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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部分阅读

    人的斗篷在月色中呈现苍白的微光:原来是大法师倪摩尔。

    倪摩尔手杖的尾端在格得胸膛上方旋转,发出了银光。它一度轻触格得的心脏,一度轻触格得的嘴唇,同时,倪摩尔口中还念念有辞。不久,格得动了一下,张开嘴唇吸气,大法师这才举起手杖,放到地上。他垂下头,倚着手杖,样子沈重得仿佛几乎没有力气站立了。

    费蕖发现自己可以行动了。他环顾四周,看到召唤师傅与变换师傅也己经到场。施展宏大巫术时,不可能不惊动这些师傅,而且必要时,他们也自有办法火速赶到。只不过,没有人比大法师来得快。这时,两位师傅已经派人去寻求协助。来者有的陪伴大法师离开,有的(费蕖是其中之一)把格得抬到药草师傅那里。

    召唤师傅整夜待在圆丘守候监视。刚才,世界在这个山脚下给撕开了,如今却没有任何风吹草动:没有黑影会趁着月色,匍伏到这里来寻找裂缝,以爬回自己的疆域。那黑影躲过了倪摩尔,也避开了法力无边、环绕保护柔克岛的咒语城墙,但它现在就在人间,在人间的某处藏匿着。假如格得当晚丧命,它可能早就想办法找到格得开启的那扇门,追随他进入死亡之境,要不就是偷偷溜回它原来的什么地方;为此,召唤师傅才在圆丘边守候。但格得活下来了。

    大伙儿把格得放在治疗室的床上。药草师傅先处理他脸孔、喉咙、肩膀的伤。那些伤口很深,且参差不齐,显见伤人者极其恶毒。伤口的黑血流个不停,药草师傅施了魔咒,还包覆网状药草叶,血仍汨汨流渗。格得躺在那里又瞎又聋,全身发烧,像出火闷烧的一根棍子。没有咒语能把烧灼格得的东西冷却下来。

    不远处,喷泉流淌的露天庭院里,大法师也毫不动弹地躺着,但全身发冷,非常寒冷,他只有眼睛还在活动,凝望着月光下的喷泉滴落、树叶摇动。他身边那些人,既不施咒,也不治疗,只偶尔安静交谈,然后转头俯看他们的大法师。大法师静静躺着,他的鹰钩鼻、高额头、白头发等,让月光一漂白,全部呈现骨头似的颜色。为了制止格得轻率施展的咒语,驱赶贴附格得的那个黑影,倪摩尔耗尽全部的力量,他的体力散失了,奄奄一息地躺着。不过,像他这般崇高的大法师,一辈干涉足死亡国度干萎的陡然无数次,所以辞世时都十分奇特:因为这些垂死的崇高法师并不盲目,而是一清二楚地踏上死亡之路。倪摩尔举目望穿树叶时,在场的人都不知道,他看见的是夏季破晓时隐淡的星辰,还是不曾在山丘上方闪烁、也不曾见过曙光的异域星辰。

    瓯司可岛的渡鸦是倪摩尔三十年来的宠物,而今已不见踪影。没人看到它去哪里了。“它比大法师先飞走了。”大伙儿守夜时,形意师傅这么说。

    天亮了,第二天暖和又晴朗。宏轩馆和缧尔镇的街道一片沉静,没有熙熙攘攘的声音,直到中午,诵唱塔的铁钟才刺耳地大声响起。

    次日,柔克九尊在心成林的某处浓荫下聚首。即使在那儿,他们仍然在四周安置九座静默墙,如此一来,他们从地海的所有法师中选择新任大法师时,才不至于有人或力量来找他们谈话或听见他们讨论。威岛的耿瑟法师中选。选定后,马上有条船奉派航越内极海,前往威胁,负责把新任大法师带回柔克岛。风钥师傅站在船首,升起法术风到帆内,船很快就启程离开。

    这些事,格得一概不知。那个燠热的夏季,他卧床整整四周,是目、耳聋、口哑,只偶尔像动物一样呻吟吼叫。最后,在药草师傅耐心护理下,治疗开始生效,他的伤口渐渐愈合,高烧慢慢减退。虽然他一直没讲话,但好像渐渐可以听见了。一个爽利的秋日,药草师傅打开格得卧床的房间门窗。自从那晚置身圆丘的黑暗以来,格得只晓得黑暗。

