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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部分阅读

    《秋水伊人(试读)》

    作者:五天英

    内容简介:    一九四八年,秋水的初恋不辞而别。她不顾性命诞下一子,养在大伯名下。此后,秋水历经种种家庭变故,一个个亲人离奇死亡,而她还是痴等着恋人归来。终于,近半个世纪的等待没有落空,然而她也知晓了,海峡对岸,等有伊人……〃

    秋水伊人 一 玩忽职守的伴娘

    护城河水蜿蜒东去,搬运新娘的花船自西而来,照理它是顺风顺水,行走得却比蜗牛还慢。伴娘秋水只有十七岁,在船舱里闷得有点儿不耐烦,也懒得管她头一回做新娘的姐姐正心慌意『乱』,一个人悄悄地躲到船舱外面来透气过风。

    水上的风景很美,倒映在水中的景象也很美。巍然屹立的天后宫,成了晃晃悠悠的水晶宫,鳞次栉比的民居建筑,像小孩子的吊床那样摇来摇去。李秋水莫名地高兴了,忽然,一条大鱼活泼泼地从水中蹿跳起来,把她的新鞋子打湿了。

    李秋水忘形地拍手,引来邻船上一个光着膀子的大块头男人,亮着疙疙瘩瘩的肌肉和她搭讪,新娘子是哪儿的人啊?要嫁到哪里去啊?李秋水看他一眼,如实地回答了。男人又进一步打问,你是新娘的什么人啊?李秋水还没来得及回答,船舱里就有人出来阻止了她:“你姐说,不愿做伴娘你可以回去。不要跟这儿丢人现眼!”

    李秋水听了,极不高兴地回了一嘴:“伴娘做完了当然回去,不回去我留下干吗?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眼眉!”

    没眼眉是李秋水的堂表哥,李秋水嫌他什么事儿都爱『乱』『插』一杠子,没眼力见儿,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他的大名李青山倒不大被叫起。好在堂表哥并不反感这个称呼,尤其是李秋水给他解释了之后,他甚至有些个喜出望外。秋水说,在外国小说中,男女主角每个人都有个昵称的。这昵称可好了,听上去是带点儿嫌弃的那种,其实也不全是,和小名有点儿一样,又有点儿不一样。当然了你不要也行,别人想要,上赶着要,还不一定要得上呢。

    虽然两家都姓李,论亲戚却远得很,李青山只是受秋水母亲之托代表娘家人来送新娘的。按天津的俗例,娘家这边送亲的队伍里,既要有能说会道的女亲,更要有能喝上几斤白酒彰显娘家气势的男子,目的是使女儿嫁出去后不被婆家欺负。没眼眉因胳膊粗壮,肌肉明显而入选。不光入选,李秋水的父母亲还钦定他为送亲领队。

    没眼眉退回舱内,连三秒都不到,便从船舱里传来李春水那带了很大火气的喊声:“秋水!秋水!”

    李秋水明明听见了,却装作没听见。她不想理她姐。本来是无话不谈的姐妹,这刚当上个新娘,就吆五喝六起来,臭美得让人受不了。

    船继续前行。下午的阳光真好,李秋水眯缝起眼睛,欣赏着河对岸那些奇特的房子,一幢幢全是意式风情的建筑,看过去如诗如画。李秋水是读过书的女子,看什么都带着一种诗情画意的美。这种美,是暂时脱离开闺房,脱离开长期居住的小镇,被放大了数倍的美。何况呈现在眼前的海河两岸的风光,原本就美不可言,于她又是久违了。

    早从咸丰八年天津开埠起,外国人就在租界造房子,几十年的工夫,他们不停地造,不停地建,但见一片又一片的小洋楼矗立津门,无一不是标新立异。这一堆一块的,即在中国土地上形成专属洋人的“国中之国”。后来清朝的遗老遗少纷纷退避天津,疆场杀戮且发了国难财的各路军阀也急匆匆地洗了手,来这里寻找隐居地,于是一大批中国人也加入了造房子的行列,建造出一大批中西合璧的房子,且加盖了一座座繁花似锦无比美丽的后花园。百年的时光荏苒,如今纵观老租界的花园洋房楼堂馆所各式各样,被人称作是一个万国建筑博览会。河流船只,杨柳两岸,加上奇特的建筑物以及掩映其中的高大的法国梧桐,风光确实不同。眼下二月的春风刚刚修剪过去,杨柳的新绿,是嫩嫩的一层。其实,不光二月春风似剪刀,柳叶长长了,结实了,也可以做剪刀来用。传说也可以杀人,但杀的是谁和谁杀的,唯有李秋水知道。但是她死也不会说。那个日本人的脖子被切了,鲜血喷出老高。这件事跟李秋水有关,但她一回想就会头痛,有时甚至肝也会痛。为此她小小年纪就吃了不少安神的『药』,抑制妄想。比如现在,她心里告诉自己不去想,不想才能不说。

