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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部分阅读

    学习幻术,好像天生就知道那些幻术,只待旁人提醒而已。手师傅是个和蔼爽朗的老者,拥有取之不尽的快活机智,所教的技法也都蕴含技艺之美。所以不久格得便不怕他了,常常找他问这问那,而手师傅也总是微笑着把格得想学的教给他。有一天,格得由于一心想让贾似珀出丑,便在“形似庭院”问手师傅:“师傅,您教的这些咒语都很类似,一通即全通。可是往往施浩的力量一松弛,幻象就消失了。比如现在,我把一颗卵石变成钻石,”格得说着,抽动手腕,口念一咒,就变出了一颗钻石。“但是我要怎样才能让它保持钻石的样子?要怎么锁牢变幻法术,让钻石持久?”

    手师傅注视格得手中闪闪发光的钻石,它明亮得有如龙藏至宝。老师傅口念一字:“拓”,格得手中的钻石立刻变成粗糙的灰卵石,钻石就不见了。师傅把卵石取过来握着。

    “在‘真言’里,这种岩石叫‘拓’。”老师傅温和看着格得,说:“它是柔克岛制造出来的一小颗石头,也是一小撮可以让人类在上头生活的干泥土。但它就是它自身,是天地的一部分。藉由幻术的变换,你可以使‘拓’看起来像钻石、或是花、苍蝇、眼睛、火焰。”那粒小岩石随着老师傅叫出的名字,一再变换形状,最后又变回岩石。“但这些都只是‘形似’。幻象愚弄观者的感觉,是幻象使观者‘看、听、感觉’,以为那东西好像变了,但幻象并没有改变物质本身。倘若要把这颗岩石变成钻石,你必须变换它的真名。可是,孩子,那样做以后即使只是将天地间这一微小的部分变换,也是改变了天地。要变,是有办法变的,确实可以,没有错,那是‘变换师傅’的本领,那项本领等你做好必要的准备之后,迟早会学到。不过,如果不晓得变换了以后,紧接着会出现什么好坏结果,即使只是一样物品、一颗小卵石、一粒小砂子,也千万不要变换。宇宙是平衡的,处在‘一体至衡’的状态。巫师的变换能力或召唤能力,会动摇天地平衡,那种力量是危险的,非常危险。所以,务必依知识而行,务必视需要才做。点亮一盏烛光,即投出一道黑影……”

    老师傅再度注视那颗卵石。“你瞧,一块岩石本身就是好交西。”他说着,渐渐不那么严肃了:“要是地海所有的岛屿全是钻石构成,那我们可有苦日子过啦。孩子,对于幻象,欣赏就好,让岩石还是当岩石吧。”他微微笑着,可是格得不满意。无论谁紧紧追问法师,想问出法术诀窍,法师就一走与欧吉安一样,会讲什么平衡、危险、黑暗啦等等。可是,任何一位巫师若已超越这些幻象儿戏,而臻至召唤术、变换术等真正的法术时,肯定有足够的力量,可以随心所欲,按照自己认为的最佳状态,去平衡天地,并运用个人光亮把黑暗驱赶回去。

    他在转角遇见贾似由。自从格得的学业开始在学院各处广受赞美以来,贾似珀对格得说话,好像更加友善客气,但嘲弄意味也更深。“雀鹰,你看起来郁郁不乐,”他说,“是因为魔咒戏法失效了吗?”

    格得如以往一样,这一次也很希望能和贾似珀站在乎等的立足点上。所以他只顾回答问题,而没留意那股嘲弄:“我已经厌倦变换法术、厌倦这些虚幻的把戏了,它们只适合蜈乐那些在城堡和领地里闲闲度日的老爷。柔克岛传授给我的唯一真法术,是制造假光,还有一点天候法术。其馀都只是唬人的玩意儿。”

    “即使是唬人的玩意儿,在愚者手中也很危险。”贾似珀说。

    格得听了这话,有如当面被赏一个巴掌,立刻朝贾似珀上前一步。可是,这位年长的男孩微笑着,好像刚才说的话并无侮辱之意,只僵硬优雅地点点头,就走了。

    格得站在原地,看着贾似珀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愤怒。他发式,一定要超越自己的敌手,不止是幻术,连力量也要赢过他。他要证明自我,羞辱贾似珀;他不会让那家伙站在那里,用优雅、轻蔑、怨恨的态度瞧不起他。