    现在,他看见天日,也看见阳光照耀。他掩面哭泣,埋在手中的,是留有伤疤的脸。

    直到冬天来临,他仍只能结结巴巴说话。药草师傅一直把他留在洽疗室,努力引导他的身体和心智慢慢恢复元气。一直到早春,药草师傅才终于释放他,首先就派他去向新任的大法师耿瑟呈示忠诚,因为耿瑟来到柔克学院时,格得卧病,无法和大家一起履行这项责任。

    他生病期间,学院不准任何同学去看他。现在,他缓步经过时,有些同学交头接耳问道:“那是谁?”以前,他步履轻快柔软强健;现在,他因疼痛而跛行,动作迟缓,脸也不抬起来,他的左脸已经因伤疤而澹白了。那些人不管识与不识,他一概躲避,就这样一直走到涌泉庭。他曾经在那里等候倪摩尔;如今耿瑟在等候他。

    这位新法师与前任大法师一样,穿着白斗篷,但他和威岛及其他东陲人一样,是黑褐色皮肤,浓眉底下的面色也黑丝丝的。

    格得下跪呈示忠诚与服从。耿瑟沈默了片刻。

    “我晓得你过去的行为。”他终于说:“但不晓得你的为人,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忠诚。”

    格得站起来,一只手撑着喷泉边那棵小树的树干,稳住自己。他仍旧十分缓慢地寻找自己要讲的话:“护持,我要离开柔克岛吗?”

    “你想要离开柔克岛吗?”

    “不想。”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留下来,想学习,想收服……邪灵……”

    “俄摩尔本人都收服不了……放心,我不会让你离开柔克岛。只有岛上师傅们的力量,以及这岛上安置的防卫,才能保护你,使那些邪恶的东西远离。要是你现在离开,你放出来的东西会立刻找上你,进入你体内,占有你。如此一来,你就会变成尸偶,只能遵从黑影的意志行事的傀儡。你务必留在岛上,直到你恢复力气和智慧,足够保护自己为止,这就要靠你自己了。即使现在它也还在等你。它必定在等你。那晚之后,你有再见到它吗?”

    “曾在梦里见过。”过一会儿,格得沈痛惭愧地继续说:“耿瑟法师,我实在不晓得它是什么,那个从咒语中蹦出来黏住我的东西……”

    “我也不晓得。它没有名字。你天生有强大的内力,却用错地方,去对一个你无从控制的东西施法术,也不知道那个法术将如何影响光暗、生死、善恶的平衡。你是受到自尊和怨恨的驱使而施法的。毁灭的结果难道有什么出人意料吗?你召唤一名亡灵,却跑出一个非生非黑的力量,不经召唤便从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出现。邪恶透过你去行恶,你召唤它的力量给予它凌驾你的力量:你们连结起来了。那是你的傲气的黑影,是你的无知的黑影,也是你投下的黑影。影子有名字吗?”

    格得站在那儿,难受而憔悴,半晌才说:“最好我当时就死掉。”

    “为了你,倪摩尔舍却自己的生命,你是何许人,竟敢自判生死?既然在这里安全,你就住下去,继续接受训练。他们跟我说,你很聪明,那你就继续进修吧,好好学习。目前你能做的就是这样。”

    耿瑟讲完,忽然间就不见了,大法师都是如此。喷泉在阳光下跳跃,格得看了一会儿,聆听泉水的声音,忆起了倪摩尔。在这个庭院里,格得曾觉得自己像是阳光倾吐的一个字。而今,黑暗也开口了:说了一个无法收回的字。

    他离开涌泉庭,走向南塔,回自己从前的寝室,院方一直替他留着那个房间。他独自待在里面。晚餐锣响时,他去用餐,却几乎不跟长桌边的其他学徒交谈,也不抬头面对他们,连那些最温柔招呼他的人也不例外。因此一两天后,大家便由他独行了。格得渴望的就是独行,因为他害怕自己不智,可能会不出恶言或做出恶行。

    费蕖和贾似珀都不在,格得也没有打听他们的去向。他已经落后了好几个月,所以他原本带领或主导的那些师弟,如今都超越了他,于是那年春天和夏天,格得都和较为年幼的学徒一同学习。格得在那些人当中,也不再显露锋芒,因为无论哪个法术的咒语……连最简单的幻术魔咒,都会在他的舌尖上打住,两只手操作时也没有力气。

