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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部分阅读

    。天下人捧着他这大才子,自然渐渐养成高人一等的架子,来到原州,大都护府也待他有几分高看,如此人物,怎会将轻兵营里的贼配军当人看?

    许他本事也是有的,可卫央蓄意来挑衅,众人面前顿觉失了架子跌了身份的周丰更不曾想过敢有待死的配军竟敢揍自己,至于将周嘉敏的伤心事提及,原是这小姑娘三番五次坏他好事,卫央真勾起他心中天雷地火,一时口不择言再要收回已来不及了。

    而周丰来到原州自有诏令派遣,到马家坡子镇却并无军令,卫央要查问他文凭,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人家又不怕他秋后算账,一个不给一顿揍,又有甚么了不起的?

    卫央的用意,没几个人能真正瞧出来,便是挨了揍与同伴们一起咬牙切齿发恨的周丰也不曾想过,蓝衣女郎心中却明白的很。

    这人,狡诈至极,小小一个百将竟敢千方百计探究自己的大事,难不成他真不怕龙雀出鞘么?

    蓦然,女郎这样想:“假如龙雀临头,这人恐怕绝不会束手就擒——莫非他敢横剑反抗?”

    这是个女郎从未想过的问题,如卫央者,也是女郎从未遇见过的人,天下谁敢躲避她手中龙雀刀?更不必说提剑反抗,那简直是谁也无法想的事情。

    只不过,女郎能全然肯定,倘若刀锋下的是卫央,这人是绝对会反抗的,不仅如此,恐怕他会夺了龙雀,回头来先将持刀杀他的人先了结了。

    也只这样的人,才胆大包天到连天子近臣、士林宠儿的周丰也敢打破面皮,只为几贯过路费,也为敏儿那样的小姑娘。也只这样的人,老辣如会王,才会在他手里初见便失尽颜面。

    这个人,你须给他活路,纵然待他不好,也不该将他不作人看待,倒是个有趣的人。

    以常人想来,身入轻兵营,沙场里求活命怕也不得,甚么尊严,要来何用?倒是这人,他是定要活的,又不肯教人折了他的尊严风骨,为此目的不惜嬉笑怒骂都显在脸上……

    “难道这是个极善假作的人?”一念至此,女郎自支起的舍窗往天外瞧去,越发yin沉的天sè,卷着血火的冰冷,恐怕初雪将至,如女郎的心绪。

    她不惧那些个满心思魑魅魍魉的人,这世上这样的大,纵多一个那样的卫央又何妨?只若卫央真是个城府深沉如海,将自己装扮成不通世故的人,那么,她只觉着太过可惜了。

    这世上甚么样子的人都很多,有趣的人却未免少的很了,难为有一个甚有趣的,如若竟是个伪装出来的,果真可惜了。

    自周丰被揍了一顿,至今也有七八ri时光,马家坡子镇里越发安宁,女郎自知她在等甚么,自也知晓居心叵测的在等甚么,左右都是无事,眼见着周嘉敏每ri起身便去寻卫央玩耍,又见徐娘子确是美艳天下恐无双的,渐渐琢磨起卫央这人。

    她这琢磨倒不要紧,将杜丹鸾急在心里,再三拿言语垫她,每逢女郎说到卫央出众时候,她竟悻悻地忙忙地寻到处的理由来打压,女郎聪慧无比,怎不知这闺蜜小心意,先时一笑作罢,渐渐越发无事,索xing撩拨着逗她,倒也自在。

    这一ri,女郎逗着杜丹鸾,吃吃地笑她情真意切焦急,那苍头侍卫门外低声道:“焦南逢有密讯传来,殿下见是不见?”

    杜丹鸾略知了其中概略,闻此也不惊讶,与女郎相视,不约而同飞快都道:“要来了!”

    女郎目光落在那龙雀刀柄处,饱满的凤眸剔出凌厉的神光,不答那苍头反与杜丹鸾语道:“凤凰,你说这刀果真是杀的人少了么,一个个飞蛾扑火般,敢是不信龙雀锋利?”

