煮泡任何医治药草,也没唱诵任何用来医治病体或乱心的歌调。一位跟在旁边的徒弟——一个尚未成为术士,但颇有医治潜力的少年——不由得问:「师傅,不用为他做任何事吗?」

    「在那道墙的这一面,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医治师傅这么说。然后,突然想起他在对谁说话似的,才又说:「孩子,他没病。况且,倘若他身子真有发烧或疾病,我不知道我们的技艺能有多少效用。最近,我的药草以乎都没什么味道,而且我持诵医治术时,也是一点效力都没有。」

    「这现象与昨天诵唱师傅说的一样。他当时正在教我们诵唱,唱到一半突然中止,就说:『我不晓得这歌谣的意思。』说完便走出讲堂。有的师兄弟笑起来,但我当时却感觉脚下地板好像沉陷下去。」

    医治师傅注视这徒弟直率聪颖的脸庞,又转头俯视召唤师傅冰冷僵硬的脸庞。「他会回转来与我们再见的,」他说:「歌谣不会被忘记。」

    然而,当晚变换师傅离开了柔克学院。没人见到他走时是什么样式。他就寝的房间有扇窗子望向院子,第二天早晨,那扇窗子是开的,而他不见了。大家认为他运用他的变换技巧,把自己变成小鸟或禽兽,甚至变成一阵雾或风,因为没有任何「形」或「质」难得倒他。所以他就这样由柔克学院消逸无踪,说不定去寻找大法师了。要是法术失败或意志不济,这种形状的变换反倒可能会被自身法术攫获而无法返回原形,了解这一点的人都为他担心,但他们没有把内心忧虑说出来。

    如此一来,「智者咨议团」一下减少了二位师傅。日子过去,却一直没有大法师的消息传回来,召唤师傅宛如死了般躺着,变换师傅也没回来,宏轩馆内弥漫寒意与阴影。众学徒交头接耳,有的说要离开柔克学院,因为学院没传授他们来此想学的东西。「也许呀,」有一位说:「这些秘密技艺与力量打一开始就全是谎言。全体师傅当中,只剩下手师傅还会一些妙招,可是我们都知道,老实说,那些全是幻象。如今,别的师傅不是躲起来,就是拒绝做任何表示——因为呀,他们的把戏全曝光了。」另一个人听了,还加油添醋道:「哼,巫艺是什么东西啊?不过是一场表象的表演。魔幻技巧到底是啥呀?它可曾救人免死,或起码给人长寿?师傅们倘若真有他们自称拥有的力量,肯定每一位都可以长生不死喽!」说着,他与别的师兄弟开始畅谈历代卓然有成的法师之死,包括莫瑞德如何战死,倪芮格被灰法师杀死,厄瑞亚拜被龙杀死,前任大法师耿瑟嘛,居然和普通人一样,在床上病死。这些话,嫉妒心明显的学徒听了,内心喜孜孜;其它人听着则觉惨兮兮。

    这段期间,形意师傅仍独自待在心成林,而且没让任何人进去。

    平日少露面的守门师傅,未见改变,双眼一无阴影,照旧微笑着守护宏轩馆所有门户,随时准备迎接师傅。

    第十章 龙居诸屿 The Dragons'Run

    西陲最外围的大海上,明亮且有凉意的这个早晨,「智者之岛」的大法师醒了。在小船狭窄的空间里睡上一夜,不免四肢僵硬,他坐直身子,打着呵欠。一会儿,他手指北方,对也在打呵欠的同伴说:「那边!你有没有看见两个小岛屿,它们是龙居诸屿最南的两个小岛。」

    「大师,您的眼睛不愧是鹰眼。」亚刃一边说,一边张大蒙胧睡眼,细看海洋,但什么也没看见。

    「所以才叫『雀鹰』嘛。」法师说着,神情依旧愉快,似乎是为了抖落那些预知的种种情况。「你看得见他们吗?」

    「我看见海鸥。」亚刃说道。这是他揉完眼睛,仔细搜索船只前方那片蓝灰色大海的结论。

    法师笑起来。「就算是老鹰吧,它可能在二十哩外看见海鸥吗?」

    随着东方天际的雾气被太阳渐渐照亮,亚刃原先所见在空中晃动的细斑点,仿佛一个个闪闪发光起来,好似金色尘埃抖落在海上,或者像微尘迎着日光飞扬。亚刃终于明白,那些斑点是很多条龙。