    李秋水远远望去,前面紫竹林码头上好像有许多人。近前看原来是些扛枪的军人,还有一些穿戴华丽的女人,好像在搬家。岸上水里到处是『乱』哄哄的,大家都顾着逃命保命还来不及,唯独她们这船还忙着载人结婚——在这个一九四八年的早春。

    结婚原是新娘公公宋德有的主意。这一天刚好是他的六十大寿,索『性』就也贺喜也贺寿,在这战『乱』的年代,凑个双喜临门可不容易。宋德有有一对双胞胎儿子,结婚的是老大宋少棋。已经几年没回家的老二宋少杰,这会儿正全力以赴地往家赶。他坐的是一艘豪华邮轮,和吹吹打打的花船队伍在海河上相遇了。

    英气勃勃的宋少杰站在船头,身旁有只长相可爱的狗。油轮很快超过了所有的船,最终泊在花船的前面靠了岸。缆绳尚未系好,宋少杰迫不及待地一跃而起,跳上了岸。

    李秋水见状吃惊地啊了一声,脚下一个打滑狠狠地趔趄了一下,眼看人就要倾身水中。宋少杰一个箭步飞跃而起拉住了她。两个人突然间四目相对,近到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女大十八变,宋少杰没能马上认出李秋水来。这时前边送亲队伍里有人喊秋水,叫她跟上。这下宋少杰才知道。李秋水满脸难为情,语速很快地说:“淑堤上个礼拜到我家来,说家里一直也没收着回信儿,不知道二哥回不回来,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为什么不回来?”宋少杰看着她清秀的瓜子脸,和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低声问候,“秋水,你还好吗?”

    “我不太好,还行吧。”前面堂表哥又催命一样地喊了。“叫我呢,没眼眉又……”李秋水仰着通红的脸说。

    宋家大院的飞檐屋脊看上去灰蒙蒙的。门楼上高悬着一块油漆剥落的旧匾额,勉强还可辨认得出一个“世”字。尽管它都这般模样儿了,主人仍是舍不得把它摘下。这块牌牌可是经历了抗日战争的,上面的三个枪眼还传说是日本人打的。但宋德有认为未必,一则没有人真正看见,二则自家的猫狗都离日本人远远的。

    宋家大院里还有一棵巨槐。硕大的古槐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夏日里能给四合院里的每一间房造福荫凉。此时院内笑语喧哗,大红喜字和喜联早已贴好,红『色』的抬箱正往院里抬,小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朝外跑,嘴里喊着:“来喽!来喽!新娘子来喽!”也有的小孩『乱』喊:“快点儿看呀,新娘子上炕就看不见啦!”

    宋淑堤带着喜娘跟在孩子们后面,一听笑得不行了,冲着『乱』喊的小孩问:“大雄,谁教你这么瞎喊的?”大雄笑着回答是他爸。宋淑堤说不上炕你也看不见,人家蒙着盖头呢。大雄说:“小老姑,一会儿我给挑去!”宋淑堤着急地回头喊:“哥你倒是快点儿呀!再不快点儿,大雄可要替你挑盖头啦!”

    新郎宋少棋满脸喜气,在一群宾客簇拥下出来迎候新娘。长长的彩灯执事队伍跟在花轿后面,见首不见尾。李春水的娘家做粮食生意,家底殷实,陪嫁自然不少。这会儿看到新娘的花轿落在门前,宋少棋赶快迎了上去,规规矩矩地给轿子里的新人行礼。李秋水则瞪着俩大眼,也忘了给新郎道喜,一个劲儿地问淑堤呢,淑堤哪儿去了?宋少棋才要搭话,就听见宋淑堤在人丛外面急得大叫:“秋水,秋水,我在这儿!”

    两个小姐妹很快就拉紧了手,接下来便抢着说话,话攒了好些日子了,喜事的气氛又那么热烈。淑堤抢先告诉秋水,我爸正生二哥的气呢,到现在他还没回来……本以为秋水会大大地失望,不料李秋水比刚才还要兴奋地说:“我见着他啦!”

