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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部分阅读

    慧,舔触它受伤的同伴,抚慰了他。然而,格得从那份智慧中看到与他内力相仿的东西,是一种如巫术般深奥的东西。从那一回起,格得便相信,有智慧的人一定不会与其他生命相离,不管那生命有没有语言。往后的岁月,他长都从沉默、从动物的双眼、从鸟兽的飞翔、从树木缓慢摇曳的婆态中,尽力去学习可能学到的东西。

    那一次可以说是他首度跨越死城又毫发无伤安然返回,那是只有巫师才可能在意识清醒时做到的,即使是最伟大的法师,也得冒险才能承担。不过,他虽平安回来,却不无悲伤和恐惧。悲伤,是为朋友沛维瑞悲伤,恐惧,是为自己恐惧。他现在明白大法师为什么害怕他离开,也明白大法师预视格得的未来时,受到什么阴影笼罩。因为在等候他的,正是黑暗本身,那个无名的东西,不属于人世间的存在,也是他所释放或制造的黑影。它长久在灵界那个分隔生死的界限上等候他。现在它拥有格得的线素,正伺机靠近他,想夺走他的力气,吞噬他的生命,裹藏在格得的肉身之内。

    不久,格得梦见那东西,像只没头没脸的大熊。梦中,它好像在屋外沿墙搜索,寻找门。自从被那东西抓伤而获治愈以来,这是格得头一次梦见它。梦醒后,格得觉得虚弱寒冷,脸上和肩上的伤疤紧紧抽痛。

    恶劣期开始了。每少他梦见那黑影,或甚至想到那黑影时,就感觉到同一股冰冷的恐惧。由于恐惧作怪,他的感觉和力量渐失,人变得钝钝茫茫。他对自己的懦弱感到愤怒,但愤怒也没有用。他想寻求保护,却毫无屏障。那东西不是血肉之躯、不是活的、不是灵魂、没有名字、也不存在,它的存在是格得赋与的。那是一种可怕的力量,不受阳光照耀的人间律法控制。它受到他的驱使而来,想透过他行使它自己的意志,成为他的造物。格得对它的认知仅止于此。但是,它至今还没有自己真正的外形,所以它会以什么外形前来、怎么来、什么时候来,这些他都不知道。

    格得在居处四周和岛屿四周设置魔法屏障。这种法施向必须不断更新,他很快便明白,如果他把全部力气都花在这些抵御上,那他对岛民就没有什么用处了。要是蟠多岛飞来一只龙,他夹在两大劲敌之间,该怎么办?他又做梦了,但这次的梦中,黑影就在屋子里,在门旁边,正穿越黑暗向他逼近,低声讲着他听不懂的话。格得吓醒,当空变出闪耀的假光,照亮屋内每个角落,直到各处都没有黑影为止。然后他添柴到火坑中,坐在火光旁静听秋风拂掠茅草屋顼,在光秃的树枝间呼呼猛吹。他久坐沈思,内心一股陈年之怒觉醒了;他不要再这样无助地苦苦等待,不要再这样困坐小岛,持诵无用的紧锁术和防备术。可是,他不能一走了之逃开这个禁锢,那样做的话,不但破坏他自己的信用,也害岛民面对巨龙时毫无防备。只有一条路可走。

    第二天一早,他下山走到下托宁的主要向头,找到岛民代表,向他说.“我必须离开这地方。因为我面临的危险会把你们也扯进危险。我非走不可,所以向你请假,去铲除蟠多龙,那么,我对你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我也就可以自由离开。要是我失败,那么那些龙来到这里时,我也一样会失败,所以,晚知不如早知。”

    岛民代表讶异得张口呆望格得。“雀鹰大人,”他说:“那边有九只龙!”

    “据说八只还小。”

    “但那只老的……”

    “我告诉你,我必须离开这里。因此我向你请假,先去替你们除掉龙害的危险,如果我做得到。”

    “先生,就照您的意思吧。”岛代表忧郁地说。所有在场听见格得计划的人,都认为他们这个年轻巫师纯粹是逞蛮勇。大冢沈着脸看他离开,心想他一去就回不来了。有些人话中暗示说,这位巫师是的意思是要取道厚斯克岛前往内极海,抛下他们在下托宁任凭死活。其他人认为格得疯了,才会自寻死路,沛维瑞就是其中之一。