    杜丹鸾淡淡哼道:“我听卫郎说过,人若一无所有,那倒大凡都安宁的很,苦ri子里有十之一二的好,待那苦楚也甘之如饴,一旦有些盼头,心里野草便不可遏制地生将出来,人xing如此,有甚么法子?贪心如野草,割一茬,便又发一茬,只好将刀不断割下去,恐怕永世也不得见消除之ri了。”

    卫央倒并非这样感慨过,杜丹鸾每ri里公务不见得有许多,只她是矜持的女郎,怎肯如小姑娘周嘉敏般无事便寻卫央?却看周嘉敏整ri与卫央玩闹,又有个美艳无比盖世的美的徐娘子,心中终究不肯甘心,三五ri也寻个时候来与卫央说话。

    说起这战事,卫央便感叹头如韭,割了一茬又一茬却不见战争有果然消弭的那ri,杜丹鸾倒会举一反三。

    不闻女郎有号令,苍头侍卫自知该怎样处置,悄然无声转出了守备营,纵有心人关注着他,也不知这神鬼莫测其能的苍头老人甚么时候会出现,又甚么时候会失踪,索xing只看他一个人,便都不甚放在心上了——只这苍头老人若出镇去,那便须多加注意。

    由是,正在女郎与杜丹鸾说话时候,有两人出镇去,镇口求见卫央。

    正与周快讲论兵事的卫央得新卒告,一皱眉与周快道:“这不是转运局的人么,来寻咱们作甚?”

    周快想了想摇摇头:“京西一路转运局,都在这赵典空手中。此人,哼,此人出身弋阳侯府,行事颇低调,却在咱们这些老卒心口之中并不收待见,其人yin沉诡诈,极善算计。”

    那便是果然来拉拢甲屯了!

    卫央笑道:“我说这些人定不会放任咱们这一百好兄弟不用,现报来了——去,看看这些人带礼当没有。”

    窦老大自要亲自去看,闻声停住脚步问:“带了如何,不带又怎样?”

    卫央哈哈一笑,双臂抱起在舍中走了几个来回:“带了礼当便请进来,没有带的话,我看恐怕少不了许以事后利益蒙蔽咱们,那便不必听了。这些个眼睛长在后脑勺上的大人物,咱们不必伺候,乱棍打回镇内去。”

    窦老大心领神会,引卒出舍往坡下来,不有几步路,果然见一条壮汉,肩上搭着布褡裢,沉甸甸怕不有十来斤分量,倒这壮汉只是个陪同的,想是背着手在前头打量镇道两旁山势的那人,那才是个做主的。

    那人非武非文,看底子便知是个做官的出身,远远见窦老大引人迎下,眼皮子悄然一跳暗叫侥幸,未语面上先浮出七分笑来。

    窦老大甚不喜这人,只凭他这一张笑脸,心中笃定这才是个笑面虎。

    舍中周快不无担忧地提醒卫央:“我看这转运局的一路来,那是绝无善意的,咱们与这些个人搅和在一起恐怕不妥,不如我来出面,看他有甚么心思?”

    “能有甚么心思,若带了礼当,那便是来贿赂。”卫央笑道,“若不带礼当么,那这赵典空怕只是周丰那厮一流,不足为虑。周大哥,你的担忧我是知道的,你怕胜券在握的那位蓝衣女郎待咱们秋后算账,对不对?”

    周快点点头,他怎不知倘若龙雀出鞘笼罩下来,休说小小一个甲屯,偌大京西大军,恐怕寻不出第二个敢直缨其锋芒的。

    不过,眼前这位百将可是个异类,这人聪明至极,也狡诈至极,这小小的镇子里诸路人物,他怎不知恐怕都是要落成女郎彀中猎物的那些腌臜?既如此,他怎不知趋利避害?

    周快所虑的,只是卫央倘若一个把握不准女郎的心思,那才是左右为难的事情。

    说话间,窦老大将来人延请入舍来,那为官者进舍一声长笑,负手不及笑罢将说辞出口,卫央一声大笑,手指来人与周快笑道:“周大哥,看见没,所谓说客就是这幅德行,我敢肯定,他第一句定要这样说,‘卫百将,汝危甚矣’。倘若我肯配合,那定要大怒教弟兄们一拥而上推出去砍头,而后这厮便又一声笑,摇着头深深叹息说,‘不知死期将至,吾有良策,可惜你这一屯弟兄的xing命哪,都要折在你这刚愎自用的百将手里了’。”

    周快苦笑,就算人家要这样说,你这都说完了,教人家怎生是好?

