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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部分阅读

    《凝望延安(全本)》

    1.静物:红色马儿背景(1)

    在我对蓝玫的想象中,那匹红色的烈焰马总是以不同姿态,出现在她出现过的每一个地方,窑洞前的那片空地上,或者一棵造型独特枣树下,她站在那里,她和她的马儿静物般地出现,四周弥漫起歌声。这歌声穿过时间遂道,停留到一个独自旅行的女孩身上。女孩是军校二年级的学生,身上穿着天蓝色的网球短裙,裸露着年轻而光洁的小腿(她的小腿像玉兰花瓣那样白),脚踝处是一截干净的短袜,脚上穿着一双浅蓝与白相间的运动鞋(这是她出时的形,等她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鞋和袜都脏得不成样子了)。

    当年,我背着一个红黑相间的旅行包,独自一人往西北走,我的目的地是延安。当时,没有人相信一个19岁的女孩可以凭自己的双脚徒步走到延安,他们说,雪凝要能独自一人走到延安,他们就能徒步环游世界了。他们还说,别去,太危险,你一个女孩子,单独行动不安全。学校正面临放暑假,军事院校的寒暑假都是由学员队统一订票,然后放到每个学员手中。

    考完试的那天下午,我拿到一张开往北京的火车票。

    我不想回家。我要逃跑。

    火车在小站停下来的时候,已是晚上9点多了,我的同学都在车厢里忙乱地走动着,他们有的手里拿着洗漱用具,到车厢尽头的盥洗室去刷牙,有的站在车厢中间用湿毛巾擦脸,有的在脱鞋,有的在抠脚丫,我像个隐形人似的穿过他们走到车厢尽头,车还没停稳,我和我的旅行包已经沾到地面了。

    我站在冷清的小站月台上,现四周空无一人。火车无声地从我身边开走,我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再仔细一听,又什么声音都没有。奇怪的是这么长一列火车,竟然在一秒钟之内在我的视野里消失,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我背上我的双肩背往站台外面走,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脚下晃当,除了影子,就再没有第二个人跟着我了。我感到有点害怕,开始后悔自己莫名其妙的冒险行动,我记得在军校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军事行动,我在森林里迷了路,还丢了指北针,那时的心跟现在很相像,都不知道末来会怎样。

    这时候,有风吹过来,那排吊在半空的光秃秃的灯泡晃动起来,我的影子在瞬间分成两瓣、四瓣、八瓣。。。。。。望着石灰地上变幻莫测的人影,蓝玫这个名字从我的心口轻盈一跳,然后,像阵风似地刮了过去。

    2.戏剧人生(1)

    半个多世纪前的某一天,蓝玫的生活中生了一件事,她的几个以前很要好的朋友秘密地失踪了,那时的蓝玫是上海一所大学里的学生,读的是外文系,却极其向往艺术,尤其喜欢戏剧。***

    蓝玫和几个同样热爱戏剧的朋友经常聚在一块儿,研读外国戏剧,或者在某一家的大客厅里排一两场简单的戏。戏剧是他们聚会的理由,也是他们相互友好甚至爱幕的基础。傅子恩就是在戏剧的华丽大幕下出现的,他和蓝玫不同校,是蓝玫的同学唐笑岭的朋友,唐笑岭的女朋友童心月也很喜欢戏剧,这样他们几个年轻人就经常聚在一起。

    星期天下午,太阳总是显得懒洋洋的,它黄黄地涂在蓝玫书桌对面的那面墙上,有一张西洋风景画的金属框反着一点高光,很刺眼地直逼蓝玫的眼睛。蓝玫躲了一下,想躲掉那束光线。楼下不知是谁用钢琴正在弹奏一支曲子,那是一支陌生的、蓝玫从未听过的曲子,丁丁咚咚的声音如流水般急切地流过去,蓝玫忽然被那种声音抓住,她偏过一点脸来细听,刚刚那束剑一样的强光倒又直射到她脸上来。

    那是一束来自未来世界的光线。

    在未来几个月的时间内,蓝玫的命运将生重大转折,可此刻她却一无所知,她的兴趣都在戏剧上,她关心的只是眼皮底下的一些事。

    “喂,请问是傅公馆吗?我请傅子恩听一下电话。”