    连续四代人,所有航行舰只都避免取道蟠多海岸,从没有法师到那里与龙打斗,一则因为蟠多岛位在无人经过的海路上,一则因为蟠多岛主一直都是海盗、奴贩、兴战之徒,深受居住在地海西南部这一带的人怨恨。因此,那只老龙当年突然由西边飞来,口中喷火,把正在塔内欢宴的蟠多岛岛主和岛民闷死,并把全部惨叫哀号的岛民赶下海去时,邻岛没人想去找那只龙复仇。既然无人寻仇,蟠多岛当然变成龙的天下,岛上尸骸、塔楼、偷来的珠宝等等,全都交给那只老龙。岛上的珠宝是从帕恩与厚斯克的海岸边偷来的,那些遭窃的王公贵族早就死了。

    这些,格得都一清二楚,更何况,自从他来到下托宁,他便在心中反复思考所有他得知的龙的种种。他驾着小船西行时不是划船,也不是用沛维瑞教他的航行技巧,而是用巫术航行,以法术风撑帆,用咒语安定龙脊骨和船首,以保方向正确……他望着海面,等待死寂的岛屿在海的边缘上露面。他希望快,所以才运用法术,因为在他后面的东西比在他前面的东西更让他惧怕。但是这一天过去时,他的不耐已由恐惧转变为强烈的欣慰,至少他是凭自己的意志出来迎向危险,他愈是靠近蟠多岛,就愈是确定,虽然这或许就是他临死前的一刻,但至少这一少他自由了。那个黑影断不敢尾随他投身龙口。灰茫茫的大海,白浪翻涌,北风挟带灰云飘越天空。他以快速的法术风向西行驶,这时已经望见蟠多岛的岩石、镇上寂静的街道,以及毁损坍蹋的塔房。

    蟠多岛的港口是个半月形浅湾,格得在入口处解除御风术,让小船平静下来,随波静躺在海浪上。随后他开口召唤龙“占夺蟠多岛的,出来保卫你的私藏吧!”

    浪花击打灰白色岩岸,也打碎格得的喊叫。不过,龙是听觉敏锐的动物,所以格得很快就看见一只龙从屋顶已毁的港口废墟飞了出来。它的外形好像一只巨大的蝙蝠,薄翼刺背,挟仗北风,向格得直飞而来。亲眼看见族人一向视为柙话的动物,格得感觉心头满胀,乃笑着大叫:“你这条风中小虫,去叫那条老龙出来!”

    这只幼龙是多年前由西陲飞来的一只母龙所生。据说,当年母龙在阳光照耀的破塔房里,用爪子紧抓着几个皮革似的巨蛋孵化后,就又飞走了,留下蟠多老龙看顾这些刚破壳、好像毒蜥蜴般爬行的幼龙。

    幼龙没有回答格得。它体型不大,仅长约一条四十桨的长船。薄膜似的黑翅膀张开时,与昆虫翅膀一般细薄。看来,这条龙还没发育完全,声音也小,也还没有龙的狡诈。它张着带牙的长颔,对准格得搭乘的摇晃小船,飞箭似地自空中俯冲而下。格得只消施个利咒,捆缚它的肢翼,让它的各伴僵硬,就足以让它像落石一样垂直落海,被灰扑扑的海水淹没。

    另外两只龙与第一只一样由高塔底层飞出来,也与第一只一样直飞格得的小船,格得就将之捆缚,制服它们落海溺毙,而他连巫杖都还没举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有三只龙从岛上向他飞来。其中一只很大,口中喷着熊熊火焰。两只朝他直飞,但较大的那只却从背后绕飞过来,速度很快,喷着火想把格得和船烧毁。捆缚术无法同时制服三只龙,因为两只由北来,一只向南来。格得一想通,便立刻施“变形术”,转瞬间,一只龙形由他的小船中飞跃而出。

    这只龙展开宽翼,伸张利爪,先对付迎面而来的两只小龙,用火焰烧它们,然后转身对付第三只龙,那龙的体型比他大,也会喷火。灰茫海浪的上方,两只龙在风中翻转、腾跃、攻挈、冲刺,喷火喷得四周烟火弥漫。突然,格得龙向上飞,敌龙在下方紧追。中途,格得龙高举双翼暂停,然后像老鹰俯冲而下,利爪往下伸展,攻击下方那只敌龙的颈项和侧腹。只见受击那龙的黑翅张惶竖缩,浓黑的龙血滴落海面。蟠多龙挣脱袭击,无力地下飞到岛上,躲进废墟中某个枯井或洞||||||穴里了。

    格得立刻回到船上,并变回原形,因为维持龙形超过状况所需的时间,是最危险的。他两手因染上滚荡的龙血而变黑,头部也被火灼伤,但现在,这些都无碍了。他等到自己的气息缓和,便大叫:“据说龙有九只,我看到六只,杀了五只,其馀的虫,出来吧!”