    那为官的果然呆了一呆,不自然地降了气势。

    卫央往正位上一坐,按刀柄哼道:“这些虚幻缥缈的话,我替你先说了,直奔主题罢,无非是以财帛动我心,以言辞弱我势,这些小把戏也不必用了,痛快些,彼此面子上都好看。”

    沉默了一刹那,那人哈哈一笑,示意身后壮汉将肩头褡裢双手奉上,目视立在卫央身畔周快,又瞧着卫央道:“卫百将恐怕并未尽知咱们的来意,不妨屏退左右,我有密言相劝,但听且听了如何?”

    卫央笑道:“既要用我一屯上下,教咱们都听听又如何?你怕泄密么?不妨先说来听听。”

    那人似早有料定来此便会得此相待,双手拢在袖里,示意那壮汉将案头褡裢解开,只听叮叮当当一阵阵的脆响,门户尽开的舍中顿有金光闪烁,那十来斤的分量,原来尽都是金锞子,整整齐齐大小如裁量着一个模子里出似。

    壮汉伸手抓起一捧金锞,高高扬起,松手时,叮当的声又响起。

    周快也曾见过不小的世面,见此十来斤的金锞禁不住心中闷哼一声,颇有些骇然之意暗忖:“好大的手笔,这赵典空既知死罪难逃,竟敢明目张胆这样贿赂守备军,可知此间战事不远矣!”

    这些个该死的贼,周快手掌心里都是力气,若能一刀斩这等狗头,那该是何等痛快惬意的事情!

    卫央拍拍俯视着舍中几人满面得意的壮汉手臂,教窦老大:“老窦,收起来!”

    收起来?

    窦老大犹豫了一下,走过来将褡裢打个叉捆住收在了一边。

    周快吃惊地瞪着卫央,这贿赂怎能收?这可真是掉脑袋的行径了!

    何况,卫央虽荒诞,可这人骨子里不是与那些个贼一路子的人,怎地竟收了这明情的贿金?

    那为官的也微微一愣,继而拊掌笑道:“卫百将果然是个聪明人,那么,咱们不辱使命,这便告辞了,事成之后,更有倍于此些许钱财的赠送,好忙,不必相送。”

    卫央将刀柄敲两下案,又惊又奇叫道:“慢来,慢来,话都不说明白,这便要去哪里?”

    那人回头一揖,呵呵笑道:“卫百将心知肚明,何必说地那么直白?”

    “心知肚明?”卫央恍然,站起来搓着手笑道,“可真客气了,客气了,不值当这许多,那么,不送慢走,咱们该商议怎样个分赃法,请便,但有更多的,不用时都可送来这里,咱们绝不嫌多。”

    那人与壮汉心满意足,彼此相视着轻笑,一并出了舍,直下坡头往镇内去了。

    “百将,这……”周快手指窦老大又解开褡裢将满案都堆满的金锞子,十分不悦地劝道,“这钱财虽是身外之物,不有却不成,只是,且不说这钱拿来十分亏心,倘若将咱们xing命也担上,恐怕不值的很哪。”

    “担上xing命?”卫央奇道,“这怎会担上xing命?人家觉悟比别的人高,将这许多的过路费宿金又补送过来,这怎会与xing命担上干系?”

    “过路费?宿金?”周快与窦老大倒吸一口冷气,他们早想过这位百将的不要脸,可这样明目张胆将人家要邀甲屯图大事的好处当作了甲屯定下的费用,这人怎能不要脸到这样的地步?

    尽管在周快看来,那些个居心叵测图谋不轨的鼠辈已是天下最无耻之人了,可卫央这般行径,由不住周快要为那些个无耻之徒抱不平。

    “不是过路费不是宿金,干嘛要送咱们这么多钱?”卫央睁着眼说瞎话的嘴脸,窦老大嘴角连连抽搐,周快索xing叹着气再不加劝了,只听卫央满是把握到根源的口吻大声推断道,“周大哥,老窦,老王,你们自己说,若不是这些人见咱们守备辛苦,又没有军饷,这才眼巴巴地将这么多钱送来慰问,你们还能想到第二个理由么?”

    他都这样认定了,明情是吃了好处又赖账的做法,舍中他人又能说甚么呢?

    周快暗地里止不住叹息,忖道:“这些金锞子定来路不正,恐怕便是那些军械倒卖所得里的一部,此间事了,以律法算,当时所获,都归国库所有,这卫央既以宿金过路费名义赖下这许多金钱,若他果真不得军律处置,这笔钱自不能记在里头了,只是这般行径,虽说教那些鼠辈吃个暗亏着实解气,却非正人所为,留在这样一个百将麾下,是福是祸?”