    对方让蓝玫稍等一下,然后,隔了好长时间才有人来听电话,蓝玫听出是子恩的声音,子恩解释说他刚才躺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家里的老妈子来叫他听电话,拍了很长时间门他才醒来。

    蓝玫说:“我还以为你写剧本写入迷了呢,原来是在睡觉啊。”

    子恩说:“我昨天————”

    蓝玫说:“你昨天很晚才睡。”

    子恩说:“你怎么知道的?《蓝色房间》改得差不多了。”

    蓝玫说:“真的?太好了。我今天听到一曲子,特别适合你的《蓝色房间》,可我就是不知道他弹的到底是什么曲子。”

    子恩说:“你就把它想象成一个蓝色房间吧。”

    3.画室(1)

    蓝玫是我外婆家最小的一个妹妹,外婆谈起她,总是管她叫蓝妹妹。***蓝玫突然放弃学业,跟随一个男人离开上海去了延安,在我的家族史上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当然不是每个人都理解她的这一举动,听外婆说不少亲戚认为“她是被爱冲昏头脑,跟男人私奔了”。

    我外婆不同意这种说法。

    那天晚上,蓝玫家有一个小小的艺术聚会。蓝玫的父亲(也是我外婆的父亲)是银行的高级职员,蓝玫的母亲年轻时读过师范,是个有知识的家庭主妇。母亲平时喜欢画点小画,国画、西洋画全都懂一点。蓝玫的母亲是当时的一个新派女性,她从来不和银行同事的那帮太太们来往,她看不起她们一门心思只知道买料子做衣服或者打牌,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的样子,她认为女性应该有所追求。

    可是,到底追求什么,她又有些茫然了。

    她只是隐隐地觉得,要跟别人生活得不一样,这是指精神上的,而非物质上的与众不同。

    于是,她选择了画画这样东西做武器。

    在蓝玫9岁那年,蓝玫的母亲开始学画,她先把家里楼上楼下的所有房间都巡查了一遍,那是一个阳光充沛的上午,蓝玫的母亲早早地起了床,在丈夫去上班,女儿去上学之后,她开始用陌生人的眼光来巡查这个家了。

    佣人在房下厨房把碗筷弄得丁当响。

    蓝玫的母亲赤脚走在木楼梯上,心格外地好。

    她想,她就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画室了,这间屋子要完完全全按照自己的思意来布置,要布置得充满艺术气息,不能有一点市俗味。一想到这儿,她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玻璃艺术灯罩的式样和带长流苏的窗帘的颜色。她想买一种带有妖娆水草图案的窗帘布来做窗帘,一切能引起幻觉的图案都是蓝玫的母亲喜欢的。蓝玫的母亲挑中了二楼离夫妻卧房较远的一间,推开房门,里面涌出一股霉味。那一天,她从房间里理出了许多旧东西,旧的蜡烛台,旧的暖手炉,以及旧书旧报,她把佣人喊上来,让她把旧东西统统扔出去。

    蓝玫的母亲在腾空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空气中布满了一种灰尘的味道。她想她就要有一个崭新的开始了,她就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画室了。

    收拾完房间,蓝玫的母亲好好泡了个热水澡,混身喷香地从浴室出来,看看时间还早,就决定去买那种想象中的窗帘布。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看见9岁的小蓝玫坐在空屋子里惟一的一把椅子上看书。

    ————这房间怎么空了?

    ————妈妈要把它腾出来画画。

    ————为什么要画画?

    ————因为心里喜欢。

    蓝玫后来一直记得她跟母亲的这段对话,母亲的艺术气质对她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母亲的画室一直是小蓝玫最爱去的地方,那些斑斓的色彩令她着迷,她可以一直呆在母亲的画室里,一声不吭,直到天黑。

    蓝玫的母亲在画室里渡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后来她将她画的许多画送人,不少她的朋友家里都有蓝玫的母亲画的西洋风景画。我在一个上海女作家的回忆录里还找到这样一个证据,证明当年蓝玫的母亲确实画了不少画。女作家说,她母亲曾到欧洲留学,作派很是西洋化,床头挂着罗静怡的画。从资料上看,这个罗静怡,就是蓝玫的母亲“静怡”。