    还没等细说,宋少杰骑着的马已经到了门前。小狗贝贝随着马奔跑。边跑边左看右看,一会儿看主人一眼,一会儿又看远去的花轿一眼,当它距离红红绿绿的人群越来越近了,贝贝便冲着小孩子们汪汪叫了几声。孩子们惊叹着那狗的漂亮,哇哇地叫着。李秋水也下意识跟了过去,但她脚上的新绣花鞋浸湿了,每走一步都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儿,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淑堤说过会儿找鞋子给秋水换,现在她要先去报告爸爸。

    这会儿宋德有正待在客厅里等着接受跪拜,可到了这时候老二还不『露』面,双喜临门却少了一个人,事情就谈不上圆满,宋德有没法儿不着急。他是那种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的人,在这方面,他两个儿子都随他。宋德有多年的至交李石曾,是新郎新娘的月老儿,还是婚礼的大总管,察觉到宋德有不快,凑近前来小声安慰道:“我说寿星老儿,趁老二这次回家,我再当个月老儿牵条红线拴牢他,你看怎么样啊?”

    “他这样没正形,怕耽误了人家姑娘。”宋德有脸上的表情,说明他说的是真话。

    “有了安乐窝,他还能往哪儿走呢?”李石曾见宋德有只摇头不搭腔,本不打算再说下去了,可想到宋淑堤的托付,便又进一步道,“我还没说是谁你怎么就摇头,你就不想知道是谁吗?告诉你,我要提的人,成了就跟你们家是一担挑儿。咱中国人都愿意亲上加亲吧。”

    “好是好,”宋德有无奈地说,“可我们家的事瞒得了别人瞒不了你。这老二好几年不着家,有个信儿捎来吗?脾气又坏,谁嫁他不是坑了人家么?”

    李石曾深知这个时候应点到为止,于是马上转了话题提醒宋德有,这两天别忘了听时事新闻。宋德有闻言脸『色』更难看了,连日来尽是些令人不安的新闻。老祖宗积下一份家业不容易,到了他宋德有手里不能有任何闪失。宋德有立即打开收音机调台,女播音员的声音听上去温柔可人,不过她讲的内容可具有爆炸『性』:“今天,南京『政府』颁布《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要旨如下:一,从即日起以金圆为本位币;二,限期收兑人民所有黄金白银及外国币劵,逾期任何人不得持有;三,继续加强管制经济……”

    宋德有听着,从头凉到脚,这政策如果执行了,自己的家当岂不是全得充了公?自己只是个中医,靠给人看病养活一家老小,从不多收诊费,所有的家产都是良心所得。一旁的宋太太倒是觉得广播里说的不必太认真,政策归政策,实施归实施。她撇撇嘴给宋德有吃定心丸道:“让老百姓把真金白银上缴是不可能的事。把金银全兑成纸币回家,除非有人拿枪拿炮在后背抵着,不然谁肯?!”宋德有让她闭嘴,但她还是坚持把话说完,“听她喝了酸梨汤的胡说!反正她又没提收缴咱们家的玉……”

    就在这时,淑堤跑来报告二哥回来了。宋德有问,人呢?淑堤说在前院呢,被大伙儿围着问长问短的,要不我去叫他?宋德有一脸不悦,道:“别叫!”

    宋太太也不让叫,补充说:“淑堤,你以后也得改改了,别这么慌里慌张的,别跟李家那个伴娘似的,真是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妈,秋水是我同学,你别这么说她。”宋淑堤不满地看着她妈说。

    “嗬,我说她怎么啦,我还不知道是你同学?说的就是你同学!既然来送亲就该多长点儿眼力见,这伴娘是干吗来的?干吗吃的?”