    格得没有保思贾似珀怨恨他的可能原因,他只晓得自己为什么怨恨贾似珀。进学院以来,其他学徒很快就发现,不管是运动或积极学习,他们都很少能成为格得的对手,所以大家谈起格得时,不是称赞,就是鼓励,师兄弟都说:“格得是天生的巫师,永远不会被你打败。”只有贾似珀一人,既不称赞格得,也不回避他,一迳微微笑着,那神态确实是看轻格得。既然独独贾似珀一人与他作对,那他一定要让贾似珀难看才行。

    格得执着于这个对立的观点,并当做个人自尊似地培养。他没有想通,或者说不肯想通的一点是:在这股对立中,潜藏着手师傅温和警告过的各种危险和黑暗。

    格得不受纯粹的愤怒驱动时,很清楚自己远不是贾似计或其他师兄的对手,所以也就照例埋首工作,如常学习。夏末,工作稍微减少,也比较有时间运动。师兄弟们或在港口进行法术船赛,或在宏轩馆的庭院举行幻宴,或利用漫长的黄昏在树林玩捉迷藏。捉迷藏时,双方都隐形,只听见彼此的说话声和笑声在树木间移动,大家循着即明即灭的幻术假光,彼此追赶或闪避。秋天来临,大伙儿重回工作,练习新魔法。如此这般,格得在柔克岛的头一个月,充满热情和惊奇,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冬天可就不同了。格得与七位师兄弟被送去柔克岛北端岬角,即“孤立塔”所在之处。

    孤立塔内单独住着“名字师傅”,他的名字在任何一种语言里都不具意义:柯瑞卡墨瑞坷。孤立塔方圆数哩内无一农庄或住家。它耸立在北角悬崖上,阴阴森森,冬天海上的云层,灰灰沈沈;八个初习生跟随名字师傅,必修的功课就是一排排名字,无止无尽。

    塔中高房内,与众徒弟同室的柯瑞卡墨瑞坷搞璩首席,书写一排排名字,那些名字必须在午夜之前记住,否则届时墨迹自动消退,只剩空无一字的羊皮纸张。塔内寒冷昏暗,终年寂静,仅有的声音是师傅执笔写画的声音,偶尔一声叹息,发自某个学徒。培尼海上一个小岛“娄叟”,沿岸每个岬用、岛端、海湾、声响、海口、海峡、海港、沙洲、礁石、岩石的名字,统统要学会。学徒如果抱怨,师傅或许什么也不说,只是加上更多名字;要不然就会说:“欲成为海洋大师,必知晓海中每一滴水的真名。”

    格得有时会叹气,但从未抱怨。学习每个地方、每样事物、每个存在的真名,虽然枯燥难解,但格得在这种学习中,看到他可冀求的力量,就像宝石般躺卧在枯涸的井底,因为魔法存在于事物的真名里。他们抵达孤立塔的头一晚,坷瑞士墨瑞坷曾告诉他们这点,虽然他后来没再提起,但格得一直没忘记:“很多具备雄厚力量的法师,终其一生都在努力寻找一项事物的名宇……一个已然失却、或隐藏不显的名字。拥管如此,现有的名字仍未臻完备,就算到世界末日,也还是无法完备。只要你们仔细听就会明白为什么。

    阳光下的这个世界,和没有阳光的另一个世界,都有很多事物与人类或人类的语言无关,在我们的大量之上,也还有别的力量。但是魔法……真正的魔法,惟有使用‘地海赫语’、或地海赫语所由生的‘太古语“的那些存有者,才能施展。

    “那就是龙的语言,创造世界众岛屿的兮果乙人的语言,也是我们的诗歌、咒语、法术、妖术所用的语言。但到今天,太古语文潜藏在我们的赫语里,而且产生了变化。比如,我们称海浪上的泡沫为‘苏克恩’,这个字由两个太大词汇构成:‘苏克’……羽毛,与‘伊尼恩’…海洋。‘海洋的羽毛’就是‘泡沫’。可是如果口念‘苏克恩’,仍无法操纵泡沫,必须用它的太古语真名‘耶撒’,才能施展魔力。任何女巫多少都懂得几个太古语的字词,法师懂得更多。但我们不懂的还更多,有的因年代久远而散失,有的则藏而不显,有的只有龙和地底的太古力才通绕;还有一些则根本没有生物知道,当然也没有谁能悉数习得,因为那种语言广衮无边。