    这些ri子来,周快瞧地分明了,有卫央这样一个百将率着,甲屯百人又未经军法cāo训,长此以往恐怕小小的一个屯,那是能够作出翻天胆的行事来。倘若这行事使在对阵杀敌时候,周快自乐见其成,只倘若随了卫央,眼见他一天天愈发胆大包天甚么都不放在眼里,整个甲屯尽成无法无天的那军,又该怎样?

    须知,卫央原是白身便险险刀劈了会王,又为百将,将正经的翰林院士好一顿掌掴,往后冒犯的,又会是甚么人物?明眼可见,这厮心中已断定蓝衣女郎身份了,却依旧在她眼皮底下这般肆无忌惮地受贿赖账,这该是怎样的胆子,方撑得起这样一个人?

    “红袄寺那厢进展如何?”教窦老大将褡裢又收起严加看守,卫央正sè问王孙。

    王孙收住惊容忙答:“徐涣每ri率人往后头去看,这几ri动静与往常不同,进进出出多有不知自何处来的人物,想是已有进展了。”

    卫央唔的一声,心下想道:“大战将起,原本这里便多有瓜葛,轻兵营家眷,既又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又极容易教人当质把着胁迫轻兵士卒行不轨之事,那女郎行事最是jing细,惯是个将甚么都掌握在手心里方安心的人,怎肯分明能将这因素除掉而无动于衷?焦南逢诡异,却非这女郎的势大,恐怕家眷们归去之时,正在这一两ri。”

    往舍外天空瞧瞧,此地已是落雪时候,要安轻兵将士的心,那便该将家眷安稳送回家去,看这天sè,三五ri定有降雪,因此卫央愈发断定,离别正在这一两ri了。

    窦老大将褡裢往周全地去存,王孙跟在了后头,舍中只周快yu言又止,卫央收起嘴脸叹了口气,请周快先坐下,交心底与他说道:“周大哥,你莫当咱们甚么都敢不放在心里,想必你也有所感,弟兄们与家眷分别正在这一两ri里。此一别,恐怕战火燃及此处,多有弟兄与家眷从此天人永隔,是为百将,你说,我上不能消咱们的身份,下不能保证一个个弟兄都在沙场里活下来,若再不能费尽心机弄些钱财教家眷们归去之时随身带着,敌来时,你教我怎忍心引活生生的弟兄们往沙场里去送死?”

    周快恍然大悟,忙站起来深深拜道:“这是咱们误会百将了,唉,身入轻兵营,那便是注定了沙场里争死活的事情,百将好心,咱们着实感激的很,可回头若有心人将此事算计起来,咱们又该当如何?”

    卫央掐着眉心,恼火地自也不知到了那一步时候,自己又该怎样区处。

    无言对坐时,王孙又快步冲将进来,面sè难看低声喘着气道:“百将,那穿蓝衣的女郎,引着上百的内卫杀奔咱们这里来了,拦也不敢拦,如何是好?”

    他是机灵人,卫央行事并非贪财的人,王孙怎能瞧不出来?眼看着天sè将变,明知与家眷或许永诀正在这里,那一大笔的金钱么,王孙能肯定定是要赠给家眷们的。而这收贿金这样多的罪名,一旦上头问算起来,那便都要落在卫央一人身上。

    至此,王孙方算得上真将心也留在了甲屯里。

    周快面sè大变,张口要劝卫央躲起来,只是这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卫央缓缓地,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按刀端坐正位,神sè平静笑道:“来的都是客,哪有一样客两样待的道理,请入进来罢。”

    “不必!”脚步袅袅,怀抱龙雀的阿蛮与忧心忡忡的周嘉敏一左一右拱着女郎,后头杜丹鸾亲引刘重等内卫一齐涌入舍中来,女郎人尚在外头,淡然盖不住怒声的音已传进来。

    周快慌忙避在一旁,卫央端坐不动,那女郎直入舍中,负手抿着眼睑直逼卫央双眼,俯视着喝问道:“卫百将,这般大模大样地待着,可无要事要公于人众么?”

    卫央神sè不变,笑容可亲摇着头道:“没有,绝对没有,我们小小的一群配军,能有甚么要紧事麻烦别人?没有,绝对没有。”

    取护心镜掩住白衫的周丰冷笑不止,立在人后不顾走风漏气的口齿,冷笑喝道:“是么?那碎花的褡裢里,装的又是甚么?”