    4.《蓝色房间》(1)

    聚会的那个星期天的傍晚,蓝玫坐在家里等傅子恩,眼前出现大片奇异的蓝颜色,《蓝色房间》剧本里的描写的场景,先在她脑海里一幕幕上映,她又听到了下午听到过的钢琴声。***

    蓝玫顺着那琴声一路寻了去,一心想亲眼看到那个弹琴的人。他弹的曲子简直太适合《蓝色房间》了,《蓝色房间》的剧本在蓝玫脑子里一幕幕走的时候,那曲子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给他们的戏配上音乐。蓝玫从家里出来,看见外面的天已黑了,门前那片巴掌大的小花园里亮着一盏水银灯,那水银灯的光似乎不是为了把周围环境照得更亮,而是为了把周围的环境衬得更黑。

    蓝玫到邻居家去找那个弹琴的人,那人家的花园很黑,是那种没有指望沉寂到底的黑,只有一扇落地的欧式长窗里泄露出一条金灿灿的光线。蓝玫在小路上徘徊了好一阵子,她很想看看弹琴的人,却羞于去按人家门铃,又不好趴在人家窗子上偷看,正在犹豫之时,花园小路的尽头升起一个人影,那景很像戏剧里的景,人影越走越近、越变越大。蓝玫正恍惚着,人影忽然开口说话,他说:“原来是你啊?怎么站在这儿?”蓝玫这才听出是傅子恩的声音。

    傅子恩的突然出现好像打断了什么。

    琴声停了。

    直到蓝玫离开上海,再也没听到那琴声。

    ————我怎么从没听到过那曲子?

    ————可能是他自己写的曲子。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他们那帮朋友早来了,大家开了几句他俩的玩笑,然后开始研究剧本。《蓝色房间》是一个受西方影响很重的戏(我把它想象成一个当时的实验剧),探讨人性与爱主题,戏中的女主角(欧阳纯蓝)迷恋蓝颜色,穿蓝色衣服,住在四周漆成蓝色的房间里,她已经有未婚夫(陈家佩),但同时她又爱上父亲的朋友————一位年纪稍长的男人(吴天豪)。

    热爱戏剧的朋友们都说,欧阳纯蓝这个人物就是比着蓝玫的样儿写的,用现在的话说叫做量身定做,大家都认为欧阳纯蓝这个人物是傅子恩专门写给蓝玫的,大家都认为,傅子恩很爱蓝玫。

    没想到在剧本讨论会上,蓝玫却说:“我不能演蓝玫,因为我没谈过恋爱。”

    傅子恩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眼来看蓝玫的眼睛。他知道他写这个剧本是有私心的,他一直希望能写一个出色的角色来让蓝玫演,他用这种行为来表达感,他是一个羞于将感说出口的男人。

    傅子恩听到蓝玫反复提到那段音乐,她说她一听到那人弹的钢琴曲,就满脑子都是《蓝色房间》的画面,童心月问她是什么样的曲子,蓝玫说,是从没听过的曲子。

    在以后的日子里,《蓝色房间》的剧本又做了一次较大改动,傅子恩受到蓝玫谈话的启,又在剧中加了一条扑朔迷离的声音线索,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蓝色房间》是傅子恩一生中创作的惟一剧本,他的戏剧生涯从《蓝色房间》开始,也在《蓝色房间》结束。

    5.母亲的画发表(1)

    《东方杂志》封底上刊登了蓝玫的母亲的一幅油画。***母亲坐在画室里,仔细看那本杂志,看了好久。她坐在楼上,听到楼下孩子们一声声背着台词的声音,有时候,大概是他们演错了,又从楼下传来一阵笑声。

    她仿佛看到自己的女儿站在舞台中央,一束雪白的追光像玻璃罩子似的,将来女儿罩在里面。她听不到女儿说话的声音,但她的身体颇有表现力,她的胳膊如水波一般游动着,她的白裙子上缀满蕾丝花边。蓝玫一出场,全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她身上来了,人们大声喊叫着她的名字,向台上投掷鲜花,人们的精神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似的,不顾一切都往台上涌,演出进行不下去了。。。。。。