    “道理就在这里。海洋的名字是‘伊尼恩’,人尽皆知,没有问题。可是,我们称为‘内极海’的那个海洋,在太古语里也有自己的名宇。既然没有东西会有两个真名,所以‘伊尼恩’的意思只可能是:‘内极海以外的全部海洋’。当然它的意思也不仅止于此,因为还有数不清的海洋、海湾、海峡,各自有各自的名字。因此,要是有哪个海洋法师疯狂到想要对暴风雨施咒,或是平定所有海洋,他的法术就不仅要念出‘伊尼恩’,还得讲出全群岛区、四陲区、以及诸多无名的所在以外,全部海洋的每一片、每一块、每一方。因此,给予我们力量去施展魔法的,也同时限制了这个力量的范围。也因此,法师只可能控制邻近地带那些他能够精准完备地叫出名字的事物。这样也好,因为若非如此,那些有力量的邪恶份子或智者之中的愚顽份子,一定早就设法去改变那些不可改变的事物了,那么‘一体至衡’势必瓦解,失去平衡的海洋也会淹没我们冒险居住的各个岛屿,太古寂静中,一切声音和名字都将消失。”

    格得长久思考这些话,已然透彻了悟。可是,这项课业庄严的特质,究竟无法使待在孤立塔一整年的长期研读变得容易或有趣一点。一年结束时,柯瑞卡墨瑞坷对格得说:“你的启蒙功课学得不错。”便没再多说。巫师都讲真话;而且,辛苦一年才学会的那些名字操控技巧,只是格得终生必须继续不断学习的开端而已。由于学得快,格得比同去的其他师兄弟早一步离开孤立塔;这就是格得仅有的赞美了。

    初冬,格得独行,沿着冷清无人的道路,南越岛屿。夜晚来临,雨落了下来,他没有持咒驱雨,因为,柔克岛的天气掌握在风钥师傅手中,恐怕要改也改不了。格得在一棵巨大的潘第可树下避雨。他裹紧斗篷躺着,想起欧吉安师傅。他猜想,师傅这时可能依旧在弓忒高地继续秋日漫游:露天夜宿,把无叶的树枝当屋顶,滴落的雨丝当墙壁。想到这里,格得微笑起来,因为他发现,每想起欧吉安,总带给他安慰。他满心平静入睡,寒冷的黑暗里,雨水喃喃。待曙光醒转,雨已停歇,格得看见一只小动物蜷曲在他的斗篷褶缝里取暖安睡。望着那动物,格得颇感惊奇,因为那是一种名叫“瓯塔客”的罕见兽类。

    瓯塔客只见于群岛区的南部四岛:柔克、安丝摩、帕笛、瓦梭。体型小而健壮,脸宽、眼大而明亮,毛色深棕或带棕斑。它们不会叫、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但牙齿无情、脾气猛烈,所以没有人把它们当宠物豢养。格得抚摸着伏在手边这一只,于是它醒来打个哈欠,露出棕色小舌和白牙,一点也不怕格得。“瓯塔客。”格得一边唤道,一边回顾在孤立塔所学的千万种兽名,最后,他用太古语真名叫唤这动物:“侯耶哥!想不想跟我走?”

    瓯塔客安坐在格得张开的手中,开始舔洗皮毛。

    格得把它放在肩部的帽兜内,让它跨伏在那儿。白天里,它有时会跳下来,倏地窜进林中,但最后总会回来。有一次回来时还叼着它抓到的一只木鼠,格得笑起来,叫它把木鼠吃了,因为当天是日回节庆之夜,也是他禁食的斋戒期。格得就这样在雨湿的傍晚经过柔克圆丘,看见宏轩馆的屋顶上方,有许多假光在雨中闪耀。待他进了宏轩馆,众师傅和师兄弟在灯火通明的大厅欢迎他。无家可回的格得,感觉好似返家一样,很高兴重见这么多熟悉的面孔,尤其是见到费蕖深褐色的脸庞堆起深浓的微笑,上前欢迎他。格得才知道这一年他有多么想念这位朋友。费蕖已在秋季升为术上,不再是学徒了,但这并没有成为两人之间的障碍,他们一见面就畅聊起来。格得感觉和费蕖重相会的这第一个小时内里,他所讲的话比在孤立塔一整年所讲的话还多。

    大伙儿在家炉厅的长桌旁落座,准备启用庆祝日回的晚餐时,瓯塔客依旧跨骑在格得肩头。费蕖看见这只小动物,很惊奇,一度伸手想抚摸地,但瓯塔客张开利牙咬了他一下。费蕖笑了起来,说道:“雀鹰,听说受野生动物青睐的人,连岩石、流泉等太古力也会用人类之声对他们说话。”