    宋淑堤听母亲的话头儿不对,不吭气悄悄地溜走了。外面还是『乱』哄哄的,人们簇拥着新人穿过走廊前往厅堂,因过程中又不见了伴娘,新娘春水只得停在那里,压低嗓门喊叫:“秋水,秋水!”在场的人看着有趣,按着宋少棋不准他上前帮忙。

    宋淑堤一见,忙转身去找秋水,秋水这会儿正在前院和孩子们一起看逗狗。大槐树下爆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宋少杰指挥着他的贝贝表演特技,贝贝一次又一次,灵活而准确地从主人设好的圈套中钻过去。宋太太不声不响地来了,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出现了。宋少杰只顾低头逗狗没看见她,不过也有可能是装作看不见。秋水觉得有趣,高兴地夸小狗:“这小东西,还蛮通人『性』的。”

    “狗是动物中最通人『性』的了,还最忠厚。”宋少杰几乎是循循善诱了,“它叫贝贝,是正宗的德国牧羊犬,现在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军犬,绝顶聪明!”贝贝听了,在主人手上一阵『乱』『舔』。这情景引起孩子们哇哇的赞叹,他们叫着鼓掌。宋少杰『摸』着狗脑袋,笑道:“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是不是贝贝?”

    贝贝嘴里发出唔唔唔的声音,更加起劲地『乱』『舔』。孩子们一时都恨不能对它好点儿,大雄眼珠一转跑走了,返转来他手里多了几个肉包子。宋少杰欲拿过他的包子给贝贝,但是大雄不肯。不料贝贝突然冲着大雄汪汪汪狂吠,它盯着人看的样子,让人心里猛打小鼓。即使这样,有人喊大雄他仍舍不得走,这孩子嘴里答应着仍去逗狗,他希望狗吃了他的肉包子照样『舔』他几下。可是他想错了,只听嗷的一声叫,他被狗咬住了裤管,走也走不掉,动也动不了。小孩子们乐不可支,这样一来贝贝哪里还肯撒嘴呢?那狗仗人势的样子让孩子们哄笑不止。大雄竟吓哭了,肉包子掉了一地。宋少杰赶紧过去帮助孩子,他轻轻拍一下狗脑袋,警告说:“贝贝,别逗了,今天家里大喜事儿,待会儿老爷子听有人哭该急啦!”

    贝贝这才松了嘴。这时它拿眼使劲盯着地上的肉包子,李秋水看出来贝贝非常想吃,哈喇子流得险些要滴到地上,但它等着主人发话,尽管想吃但不去动嘴。李秋水夸这狗太不简单了,真了不起。别说狗了,人都不见得能做到。宋少杰又强调说贝贝是一只军犬,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军犬。于是李秋水再看狗和宋少杰就有些不一样了。宋太太始终冷眼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她见淑堤跑过来,扭身就走了。宋淑堤趁机赶快提醒宋少杰:“二哥,你来了还不快去看爸爸?!”

    宋少棋也来了,嘱咐老二:“爸爸六十大寿,别惹他不高兴。你快点儿老二,我和淑堤陪你一起进去,待会儿我们该拜堂了。”

    宋少杰站起来,整衣正冠,准备去见父亲。已经几年没见面的老子和儿子,谁还能念念不忘,记恨彼此的不好与不对么?至于他为何离家,父亲不问他不会主动说的。毕竟那事情已经过去了,已经成为过去了。

    李秋水不知为什么有些担心,尤其是在知道贝贝是军犬之后。宋淑堤让她快去跟着她姐。李秋水却说,我干吗要跟着我姐,我把我姐交给你哥了,就没我什么事儿了。宋淑堤拿她没办法,只得随她跟着自己。俩人偷偷在外面看二哥跟父母见面。

    宋少杰一身戎装进到客厅,啪地一个立正,向父母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看上去真是气宇不凡。宋德有见状又惊又气,看来儿子果然是自作主张跑去参军打仗了,自己跟他讲的哪个部队也不要参加的话算是白费了。父亲的反应在宋少杰意料之中,他赶紧说:“儿子是专门赶回来给您拜寿的,爸爸。”

    还没等父亲说话,母亲倒先板起脸,厉声厉『色』地教训起来:“老二,我们宋家好歹也算是书香门第,往上捯几辈儿也没有扛枪打仗的,你看你一身老虎皮穿着就进来了,跟军阀一样,这大喜的日子,瞧把你爸爸气的,赶快换衣服去!”

    宋少杰站着不动,仍然面对着父亲说话:“无论是共军还是国军,出身于书香门第或者破落书香门第的,有很多!”

    “放肆!破落也是因为你!”宋德有实在恼火,骂道,“你母亲叫你换衣服,充耳不闻啊?”