    「瞻远」渐渐靠近岛屿,亚刃看见那些龙在晨风昂首腾飞、旋转绕圈,他一颗心也快活地与它们一同跳跃起来,那是一种类似痛苦的快乐满足。尘世的全部荣耀,尽在那些飞腾之中。它们的美结合了极端的遒劲、十足的狂野、以及理性的魅力——因为它们是会思想、有语言、又具备古老智能的生物。它们飞腾的诸多样式,含有一种凶猛劲烈、控制自如的和谐。

    亚刃虽然未发一语:心里却想:等一下会发生什么事都无所谓了,因为他已目睹群龙在晨风中飞舞。

    偶尔,它们飞舞的样式起变化,圆圈被打破时,常会有某一条龙从鼻孔射出长火舌,火舌悬浮空中,为狭长蜷曲的龙体之灿烂曲线完成接续。法师见状说道:「它们在生气,把气愤舞在空中。」

    未几,他又说:「我们现在是身处大黄蜂的巢||||||穴。」因为这些龙早就看见海浪之上的小船帆,所以一条接一条由飞舞的旋风中破空而出,伸展龙体,划动巨翅,直向这条小船齐飞而来。

    由于汹涌的海浪方向与航向相反,所以法师特别看看坐在船舵边的亚刃一眼。这男孩的双眼虽然看着那些鼓动的翅翼,但仍稳定掌舵。站在船桅边的雀鹰好像颇为满意,便回头,把船帆的法术风消除,举起巫杖,并大声说话。

    耳闻他的声音、也听见他用太古语所说的话,有的龙半途转向,四散折返它们的小岛。但有的停下来,在空中盘旋,刀剑般的前臂爪子张扬着,但已收敛些。其中有一只先降低飞翔的高度后,继续向他们缓缓飞来——才不过两下子展翼的工夫,就来到他们头顶上了,盔甲似的腹部几乎碰着船桅。亚刃看到它两个内肩岬骨中间的皱皮肉。该部位与眼睛是龙体仅有的弱点——除非用附有强大法力的枪矛攻击。长有牙齿的狭长龙嘴喷出浓烟,呛着亚刃;随浓烟而来的是腐肉似的臭味,令他畏缩作呕。

    黑影不见了。原来巨龙已反身,与来时一样低飞回去。这一次,在浓烟喷出以前,亚刃先感到巨龙的气息——那气息真像锻铁的焚风。他听见雀鹰说话的声音,清晰而凶猛。那条龙一走,其余龙也跟着走。整群飞龙宛如火红的锻铁熔渣流转,在一阵风中飘回岛屿。

    亚刃屏息观看,揩拭满覆冷汗的前额。回头看看同伴,瞥见他的头发全白了:龙的呼吸气息把雀鹰的发尾烧酥。沉重的船帆帆布,有一面也被烘焦。

    「你的头发有点烧焦了,孩子。」

    「您也一样,大师。」

    雀鹰举手搔头,大吃一惊。「可不是!真失礼。不过,我不想与这些生物争吵。它们大概是火透了、或困惑极了才这样。它们刚才都没讲话。我从未碰过一条龙,居然不先言明就主动攻击——除非那条龙有意折磨它的猎物——好啦,我们必须继续向前。亚刃,别注视它们的眼睛,非不得已时要把头转开。我们再来要利用自然风航行了,因为风刚好由南吹来,而且我可能需要用巫艺做别的事。船只行驶时,你负责照顾。」

    「瞻远」继续向前航行,不久,左侧远处可见一座小岛,右侧则是他们一开始就远远瞧见的双子屿。这二座岛屿的崖壁都不高,光秃无树的岩石一概被排泄物染白——排泄物来自龙族,以及无所畏惧地夹在龙族之间筑巢生活的黑冠燕鸥。