    秋天,格得准备再赴孤立塔,随“命名师傅”学习。他曾经畏惧的功课,现在反而欣然面对,因为沈默是他所寻求的,这儿的长时间学习也毋须施咒,而且这段期间,他自知仍在里体内的那股力量,也绝只会受到召唤而出来行动。

    他前往孤立塔的前一晚,有个客人来到他的寝室。这个客人穿着棕色旅行斗篷,手持一根尾端镶铁的橡木杖。格得起身,盯着那根巫师手杖。

    “雀鹰……”

    听这声音,格得才抬起双眼,站在那里的是费蕖,他扎实稳当一如往昔,直率的黑脸孔略为成熟,微笑却未变。他肩上蹲伏着一只小动物:花斑的毛色,明亮的眼。

    “你生病期间,它一直跟着我,现在真不舍得和它分离。但更舍不得的是和你分离,雀鹰。不过,我是返乡回冢去。好了,侯耶哥,去找你真正的主人吧!”费蕖拍拍瓯塔客,把它放在地板上,瓯塔客走向格得的草床,开始用土色的难舌头当做叶子似地搓洗身上的毛。费蕖笑起来,但格得微笑不起来。他弯下身子把脸藏住,抚摸着瓯塔客。

    “费蕖,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格得说。

    他没有责备的意思,但费蕖答道:“我没办法来看你,药草师傅禁止;而且,冬天起,我一直在心成林的师傅那儿,等于把自己锁起来了一样。要等到我拿到木杖,才能自由。听我说,等你也自由的时候,就到东陲来,我会一直等你。那边的小镇很好玩,巫师也很受礼遇。”

    “自由……”格得嚅嚅,略微耸肩,努力想微笑。

    费蕖注视着他,样子不太像以前注视格得的样子,他对朋友的爱没有减少,却多了点巫师的味道。费蕖温和地说:“你不会一辈子绑在柔克岛的。”

    “嗯……我想过这件事,说不定我会去和孤立塔的师傅一同工作,当个在书籍和星辰中寻找失落名字的一员,那么……那么就算不做好事,也不至于再做害事。”

    “说不定……”费蕖说:“我不是什么预言家,但我看见你的未来,不是房室和书籍,而是遥远的海洋,龙的火焰,城市的塔楼。这一切,在鹰鸟飞得又高又远时,就看得见。”

    “可是我背后……你看见我背后有什么吗?”格得问着,同时站起身来,只见两人头顶上方之间燃放的那枚假光,把格得的影子照在墙上和地上。接着,格得把头别到一边,结结巴巴问道:“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打算做什么。”

    “我要回家看我的弟弟妹妹,你听我谈过他们。我离开家乡时,小妹还小,现在就快举行命名礼了……想起来真奇怪!然后嘛,我会在家乡那些小岛之间的某处,找个巫师的工作。嗳,我真希望留下来继续和你说话,但是不行,我的船今天晚上开航,现在已经转潮了。雀鹰,要是哪一天你途经东陲,你就来找我。还有,要是哪一天你需要我,就派人来告诉我,我的名字叫艾司特洛。”

    听到这里,格得抬起带着伤疤的脸,迎视朋友的目光。

    “艾司特洛,”他说:“我的名字叫格得。”

    接着,两人静静地互相道别,费蕖转身走下石造走廊,就离开了柔克巫师学院。

    格得默然站立了片刻,有如刚刚收到天大消息的人,非得振奋精神,才能接收。费蕖刚才送他的是一份大礼;让他得知他的真名。

    除了自己与命名的人之外,没有人知道一个人的真名。他可能在最后决定告诉他的兄弟,或妻子,或朋友,但即使是那些少数人,只要有第三者可能听到,他们也不会以真名相称。在别人面前,他们就像其他人一样,以通称或绰号来称呼,例如雀鹰、费蕖、欧吉安(意思是“枞树球果”)。要是一般人都把真名藏起来,只告诉几个他们锺爱且完全信任的人,那么,巫师这类终日面对危险的人就更须隐藏真名了。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就掌握了那人的性命。所以,对已经丧失自信的格得而言,费蕖送的是只有朋友才会相赠的礼物:那是一项证明,证明末曾动摇、也不可动摇的信赖。