    岛上久久不见生物的动静,也没听到声音,只有海浪高声扑打着岸边。然后,格得注意到岛上那个最高的塔楼,形状缓缓在改变,其中一边好像长了手臂似地慢慢凸出来。他怕龙的魔法,因为老龙变起法术来,与人的沃术不相上下,不但具威力而且狡诈。可是,再过一下子,他朋白那不是龙变戏法,而是他被自己的眼睛愚弄了。原来,他以为是塔身向外凸出的部分,其实是蟠多老龙的肩膀,它正挺直身躯慢慢站起来。

    待它完全抬起披鳞带甲的龙头,仰着穗冠,伸出艮舌时,体型比残破的高塔还高。带爪的前蹄歇在废墟瓦砾上,灰黑色的鳞甲映着日光,看起来像一块破裂的石头。它的身形精瘦如猎犬,硕大如山丘。格得敬畏地注视着它,搜尽记忆中的所有诗歌或故事,却无一可以借来描述这景象。他差一点就凝视巨龙的双眼而被逮住,因为人不可以注视龙的双眼。他转移目光,不看那双凝视他的油亮绿眼的凝视,把手杖高举在前,现在,那支手杖看起来就像一根断木,一条细枝。

    “小巫师,吾原有八子。”巨龙沙哑的嗓子大声说:“五子已死,一子奄奄一息。够了不要靠杀它们来获得我的宝藏。”

    “我不要你的宝藏。”

    黄烟从龙是喷出来,那是它的笑法。

    “小巫师,难道你不想上岸来瞧瞧?深值一顾。”

    “我不看。”风与火是龙族的血亲,但风与火不利于海上打斗,这一点至今都是格得的优势,他也保持得不错。但横在他与巨大灰爪之间的那条水道,似乎不再对他有利了。

    很难不去往视那双观望的绿眼睛。

    “你是个很年轻的巫师。”巨龙说:“我不晓得人类可以年纪轻轻就获得力量。”它与格得一样,都是用太古语,因为龙族至今仍使用那种语言。虽然人类讲太古语时必须说真话,但龙可不一定如此。人古语是它们的语言,所以它们可以在其中撒谎,或任意扭曲真话以达不当目的,使没有警觉的听者陷入镜象语言的迷阵中。在那种镜象语言里,每个镜象都反映真实,却没有一个确有所措。这是以前格得常听到的警告,所以龙讲话时,他用不信任的耳朵听着,随时准备怀疑。但巨龙的这番话似乎坦白无隐:“小巫师,你来到这蟠多岛,是想找我帮忙吗?”

    “不是,龙。”

    “但是我可以帮你。你不久就需要帮忙,以便对抗在黑暗中追捕你的那东西。”

    格得愣住了。

    “在追捕你的是什么东西?把名字告诉我。”

    “要是我说得出名字……”格得没再说下去。

    黄烟在长长的龙头上方盘绕,两个鼻孔则在冒火。

    “或许,说得出名字,就可以控制它了,小巫师。我看见它经过的时候,说不定还可以把它的名字告诉你。要是你在我这岛屿附近等候,它就会靠近。不管你去哪里,它都会跟着你。要是你不希望它靠近,你就得跑,一直跑,躲开它。但它远是会紧紧追着你。

    你想知道它的名字吗?”

    格得再度沈默。他猜不透,这只龙怎么晓得他释放的黑影?它怎么可能知道黑影的名字?耿瑟大法师说那黑影没有名字。但是龙有自己独到的智誓,也是比人类悠久的族群。

    很少人能猜透龙知道什么,如何知道,那些猜得透的少数人就是“龙主”。格得只能确定一点:尽管这只龙所言可能不虚,尽管它可能真有办法把黑影的名字告诉格得,好让他有力量控制它。但是尽管如此,尽管它说实话,也完全是为了它自己的目的。

    “龙自动请求帮助人类,是很少见的事。”年轻的格得终于开口说道。

    “但是猫在杀老鼠之前先玩弄它们,却很常见。”龙说。

    “但是我不是来这里玩、或让人玩弄的。我来这里是要和你谈个交易。”

    巨龙的尾巴尖端如蝎子般弓起,挺在甲背上,高悬在塔楼上方,宛如一把利剑,是任何一把剑的五倍长。巨龙淡然说道:“我不谈交易,只拿东西。你能提供什么,是我爱拿却拿不走的?”