    蓝玫的母亲一着急,从梦里挣脱出来,才知道刚才手里拿着杂志打了一个盹,楼下的排练仍在进行中,母亲从众多声音中辨认出女儿的声音。她微微侧过脸来仔细听他们排戏,她想,这些孩子可真是年轻有热啊。

    男主角的声音:“父亲,是你毁坏了我年轻的爱————”

    父亲的声音:“孩子,我这都是为了你————”(后面听不太清楚)

    有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分不清她的身份):“天黑了,就要下雨了。”

    。。。。。。

    蓝玫的母亲侧耳边了许久,都没听到女儿的声音,就想,这一段女儿可能没有戏。

    因为母亲在《东方杂志》上表了她的作品,一时间她的那间画室从冷寂变得热闹起来。蓝玫的父亲从早到晚在银行里忙,她与母亲的精神世界好像是分开,各忙各忙,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相互看到的,差不多只是对方的躯壳,他们的关系是礼貌而客气的,相敬如宾,但这种“客气”其实是不正常的,“客气”里面隐藏着危机,其实他们彼此心里面都明白,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他们用尽量多的时间呆在自己的世界里,让两个人的交叉点尽量地小。蓝玫的母亲呆在画室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有时在那里会客,有时在那里跟朋友聊天,有时候她一个人呆在里面,没人知道她在里面究竟做了些什么。

    也许只是消磨时间。

    也许在摆弄颜料,准备画一批新画。

    6.家族史上两个戎装女人(1)

    我从来也没搞清过我与蓝玫的关系,她是我外婆家的小妹妹,可从没有人告诉我该管她叫什么,外婆提到她时总是用“蓝妹妹”来称呼她,并描述她当年从延安寄来的一张相片。

    外婆说,她穿着灰布军装。

    外婆说,她裤脚管好宽。

    外婆说,她军装外面扎着皮带,看起来就像个男孩子。。。。。。

    我从来也没见过那张照片,外婆说,那张照片在许多年前就找不见了,“别的照片都在,唯独那一张不见了”。

    说着,外婆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相册里有许多已经泛黄的旧照片,有外婆小时候坐在雕花大木门前照的,手拿团扇,头梳得一丝不乱,旁边站着同样手拿团扇的婢女。照片上的小孩,清一色穿着圆鼓隆咚的棉袍,表呆呆地望着镜头,一脸受惊吓的表。

    相册里还有一些不同时期人的结婚照,有穿传统服装的,有穿西洋婚纱的,外婆讲起相册里的人和事,滔滔不绝,她可以没完没了地说下去,故事这一次讲和上一次讲总有些不一样,不知是她记性差了,不是别的什么原因。

    蓝玫的相片在许多年前就已经丢失了,等我看到那本相册的时候,外婆指着的地方是一块黑色的相纸底,宝蓝色的相角还在,相片却不在了。我一直在想像中拼凑蓝玫穿军装时的模样,直到有一天,我把我穿军装的照片补在了蓝玫丢失的位置上,这样,我就成了我家族史上第二个穿戎装的女人。

    我想,我潜意识里是受了那位隐在时间深处的先辈的影响。

    蓝玫,红旗,军装,号角,队伍,等等,这样的字眼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现在我的日记本里。我常常被这类字眼儿点燃,幻想一种激昂而又动荡的生活,与众不同的生活。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日记本里虚构了一个蓝玫。

    我会很仔细地描绘她的眼睛————虽然外婆从未对我说起过她小妹妹的长相,可我从一开始就认定,外婆的小妹妹一定长很相当漂亮。我总是在队伍里看到她的眼睛,我训练、紧急集合、吃饭、睡觉、5000公尺武装越野跑,在军校的每一个日子都能看见那双眼睛。

    那一年,我在北师大附属实验中学读高中,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报考军事院校,我是在填表前一秒钟突然做出决定的,“军校”这样的字眼儿使我想到了吃苦、流汗、紧张的集体生活、集合的哨音、军装、红旗,当然还有蓝玫。

    高考前夕,我日夜的苦读,头脑常常处于紧张状态,我知道我未来的梦想是能有一间屋子,能坐在里面写作————写我想写的东西,可是现阶段不得不每天与我并不喜欢的试卷、复习题、模拟考题在一起。