    “人家说,弓忒岛的巫师常驯养动物,”坐在费蕖另一边的贾似珀说:“我们倪摩尔老师傅就养了只渡鸦。诗歌中也曾提到,阿尔克岛的红法师用一条金链子牵着野猪。但我还没听过有哪个术士会在帽兜里养老鼠。”

    听了这番话,大伙儿都笑起来,格得与大家一同欢笑。那一晚是欢乐的节庆之夜,与同伴们共度节庆,置身在温暖和快活中,格得很开心。不过,贾似珀这次讲的笑话,与他以前讲的笑话一样,都让格得不快。

    那天晚上,偶岛岛主是光临学院的宾客之一,岛主本人也是知名术上,曾是柔克岛大法师的徒弟,所以有时会在日回节庆或夏季长舞节回来。他偕同夫人一道来作客,偶岛夫人苗条又年轻,亮丽如新铜,乌黑的秀发上戴着镶猫眼石的冠冕。由于难得见到女子坐在宏轩馆的厅堂内,有几位老师傅不以为然地斜目注视她;但年轻的男士都张大了眼凝视。

    费蕖对格得说:“我愿意为了这样的美人,全力施展宏伟的魔法……”他叹口气,笑了起来。

    “她只不过是个女人呀。”格得回答。

    “叶芙阮公主也只是个女人,”费蕖说:“但由于她的缘故,英拉德岛全部变成废墟,黑弗诺岛的英雄法师辞世,索利亚岛也沈入海底。”

    “那都是老故事。”格得虽这么说,却也开始注视偶岛夫人,揣想古代故事所讲的世间美人,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诵唱师傅已经唱完《少王行谊》。接着,在场师徒齐唱《冬日颂》。贾似珀利用众人站起来之前的短暂空档,迅速起身,走到最靠近炉边那张坐着大法师、众师傅与贵宾的桌子旁,拜谒偶岛夫人。贾似珀已是个青年,长得魁梧俊秀,斗篷领口有银色环扣,因为他也是今年升为术士,银色环扣就是术士的标记。夫人冠冕上的猫眼石让黑发一衬托,熠熠生辉。她微笑静听贾似珀讲话,在场师傅也都慈祥领首,同意贾似珀为夫人表演一段幻术。贾似珀让一棵白树由石地板里冒出来,枝干向上延伸,碰到高高的屋梁。每根树枝上的小树枝都挂着发亮的金苹果,每颗苹果都是一个太阳,因为这棵树是一棵“年树”。忽然间,枝干间飞出一只小鸟,全身雪白,尾巴有如白雪瀑布。接着,所有的金苹果光泽渐暗,变成种子,每颗种子都是一小滴水晶,由树枝落下,发出如雨的声音。

    霎时飘来一阵香气,树叶在摇摆中变成玫瑰般的火焰,白花也好似星辰……幻术至此便逐渐淡去。偶岛夫人开心地叫了起来,她那耀眼的头频频向这位青年术士颔首,赞赏他的法力。“你来我们偶岛居住吧……可以吧,老爷?”夫人孩子气地询问严肃的丈夫。但贾似珀只说;“夫人,等我把师傅们传授的技巧练习精通,当得起您的赞美时,我会乐意前往,而且永远甘心为您效劳。”

    贾似珀取悦了在场所有人……只有格得除外。格得出声附和众人的赞美,但内心却没有附和。“我还可以施展得比他更好。”格得在酸酸的妒意中对自己说。从那刻起,当晚所有的欢乐便在他心中为之黯淡阴沉。

    第四章 释放影子

    是年春,不管是费蕖或贾似珀,格得都很少见到,因为他们已升为术上,可以跟随“形意师傅”在秘密的心成林研习。学徒级的学生不能进入心成林,所以格得留在宏轩馆,与众师傅学习术士必修的技巧。“术士”是已学会魔法,但还没执手杖的弟子。术士必修的技巧有:呼风术、气候控制术、寻查暨捆缚术、法术编造、法术写构、算命术、诵唱术、万灵疗术、药草术。格得夜里独自在寝室,总会在书本上方放萱灯火或烛火的地方,变出一小团假光,研读“进阶符文”及“伊亚符文”……这类符文皆用于宏深大法。

    这些技巧,格得很快便学会,学徒们因而纷纷谣传,有哪些师傅曾表示少年格得是柔克有史以来最敏捷的学生。这项传闻渐传渐夸大,甚至把瓯塔客也扯了进来,说它是精灵假扮,会在格得耳边悄声传达智慧。甚至还有传言,格得初抵学院时,大法师的渡鸦曾以“准大法师”的远景向格得致敬。