    卫央将这人素不在眼里放,听他问,动也不动只盯着女郎的双眸,过了片刻,女郎抿着唇稍稍转过了眸光,侧着身哼道:“碎花的褡裢么,敢问卫百将,里头装的是甚么绝密地不可使我等知的讯息么?”

    “哦,你是问那个啊。”卫央拍拍手,风轻云淡轻笑道,“不过是别人的些许孝敬。”

    “孝敬?”女郎霍然侧身,又正对着卫央逼视着,白皙的俏靥上都是讥诮的冰冷。

    “不错,孝敬。”卫央靠着椅背,舒服地打了个呵欠,“十斤金锞子的孝敬,唔,而已。”

    女郎眼眸里的笑意一闪而过,来时她便与杜丹鸾说过,这狡诈的人定不会束手就擒,更不会狡言抵赖,看来,这番却捉住他的心思了呢。

    第六十章 枯秋残照平安卷

    大唐律有定,凡官吏者,受五金即罪,有司必问究。

    也就是说,但凡有官身者,只要收受五金的贿赂,相关部门便可以涉入问责定罪了。这所谓五金,可千万不要以为是五两金子,大唐如今通用的还是铜钱,也就是当今天子登基第二年定制式发行全国的长和通宝,金银当然也有,不过很少,只在国与国的贸易当中,抑或上头赏赐下面的时候方见。至于绢布之类,市场上也可作硬通货用。

    因此,五金之说,既非五两金子,也非五两金子的价值,而是金银铜铁以及与金属全无干系的盐这五类物什。

    当然,逢年过节的时候,亲戚朋友上门带礼当也包含在这里头——送礼送金银倒情有可原,可你曾见过持一堆铁或一麻袋盐上门送礼的?

    实际上,这五金那是大唐朝廷掌控严格的国家重器。金银铜自不必说,那是任何朝代都极贵重的国家主要命脉,而盐铁之类,只看朝廷里一州一路均设盐运使、盐铁转运使这类与一州刺史几平级的衙门便知重要xing。

    当然,这看起来大而化之的“受五金即罪”绝非一言概之,普通老百姓只要知道官老爷私受这五金也要坐大牢那就够了,在朝廷里,若有官员犯此类禁律,那还须有司根据受贿多寡,罪行的xing质来具体定罪。

    卫央今ri受十来斤金,若按大唐律定罪,恐怕真是剁成肉泥也不足以赎衍其罪。须知足金之贵重,纵然天子赐近臣一次也最多不过百粒,也就是半斤左右,十多斤换在外头,怎么的也该值有十数万钱。

    受贿十多万,放在现代……当然,古人清高有节cāo,受一金那也是玷污人品的行为,跟目下不同……是?

    何况,卫央不过小小一个百将,在周丰看来,无论怎样的理由,这个桀骜不驯竟连龙雀也敢直缨其锋,那还能不死?

    若不是念着这个,周丰双颊方消肿,口齿尚在走风漏气,他这等注重仪表的大人物,怎会随来轻兵军舍里?

    由是见卫央轻淡淡地一句孝敬便将私受重金的行事遮掩过去,周丰冷笑一声喝道:“果然是大胆的配军,死不悔改的轻兵,须知以大唐律来算,受十金便是死罪,还敢欺言狡辩,当龙雀不甚锋利么?”

    卫央轻蔑一笑,摇摇手道:“小子,当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那个人再说,这里是军镇,还轮不到你这种泼才指手画脚。”

    不待周丰怒叱,卫央解下佩刀丢给周快,厉声道:“周丰是?我这人有个习惯,深得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心得,你这泼才,卫某如今既已得罪,那便是不死不休的结局,你再敢在这里指手画脚,卫某是为守备百将,寻个由头将你小子抓进深山里,你信不信随便找个由头先宰了你?”

    这人险险刀劈会王,这事儿原州虽尚未传开,会王手下守口如瓶,怎奈大嘴巴的人实在多了些,早传到了周丰耳中,如今卫央声sè俱厉,以他惯来的无法无天,又拿眼瞥见蓝衣女郎似无不虞的神采,周丰不敢将xing命来赌,憋住一口气只好干站在了那里。

    卫央教周快:“谁若再咆哮军堂,你不杀他,我便杀你,知令么?”

    周快凛然,窦老大多番提过这百将的反复无常,如今事急,难保他不动真的,将刀持在掌中,立在案后将眼目盯住了周丰上下,本掩藏的杀机咕嘟嘟地突将出来。

    吃周快杀机威逼,周丰情不自禁忙又倒退了两步,背靠在舍门柱处,再也动弹不得。

    这等人物,也配脏我的刀?