    实验中学是北京市赫赫有名的重点中学,地点在西单的一条幽深的胡同里。许多年后,我成为北京作协的签约作家,作协的地点也在西单。坐在作协的楼里能够清楚地听到电报大楼报时的钟声,在实验中学的校园里也能听到。

    “西单”是一个与我的命运紧密相关的地点,我爱那里的每一年的变化,爱每一条我所走过的胡同、每一个店铺、每一根草、每一朵花。西单漂亮的文化广场是我的骄傲(每个北京人的骄傲),我在那个象征“蒸蒸日上”红色铁风筝旁拍照,长被风吹得很高。

    我的裙子里也灌满了风。

    我觉得我就要飞了————和身旁那个巨大的红风筝一起,缓缓升空,飞向一个遥远的、不可预测的地方。

    从实验中学毕业,我当兵了————我考上一所军校,去了外地。

    7.实验中学(1)

    实验中学是一所住校的学校,听说“文革”前被称为“师大女附中”,学校里是清一色的女生。***学校的历史很长,我在那儿读了很长时间的书,也没弄清校史上的一些著名事件与人物(我是未来校史上的著名人物,我当时的梦想就是能成为中国最有名的女作家)。

    我们只是埋头读书,准备应付高考。

    我们四个女生一间宿舍:阮西慧、严青、雪凝、朴小美,四个人全是会念书的虫子。

    实验中学是我最初编织梦想的地方,我将身体分成两半,一半过着寻规蹈矩的生活,一半过着不着过际的幻想生活。寻规蹈矩的我就是要每天像虫子那样啃书本,早晨早早起来去操场锻炼,背英语单词,打水,吃饭。背英语单词实在是件很枯燥的事,每一个词都得重复多次,背得口干舌燥,背得两眼直,背得面色苍白。

    常有小蝌蚪一般的文字在我梦中游历,我看到它们飘来飘去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我常常梦见考试卷子下来,可是我一个单词也不认识,那些字母组成奇怪的阵形,我无法辨认它们。一觉得醒来,庆幸自己是在梦里,就越告诫自己要勤奋努力。

    幻想生活是我生活的另一半,这种生活不为人知,是隐蔽而安全的。

    我幻想我是个女作家,有一间摆满书籍和艺术品的房间。我幻想那个女作家经常穿着黑色毛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长及腰,美貌,她美丽的照片经常被印在各种各样的媒体上。我在她写的书的封面上看见她的脸,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高贵气质,她属于那种亦庄亦邪的漂亮女人。

    我不知道我怎样才能写作,但我知道我要过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蓝玫是我从未在宿舍里提起过的名字,她只出现在我的日记本里。她是激与梦想的化身,她与我家族里任何一个寻规蹈矩的女人都不同,因为她穿过军装。

    那时候,我们各自都有自己的梦想,阮西慧一心想当演员,严青是班里的英语尖子,一心想当外交官,朴小美的数学成绩在全年级都拔尖,她的目标是要考北大物理系,而雪凝的文章写得飘忽奇妙,老师大概摸不着头脑,所以每次都给了极高的分数。

    比较起来,只有我是一个目标最模糊的人。

    我幻想自己能过一种奇特的、跟别的同学都不一样的生活,然后我就开始写小说,再然后就成名成家,扬名天下。

    可是,这种生活的源头到底在哪儿呢?

    想想还是觉得很茫然。

    1.戏剧档案馆(1)

    关于《蓝色房间》的剧本,我曾多次到戏剧档案馆去查过。***戏剧档案馆躲藏在一个很难找的地方,据朋友在电话里描述,那是一座大屋顶的旧式建筑,座落在北京一个幽深胡同里。

    那天,我撑了一把闪亮的黑绸伞出门,街上飘着小雨,天色阴暗,行人稀少。我和我的黑绸伞缓缓拐进那条胡同,一路上我没有碰到一个人,地面凹凸不平,石砖的缝隙里藏着陈年的灰尘和小草,我看到“戏剧档案馆”的神秘路标像一枚枫叶斜插在路边墙上,每隔一段路就出现一次。那座旧式建筑在蒙蒙烟雨中进入我的视线,我好像在什么时候来过这里。我沿着过道走进一个较大的房间,房间里堆满了书,猛一抬头,我看见一个坐在书堆后面的紫衣女人。