    “安全,你们的安全。你发誓绝不离开蟠多岛向东飞,我就发誓让你们安全无虞。”

    一阵嘎嘎巨响自巨龙的喉咙发出,有如远处雪崩后巨石由山上滚落的轰隆响声。火焰在龙的三叉舌上舞动,它又抬高了身子,在废墟上盘踞。“提供我安全!你在威胁我!凭什么?”

    “凭你的名字,耶瓦德。”格得说这名字时,声音打颤,不过他仍响亮地讲出来。

    冲着这名字的发音,老龙呆住了,完全呆住了。一分钟过去,又一分钟过去。格得站在轻晃的小船里,微笑着。他孤注一掷,用这趟冒险和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大胆一猜。他根据柔克岛所学的种种龙的传说和古史,猜测这条蟠多龙和叶芙阮与莫瑞德在世时,在瓯司可西部肆虐,而后被一个深谙名字的巫师沃特赶离了瓯司可的那只龙,是同一只。

    格得猜中了。

    “耶瓦德,我们势钧力敌。你拥有力气,我拥有你的名字。你愿意谈交易了吗?”

    那只龙依旧没有回答。

    这只龙在这座岛上盘踞多年岛上,金制护胸甲和绿宝石四散在尘土、砖块、骨骸之间,它曾看着了生黑鳞甲的亲骨肉在坍蹋的房子间爬行,在悬崖边上试飞,也曾在阳光下长盹,人声或行经的帆船都吵不醒它。它老了,如今面对这个少年法师,明知是脆弱的敌人,见到对方的手杖都不免退缩,当然就难再放肆了。

    “你可以从我的收藏中挑选九颗宝石,”它终于说话了:“随意挑选上好的宝石,然后走吧!”

    “耶瓦德,我不要你的宝石。”

    “人类的贪婪到哪儿去了?人类爱死了发亮的宝石,很久以前在北方噢,我晓得你要什么了,巫师。我也可以提供你安全,因为我知道有什么可以救你。我知道救你的唯一办法。有股恐惧紧跟着你,我愿意告诉你它的名字。”

    格得的内心砰然跳动。他抓紧手杖,和那龙一样,动也不动地站着,与意外的惊人希望搏斗片刻。

    他谈的交易不是他自己的性命。欲凌驾眼前这龙,只有一种绝招,也是唯一的一招。所以,他把希望暂摆一旁,决心做他该做的。

    “我要的不是那个,耶瓦德。”

    他讲出龙的名字时,宛如用一条精致的细皮带绑住这巨大的存在物,勒紧它的喉咙。从那条龙的凝视里,格得可以感觉到人类由来已久的恶毒和世故。他看得到它钢般的爪,每根均长如人类的前臂。他也看得见它石头般坚硬的兽皮还有进出它喉咙的火焰。可是,他仍旧勒紧那条皮带。

    他再说一遍:“耶瓦德,以你的名字起誓,你和你的子嗣永远不会飞去群岛区。”

    龙的两颌间突然大声喷出明亮的火焰,然后说:“我以我的名字起誓!”

    寂静覆罩全岛,耶瓦德巨大的头低了下去。

    它再抬起头时,巫师已经不见了。小船的风帆在东边浪头上成了一个小白点,正朝内海上星星点点的岛屿前进。上了年纪的蟠多龙恼怒地站疮来,翻滚身子肆意破坏塔楼,张开巨翅拍击倾覆的城镇。但它的誓言拦着它,所以自此至终,它都没有飞去群岛区。

    第六章 魔影追逐

    蟠多岛沉入格得身后的海平面时,他向东观望,那股对黑影的恐惧立刻又进入心田。与龙对峙的危险感敞亮,面对黑影的恐惧则无形无望,要适应这种转变很难。他解除了法术风,藉自然风航行,因为他现今没有疾行的欲望了。接下去该做什么,他也没有清楚的计划。如同那只龙说的,他必须跑,但是要跑去哪儿?他心想,去柔克好了,至少在那里还受到保护,甚或可以向智者请益。然而,他先得回下托宁一趟,把经过告诉岛民。

    大家听说格得离开五天又回来,邻近的人、还有镇区半数人口,划船的划船、跑的跑,全聚珑到他周围,凝望着他,专心听故事。听完时有个男人说:“但有谁见到这个屠龙奇迹,而最后是龙被打败?要是他……”