    格得在草床上坐下,任顶上假光像耗尽一阵微弱的沼气般,慢慢熄灭。他抚摸瓯塔客,瓯塔客舒服地伸展四肢,伏在他的膝上睡着了,就像没在别的地方睡过一样。宏轩馆静悄悄的,格得突然想起:今天,是他个人的成年礼前夕。成年礼那天,欧吉安授与他具名。如今四年过去了,他仍记得当时赤身无名地走过山泉时那股寒意。他开始回想阿河里其他鲜亮的水池,他曾经在那些水池里游泳;他也怀念山间大斜坡林下的十杨村,怀念早晨走过村里灰尘飘扬的街道时太阳投射的影子;怀念某个冬天下午在铜匠家里,熔炉内风箱下跳跃的火焰,怀念女巫幽暗芳香的茅屋内,弥漫着烟雾和咒语盘旋的空气。

    他很久没有想起这些点点滴滴了,在他十七岁的这个夜晚,这些事又重回记忆里。他短暂破碎的人生所历经的岁月和处所,一时又全都浮现心头,成为一个整体。经历了这段漫长、苦涩、荒废的时期,格得然于再度认清他自己是谁,他身在何处。

    然而,未来方向如何,他却见不着,也畏惧一见。

    次日,他启程穿越岛屿,瓯塔客和以前一样跨骑在他后头。但他这次花了不止两天,而是三天的时间,才走到孤立塔。格得半岛屿北端的淘淘白浪上见到孤立塔时,已疲累到骨子里去了。塔内一如他记忆般幽暗,也如他记忆般阴冷。坷瑞卡墨瑞坷在他的高座中,正在书写长串名字。他瞥一眼格得,没说什么欢迎之辞,彷佛格得根本没离开过。“去睡吧。疲倦使人愚拙。明天,你可以翻阅《创作者的体会》那本书,研习里面的名宇。”

    冬季结束,他重返宏轩馆,并升为术土。耿瑟大法师也接受他呈示的忠诚。从那时起,他开始学习高等技术与魔法,超越幻术的技巧,迈入真正的法术,也是获授巫杖必要的学习项目。经过这几个月,已渐渐克服念咒时的困难,双手的技巧也恢复了。不过,他也不像以前一样学得那么快,因为他已由恐惧中学到漫长艰辛的教训。幸而,施行创造及变形的宏深大法时,已经没有邪恶势力或险恶会战了,因为那是最危险的状况。所以,他有时不由得想,那个被他释放出来的黑影,是否变得衰弱了;或者已经设法逃离人间界,因为已经有颇长一段时间,黑影不复出现在梦中。

    然而,他心里明白,那种希望是愚思妄想。

    由众师傅及古代民俗画里,格得尽可能了解他释放出来的“黑影”这种存在体,但能学到的不多。都没有直接描述或提到这种存在,顶多只在事物书里零零星星看到一些暗示,说可能像一种“黑影兽”。它不是人类鬼魂,也不是地底太古力的产物,但看起来可能与两者有点关联。格得非常仔细阅读《龙族本质》那本书,里面讲到古代一只龙王的故事,说它受到一种太古力给制,那太古力是一块位于遥远北方的“能言石”。书上说:“在那块石头操纵之下,那只龙王果真开口,将一个灵魂从死亡之域举升上来。但由于龙王误解石头的意思,结果竟除了那个死灵以外,把某样东西也召唤了出来。那东西后来吞噬龙王,并假借龙王的身形出没人间,危害世人。”但书上没有说明那东西是什么,也没说故事结局如何。众师傅都不晓得这样一个黑影由何而来。大法师曾说,由无生界而来;变换师傅说,从世界错误的一边而来;召唤师傅干脆表示:“我不知道。”

    格得生病期间,召唤师傅常来陪伴格得。他每次来,照例是沈郁严肃的样子,但如今格得领会了他的慈悲,所以十分敬爱他。“我不清楚那东西,我知道的只有一点:惟有巨大的力量能够召唤这样一种东西。说不定,靠的只是一种力量:一种声音……你的声音。

    但这样到底代表什么意思,我就不懂了。不过,你会明白的,你非明白不可,不然就得死,甚至比死更不堪……”召唤师傅说话的语气祥和,但他注视格得的目光却很沉郁。

    “你还年幼,以为法师无所不能。我以前也这么认为。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有那种想法。

    但事实是,一个人其正的力量若增强,知识若拓宽,他得以依循的路途反而变窄。到最后他什么也不挑拣,只能全心从事必须做的事……”