    龙族奔腾,高旋在空中组成如同兀鹰觅食的圆圈形状,但没有半只再度向船只俯冲。它们间或彼此呼叫,声音高昂严劲,划破空间鸿溟。它们的咄咄吐呐如果是在讲话,亚刃也听不懂。

    船只绕过一个短岬后,亚刃看见岸上有个东西,初以为是一座城堡废墟——结果是条龙。它的一只翅膀弯折,压在身躯底下,另一只翅膀伸展在沙滩上,没入海水,以至于来来去去的潮水一直带着败走似的嘲弄,略微牵动那只翅膀。蛇般狭长的龙体躯干整个躺在岩石及沙土之上,一只前腿已不见,四肢曲拱处的鳞甲和筋肉均绽裂,而且肠破肚开,邻近数码的沙地均被有毒龙血染黑。不过那生物还活着,可见龙的生命力强大,只有碰到力量相当的巫术,才可能迅速毙其命。一双绿金色的眼睛仍张着,船只经过时,那个瘦实的大头还稍微动了一动,鼻孔发出嘶嘶声响,同时迸射如注的血流。

    这条垂死的巨龙与海边之间的沙滩,留有它同类的巨爪与身躯痕迹,垂死巨龙的内脏被踩进沙土之中。

    航经那个岛屿海岸,接着通过龙居诸屿波浪滔滔的海峡,在向两串行屿挺进期间,亚刃与雀鹰都没有说话。龙居诸屿的海峡到处可见礁石与突岩,雀鹰说:「刚才那一幕真是惨不忍睹。」他的声音凄楚冰冷。

    「它们……吃自己的同类吗?」

    「不,它们没我们人类吃得凶。你目睹的景象,是因为它们被逼得发狂,连语言也失去所致。它们比人类先会说话,它们比任何生物、比兮果乙的任何子孙都老迈,而今却被逼到沦为惊骇不能言的禽兽。啊!凯拉辛!你的翅膀把你带到哪里去了?你是否仍活着目睹你们族类承受如此的耻辱?」他仰头搜寻天空,发出疑问,声音回荡如打铁。可是天空只见船后头那些龙群,此刻正在巉岩罗布的岛屿上空与龙血染污的海岸上空盘旋飞绕,除了它们,就只有正午的蓝天和太阳。

    除了这位大法师,在世活人不曾有谁在龙居诸屿的海峡驾船行驶。二十多年前,大法师曾由东至西、再由西返东,独自航行这么长远的距离。那次航行对一名水手而言,既是梦魇,也是奇迹。这里的水道像蓝海峡与绿沙洲合成的迷宫,现在,法师与亚刃借重咒语、徒手、加上无比的谨慎,才能在这些巉岩与礁石间穿梭前进。巉岩与礁石,有的低浅、有的高耸。低浅者,有的整个躺在拍击的海浪底下而看不见,有的露出一半,露出的部分覆盖银莲、藤壶、细长海蕨等,看起来彷佛海怪——带壳或变形扭曲的海怪。至于高耸的礁石,就成为海上悬崖和险峰,有的全拱、有的半拱,有的像雕塔、有的是奇妙的动物形状:猪背、蛇头等,但不管像什么动物,一概是巨大、变形、散漫的,宛若生命中具意识地在这些岩石中挣扎扭动。海浪拍打这些巉岩,发出如同呼吸的声响,而且一块块被灿亮激烈的水花溅得湿透。靠南有一块这种岩石,很明显可以看出一个人形,这个人隆背大头,颇为高贵,兀立在海上,垂头深思。可是,等船只行过,在北方从石头背面看去时,人形的所有特点全部不见,而与别的岩石合并形成一个岩洞,岩洞内惊涛骇浪,轰隆巨响宛如雷鸣,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某个字词或成串音节。他们继续前进,咆哮的回响减弱了,但那串音节反倒清晰可辨,亚刃于是说:「那岩洞里是不是有声音?」