    卫央长身而起,将正位让给那女郎,自立在一旁问她:“有将令来么?”

    女郎蹙眉,却移步去了正位之上,并不坐着,自阿蛮手中取龙雀支在案上,瞪着卫央哼道:“将令么,却有,只是为守备百将私受贿金,此事不毕,将令便不可下达。”

    不就是拿了点钱么,卫央很是不忿,鼓着眼睛也哼哼唧唧地磨叨:“圣人曾经曰过,正经人拿人钱,那能教贿么,所谓**是小,没钱事儿大,咱们这不穷么,何况,过路费宿金本也没定地忒高,人家觉悟高,生要补贴咱们十来斤金锞子,咱们焉能袖手不受?古人云面子都是人给的,人家上门来给脸,咱小小的守备屯,能不双手兜着?”

    这人惯爱胡说八道,甚么圣人曰古人云,全是他满口的胡搅蛮缠,只是这人竟将行贿之金作了过路费看,却不知教那人们得知,更作何感想。

    想想这人无赖嘴脸面待那些个居心叵测的人,女郎嘴角一个抽搐,来时她便笃定这厮定千方百计不肯承认那是贿金,果然如此。

    “好高的过路费,好贵的宿金。”女郎眼角一闪,笑吟吟瞥了大是松口气的杜丹鸾与周嘉敏,觉那位上卫央的体温已消了,这才一拂衣摆往后坐定,轻飘飘将这十来斤的金锞子之事就此带过,显是默认了卫央不要脸地吞下那一大笔金钱的行径,语含讥讽地撇撇嘴丢下这样一句,见卫央面不改sè,心中奇怪这人怎能生这样的大胆,正sè提起了正事,“红袄寺里凶案已有端倪初现,可断定非甲屯新卒家眷干系,此是战地,又冬雪将至,不可久留。”

    卫央面sè微动,心中叹道:“世间最苦的,生离死别便是一例,这一遭别离,恐怕大都天人永隔,只人家都还有家眷送别,纵然死了,这世间也有个惦念的,我却在哪里生的根,落的蒂?”

    想想这里,忍不住悲从中来,掉转脸向立在舍外大气也不敢喘的窦老大道:“将金锞子都分了,一家均拿一份,待明ri天明随差上路。”

    窦老大猜到他收这金锞子是要做此用,但没想到他竟一个也不留尽都要分发,呆了一下便教卫央怒喝:“怎地听不清么?”

    这刹那间的情绪,这舍里都是jing灵剔透的人,怎能听不出来?

    小姑娘走到卫央身边,伸出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想想又踮起脚在卫央钢针似短发上抚摩着,口中柔柔地哄小孩似道:“卫央哥哥不恼,我我没了爹爹妈妈,我先走时,你来送我,你走时,我来送你,咱们也好好的。”

    这小姑娘嗓音清脆,chun谷里方初飞的莺儿般,只这话教卫央脸一黑,又不舍纠正她的语病,只好抽抽鼻子,将手在情绪也低落的小姑娘发上拍拍笑道:“好,你回长安时,我定亲自送你。”

    女郎垂下眼帘,没有将要脱口出的话问出来,倒是杜丹鸾心中气恼,恨恨地挖一眼过去。这恶人,敏儿小小年纪,勾引她作甚么,莫非这贪心的人偏好豆蔻颜sè么。

    没等到女郎阻止,周快往窦老大打个眼sè,窦老大拽着目光来回在舍中众人身上瞧热闹的王孙拽出了这里,怎样分发安置,那都是他一个人的职责,卫央从不过问,尚是个要紧的事情。

    “恐怕等不得到明ri了,今ri时辰尚早,早早将家眷们送回轻兵营,孙校尉并未往前线去,教他早些安置妥当,将家眷营里一应事物解决妥当,轻兵营,”顿了顿,女郎抬起眼光才道,“轻兵营折损不少,恐怕又不足三千人之数了,而后决战地里,少不得要作,作偏师之用。”

    既入轻兵营,那便是死士,放在哪里都是一般的炮灰,卫央淡淡应了一声,女郎又道:“此处人手不足,分不得正经差使送家眷回去,卫央,你将防务交发周快,自去一趟罢。”

    卫央一怔,诧异地瞧着女郎,这分明是将他打发离开这里的令,莫非自己碍着了人家甚么事情么?