    十八岁生日过后,大法师派格得去和形意师傅学习。在心成林研习的功课,在其他地方很少人谈起。据说那里不施法,但那地方本身就是魔法。那片树林的树木有时可以看见,有时却看不见,而且那些树木并非老是在相同的地方、也非总是属于柔克岛。有人说,心成林的树木都有智慧。有人说,形意师傅是在心成林修练得到极致法术的,所以,要是那里的树木死去,师傅的智慧也会随之消亡;届时,海水将升高并淹没地海所有岛屿,淹没所有人与龙居住的陆地而这些岛屿和陆地是早在神话时代以前,由兮果乙人从海水深处抬升起来的。

    凡此种种均为传闻,巫师皆不愿谈起。

    又数月过去了。在春季的某一日,格得终于返回宏轩馆。院方接下去将安排他做什么,他心中一点谱也没有。穿越旷野之后,在通往圆丘的小路上那扇门的门口,有个老人在等他。起初格得不认得这老人,凝神一想才回忆起来:这老人就是五年前他初初柔克时,让他进入学院的人。

    老人微笑着先叫出格得的名字,做为招呼问候,然后问道,“你晓得我是谁吗?”

    格得回答之前先想一想。人家都说“柔克九尊”,但他只认得八位:风钥师、手师、药草师、诵唱师、变换师、召唤师、名字师、形意师。一般人好像把新任大法师称为第九位师傅。可是,遴选新任大法师时,是九位师傅集合选出的。

    “我想,你是守门师傅。”格得说。

    “格得,我是守门师傅没错。几年前,你讲出自己的名字,才得进入学院。现在,你得说出我的名宇,才能获得自由离开。”老人微笑说着,静候答覆。格得怔立无语。

    当然,他已经晓得千百种找出人事物名字的方法和技巧,他在柔克巫师学院学习的每件事情,都含有这种技巧。倘若没有这项技巧,那么,能够施展的有效魔法,就没有几个。然而,要找出法师和师傅的名字,是截然不同的情况。论隐藏,法师名字比上海腓鱼藏得高明;论防卫,则比龙||||||穴防卫得紧实。如果你施展探寻咒语,对方会有更强的咒语来应对,你用妙计,妙计会失败;你拐弯抹角采问,会被拐弯抹角挡回;你使蛮力,那蛮力会回头反击自己。

    “师傅,你看守的这扇门好窄,”格得终于说:“我想,我必须坐在外头这片矿野里斋戒,一直到瘦得挤得进去为止。”

    “随你喜欢。”守门人微笑说。

    于是,格得走离门口一点,在绶尔溪岸边一棵赤杨树下落坐。他让瓯塔客跑到溪里玩耍,在河泥里寻猎溪蟹。夕阳西下,时候虽晚,但天色仍明,因为春天已经来临了。宏轩馆的窗户有灯笼和假光在发亮,山坡下的绥尔镇街道漆黑一片。猫头鹰在屋顶咕咕叫,蝙蝠在溪河上方的暮色中翻飞。格得坐着一直想:要如何用武力、计谋或巫术,获知守门人的名字。他越是思索,寻遍这五年来在柔克巫师学院习得的全部技艺,越是发觉,没有一个技巧可以用来捕捉这么一位法师的这么一个秘密。

    他在野地里躺下睡觉。星空在上,瓯塔客安顿在衣袋内。日升之后,他仍然没有吃东西,起身去门口敲门,守门人来开门。

    “师傅,”格得说:“我还不够强大,所以无法强取你的名字,也还不够明智,所以无法骗得你的名字。所以我甘心留在这儿,听从尊意,学习或效劳除非你刚好愿意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吧。”

    “师傅大名?”

    守门人莞逊一笑,说出自己的名字。格得仿着重说一遍,才得以最后一次踏进那扇门,进入宏轩馆。

    再离开宏轩馆时,格得穿了件厚重的深蓝色斗篷,那是下托宁镇镇方赡送的礼物,他正要前往下托宁镇,因为当地需要一名巫师。格得还带了一根手杖,手杖长度与他身高相仿,以紫杉木雕成,杖底是黄铜制的金属套。守门人向他道别,为他打开宏范馆的后门,那道龙角和象牙切割制成的小门。出了门,格得往下走到绶尔镇,一条船就在早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等候他。