    「大海的声音。」

    「但好像在说什么话。」

    雀鹰细听,看一眼亚刃,再回望那个岩洞。「你听起来像什么?」

    「好像发着『唵』的音。」

    「在太古语里,『唵』代表『启始』或是『很久以前』的意思。但我听起来却像『吽』,那是表示『结局』的一种方式——你注意前面!」雀鹰戛然住口;亚刃也同样警告他:「有沙洲!」

    虽然「瞻远」像身处险境的小猫,谨慎择路,但好大一阵子,他们两人仍忙于操舵驾船。所以,那个永远轰隆响着某种字义的岩洞,就渐渐被抛在后头了。

    这时,海水变深了,他们已出了幻变不定的岩群,前方巍然耸立一座巨塔般的岛屿。它的岩壁是黑色的,由无数圆柱或巨台挤压而成,边缘直,表面平,突出于海面足足有三百呎高。

    「那是『凯拉辛城楼』,」法师说:「很多年前我来这里时,那些龙群与我交谈时,告诉我这个名称。」

    「凯拉辛是谁?」

    「群龙之中,最高龄的——」

    「这地方是他建造的吗?」

    「我不知道。我不晓得这地方是不是经过一番建造才有的,我也不清楚他有多么年高。虽然我用人称的『他』来称呼,但我实在不知道……在凯拉辛眼里,奥姆安霸像是刚满周岁的小毛头,你我则如蜉蝣。」

    雀鹰仔细审视那些惊人的岩壁。亚刃则仰头不安地注视它们,想象着一条龙如何从那高远的黑色崖壁边缘下降,来到他们上方,影子几乎遮盖他们。但没有龙出现。他们缓缓通过岩石背面,由于这里海风吹下到,所以水面平静,也没什么声音,只听见被阴影遮盖的海水轻拂岩柱的呢喃。这里海水深,也没有暗礁或突岩,亚刃当家掌船,雀鹰站在船首,搜寻前方的峭岩与明亮的天空,希望见到凯拉辛。

    船只终于经过「凯拉辛城楼」那片偌大阴影海域,进入傍晚的阳光中。他们正贯越龙居诸屿时,法师抬头,表情像个见到目标的人那样——前方大片金色阳光再过去些,鼓动金色翅翼翱翔而来的,是奥姆安霸。

    亚刃听见雀鹰向他高声说:「阿若·凯拉辛?」他猜得出这句话的意思,但不懂那条龙回答了什么。不过,耳闻太古语时,他总是感觉他就在了解及近乎了解的邻界点上,仿佛那是他曾懂、但现今忘记的一种语言,而不是他从来不会的一种语言。法师讲太古语时,比讲地海赫语时声音清晰多了,而且仿佛产生一种静默的氛围,有如轻触一口大钟所致。但那龙讲话的声音则像敲锣,深沉及尖锐兼具;或者说,像敲打铙钹时的磨擦声。

    亚刃看着他同伴站在窄小的船首,与遮去半片天空而盘旋在他头顶上的巨大生物交谈,他于是理解到,人类多么渺小、多么脆弱,却又多么可怕。思及此,他心中不由兴起一种庆幸的自豪。因为那条龙只要伸出有巨爪的脚,轻轻一拨,可能早就把底下那人的头与肩撕裂;也可能像石子击沉一片浮叶那样,把这条船击沉——如果「大小」是唯一关键。但雀鹰与奥姆安霸同样危险,那龙也明白。

    法师回头叫他:「黎白南。」男孩虽不想靠近那两个长十五呎的上下颚,以及那双从空中向他虎视耽耽、瞳仁细长的黄绿色眼睛——连一步之远的距离都不想靠近,但他仍起身向前。

    雀鹰没对他说什么,只伸一只手放在他肩头,继续对那条龙说了简短一段话。

    「黎白南,」巨龙宏大的声音说着,但不含半点儿热情。「阿格尼·黎白南!」

    亚刃仰头,法师那只手下压,提醒了他,他才没去凝望那双黄绿色的眼睛。

    亚刃虽然不会讲太古语,但不是哑吧。「奥姆安霸『龙领主』,吾谨问候汝。」他口齿清晰地说,有如王子与另一位王子相见致意。

    现场静默片刻,亚刃心跳急遽且困难。但站在他身边的雀鹰却微微笑着。

    之后,那条龙又说了话,雀鹰回答了。这一次,亚刃觉得时间比较长。最后,突然间就讲完了。只见那条龙一振翼,向上弹飞,差点没把船掀翻,就飞走了。亚刃看看太阳,发觉它没有更下沉些,可见时间倒没真的持续很长。不过,法师面色如土,但转身朝向亚刃时,双目发亮。他在划手座坐下。