    宋少杰面红耳赤,心里一百个不服但嘴里不敢再辩,人就僵在了那里。原以为他的归来会使父亲惊喜,看来一点儿不是,照旧偏心。

    在宋德有心里,老大少棋在家侍奉双亲,子继父业,是最大的孝顺。此时又见老二这副模样和装束出现,宋德有更认为自己是对的。对老二的那一丁点儿歉疚也被甩到爪哇国里,无影无踪了。

    李秋水心里暗暗着急,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这时候,大总管李石曾赶过来,把宋少杰拉走了。

    淑堤看暂时不会有事儿了,才又想起问秋水还要不要换鞋。李秋水立刻说:“要,要。”刚要走,堂表哥李青山总算找着她了,又气又无奈地说:“秋水,你今儿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啊?”

    “哪一出我也不唱,就想换个干鞋。今儿是别人唱主角儿,真看不出来啊,要不说你没眼眉呢。”秋水说,淑堤笑。秋水便拿手去捂她的嘴说,你一笑他更来劲了,还以为自己对呢。淑堤一听笑得快岔气儿了,“人家本来就对!难不成你这胡搅蛮缠是对的!”俩人笑着奔去宋淑堤的闺房。

    秋水伊人 二 闺房时代

    李秋水比较羡慕宋淑堤的闺房,管这里叫自由天地。因为宋家只淑堤一个女孩子,这里基本属于她自己。再有是书的多和杂,想看哪本就看哪本,没人出面反对。不像李秋水,从生下来就和春水住一起,万事被姐姐管着,动不动就会告爸去。这会儿秋水指责淑堤傻笑,说她不知道没眼眉多烦人。淑堤却说这人也不算丑,要个儿有个儿的。这回轮到李秋水笑了,她觉得李青山和宋淑堤喜结连理是个不错的主意。秋水说他是蓟县那边的山里人,问淑堤愿不愿意。淑堤说跟秋水一起上学时见过他几回,原就知道李青山的情况。那时李青山奉秋水爸妈之命到学校门口来接李秋水,大约和淑堤碰到过四五次,不过那时的他,看上去还是个『毛』头小伙。秋水听了这话,所有如烟往事都被勾起来了。

    李秋水和宋淑堤有着非同一般的姐妹关系和同窗情谊。秋水上学的时候可费老鼻子劲了,父亲原本不同意她上学,一是杨柳青附近没有学校,还要乘摆渡进城,不值得为了念书跑那么远的路;二是认为女孩子读那么多书也没嘛儿用。一个家里,男人是顶梁柱,识文断字是为了不被人欺负,做生意不被人骗。女孩子识文断字要生孩子,不识文断字也要生孩子,那干吗还要识文断字!秋水爸爸始终持这样一个观点,所以让春水和秋水在家里画画、学针线,还请了一位私塾先生来教。姐妹俩跟着这姓范的先生学《三字经》,谁知刚教了俩月不到,先生的老父亲去世,他赶回浙江老家奔丧,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时秋水已经认识了淑堤,听她讲学校的有趣见闻,又见淑堤比自己有见识,不免心痒难熬,就又闹着要上学,爸爸仍然坚决反对。秋水就自作主张,悄悄找了本家五叔李石曾,他痛快地答应了前来帮忙。李石曾跟秋水爸爸坐在一起,喝着度数不低的大直沽,就着煎银鱼和酱鹅肝,商量来商量去,秋水爸爸不知怎么就同意了,想通了以后一个女孩子即便相夫教子,也要知书达理为好。这样李秋水才得以上了学,还和宋淑堤成了同班同学。

    开始的时候,李春水也一起报名上了学,但坚持了没多久就不要上了。春水比秋水大六岁,在班上年龄最大且个子最高。有人嘲讽她是傻大姐,春水气不过推搡了她一下,被告到学监那里,张老师责令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道歉,这些都使她不高兴读书。再就是春水上课总打瞌睡,有一次她在课堂上打鼾,被老师敲课桌敲醒,全班女生当堂哄笑,可恨的是秋水也跟着一起笑。李春水脸上挂不住,从那天起就再也不去学校了。而李秋水却是大大地喜欢上学,她读书还没读够。