    第五章 蟠多老龙

    柔克岛西边,厚斯克岛与安丝摩岛南北两大陆块之间,是“九十屿”。九十屿当中,距柔克岛最近的是瑟得屿;最远的是斜辟墟,几乎位于培尼海中。至于九十屿的总数是否为九十,始终是个无法定夺的问题。因为,如果只计算有淡水泉的岛屿,大概有七十个,如果去细数每块岩石,恐怕数到一百都还没算完,海水就转潮了。这一带,小屿之间的海峡都很窄小,而内极海的温和浪潮只要一受扰动滞碍,就高涌低伏。所以浪高时,某个地方或许是三个小岛屿,但浪低时就可能合成一个了。可是那一带的海浪尽管危险,每个小孩却都能划桨,也都拥有个人小船,家庭主妇常越过海峡去与邻居聚饮一杯匆促茶,小贩叫卖货品,利用船桨打出节奏。那里的道路都是咸水海路,相当通达,唯一可能堵塞通路的是鱼网。当地的鱼网大都跨越海峡,从某小屿的房子里要到邻近小屿的房子,专门用来捕捉一种叫“鱿比”的小鱼,这种小鱼的鱼油是九十屿的财富。这里桥梁很少,没有大城镇,每个小屿挤满农家和鱼家的房舍。农鱼两业人舍聚集,就形成镇区,大约十至二十个小屿组成一个镇区。其中最西边的叫做“下托宁”,面向的不是向极海,而是外围空阔的海洋。那片空阔的海洋可说是群岛区的一个孤单角落,海上唯一的孤岛是个巨龙劫掠的岛屿蟠多岛。过了蟠多岛,就是渺无人烟的西陲水域。

    供新巫师居住的房舍已备妥。那栋房舍孤立在一座小山上,四周是绿油油的大麦田,西边有潘第可树林可阻挡西风,此时树枝头正开满红花。站在房舍门口可以看见岛上其他茅屋屋顶,以及树林与花园等,也可以看见其他小岛的房舍屋顶、农田、山丘,而夹在这些中间的是许多婉蜒曲绕的明亮海峡。巫师宿舍是闲破旧的房子,没有窗户,只有泥土地,不过还是比格得出生时住的房子好。下托宁的岛民恭敬地站在这位柔克巫师面前,请他原谅这房子的简陋。其中一个说:“我们没有石块可以盖房子。”另一个说:“我们里没有人富有,不过也没有人挨饿。”第三个说:“这房子住起来至少保证干爽,先生,因为茅草屋顶是我亲手铺的。”在格得看来,这房子就像宫殿一样好。他坦率谢过这些岛民代表之后,那十八个人才离开。他们各自划着小船返回自己的岛,告诉邻居涌夫和妻子,说新来的巫师是个奇怪的严肃青年,话不多,但言语中正,没有傲气。

    也许格得这一回首度出任巫师,并没有多少足以自豪的理由。柔克学院训练出来的巫师通常前住城市或城堡,去为身居要津的爵爷效劳。而那些爵爷自然都把巫师安顿在豪宅里。依照惯例,下托宁这些渔民只要聘请普通的女巫或施士,不外念念咒文保护鱼网、为新船诵法、治疗一下染病的禽畜与人就够了。但近几年,蟠多岛的老龙产下子嗣,据说连那只老龙加起来,一共有九只龙潜伏在破败的蟠多海爷塔楼里,鳞甲巨腹不时在大理石阶梯和毁损的甬道间拖来拖主。那个死寂岛屿缺乏食物,众小龙艮大,感到饥饿时就飞离该岛设法笕去。据称有人看见四只小龙飞到厚斯克岛西南岸上空,他们没有栖息下来,而是暗中窥视羊舍、谷仓和村庄。龙的饥饿要唤醒很慢,但要满足则很难。所以,下托宁的岛民便派人前往柔克学院,乞求一位巫师来岛上保护居民,免受那些在西域翻腾的巨兽侵害。大法师当时即判断,岛民的恐惧并非没有根据。

    “那边没有舒适可言,”大法师在格得升为巫师那天,这样对他说:“没有名声、没有财富,可能也没有危险。你愿意去吗?”

    “我愿意去。”格得的回答不全然出于服从。自从圆丘之夜以来,他转变很多,已不再受过去那种沽名钓誉的欲望所支使。如今,他总是怀疑自己的力气,也害怕测试自己的力量。再者,龙的传闻也让他很好奇。弓忒岛已经好几百年没有龙出现,也不可能有龙会飞到柔克的气味、外观、或法术范围内。因此在柔克岛,龙只是故事和歌谣里的东西,是用来唱的,亲眼目睹是没有的事。格得在学院里已经尽可能研读关于龙的一切。可是,阅读龙的种种是一回事,面对龙则是另一回事。现在,机会摆在眼前,他于是兴致勃勃的回答:“我愿意去。”

    耿瑟大法师点点头,眼柙却很忧郁。“告诉我,”半晌他才说:“你害怕离开柔克岛吗?或者你渴望离开?”