    没等我开口,紫衣女人就说:“我们这里是内部资料馆,不对外开放。”

    声音显得冷而硬。幸亏我早有准备,我从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作协介绍信,拿给紫衣女人看。紫衣女人的指甲上画有奇怪的图案,又美又奇异。她睫毛极长,眼皮一直垂着,手里拿着那张纸,不知是否在看。

    我进入档案馆,按照目录查找《蓝色房间》剧本。

    我看到很多后来红极一时的话剧剧本,然后,一些熟悉的人名跳了出来,但我没找到我想要查找的剧本,我的虚构只有在一片沙地上重建。

    听外婆说《蓝色房间》的话剧曾在蓝玫学校里彩排过,但因某种原因始终未能正式公演,使得这出戏一直出于排练阶段,就像蓝玫与傅子恩的爱,“排演”是他们一生中最蒙胧的回忆。

    透过时间的光晕,我看见当年彩排时用的煤气灯散出金属般的光芒,蓝玫穿着戏服站在光芒中央,一句一句念着台词。由于是彩排,她穿着戏里规定的服装,但脸上没有化妆,这就形成了一种奇幻的戏剧效果,蓝玫的脸看上去像纸一样白,但衣服的颜色却像是用颜料刚泼上去的,浓得化不开。

    戏中的欧阳纯蓝(蓝玫饰)爱上父亲的朋友,变成了一个躲躲藏藏不能公开自己感生活的女人。(当时追求爱自由是个很大的问题,现在真自由了,也不见得有多幸福。)

    不该蓝玫上场的时候,她就坐在场外一只小板凳上,手里攥着层叠的裙摆,盯着场上变来变去的人影出神。她看见傅子恩的睫毛在煤气灯的光芒里闪动,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在跟台上的人说着什么,他站在台上,有点不像现实中的人,蓝玫觉得他很像戏中的一个人物。

    戏散了,童心月过来问蓝玫:“你们要不要一块走?笑岭家有车来接。”

    蓝玫说:“谢谢,你们先走吧。”

    这时,两位男士也走了过来。大家站在灯影里道别,也像戏里一般。这样的戏剧人生,蓝玫只觉得恍惚,蓝玫一生下来,仿佛就是一场戏,母亲生活在戏里,那间色彩斑斓的画室,就是她亲手为自己搭建的舞台,她每天在里面表演自己,没有那间舞台,她会窒息而死。

    父亲和母亲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短。

    母亲画室里出现了一个年轻男子。

    他有时上午来,有时下午来,他是美术学校的老师。他来看母亲的画,有时拿走几张,帮母亲拿去表。上回母亲在《东方杂志》表的那幅画,就是何老师帮的忙。何老师名叫何森林,家在遥远的北方。

    蓝玫等傅子恩挥指学生将道具服装收拾停当,两人一起回家。傅子恩说:“时间还早呢,不如散散步吧?”

    蓝玫说:“我正想问你想不想散步呢。”

    又说:“你看你眼镜上落满了灰。”

    傅子恩把眼镜从鼻梁上摘下来,“佛”地吹了一下,又戴上了。

    他们相视一笑,傅子恩说:“走吧。”

    这时候,有几个学生过来问傅子恩,有一些道具是借来的,是不是应该搬进库房里锁起来,以免丢失。傅子恩叫来几个校工和学生一起又忙了一阵,这才分出身来送蓝玫回家。

    “你总是这样忙吗?”

    “我是劳碌命。”

    “等你写的话剧在上海公演,你就成大名人了。”

    “那你呢?”