    李秋水上学的普育女子学校是天津最早的女子书院,早在一九○五年就成立了,位于旧城鼓楼西板桥胡同。这校舍的前身本就是个火神庙,办学后多年过去,整体外观仍然没有太大的改变。学校大门仍沿用原火神庙的山门,让人感到神圣庄严。『操』场是在原大殿基础上开辟,教学楼是后殿和后院加在一起重建的,采光条件非常好,教室里又宽敞又明亮。学校创办人叫温世霖,因积极反对满清,和孙中山先生一起革命,被清『政府』发配到新疆,熬过了一段不少人熬不到头的骨肉痛楚的日子,活着回来了。回津后他改行办学,将残留之身投到教育救国的行列。到了李秋水上学时,校长变成了温世霖的儿子温子应。温子应从美国留学归来,很崇拜孙中山先生,积极向学生灌输三民主义,还将美国的教学法介绍给书院。不按时间上下课的放羊式教学法最受学生们欢迎,放羊式教育鼓励自由平等,大家可以随便提问随便发言,打断老师也可以,要是愿意,还允许躺着上课。女孩子们听到这一条哄然大笑,哪有躺着上课的呀?但大家都不同程度受到放羊式教育的影响,李秋水和宋淑堤们变得爱讨论、爱求证、爱发挥、爱锻炼身体。温校长不在时,由一位叫赵宾桐的先生主持教务,学监是个叫张文菁的女老师,唱歌、体育、缝纫统统都教。最为难得的是,这里对学生从不搞体罚,从不搞打戒尺那一套,这已足够让秋水们极大地欢喜了。记得家里那个私塾先生打过她三戒尺,只不过因为秋水背不上来要背的文。范先生冷笑着教训秋水,就这么几十个字还背不下来,打你三十也打得。秋水暗自猜想这个老不死的后来不知又去打谁了。奇怪的是,真正在学校读书的这几年,秋水做什么名次都在前头。

    放学以后秋水还要和淑堤等女生结伴在学校里玩儿。一玩儿起来常常会忘了回家。回家晚了秋水常被父亲骂,骂完仍不思改悔,继续忘记回家,只好继续挨骂。有一天真把父亲惹火了,他下令道:“你看你,上学上成了野丫头,弄得全家等你一个,着急上火烂眼皮的,你上个学不要紧,还要一家子陪绑啊?叫你越说越不改,明儿不准去了!”

    可到了第二天,秋水绝食抗议,父亲就又妥协了,态度和口吻都软下来。秋水当晚回来得早,给父亲讲孟母三迁的故事,动员父亲把家搬到城里去,最好能搬到板桥胡同就好了,等第一遍上课铃响往学校跑都来得及。父亲愣了片刻,问这是谁给你出的主意,秋水说是宋淑堤。父亲大脸一挂强调说:“你愿意上就上,不上明儿就给我回家老实待着!”

    李秋水在女子书院读了几年书,度过了她的少女时代。那是她一生中最迂的日子,迂就是快乐,身心健康通泰的意思。用秋水自己的话说,每一天都有长足的进步。妈妈听了笑话她,秋水你应该再加上这句,每一天也都在挨骂。秋水就说妈妈,挨骂也是值得的,挨骂我也要去。

    星期一早晨是学校例行的周会。教室北面墙上挂着孙文总理遗像。全校几十名师生列队站立,温校长站在前方台阶上。先放唱片,大家随着《抗日战争进行曲》的乐声升旗,然后跟随校长朗读总理遗嘱,接下来聆听校长训话。每到这时,李秋水心里的肃穆庄严都被调动了起来,女孩子们的命运就这样和国家命运交织在一起。

    许多女生爱上体育课,秋水也不例外。她见到淑堤挥舞着棍棒,腰一扭一扭地晃圈,就羡慕得不得了,没两天就能上手了。但是秋水把棍子抓在手里只是胡『乱』地虚张声势,张老师那才叫拿在手里作刀枪,和孙悟空转世来了一样,看得女孩子们眼花缭『乱』,心服口服。女生们还分拨打球,秋水什么球都打,除了排球、篮球,还有垒球、司令球,但什么球也都打不好。张老师还教她们做徒手『操』、器械『操』,练集体舞,一切对秋水来说都是新鲜、好玩的,就连空气都比家里的甜蜜,学校里刮的风也是香风。女孩子们做活动时,常有市民从门外向里扒头看,学校四周密密麻麻的爬山虎,给院墙内的女生增加了神秘感。当有路人朝里窥探时,反而让李秋水们又自豪又骄傲,她们打排球、投篮时便可着劲儿地喊。