    他目光怪异,女郎当时猜到他的想法,也不辩解,只又加了一句:“入夜能到轻兵营便是脚程甚快了,明ri恐便降雪,雪停时候,你定要归来,将不在军,如何为将?最多两三ri,不可延慢。”

    “好。”应了令,卫央便要出舍去,女郎站起来叫住了他,“世间最苦的,恐怕便是这生离死别了,你当即刻动身,敦促新卒们快与家眷分别,千万莫可出乱,去时不必来镇内应令。”

    心情不好,谁乐意去见你们这群大人物!

    卫央腹诽不止,将这一行来去匆匆似乎只是来串门的送下坡去,窦老大早教人往镇内取家眷们此处来别,朔风卷起枯草,隐隐已有湿意扑面而来,伸手抓住风头,卫央扬起脖子接了一罐冷风,又叹了口气,摇摇头甚么也没说,自入军舍去了。

    窦老大张张嘴,教周快拽了一把,见周快神sè也怏怏又凄厉,窦老大似觉到了这两人的心思,待周快大步回了自家军舍,也长叹一声低声骂道:“狗娘养的世道,何必煎熬咱们至此!”

    不半晌,屯中新卒尽知离别正在今ri,一时间,本便无心整理军心的窦老大遏制不住喧嚣,又片刻,家眷自镇内成行自负干瘪的行囊赴来镇口,不知教谁嚎啕一声大哭,引发合营数百人齐哭,有女声嘤嘤,有老妪呕呕,青年的呼兄唤弟殷殷嘱托,年老的不肯哭,却无言语来教叱,只好狠狠地重重地巴掌落在自家孩儿面上,背上,一声“早知此,何必当时”的骂出口,哪里忍得住活生生的眼前活死人,一时间,教这萧瑟的肃杀冰冷引发两行泪。

    这漫山的哭音,将那朔风也扑地倒卷了往北回去,镇内悄然凝神静听这厢动静的千百人一时也没了声响,有年长的心善乡老,拄油溜溜的手杖立在路口,摇着头,叹息着,与老伙伴们甚么也说不出来,终尔,有跺跺脚的将手杖往地上一杵,低声喝骂一声“生生的造孽”,回家掩了门扉,闷闷地热炕上躺了,口齿无味,半晌一声叹息,又都重归了宁静。

    王孙只家里婆娘来送,这倒是个事到临头悔悟得起的,仔细嘱托了照料孩儿,照拂爹娘,而后叮嘱说:“若我死了,休要为难,将某爹娘但有照应便好,自寻汉子,着落个好下场——只某孩儿,若敢改却祖姓,地下某不佑你!”

    那婆娘也有几分姿sè,本是生意家门出来的,眼下只是哭,能说甚么话出来?

    王孙知自家婆娘秉xing,狠狠将硬邦邦的甲胄往脸上擦一把,怀中取半捧金锞子塞给婆娘:“这是咱们百将拼了命不要为咱们讨来的活命钱,你都拿着,休要为难过活。”

    话毕,王孙奔上东坡头,往东磕头如捣蒜,嘶声叫一声:“爹啊,老娘,再也见不得面也!”

    一口气堵住心田,白眼一翻,将活生生个人疼地翻了过去。

    慌地那婆娘抢上坡来,又是掐人中又摇晃,好将他摇醒了,各自分别的也都醒了。

    天sè已不早,分别正在此时。

    在红袄寺那厢监视焦南逢一行的徐涣得了令早奔将回来,这样的读书人,纵心里爱地要死,那也不肯轻易表明出来,如今顾不得那许多,埋首徐娘子怀里哭成了泪人,徐娘子倒不见哀切,并非她不知此一别的凶险,能有的泪,都教徐涣流尽了。

    劝慰了徐涣,将那半捧的金锞子收下,徐娘子道:“你家百将仁义,咱们无物可报,且去拜他一拜,也算得一份情义。”

    家眷们纷纷响应,窦老大那老爹很是赞同,大手将满面的涕泪抹去,环顾左右大声道:“徐家娘子此言最好,咱们这一些个孽障,身在轻兵行列,那也大凡都是应得的果,只毕竟骨肉情难割断,能得这样一个上司,合是咱们的造化,合该拜人家一拜,权作将这些个孽障,都托付给人家了。”

    卫央心中难受的紧,将甲胄紧了又紧,又将刀枪擦了又擦,只肯不愿教自己闲着,倘若无事,满心都是乱,又将行囊整束干净置在挂钩之上,手足无措中,忽听外头沙穰穰的哭声尽都没了,一怔不知竟是怎样光景,忙出舍门,yu要察看。