    “闭嘴!”岛代表急忙制止,因为他和多数人一样,都知道巫师或许会用微妙的方式叙述实情,也可能保留真象,但巫师每说一件事,那件事必定如他所言,因为他就是精通此道。因此,大伙儿一声惊叹奇迹,一边渐渐感觉到长久以来的恐惧终于卸除了,于是,他们开心起来,大群人簇拥着这位年轻的巫师,请他把故事重说一遍。不断有更多岛民前来,总要求再讲一遍故事。到傍晚时,已经不需要格得费事了,岛民可以替他说,而且说得更精彩。村里的唱诵人也已轻把这故事放进一个旧曲调里,开始歌颂《雀鹰之歌》。不仅下托宁岛区燃放烟火,运东边和南边的小岛也都热热闹闹燃放烟火。渔夫在各自船上,互相高声报告这消息,让消息一岛传一岛:邪恶消除了,蟠多龙永远不会来了!那一晚,仅有的一晚,格得很欢喜,因为不可能有黑影靠近他。所有山丘和海滩都被感恩烟火照得通明,欢笑的舞者环绕他跳舞,歌唱者赞美他,大冢迎着秋夜的阵风摇晃火炬,形成浓亮的火花高扬风中。

    第二天,他遇见沛维瑞,他说:“大人,我以前不晓得你是那么勇武。”那话里有惧怕的成分:因为他以前居然敢与格得交朋友,但话中也有责备的成分格得屠得了龙,却救不了一个小孩。听了沛维瑞的话之后,格得重新感受到那股驱策他前往蟠多岛的不安和着急。那股不安和着急又驱策他离开下托宁。

    第二天,尽管岛民很乐意格得终其馀生留在下托宁,让岛民赞美夸耀,他还是离开了那间座落在山上的小屋,没有任何行李,只带着几本书和手杖,和跨骑在肩上的瓯塔客。

    他搭乘一条划桨船,那是下托宁两个年轻渔民的船,他们希望有荣幸为他划船。九十屿东边的海峡常挤满航行船只,他们一路划行,沿途见到有些岛屿的房子,阳台和窗户向水面凸出;他们划经奈墟码头,经过多雨的卓于草原,也经过吉斯岛那些有恶臭的油棚。一路上,格得的屠龙作为总是先他们一步到达目的地,供人传咱。岛上人民见他们经过时,便用口哨对他们吹唱《雀鹰之歌》,大冢争相邀请格得登岛过夜,请他告诉他们屠龙的故事。最后格得抵达瑟得屿,找到一条开往柔克的船,船主鞠躬道:“巫师大人,这是在下的荣幸,也是我这条船的光荣。”

    于是,格得开始背离九十屿航行。那条船从瑟得内港开出来,升帆时,从东边迎面吹来一阵强风。这强风吹得怪异,因为当时虽已入冬,但那天早上天空晴朗,天气似乎也温和稳定。瑟得屿到柔克岛仅三十哩,所以他们照旧航行。风继续以,他们继续航行。那条小船与内极海的多数商船一样,是采用首尾相连的高大风帆,可以转动顺应逆风,而且船主是个灵敏的水手,对自己的技巧颇为自傲。所以,他们策略性地忽北行南,依旧向东航行。但那风挟带鸟云和雨水,方向不定且风力特大,很可能使那条船突然停在海上,极其危险。“雀鹰大人,”船主对年轻人说话了,当时,格得就在船主身边,光荣地站在船首,只不过,风雨把两人都打得湿透,在那种凄惨的雨水光泽中,能保持的尊严极低微。“雀鹰大人,您能否对这风讲讲话?可以吗?”

    “现在距柔克岛有多近?”

    “我们顶多走了一半航程。但这个小时,我们一点也没有前进。”

    格得对风讲了话,风势便小了些,他们的船因而平顺地航行了一阵子。可是,南边突然又吹来一阵强风,由于这阵强风,他们又被吹回西边去了。天空的鸟云破吹得破散翻涌,船主忿然吼叫道:“这鬼风,同时向四面八方乱吹!大人,只有法术风可以带领我们度过这种天气。”

    格得显得非常不情愿运用法术风,但这条船和船主都因他而处于危险,他只好为船帆升起法术风。法术风一起,船只立刻向东破浪前进,船主也再度显露开心的面容。可是尽管格得一直维持法术,法术风却一点一点松懈下来,越来越微弱,到最后,风雨大作的情形下,船只竟好像固定悬在浪头上,而且风帆下垂。接着,一声啪达巨响,帆桁绕个大弯打过来,使得船只先突然停止,而后像只受惊吓的小猫,向北跳跃。

    这时,船只几乎侧着倒躺在海上,格得抓稳一根柱子,高声说:“船主,驶回瑟得!”