    星期六下午有更有趣的活动,都是由学生会组织的。北楼两间教室是活动墙连接的,活动墙是可拆卸的木隔墙板。两间教室变成一个大礼堂之后,可以排练话剧、舞蹈、歌剧和辩论会等等,凡是能想到的,你都可以尝试。试着在歌剧《昭君出塞》中开唱那么一句,秋水立即知道自己的嗓子是多么差了。她管那叫现了一回眼,以后谁再叫她唱歌,秋水都不肯现了。春水的嗓子都比秋水好,唱个太平歌词《双阳公主》也真是花四宝的腔调,唱个《四季调》还满有周璇的味道。要不是春水有这点儿爱好,她上学连一个礼拜也坚持不了。秋水爱上了辩论,别看在家跟堂表哥、跟李春水辩论她还能凑合,到了学校秋水就不是个儿了,强中强有的是。宋淑堤就是个能言善辩的,秋水也算是伶牙俐齿了,可是她们两个真辩论起来,淑堤总是能占上风。这并不是因为秋水笨,而是因为淑堤的头脑先经过武装了。她俩都明白这一点,淑堤还是心里和脸上都美滋滋的。

    后来学校偏院还开发了蒙养园,建了游乐场,有滑梯、小秋千、小摇船等等。从奠基典礼到建设完工,淑堤都对这个涂满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地方格外感兴趣,没事儿就拉着秋水过来看新鲜。淑堤憧憬着未来,等她的两个哥哥生了一大堆小孩子,她这个当姑姑的就来这里当老师。秋水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用手指着淑堤的肚子,问你自己生了孩子怎么办,你管不管呢?秋水边说边往后退,人躲得老远,她怕淑堤恼了跟自己动手。不料淑堤的回答既干脆又利落,那当然,我生的孩子和我哥生的孩子都排在一起,宋老师管一个大队伍。淑堤说完发自肺腑地哈哈大笑,秋水心里想,宋淑堤你可真敢说呀,你也真顾家呀。

    淑堤特别崇拜女老师,连老师身上那身衣服都崇拜,这一点秋水跟她一样。普育女子学校的女老师是冲出封建家庭的新女『性』,她们一律穿靠『色』带大襟的褂子和青『色』裙子,白『色』高筒袜搭配青布鞋子。在李秋水眼里,老师的衣服非常好看,非常有特征,而且老是干干净净的。秋水还专门问过张老师,老师告诉她,这样的衣服每人至少有两套,是学校统一找国货售品所定做的。后来淑堤和秋水找家里拿了钱,也跑到国货售品所去各自定做了一套,白丝袜是在洪承泰单配的,布鞋是在老美华定做的。做好了不敢穿到学校来,搁在家里压箱底,偶尔找出来穿穿,显摆臭美一下。

    时局变迁的原因,学校时不时地停课。停课是断断续续的,也不提前通知,秋水和同学们只有每天看火神庙山门上的临时通知。这天通知停课三天,秋水和淑堤都觉着既然已经来了,回家去待着也是浪费,不如出去玩玩儿。不料两人的意见合不拢,秋水要去三不管听相声,昨晚她父亲说侯宝林来了天津,在三不管那儿给撂地的徒弟撑场子。淑堤想看孙菊仙的《蚆蜡庙》,她从《大公报》上看到孙菊仙在广东会馆演三天,她最爱听孙菊仙的尖声嘎调,这出《蚆蜡庙》还带武打,又好听又好看。两人一个嫌相声俗,一个说京剧耽搁工夫。秋水说《蚆蜡庙》没个两小时完不了,到时侯宝林也回北平了,你说相声俗,侯宝林也不是想听就听得着的。淑堤说就算听着了,你看围那儿听相声的差不多都大老爷们儿,我们俩跟他们挤一堆儿像话吗?要是我二哥跟着还差不多。没别的办法,秋水提议奔桥果,淑堤同意了。奔桥果就是石头剪子布,在天津就叫奔桥果。秋水愿意采用这个老办法,是因为一玩儿这个她老赢。然而这次秋水估计错了,她以为淑堤以前爱出什么这回也出什么,结果秋水出了剪刀,淑堤出了拳头。秋水说了句真倒霉,两人没商量地去了广东会馆听戏。广东会馆距宋家很近,淑堤还跑回去放了一趟书包。哪知戏听了不到一半,淑堤又不要听了,要去逛估衣街买衣服料子,其实她是看到秋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便不忍心了。