    无论大冢是否相信这些传言传言,也不管他们喜不喜欢格得,多数学生都钦佩格得,也渴望在格得领导大家竞赛取乐时追随他,毕竟春日的暮光渐长,格得早见的野性也有勃发之时。不过,格得大都把心思放在功课上,努力持守骄气和脾气,所以很少加入大伙儿的比赛。格得虽置身于师兄弟之间,但费蕖不在,他就没有朋友了,而他也没想过自己想要有个朋友。

    格得十五岁了。要学习巫师或法师的高超技术,他还少年幼。但格得学习各种幻术都奇快无比,以至于那位年纪尚轻的“变换师傅”也在不久后就开始单独教导格得,传授变形真法了。变换师傅解释,为何把一样东西真正变成另外一种东西时,必须重新命名,才能维持咒语的效力;他还告诉格得,如此一来,变换后的束西周遭事物的名称和本质,将受到何等的影响。他也提到变换法术的危险,其中最大的危险就是:巫师改变个人形状之后,极可能被自己的法术定住。由于格得流露出理解的自信,年轻的变换师傅不由得受到驱动,而一点一点多教些;渐渐地,他不止传授格得变换术而已,甚至指导格得“变换大法”,并把《变形书》借给他研读。这些事,大法师都不知情,变换师傅这么做虽然出于无心,其实是不智之举。

    格得也跟随“召唤师傅”一同习法。召唤师傅是个严肃的长者,由于长年传授艰深沉郁的巫术,自己也被感染得沉郁了。他教的不是幻术,而是真正的魔法,就是召唤光、热等能量,以及牵引磁力的那种力量,还有人类理解为重量、形式、颜色、音声等的那些力量。那些都是真正的“力”,源于宇宙深奥的巨大能量。那种力,人类再怎么施法,再怎么使用,也无法耗尽或使之失衡。学徒们虽然早已认识天候师傅及海洋师傅呼风唤海的那类技艺,但是只有他曾经让众学徒见识到,为什么真正的巫师只在需要时才使用这种法术:因为召唤这些尘世力量,等于改变了这个世界,而这些尘世力量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他说:“柔克岛下雨,可能导致瓯司可岛干旱;东陲平静无浪,西陲可能遭暴风雨夷平。所以除非你清楚施法后的影响,否则千万不要任意行动。”

    至于召唤实体和活人、唤醒神灵和亡魂、召祈无形等等,那些咒语都是召唤人类技艺和大法师力量之高峰,他很少对学生谈起。有一两次,格得试着引导师傅透露一点这种秘术,可是师傅沈默不语,反而表情严厉地注视格得良久,害格得渐感不安起来,就不再说什么了。

    格得在施行召唤师傅教他的那些次要法术时,的确偶尔会感到不安。那本民俗书上有几页也有某些符文看起来好像很熟悉,却不记得在什么书上看过。施行召唤术时必说的某些片语,他也不喜欢讲。这种种总是让他立刻想起漆黑房间里的黑影,想起禁闭的房门里,黑影从门边角落向他逼近。他急忙把这些想法和回忆抛开,继续施法。他告诉自己,他之所以会碰到这种恐惧和幽暗的时刻,纯粹是因为他个人无知而产生的暗影。他只要学得愈多,惧怕的事物就会愈少;等到他最后拥有巫师的全部力量时,就一无所惧了。

    那年夏季的第二个月,全校师生再度聚集在宏轩馆庆祝月夜节及长舞节。那一年,这两个节日出现在同一天,所以节庆将持续两晚。这种情况每五十二年才会发生一次。节庆的头一个夜晚是一年中黑夜最短的月圆之夜。旷野间有笛子吹奏,绥尔镇到处是鼓声和火炬,歌唱声响遍柔克湾月光映照的海面。第二天早晨日出时,柔克学院的诵唱师傅开始诵唱长诗《厄瑞亚拜行谊》。那首诗歌讲述黑弗诺岛建造白色塔楼的经过;以及厄瑞亚拜如何由伊亚太古岛出发,经过群岛区和边陲,抵达西陲的最西边,并在开阔海的边缘遇见欧姆龙。最后,他的骸骨被破碎的盔甲覆盖,倒卧在欧姆龙的龙骨之间,一同弃置在偕勒多岛的孤独海岸边,但他的剑却高悬在黑弗维岛最高塔楼的顶端,至今仍在内极海海面上的夕阳霞光中闪现红光。诗歌唱毕,长舞开始。镇民、师傅、学生、农民等等,男女老少簇拥在柔克岛街上,置身燠热的灰尘和暮色中,一同随着鼓声、风管、笛声一直跳舞,沿路跳到海滩和海上。天空圆月高悬,音乐声融合在碎浪声中。东方既白,大伙儿便爬上海滩,走回街道,鼓声停了下来,只有笛子轻柔倾诉着。当天晚上,群岛区每个岛屿都是这样庆祝:一种舞蹈、一种音乐,把众多被海洋分隔的岛屿连结了起来。