    船主诅咒起来,并大叫他不愿驳回瑟得:“回去?我们有巫师在船上,而我是这一行最出色的水手,这又是最灵巧的一条船……现在要回去?”

    说时迟那时快,船只大转一圈,简直像被一股漩涡抓住了龙骨,害得船主也得紧握船柱,才免于被甩出船外。于是格得对他说:“把我放回瑟得屿,你就可以任意航行了。这大风不是要对抗你,|Qī…shū…ωǎng|而是要对抗我。”

    “对抗你?一个柔克岛出身的巫师?”

    “船主,你没听过‘柔克之风’吗?”

    “听过呀,就是防止邪恶势力侵扰智者之岛的风呀。但你是降龙巫师,这风与你何干?”

    “那是我与我的黑影之间的事。”格得像巫师一样简短答复。他们快速航行,一路上格得都没再说话。明朗的天空加上稳定的风,他们便顺利驶回了瑟得屿。

    从瑟得码头上岸时,格得心中无比沉重及恐惧。时序进入冬季,白天短暂,暮色来早。

    每到傍晚,格得的不安总是加深。现在,连转过一个街涌,似乎都是一大威胁。他必须克制自己不要一直回头张望,免得看到可能紧跟在后的东西。他走到瑟得屿的海洋馆,那是旅客和商人聚集用餐的所在,不但由镇区供应上好食物,还可以在长椽大厅就寝,这就是内极海繁华岛屿的待客之道。

    格得从自己的晚餐食物里省下一些肉,餐后带到火坑旁,把一整天蜷缩在他帽兜里的瓯塔客劝透出来吃东西。他抚摸瓯塔客,小声对它说:“侯耶哥,侯耶哥,小家伙,沉默的……”但瓯塔客不肯吃,反而潜入他的口袋藏起来。根据这情形,以及他个人隐约的不确定感,还有大厅各角落的阴暗,格得知道黑影离他不远。

    这地方没人认识格得,他们是别岛来的旅客,没听过《雀鹰之歌》,所以没人来和他搭讪。他自己选了张草床躺下。可是,所有旅客在偌大的长椽大厅安睡,他却整夜睁眼不能成眠。他整夜试着选择下一步路,计划着该去哪儿,该怎么做,但每个选择,每项计划,都是一条可预见的死路,行不通。不管哪条路,到了底就可能与黑影狭路相逢。唯有柔克岛没有黑影,可是他却没法去柔克岛,因为那个保持岛屿安全、高超有效的古老咒语,禁止他进入。连柔克风都高扬起来围抗他,可见一直在追捕他的那东西,必定很靠近他了。

    那东西没有形体,阳光下无法得见,产自一个没有光明、没有所在、没有时间的疆域。

    它穿越时光、横跨海洋,在阳界模索着寻找他,只有在梦境和黑暗中方能现形。它还不具实质或存在,所以阳光也照不着。同样的情形在《侯德行谊》中已破传咱“晓曙创造地与海,形状来自黑影,把梦逐入黑暗王国。”一旦黑影逮着格得,就会把他的力量拉走,把一切据以牵动他身体的重量、温暖、生命,全都取走。

    这就是在每条路上,格得都耳以预见的劫难。而且他知道他也可能中计而走向那个劫数,因为黑影越靠近他,就越强大,现在恐怕已有足够的力气驱使邪恶的力量或人,来达到它的目的,诸如签示格得错误的徵兆,或借陌生人之口向他说话等。格得知道,今夜借宿海洋馆长椽厅各角落的人群里,那黑暗的东西正在寻找其中一个黑暗的灵魂,潜进那个人的内里,以便有个立足点可以就近观看格得。甚至此刻,它就正在利用格得的虚弱、恐惧、与不确定,而充实丰富自己呢。

    这是无可忍受的事,他必须寄托机运,任随机运带领前行。

    第一道黎明寒光刚起,格得便下床,匆匆就着黝暗的星光赶到瑟得码头,决心搭乘最早的船班出海。一艘桨帆两用船正把欧比鱼油装上船,预定日出启航,开往黑弗诺岛的大港口。格得请求船主搭载。巫师的手枚是多数船只认定的通行证暨船资,所以,他们满心乐意让格得上船。不出一个时辰,这艘船便出发了。四十支长奖一举高,格得的精神也跟着振奋起来。控制划桨动作的鼓声则为格得打造出一种勇敢的乐音。