    “两者都有。”

    耿瑟再次点头。“我不知道送你离开信个安全地是不是正确,”他说得很慢。“我看不见你的前途,只见一片漆黑。而且北方有股力量,可能会把你摧毁。但那到底是什么、在哪里,是在你的过去或未来的途中,我也说不清楚,因为只见阴影覆盖着。下托宁的人来时,我立刻想到你,因为那里好像是路途以外的安全地,或许你可以在那里养精蓄锐。但我实在不晓得究竟哪个地方对你才安全,也不知道你的前途会往哪里去。我不希望把你送进黑暗……”

    格得最初觉得,在繁花盛开的树下,这间房子好像还算是个明亮的地方。他住了下来,也常观看西边的天空,随时拉长巫师的耳朵,留意有无麟甲羽翼拍动的声音。但没有龙来。格得在自己的海堤钓鱼,在自己的园圃种花种草。时值夏季,他坐在屋外的潘第可树下,翻阅从柔克学院带来的民俗书,常整天深思其中的一页、一行、或一字。瓯塔客要不是在他身边睡觉,就是到满地青草和雏菊的树林里猎鼠。他随时为岛民服务,是岛民的全能医师和天候师。他倒没想过,由巫师来搬弄这种雕虫小技,或许可耻,因为他自己小时候是巫童,所服务的村民比下托宁岛民更穷苦。不过,下托宁的岛民很少要求格得做什么,他们敬畏格得,部分是因为他是智者之岛出身的巫师,另一部分也是因为他的静默和他那张有伤疤的脸孔。职是之故,纵然年轻如格得,总使人与他相处不自在。

    然而,格得还是交了个朋友,是个造船匠,家住东边邻岛,名叫沛维瑞。他们是在海堤结识的,当时,格得停下来看他踩踏一条小船的船桅,他早已抬眼看着巫师,咧嘴笑道:“一个月的工差不多要完成啦。要是你来做,我猜你只要一分钟,念个咒就好了,是吧,先生?”

    “可能吧,”格得说:“但是,除非我一直持咒,否则可能下一分钟就沈入海底了。不过,要是你想……”他没有把话讲完。

    “怎么,先生?”

    “呃,这条小船造得相当好,实在不须再增加什么。不过,要是你喜欢,我可以施个捆缚术,帮她保持平顺安全,或是施个寻查术,让她由海上返航时,可以平安回家。”

    格得不希望伤了这位造船匠的感情,因此有点欲言还止,但沛维瑞的面容竟为之一亮。

    “先生,这条小船是为我儿子造的,要是你肯替他祝个咒,真可以说是大德隆恩了。”

    说着,他爬上堤防,拉起格得的手,郑重道谢。

    从那次起,他们便常常一起工作。造船或修船时,而维瑞负责手工;格得除了提供法术技巧之外,顺便学习如何造船、如何不依靠法术驾船,因为纯粹藉帆驶船的技巧,在柔克岛几乎已经绝迹了。格得时常与沛维瑞和他的小儿子伊奥斯,驾驶不同的船穿梭在海峡和礁湖之间,到后来,不但格得成为驾船好手,他与沛维瑞的友谊也坚定不移。

    秋未,船匠的儿子生病,孩子的母亲请了帖斯克岛一位擅长医疗的女巫,情况似乎好转了一两天。但后来,在一个暴风雨肆虐的半夜,沛维瑞跑来猛敲格得的房门,哀求他去救他的儿子。格得与他跑到船上,在黑夜暴雨中火速划船到船匠家。格得看见那孩子躺在草床上,母亲蹲在床边,女巫一边燃烧草根,一边唱着奈吉颂,那也是她最好的疗方。但是她小声对格得说:“巫师大人,依我看,这孩子得的是红热,熬不过今夜了。”

    格得跪下来,两手放在孩子身上,也得到相同的结论,身子不由得后退一下。他自己那场大病的最后几个月,药草师傅教了他许多民间疗方,不管疗方深浅,原则都一样,那就是:伤可治,疾可疗,垂死的灵魂只能由它去。