    长舞节结束,很多人第二天竟日高枕,到了傍晚又聚在一起吃喝。有一群年轻的小伙子、学徒和术士,他们把膳房的食物搬出来,聚在宏轩馆的院子里举行私人晚宴。这群人就是:费蕖、贾似拍、格得与六、七个学徒,还有几个从孤立塔暂时释放出来的孩子,因为这种节庆也把坷瑞卡墨瑞坷带出塔房了呢。这伙年轻人尽情嬉闹吃喝,为了纯粹的玩兴,也像王宫里的奇幻表演一样要耍魔术。有个男孩变出假光,合成一百颗星星照亮院子,这些光有珠宝般的七彩,散落在这群学徒和天空真星光之间的空中,一撮撮缓缓前进。另两个学徒把碗变成一球球线色火焰和圆滚柱,只要火球一靠近,柱子就弹起跳开。费蕖呢,一直叠腿坐在半空中,拼命啃烤鸡。一个比较年幼的学徒想把他拉到地上,费蕖却反而飘得更高,让他够不着,然后镇静地坐在空中微笑。他不时朝地面抛弃鸡骨头,丢下来的鸡骨头转眼变成猫头鹰,在假光星群间咕咕叫着。格得将面包屑变成箭,射到空中把猫头鹰逮下来。猫头鹰与箭一落地,又变成了鸡骨头和面包屑,幻术就消失了。格得也普飞到空中与费蕖作伴,可是由于他还没学通这项法术的秘诀,所以必须不停拍动手臂,才能浮在主中。大伙儿看他边飞边拍的怪样子,都笑起来。为了让大家继续笑,格得便继续耍宝,与大家同欢。经过两个长夜的舞蹈、月色、音乐、法术,他正处在高昂狂野的情绪中,预备迎接任何来临的状况。

    末了,他终于轻轻在贾似珀身边着地站立。从不曾笑出声的贾似珀挪了挪位置,说:“一只不会飞的雀鹰……”

    “贾似珀是真的宝石吗?”格得转身咧嘴笑道:“噢,术士之宝;噢,黑弗诺之玉,为我们闪耀吧!”

    操作假星光,使光线在空中跳跃的那位少年,这时移了一道光过来,缠着贾似珀的头跳跃发光。贾似珀当晚虽没像平常那么冷酷,这时却皱起眉,挥挥手,用鼻子喷气,把星光呼走。“我受够了小男孩吵吵闹闹的蠢把戏!”

    “少年人,你快步入中年了。”费蕖在空中评论道。

    “如果你现在想要寂静和阴沉的话,”一个年纪较小的男孩插嘴说:“你随时都可以去孤立塔呀。”

    格得对贾似的说:“那你到底想要什么,贾似珀?”

    “我想要有旗鼓相当的人作伴。”贾似珀说:“费蕖,快下来让这些小学徒自己去玩玩具吧。”

    格得转头面向贾似珀,问:“术士有什么是学徒缺乏的?”他的声音平静,但在场男孩突然全部鸦雀无声,因为由格得及贾似珀的语调中听来,两人间的恨意,此时宛如刀剑出鞘般清晰分明。

    “力量。”贾似珀回答。

    “我的力量不亚于你的力量,我们旗鼓相当。”

    “你向我挑战?”

    “我向你挑战。”

    费蕖早己下降着地,这会儿他赶紧跑到两人中间,脸色铁青。“学院禁止我们用法术决斗。你们都清楚院规,此事就此平息吧!”

    格得与贾似珀呆立无语,因为他们确实都晓得柔克的规矩,他们也明白,费蕖的行为出于友爱,他们两人则是出自怨恨。他们的愤怒只稍稍停歇,并没有冷却。只见贾似珀向旁边挪动一点点,好像只希望让费蕖一个人听见似地,冷冷微笑说:“你最好再提醒你的牧羊朋友,学院的规定是为了保护他。瞧他一脸怒容,难道他真的认为我会接受他的挑战?跟一个有羊骚昧的家伙,不懂‘高等变换术’的学徒决斗?”