    “我算什么,只演过一个小角色而矣。演戏没什么了不起,能写整整一出大戏才了不起呢。”

    两人说着话,慢慢往回走,路过一家面包点心店的时候,里面的香味带钩子似的从玻璃门里伸出来,“真香呀,”蓝玫说,“我们进去喝杯咖啡吧。”傅子恩用手推了一下滑到鼻尖上的眼镜说:“我也正饿了呢。”

    2.咖啡与五彩玻璃灯(1)

    咖啡馆里弥漫着咖啡和点心混合在一起的浓香,有一个叫露丝的交际花正被几个绅士簇拥着,往咖啡馆的深处走,蓝玫听到他们“露丝”、“露丝”地叫着,不禁想到戏中的景。

    欧阳纯蓝的父亲认识一个名叫露丝的交际花,这个女人的身影在《蓝色房间》里若隐若现,像一朵飘忽不定的地面上的云。

    露丝总是抹着很重的眼影,穿带网眼儿的高筒丝袜,头烫得又蓬又高,远远看去好像顶着一幢房子。

    童心月在戏中扮演露丝,她找到一顶像变魔术似的假,演戏的时候就戴上,在场外休息的时候,就把那顶假人头似的拿在手里,或用梳子给那“人头”梳头。

    童心月很有演戏天才,她小时候的梦想一直想当电影明星,无奈家里一定要让她念书,这才硬着头皮进了大学。因此,学生剧团的活动她是最积极的一个,在剧团排戏似乎比正经功课还来得起劲。

    傅子恩和蓝玫在靠窗的座位坐下来。

    “茶还中咖啡?”

    蓝玫说:“当然是咖啡。”

    咖啡馆里的光线是从头顶上的五彩玻璃灯里射出来的,每一张小桌上都有这样一盏灯,每盏灯下有一个神秘的世界。蓝玫看到灯影里的傅子恩好像跟平时有些不一样,他鼻梁上的金属眼镜反射着一束晶亮的光,他很从容地小口小口地喝着杯中的咖啡,又问蓝玫回去晚些没关系吧。

    蓝玫说她家今天晚上有客人,母亲的一个朋友蒋太太刚从法国回来,母亲请她晚上到家里来吃饭,另外可能还有一些朋友做陪。蓝玫正和傅子恩说着话,忽然涌进来一群人,灯影摇晃,蓝玫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艘巨大的客船上,人们乘船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

    3.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1)

    延安对雪凝来说是一个遥远的地方,那天我一个人从无名小站下车,开始了我的西北之旅。***我要去的地方是延安,但我不知怎样才能到达延安,准确地说,我手中虽有地图,但却毫无方向感,当时抱定的想法是,先逃离那趟开往北京的火车再说。

    那列火车要将我带入原有的轨道;

    雪凝想要出轨。

    “我是军校二年级女生

    我在实验我自己”

    我背上有这样一块虚拟的牌子,它就贴在我硕大的阿迪达斯旅行包的后面。当一个我往前走的时候,另一个站在后面的我就能看得到,那块牌子可大可小,可以清晰,也可以模糊。站台上灯光昏暗,我看到我的影子越来越多,像花瓣那样朝着四面八方绽开着,她们背后都贴有同样的字迹,因为恐惧,那块牌子涨得好大。

    我一个人通过黑暗的过道,腿软得厉害。

    有什么东西藏在暗处,随时可能出来。越往深处走,黑暗的面积就越大,像墨水那样像四周洇漫着,我被墨水包围了。这时候,我看到一双如眼睛一样闪闪亮的东西,蹲伏在暗处(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一只猫,也可能是一个人),他看着我,眼睛像水晶一样亮。

    我停在原地,迸住呼吸,不敢出一点声响。

    那亮东西也像被我定住了似的,突然停止了闪烁,变成了两个微绿带莹光的亮点。

    向后退,还是往前走,我在1秒钟之内就决定了。

    奇迹就在我奔跑起来那一瞬间出现了,当我决定冲过去的时候,我的身体脚不沾地生了位移,我像一阵黑暗的风一样刮过通道,回头看看,并没有什么东西在追我,也许是我自己在吓唬自己。

    出站口无人检票,也无人通过,这里就像一个早已废弃的车站,看上去荒凉极了,青灰色的灯光落在地上,也落在我脸上。我看不见我自己,但在想像中我的脸已变成了青铜色,延安在一个遥远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延安的一块岩石上刻着蓝玫的名字,“蓝玫”这个名字经过我外婆的多次叙述,已变得越来越像一个虚构中的名字。

    (我甚至怀疑,外婆家是否真有这样一位蓝妹妹?)