    做母亲的见格得退后,明白了含义,立刻绝望地号啕大哭。沛维瑞在她身旁弯下腰,说道:“太太,雀鹰大人会救他的,不用哭!他既然来了,就有办法。”

    听闻这母亲的悲号,目睹这父亲对他的信赖,格得不忍心让他们失望。他推翻了自己的判断,心想如果可以把烧热降退,或许这孩子就可以得救了。他说道:“沛维瑞,我会尽力。”

    夫妻俩从屋外取来新接的雨水,格得用来为孩子洗凉水澡,同时不念一种止热咒。可是,这个咒起不了半点效用,突然间,格得以为那孩子就要在他的手臂中死去。

    格得顾不了自己,马上集中力量,运转自己的灵魂,去追赶孩子的灵魂,要把它带回冢。他呼叫孩子的名字“伊奥斯!”他从自己的内在听觉听见了微弱的应答,所以又叫了一次,一边继续追赶。他看见男孩快步跑在他前头,正要自某座山丘侧面跑下一个漆黑的陡坡。四周悄然无声,山丘上方的星辰,是他肉眼不曾见过的,但他晓得那些星座的名字捆星、门星、转者星、树星。它们都是那种不会下沈,也不会因某个白天来临而淡隐的星辰。他追赶那个垂死的男孩,追得太远了。

    格得一察觉这点,便发现自己单独站在幽黑的山脚声。想转身回去,已经很难了,非常难。

    他慢慢转身,先缓缓跨出一脚爬上山坡,再跨出另一脚,一步一步用意志力爬山,每一步都比前一步艰难。

    星星没有移动,贫瘠的陡坡也没有一丝风,在这片广阔的黑暗王国内,只有他在缓慢走动攀爬。他爬到山丘顶上,在那里看见一面矮墙。墙的另一边,一个黑影与他面对。

    那个黑影不具人形或兽形。虽然没有形状,也几乎看不清楚,但黑影低声无语地对格得唏唏嘘廉,并向他逼近。黑影站在活者那一边,格得站在死者者一边。

    他要不就下山,进入沙漠的疆域和无明的死者之城,要不就跨越那一道墙重拾生命,可是那边有个无形邪物在等他!他的“精神之杖”就在手中,格得把它举高。这动作使他恢复了力气,他对着黑影,准备跳过那道低矮的石墙时,杖转眼放出白光,在漆黑之中成了眩目的光亮。他纵身一跃,感觉自己坠落,之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沛维瑞与妻子及女巫看到的过程是年轻的法师咒语念到一半就停下来,抱着孩子,动也不动,静立片刻,然后把小伊奥斯轻轻放回草床,手举上杖,静静站着。突然,他高举木杖,木杖发出白色光焰,宛如握着闪电棒。电光石火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奇怪地跳动起来。等到眼睛可以清楚观看时,他们看到年轻的法师蜷缩着身子,躺在泥地上,旁边的草床上躺着死去的孩子。

    沛维瑞以为法师也死了。他妻子大哭,他自己也完全不知所措。所幸女巫曾道听途说,对巫术、真巫师的死亡方式有点认识。她看格得躺着,虽然身体冰凉、没有生命迹象,但她知道他并不是死了,而应当成生病或精神恍惚来处理。所以,他们把他送回家,请一个老妇人看顾,留意格得是睡、是醒、还是一睡不起。

    格得昏迷时,小瓯塔客躲在屋内椽人之上,与陌生人来时一样。他在那儿待着,捱到雨打墙壁,炉火沈寂,夜深更移,老妇在炉边打盹为止,才爬下来,爬到动也不动、僵直卧床的格得身边,伸出它枯叶般的干舌头,开始耐心地猛他的手和腕,然后蹲在他的头旁边舔太阳||||||穴、有疤的脸颊,再轻舔他紧阁的双眼。在它轻柔的抚触下,格得慢慢会动了。他醒过来,不知自己去过何处、如今身在何处、也不知昏暗的空中那抹微光是晓曙之光降临人间。瓯塔客照往常一样窝在他肩膀旁,接着就睡着了。

    事后,格得回顾那一夜,他明白自己当时躺着不省人事时,假如没有什么去碰触他、没有什么从旁召唤他回来,他可能永远回不来了。多亏那只兽以它无声、本能的智( 地海巫师 http://www.xlawen.org/kan/19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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