    不过,他还不晓得到了黑弗诺会如何,也不知道到了以后要往哪里跑。向北似乎是个不错的方向,他自己就是北角人,说不定可以在黑弗诺找到船只载他回弓忒岛,到了弓忒岛,说不走可以再见到欧吉安。或者,他说不走可以找到船只开往陲区,远得让黑影跟丢,最后放弃追捕他。除了这些模糊的想法之外,格得的脑子里别无计划了。他也明白,他不一定要走哪条路,只知道他必须逃跑……

    离开瑟得港后,这四十支大桨已经在第二天日落前,在冬日海上划行了一百五十哩。他们来到厚斯克大陆东部的海港欧若米,因为这些内极海的贸易大船一向沿着海岸航行,而且尽可能靠港过夜。由于天色就明,格得便上岸,在港镇的陡街无目的地闲晃沈思。

    欧若米是个老镇,全镇都是岩石和砖块建造的宏大建筑,高墙厚壁,以抵挡内陆不法的地主。码头仓库造得有如碉堡,商贾房舍也建有塔楼和防御工事。然而,在漫步街道的格得看来,那些硕大的毛邸有如罩纱,背后蛰伏着空荡的黑暗。与他错身的路人,只专注于自己的事,看起来都不像真人,而只是无声的人影。日落时,他重回码头,虽然有明亮的红光及日养的晚风,他依然觉得海洋和陆地一片幽暗无声。

    “巫师大人,您要上哪儿去?”

    突然有人从背后这么招呼他。格得转身,看见一个身穿灰衣的男子,拿着一根笨重的木杖,那木杖并不是巫杖。这陌生人的脸孔隐藏在红灯下的帽兜里,但格得可以感觉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与他四目相对。格得往视回去,把自己的紫杉手杖举到两人中间。

    男子温和地问:“您在害怕什么?”

    “跟在我背后的东西。”

    “是吗?但我不是您的黑影。”

    格得静立不语。他知道不管这男子是谁,确实不是他所害怕的东西:他不是黑影、不是鬼魂、也非尸偶。在业已笼罩人间的这片死寂与幽黑中,这个人至少还有声音,也有实质。这时,那人把帽兜拉到后头,现出一张奇怪、秃头、多皱纹、有画线的脸孔。虽然他的声音不显老,但面孔看起来是个老人。

    “我不认识你,”穿灰衣的这个男子说。“但是我想,我们也许不是意外相逢。我曾听说过一个脸上有疤的年轻人的故事,说他藉由黑暗赢得大权,甚至王位。我不晓得那是不是你的故事,不过,我要告诉你如果你需要一把剑与黑影搏斗,就去铁若能宫。一根紫杉手杖不够你用。”

    听对方这么说时,格得心中起了希望与怀疑的挣扎。一个深谙巫道的人总是很快体会到,凡所际会,确实很少是偶然,这些际会的目的,不是好就是坏。

    “铁若能宫在哪个岛上?”

    “在瓯司可岛。”

    一听到这名字,格得刹时透过记忆幻觉,看见绿草地上的一只黑渡鸦,仰起头,睁着亮石般的眼睛斜睨着他,对他讲话,但是讲什么话已经忘了。

    “那岛屿名声不太好,”格得说着,一直注视着这个灰衣男子,想判断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他的举态,似有术士之风,甚至巫师风范。不过,他对格得说话不太多气,有一种诡异的疲惫表情,看起来几乎像是病人,或犯人,或奴隶。

    “你是柔克岛来的,”对方回答:“柔克岛出身的巫师,对于不是他们自己的巫道,都判予不艮名声。”

    “你是什么人?”

    “一名旅者,瓯司可岛的贸易代理,因商务来此。”灰衣男子说。见格得不再多问,便沈静地对这年轻人道晚安,爬向码头上方的陡斜窄街上。

    格得转身,拿不定主意是否连接受这个讯息。他向北瞻望,山上和冬日海面的红色灯光已经渐渐消退。灰暗的暮色降临,暮色之后紧随着黑夜。

    匆匆决定后,格得沿着码头疾走,看见一名渔人正在平底小船里摺叠渔网,便招呼他说:“你知道港内有船要向北航行,到偕梅岛或英拉德群岛吗?”