    李秋水和宋淑堤的同窗情谊能延续下来,是因为两个人都爱逛估衣街和看课外书。宋家藏书多些,淑堤会借书给秋水看,开始是《红楼梦》、《三言二拍》之类,都是她主动借给秋水的,书里人物究竟是真是假就成了她们的主要话题。她们讨论杜十娘也讨论林黛玉,讨论李清照的词也讨论李清照的身世命运。两人都喜欢《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惊诧那一宗宗的怪和现实中的怪还真能对上来不少。她们还为贾宝玉究竟爱不爱林黛玉争执不休,秋水坚持说爱,不仅是爱而且是真爱,不爱黛玉他爱谁?淑堤却说宝玉是『乱』爱,不光爱晴雯袭人,鸳鸯金钏他哪个不爱?贾宝玉是破烂大王。秋水大怒,讽刺淑堤是不懂装懂,指出淑堤说的那个人是贾琏,不是贾宝玉,你怎么瞎安呀你!就算你读书比我多你也不能这样啊,安得驴头不对马嘴!淑堤当然不服气了,早有一百句话等着秋水,两个女孩大吵了起来,居然吵得好多天都不说话,两个人见了面谁都不理谁。

    宋少杰知道这事儿后问淑堤和秋水,贾宝玉他何德何能,死后还能令女孩子为他肝脑涂地抬死杠。你们俩这就叫抬死杠,知道吗?宋二哥哥最后给出评价,我看你俩纯粹是吃饱了没事儿磨牙玩儿。宋二哥哥还说,红楼里的男人没有人是靠得住的,包括曹雪芹,都是坐吃山空的主儿。这引起了淑堤对他的批判,秋水也不由自主地加入进来。这一次算是宋二哥哥替她俩解了围,秋水和淑堤才又开始说话。她们不大说红楼里的二哥哥了,而是更关注现实中的宋二哥哥。

    “你二哥是学、学、习武的呀?”秋水打问起淑堤二哥的情况来,是小心谨慎的。

    淑堤答,你问这个干什么!秋水就说你二哥真会打,打的像张飞拳。淑堤笑弯了腰,问哪儿来的张飞拳呀,秋水你说的倍儿哏儿,还关羽拳呢。你见过?秋水不好意思了,推脱自己只是在书里见过。淑堤请她讲讲张飞拳什么样,秋水作势打了宋淑堤两拳,却被淑堤顺路抓住扭了手腕,疼得动弹不得。秋水对淑堤大为佩服,了解到淑堤跟她二哥学过两手,就央求淑堤教自己。淑堤不愿教,哼了一声道:“为什么我要教你呀?我不教你你又能怎么样?”

    这样拿腔捏调摆架子,李秋水一听就懂。秋水到估衣街上专营洋广货的洪承泰给淑堤买了两盒法国进口的贺贝干香粉,又在华南行买了三斤英国进口的蜜蜂牌『毛』线,统统盛在一只精编的竹篮中,提到宋家作为拜师礼。宋淑堤老师倒是一点儿也没客气,心安理得收下了。两个人当场说好,就利用学校的午间休息教学。没想到还没来得及教授一招一式,秋水就不来上学了。

    秋水在淑堤家里认识了她的两个哥哥,和二哥少杰渐渐熟了起来。他常到学校接淑堤,有时也顺便把秋水送到三岔河口,看着她上了最后一班渡船,兄妹俩再回家去。有段时间秋水父亲做生意被骗,发了很大一批粮食自己没跟船走,货到后对方迟迟不给钱。等他追到南方去,发现收货那地方早已换上了新的租房户。秋水父亲窝了一口气,回家后倒在床上三天没起来,牙花子肿得老高。请宋德有看过后,开的方子里有一味『药』市面上没有。宋少杰遵父命,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给秋水家送过当时很紧俏的一味中『药』丹参。

    令秋水难以忘怀的还不仅这些,那次秋水和淑堤逛估衣街,从卖洋广货的铺子里出来,淑堤非要在外面吃晚饭,她想吃狗不理或者八大碗,因为两人站的地方离八大碗顶多有二十步远。淑堤也不是非要说了算,而是她知道今天是秋水的生日,想意思一下。秋水想到回去晚了又得看父亲脸『色』,不肯去。淑堤坚持要去,并邀请秋水吃完饭住到她家,省得明天上学来回跑。秋水更不肯了,没跟家里说好她害怕又要挨顿呲,她得赶回去,一家人好能吃上和气的捞面,母亲做的三鲜卤面好吃得不得了。淑堤坚持说你家里没事儿的,回头让我二哥给你爸送个信儿去,以后咱们也不( 秋水伊人(试读) http://www.xlawen.org/kan/22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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