    我外婆如果活在现在这个年代,我想她肯定是一位出色的小说家,她讲故事能力极强,她能把一个故事讲得一波三折,让人心里痒痒的。家里人谁都没见过蓝玫(我外公解放前就去世了),蓝玫只活在叙述里。

    赵雪凝延安行的第一站,是一个我至今已记不起名字来的小镇,为了叙述方便,我将在这部小说里管它叫“晕城”,晕城的地理位置在中国北部,黄河以南,我的目的地是一直往西走,穿过无数村寨城池,进入大西北地界,直至延安。

    从我考上军校那天起,我一直梦想着这样一次冒险旅行。

    “我是军校二年级女生

    我在实验我自己”

    这是我早就想好的一个主题,每个人活着都得有个主题:有人一生以生病为主题,有人一生以变态的爱为主题,有人一生以虚构为主题,有人一生以亲历为主题,总之花花绿绿,什么样的人都有。

    赵雪凝从北京实验中学毕业后,成为一名军人,军人的主题就是磨练,让身体受苦,让精神受苦,让混身上下的细胞重新排列,我在操场走队列,我在靶场上瞄准星,我坐在大教室里看模糊的电影资料片,我在饭堂吃粗糙的饭食,我在早晨零下10度的薄冰里出操,我在宿舍空无一人时一个人哭,这都是我受苦的种种面目。当时无法承受的,现在想来却是一甜。

    4.晕城小客栈(1)

    街上的店铺大都关了灯,只有路灯照出一些鬼影似的人,有三个人鬼鬼祟祟蹲在街口说着话,等我走近他们的时候,他们忽然把脑袋埋进两腿之间,看上去怪极了。***我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一直不敢回头。

    另一街口背对背站着两个人,我无论如何想像不出他们在干什么。就在这时,一个镶着满口金属牙齿的女人出现了,她的脸很皱,像妖怪似地描着眉,她说“姑娘,住店吗?”

    这个人是突然之间冒出来的,她说“姑娘住店吗”的时候,声音仿佛是从她背后出来的,女人站在原地不动,脚下的影子像棍一样瘦长。

    “哎,我问你呢?”她说。

    “什么?是跟我说话吗?”我站住了,满脸疑惑地看着她。

    她笑了一下,满口的金属牙在灯光下暴露无疑。“不是你还有谁?这路上就咱俩。”她说。

    说完她又笑了一下,一时间我看不见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却看见她满脸是牙。我像是被施了催眠术,昏沉沉地跟她上了车。车子无声地开起来,开车人脖子僵直地望着前方,就像一个服装店里的假人。

    “金属牙”忽然不见了,车内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我印象中“金属牙”跟我一起上了车,她说她带我去他们的旅馆,他们的旅馆又干净又便宜,在晕城是数得着的。很多从外地来旅游的人,下了火车哪儿都不去,就直奔他们旅馆。

    “你也是来旅游的吧?”她忽然把话锋一转,冲着我,“你一个人?”

    我说:“我要去延安,正好路过这儿。”

    “是大学生吧?”

    “我上军校。”

    “哦,一个人出来,你不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我壮着胆子说,“我是一名军人。”

    “延安离这远得很呢。”

    汽车在无人的街道上快速移动着,路边的电线杆闪过一道道黑影,“金属牙”的脸在黑影里时隐时现。不知是否睡了一觉,醒来时那女人已经不见了。

    我像被人带入一道阴险的深渊,感觉上车是竖着开的,在往一口深井里坠落,我害怕极了,我想,这下完了,延安之行刚刚开了个头,就掉进别人的圈套,报刊杂志上那些大标题醒目的“少女受骗记”、“女大学生被骗实录”如幻灯投影般一下子在眼前出现,我看见被骗的女大学生被人推搡着下了车,然后被关进一间阴暗潮湿的小屋。

    女大学生听到不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她不敢睡着,生怕刚一闭眼,房间里就闪出一条人影。

    她看到有一只手正伸向她的胸部,她被吓坏了。

    “停车————”

    司机说:“喊什么喊,已经到了。”( 凝望延安(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267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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