    “从瓯司可来的那条长船,可能会在英拉德群岛停靠。”

    格得又急忙赶至渔人指示的长船上。这是一条六十桨的长船,像蛇一样枯瘦,高而弯的船首镶刻着莲壳状的圆盘,桨座漆成红色,还描绘了黑色的西佛秘符。看起来是条恐怖快速的船,船员都已上船,一切备妥待发。格得找到船长,请求搭载一程。

    “你付钱吗?”

    “我会一点御风术。”

    “我自己就是天候师。你没有什么可以付的吗?没钱吗?”

    下托宁的岛民普尽力以群岛区商人使用的象牙代币支付格得薪酬,虽然他们想多给一些,但格得只收取十个。现在他把那十个代币全给了这个瓯司可商人,不料对方却摇摇头:“我们不使用这种代币,要是你没什么可以付职资,我也没有地方可以让你上船。”

    “你需要助手吗?我曾经划过帆桨两用船。”

    “行,我们还少两个人,去找张凳子吧。”船长说完,就再也不管他了。

    格得把手杖和装书的袋子放在桨手的座凳下方,准备充当桨手,在这艘北驶的长船中,经历辛苦的十个冬日。他们在破晓时驶离欧若米港口。当天,格得以为他永远也赶不上桨手的工作:他的左手臂因肩头旧伤而有点用力不顺,而且在下托宁海峡的划船训练,和在长们上跟从鼓声一直推桨一直推桨的情况,大为不同。每一次划桨为时两三个小时,才由第二班桨手接替,但这段休息时间似乎只能让格得全身的肌肉僵硬,接着就又要回去推桨了。第二天情形更糟。但之后,格得狠下心干活,倒也顺利撑了下去。

    船上的工作人员,不像他第一次搭乘“黑影号”去柔克岛的那些船员,让人感受到友谊。安卓群屿和弓忒岛的船员是生意伙伴,大家为共同的利益努力。但瓯司可岛的商人却利用奴隶或保人划桨,或者花钱雇人划桨,雇人的支酬是使用金币。黄金在瓯司可岛是不得了的东西,却不能造就良好的友谊,对同样重视黄金的龙族而言,也是如此。这般长船既然有一半的水手都是保人,被迫工作,船上的高级官员自然都是奴隶主,个个凶狠。他们的鞭子从不落在雇工或忖钱渡船的桨手身上,但是船员之间也难有友谊可言,因为有些船员会被鞭打,有些不会。格得的同伴很少互相交谈,更少对他说话。他们大都是瓯司可人,讲的不是群岛区使用的赫语,而是自己的方言。他们生性冷峻,胡子黑、头发细、皮肤日,所以大家都喊格得为“奎拉巴”,意思是红皮肤的人。虽然他们知道格得是巫师,对他却没什么敬意,反倒有股防备的恶意。好在格得自己也无心交友,坐在分配的座凳上,被划桨的有力节奏捆牢,成了六十个奖手的其中一员。在空茫茫的大海上这样航行,他觉得自己毫无遮蔽,也毫无戒备。傍晚,船只驶进陌生的港口过夜,格得缩进帽兜睡觉。尽管疲乏,他照旧做梦、吓醒、再做梦,全是些邪恶的梦,醒来以后也不复记忆,但它们却好像悬在船只周围与船员之间,因此他对船上每个人都不信任。

    瓯司可岛的自由人一律在腰际佩挂长刀。有一天,因为桨班轮替,所以他屿一些瓯司可自由人一同午餐,其中一人对格得说:“奎拉巴,你是奴隶还是背誓的保人?”

    “都不是。”

    “那你为什么没佩挂长刀?是怕打斗吗?”那个叫做史基渥的人嘲弄地问。

    “不是。”

    “你的小狗会替你打斗吗?”

    “它是瓯塔客,不是小狗,是瓯塔客。”另一个听到他们对话的桨手这么说完,又用瓯司可方言对史基渥讲了什么,史基渥便皱起眉头,转身离开了。就在他转身并斜眼注视格得时,格得瞧见他的跳孔变了:五官整个都改变了,仿佛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他,或利用了他。可是那一刻过去之后,格得再看那人,面貌却依旧,所以格得告诉自己,他刚才所见是他个人的内心恐惧,他个人的恐惧反映在别人眼里。但他们靠宿埃森港口的那一夜,他( 地海巫师 http://www.xlawen.org/kan/19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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