    “贾似珀,”格得说,“你又知道我懂什么了?”

    顷刻间,在没有人听见格得念了什么字的情形下,格得就凭空消失了。他站立的地方,有一只隼鹰在盘旋,并张开鹰小嘴尖叫。顷刻间,格得又站在晃动的烛光中,双目暗沉沉地盯着贾似珀。贾似珀先是惊吓得后退一步,但现在他只耸耸肩,说了两个字:“幻术。”

    其他人都窃窃私语。费蕖说:“这不是幻术,是真正的变换身形。够了,贾似珀,你听我说……”

    “这一招足够证明他背着师傅,偷窥《变形书》。哼,就算会变又怎样?放羊的,你再继续变换呀。我喜欢你为自己设下的陷阱。你愈是努力证明你是我的对手,就愈显示你的本性。”

    听了这番话,费蕖转身背对贾似珀,很小声对格得说:“雀鹰,你肯不肯当个男子汉,马上停手,跟我走……”

    格得微笑往视他的朋友,只说:“帮我看着侯耶哥一会儿,好吗?”他伸手把原本跨乘在肩头的小瓯塔客抓下来,放在费蕖手中。瓯塔客一向不让格得以外的任何人触摸,可是这时它转向费蕖,爬上他的手臂,蜷缩在他肩头,明亮的大眼一直没离开过主人。

    “好了。”格得对贾似珀说话,平静如故:“贾似珀,你打算表演什么,好证明你比我强?”

    “放羊的,我什么也不用表演。不过我还是会,我会给你一点希望,一个机会。嫉妒就像苹果里的虫一样啃蚀着你。我们就把那条虫放出来吧。有一次在柔克圆丘上,你夸口说弓忒巫师不随便要把戏。我们现在就到圆丘去,看看不耍把戏的弓忒人都做些什么。

    看完以后,说不定我会表演一个小法术让你瞧瞧。”

    “好,我倒要瞧瞧。”格得回答。他暴烈的脾气稍有侮辱的迹象就爆发,其他师兄弟平常已习惯,所以此时反而讶于格得的冷静。费蕖却不惊讶,而是越来越担心害怕。他试着再度斡旋,但贾似珀说:“费蕖,快撒手别管这件事了。放羊的,你打算怎么利用我给你的机会?你要表演幻术让我们看吗?还是火球?还是用魔咒治愈山羊的羊皮癣?”

    “你希望我表演什么,贾似珀?”

    年纪较长的少年耸耸肩说:“我什么也不感兴趣,不过既然如此,你就召唤一个亡灵出来吧。”

    “我就召。”

    “你召不出来的,”贾似珀直视格得,怒气突然像火焰般燃烧着他对格得的鄙视。“你召不出来,你不会召唤,又一直吹嘘……”

    “我以自己的名字起誓,我会召唤出来!”

    大家一时之间都站着动也不动。

    费蕖使尽蛮人,想把格得拉回来,可是格得却挣脱他的拉力,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出院子。原本在大家头上舞动的假光,已然消失淡之。贾似珀迟疑一秒钟,尾随格得去了。

    其他人零零散散跟随在后,不发一言,又是好奇,又是害怕。

    柔克圆丘的陡然向上攀升,没入月升前的夏夜黑暗中。以前曾有许多奇术在这山丘施展过,因此气氛凝重,宛如有重量压在空气中。他们一行人聚拢到山麓时,不由得想到这山丘的根基多么深远,比大海更深,甚至深达世界的核心中那团古老、神秘、无法亲睹的火焰。大家在东坡止步,山顶黑压压的草地上方,可以瞧见星斗高悬,四周平静无风。

    格得往坡上爬了几步,稍微离开众人,便转身以清晰的声音说:“贾似珀!我该召唤谁的灵魂?”

    “随你喜欢。反正没人会听你的召唤。”贾似拍的声音有点颤抖,大概是生气的关系。

    格得用挖苦的口气回道:“你害怕了?”