    「孩子,你表现得很好。」他哑着嗓子说。「与龙交谈,可真不容易。」

    亚刃为两人备妥食物——他们已整天未进食。法师一直到吃完、喝完,才又开口说话。那时,太阳刚落至海平面上。这里纬度虽已偏北,但因夏至刚过不久,所以黑夜来得慢而晚。

    「唔,」他终于说:「奥姆安霸用他的方式,对我讲了不少事。他说,我们寻找的那个人,在偕勒多岛,但也不在偕勒多岛……要一条龙坦白说话可不容易。它们生性不坦白,就算其中有一条对某人讲真话,那人也无从知道那真话对人来说有多真实。当然它们实在很少对人讲真话。所以我才问他:『是否如汝先祖奥姆龙于偕勒多岛上之遭遇?』因为如你所知,当年奥姆龙与厄瑞亚拜都在那里战死。结果他回答:『非也,亦是也。汝将于偕勒多岛寻得他,然亦非偕勒多岛。』」雀鹰停下来深思,口中嚼着硬面包的一片硬皮。「也许他的意思是说,那个人虽然不在偕勒多岛,但我还是必须去那里才能找到他,也许……我还向他问起别的龙,他说,这人曾经闯入它们中间,一点也不怕它们,因为他虽然被杀,又从死域复活,照旧活在他的身体里。因此那些龙都怕他,把他当成自然以外的一种造物。它们的惧怕反过来赋与那人保有凌驾它们的巫力。而且他把那些龙使用的『创生语』取走,任它们受自己狂野的本性折磨。所以它们互相吞食、或自取灭亡,投身入海——『投身入海』是它们最不愿接受的死法,因为它们是『火蛇类』那属于风与火的禽兽。我于是说:『汝之龙头凯拉辛乎?』这问题,它只肯回答:『在西方。』意思可能是凯拉辛飞到别的陆地去了,所谓别的陆地,龙族说,那是远于船只曾航行抵达的所在。但『在西方』的意思也可能不是这样。所以我就不再多问。反倒他开始问我了,但先说的是:『吾曾飞至去开尔突岛后北返,途经托林峡。于开尔突上空见村民于祭台石上杀一婴。于印嘎特岛上空看一术士遭镇民掷石至死。彼等竟至吞食婴孩乎?格得,汝见若何?又,该术士将死而复生,反向镇民掷石欤?』我当时以为他在嘲弄我,差点怒言相对。但他不是在嘲弄,因为他又说:『理性已逸出事物外,尘世破洞,大海由该洞流逝。光明亦渐消失,吾等将被弃置旱域上,尔像言语不再,死亡亦不再。』听到了最后这节骨眼,我终于明了他要对我说什么。」

    但亚刃不明了,除了不明了,还忧心仲忡。因为,刚才重述那条龙的话语时,雀鹰已使用「真名」直呼自己,错不了。这一点,让亚刃愀然想起洛拔那瑞那痛苦女人的嘶喊:「我的名字叫阿卡兰!」要是人类的巫艺、音乐、语言、及信任的力量,统统在减弱及萎谢;假如一种恐惧的狂病正向他们逼近,乃至于龙族被夺去理性,转而相互攻讦杀戳……要是当真这样,他的大师能躲过一劫吗?他够强大吗?

    雀鹰坐着,埋头吃面包与熏鱼晚餐。他的头发被烤焦而变灰,双手细瘦、一脸倦容,看起来并不强大。

    但那条龙怕他。

    「?( 地海彼岸 http://www.xlawen.org/kan/1490/ )

本站所有小说都是转载而来,所有章节都是网友上传!转载至本站只是为了宣传本书让更多读者欣赏。
备案号:粤ICP备12345678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