    却见舍前,尽是新卒上下,老少男女数百人静静地,都在风里迎面立着,见他出舍来,当头窦老大老爹矮下身去,竟拜在冰冷地上。

    卫央骇然,慌忙往一边闪避,哗啦啦的,满山头的人,竟都拜了下去。

    左厢闯出周快,双目通红肿胀,见漫山乌泱泱的人,黑漆漆的青壮年男女发,苍浩老年的头,一齐都抵在地上。

    卫央喝道:“老窦,王孙,快将老少都教起来,这是作甚么!”

    窦老大拜在地上,扬起面目时,泪流满面,劝道:“百将为咱们这些不值当的活死人,将那等罪责都能担的,如何当不得咱们拜一拜?”

    周快叹息着,在一边劝道:“百将,卫兄弟,你,你便让他们拜一拜罢。天爷爷,何苦为难咱们至此……”

    卫央心神激荡,正衣冠凝立在舍门口,迎着这拜,拱手肃容还了三礼,那窦老大的老爹站起身来,双膝裤腿上都是土,他也不拍打,扭头便往山下走,嘶哑着嗓子叫道:“都走,都走,莫挡国家大事,好男儿为国战死也合该,这一身污名,能得壮士刀剑洗一洗,好得很,好得很!”

    一人起,一人走,便十人起,百人起,尽转下了坡去。

    卫央带马立在坡头,喝令道:“你等远处家乡拜也拜了,如何不曾拜别来送的?”

    百人匍匐坡上,又都拜了三拜,教周快收束军心,卫央打马飞身下坡,一路疾行。走有半晌,风更大了,吹地皮甲下衣衫鼓荡,猎猎作响不能已。

    一齐回首西望,马家坡子镇已失在巍巍群山之中,有风过耳,宛如泣着殷勤的叮嘱,终究都化作了两行泪,闷回了心口之中。

    往投小路,那北风似催促般卷着脚程,一路行来,数十里似都只不过喘息间可越的山头,本定是入夜方到的轻兵营,掌灯时候已在了眼前,营内静悄悄的,门口迎着风立的岗哨脸颊已教这风刮破,红彤彤的,血孜孜的,那风又卷起脑后的发,莫名有一种悲壮。

    营头辕门高杆上,血淋淋地挂着一颗人头,面目已教风吹地模糊了,不知是谁。

    “军头在么?”下马将缰绳交给岗哨,卫央问道。

    老卒道:“过两ri弟兄们便都回来了,军头正在舍中静坐饮酒,卫百将自去见便是。今ri晌午,快马已来报知家眷们将在此处过夜,舍都已安置妥当,卫百将安心。”

    已有零碎的雪片飘落,卫央伸手接住一片,又问来引家眷的老卒:“舍中可有炭火?饮食妥当么?”

    老卒笑了笑,只教卫央去见孙四海:“别处咱们不知,只咱们轻兵营的家眷,倘若来探看,食宿不比在家里差,只管安心。”

    怎会如此?

    心中存了疑惑,卫央径往孙四海军舍来,门口并无卫士把守,极重的酒气自门帘后窜出,卫央皱皱眉,正要高声请见,舍后转出孙四海亲卫队正,卫央记着他叫孙九。

    孙九低声道:“军头心绪甚不好,卫百将莫邀他多饮。”

    点头应下,轻手轻脚一只脚方入舍中,便听孙四海醉醺醺地嘶哑着喉咙问道:“来的是卫央么?”

    舍内掌着孤零零的一盏灯,灯下孙四海衣甲不整斜倚在案前,怀中揽一瓮老酒,胸前淋过大雨似,干瘦的老头儿伸着手往脑后案上去拈煮豆,却怎么也够不到,见卫央见礼,只好将那手又收回来,摇了摇示意他坐,开口便问:“敢盛饮么?”

    孙九方打眼sè,孙四海怒喝道:“好生啰嗦,出去,出去,敢搅扰吃酒,下次打断你的腿!”

    孙九只好束手退出门去,卫央犹豫了下,过去搬起一瓮酒,口中啜下一大气。

    孙四海哈哈一笑,又呵呵一笑,卫央细看,通红的双眼里泪痕未干。

    “军头莫非因辕门那人头……”想( 大唐国色 http://www.xlawen.org/kan/228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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