    就算贾似珀回答,他也不会仔细听,因为他已经不把贾似珀放在心上了。站在柔克岛这个圆丘上,怨恨与怒火已然消逝,代之而起的是十足的把握。他犯不着嫉妒任何人,此时此刻站在这块幽暗着魔的士地上,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比以往都更为强大,那股力量在他体内充塞,让他几乎无法抑制而颤抖。他知道贾似珀远不及他,或许他只是奉派在今晚将格得带里到此处;他不是格得的对手,只是成全格得命运的一个仆人。脚底下,格得可以感觉山根直入地心黑暗,头顶上,他可以观望星辰干爽遥远的闪烁。天地间,万物均服膺于他的指挥及命令。他,立足于世界的中心。

    “你不用怕,”格得微笑说:“我打算召唤一个女人的灵魂。你不用怕女人。我要召唤的是叶芙阮,《英拉德行谊》中歌颂的美女。

    “她一千年前就死了,骸骨躺在伊亚海的深处。再说,可能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女人。”

    “岁月与距离对死者有关系吗?难道诗歌会说谎?”格得依旧有点讥讽。他接着又说:

    “注意看我两手之间的空气。”他转身离开众人后立定。

    他以极为缓慢的姿势伸展双臂,那是开始召灵的欢迎手势。接着他开始念咒。

    他念着欧吉安书中召唤咒语的符文,那是两年前或更久以前的事了,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看过那些符文。当时,他在黑暗中阅读;现在,他置身于黑暗中,仿佛回到那天晚上,把展开在面前的书页符文,重新读过一遍。不同的是,这次他看得懂所读的东西,不但可以一字一字大声读出来,而且还看见一些记号,晓得这个召唤术必须融合声音和身、手的动作,才能运行。

    别的学生站着旁观,没有交谈、没有走动,只有些微发抖……因为大法术已经开始施展了。格得的声音原本保持轻缓,这时变成深沈的诵唱,但大家听不懂他唱的字是什么。接着,格得闭嘴静默。突然,草地间起风了。格得跪下,大喊出声,然后他俯身向前,仿佛以展开的双臂拥抱大地。等他站起来时,紧绷的手臂中似乎抱着某种阴暗的东西,那东西很重,他费尽力气才站了起来。热风把在山丘上黑压压的青草吹得东倒西歪。如果星星还闪烁着,也没人看得见了。

    格得两唇间,先是念着咒语,念完后,清清楚楚大声喊出来:“叶芙阮!”

    “叶芙阮!”他再喊一次。

    他刚举起来的那个不成形的黑团,一分两半。黑团碎裂了,一道纺缍状的淡淡幽光在格得张开的双臂间闪现。那道幽光隐约呈椭圆状,由地面延伸到他手举的高度。在那个椭圆状的微光中,有个人形出现了片刻:是个高挑的女子,正转头回顾。她的容貌很美,但神情忧伤,充满恐惧。

    那灵魂只在微光中出现刹那,接着,格得双臂间那道灰黄的椭圆光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宽,形成地面与黑夜间的一条缝隙,世界整个结构的一处裂口。裂缝中闪现出一道刺眼的强光,在这明亮畸形的裂缝中,有一团像黑影块的东西攀爬着,那东西又敏捷又恐怖,倏地便直接跳到格得的脸上。

    在那东西的重量扑击之下,格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并惶急嘶吼一声。瓯塔客在费蕖肩头观看,它本不会发声,这时竟大叫出声,并跳跃着好像要去攻击。

    格得跌倒在地,拚命挣扎扭打。世间黑暗中的那道强光在他上方加宽扩展。一旁观看的男孩都逃了,贾似珀跪伏在地,不敢正现那道骇人强光。现场只有费蕖一人跑到他朋友身边,因此只有他一人见到那团紧附着格得的黑块,正撕裂格得的筋肉。它看起来就像一只黑色的怪兽,大小如幼儿般,只是这幼儿似乎会膨胀缩小,而且没有头也没有脸,只有四只带爪的掌,会抓又会撕。费蕖吓得呜咽抽垃,但他仍然伸出双手,想把格得身上那东西拉开。但就在他碰着那东西之前,身体就被镇缚住,不能动弹了。

    那道刺眼难耐的强光逐渐减弱,世界被撕裂的边缘也慢慢闭合。附近有个声音,说话轻柔得宛如树梢钿语或喷泉流淌。

    星光恢复闪烁,山脚的青草被初升的月亮照得发白,治愈了黑夜,光明与黑暗的平衡呈现复元与稳定。那只黑影怪兽不见了。格得仰面横躺在地,手臂张开,彷佛还保持着欢迎与召魂的姿势。他的脸被纠染黑,衣服有很多污渍。瓯塔客蜷缩在他肩头颤抖着。他上方站着一位老人,老( 地海巫师 http://www.xlawen.org/kan/19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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