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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部分阅读

    《指点江山君莫笑》

    一 乌夜啼 上

    树树秋声,山山寒色,夕阳沉似血,古道马迟迟。一灰衣六旬老妇,一白衫年轻公子,两匹马徐徐而行,路旁几株枯藤缠着硕大的树干,片片萎顿的黄叶随风飞舞,接连落在白衣公子的肩上,他只笑笑,也不抬手去拂。

    秋日的晚霞虽比不得春意盎然,却透出安宁恬静的味道。山间仍有些晚开的野菊,黄白相间,簇簇散发着淡雅幽香。白衣公子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瞥见远处隐隐青山脚下,一条玉带波光粼粼,更有坐落不一的三、两处庄户,生着几缕袅袅的炊烟。

    许是心情爽朗的关系,白衣公子驱马向前奔去,却不忘回眸灿然一笑,不经意间,颇流露出好几分颠倒众生的妩媚来,“师傅,前面有农家,还有一条河,我先去饮马。”

    河面不算十分的宽,河水清澈见底,细看之下,墨绿色的水草间一群群鱼儿翻着浪花游来游去的。白衣公子毕竟才过桃李之年未及弱冠,此刻陡然来了兴致,也顾不得黄昏水寒,便挽起裤脚脱了鞋袜趟下水去。

    “师傅,您看,今晚上有好东西下酒了!”双手攥着一条少说也有十来斤重的大草鱼,白衣公子笑呵呵的往岸上走,然而,他的师傅,那一位六旬老妇,目光并没有被他吸引,而是一直紧紧盯着他身后不远处的对岸沉默着。

    “您怎么了?”白衣公子诧异的回身,但,只一眼,手里的鱼儿就立刻被惊得丢了出去。

    虽然是黄昏,但阳光依旧洒着金线,前方开阔平坦,于视野没有丝毫的阻碍。白衣公子下意识的捂住了嘴,老妇策马趟过河,下了马站在布满了鹅卵石的河滩上,双眸凌厉,不动声色地审视着离她脚下不远处的两具尸体。

    的确是两具尸体,血迹已经趋于干涸,尸体散发着腥气和腐臭。老妇将尸体翻转过来,是两个年轻的女子,岁数都在二十上下,一样的墨绿轻甲罩衣,一样的精钢梅花刀,唯一不同的是她们的死法,其中一个被强韧的外力扭断了脖子,而另一个被剑所伤,贯通了心脉。

    老妇略略迟疑的片刻,白衣公子也骑了马过来,只看了死尸的惨状一眼,便急忙侧过脸捂住口鼻。二人此时已经谈不上欣赏什么山野美景的兴致,老妇看了看徒弟,捡要紧的嘱咐了一句,“紧紧的跟着我……”

    “哎!”白衣公子小声应着,紧随老妇身后。两匹马沿着河岸一路向北行去,老妇且行且看,似乎在验证自己的判断,果然,走了不到几十步远,滩头上又出现了两具尸体,穿戴、兵刃均与刚才的女子相仿。

    白衣公子拧着眉头,“师傅,这都是些什么人?盗匪吗?”

    “可能吧……”老妇从一具尸身上搜出一快令牌,擦了擦便揣进怀里。白衣公子远远瞧着,只觉得那牌子黑漆漆、乌涂涂的,看不透有什么名堂。“前面或许还有……”约摸走了半里多地,沿途的尸体加起来总共有十几个人,而这时,天色已经渐渐暗淡,山坳里吹起了夜风,骤冷。

    白衣公子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攥紧了披风的领口,从小他就怕冷,而偏偏越是靠近唐国的都城云京,气候就越是严寒。不知不觉一路走来,本不十分宽阔的河面已经变成了曲折的溪流,两侧的山石越发高耸陡峭,不远的前方有一处凸起的岩壁,岩壁下一处空地,再向内深入,路径已黑暗的伸手不见五指。

    老妇示意徒弟别轻举妄动,寻了一根枯枝用随身火石点燃,四周顿时清晰起来。白衣公子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就在他马头前不过一丈的草丛里,三三两两的尸体横卧交叠,一辆马车的门已经被削掉了半扇,车身和窗户上都插满了锋利的箭。老妇借着火光走过去细细查看,马车里并没有人。老妇伸手拔出了插在一具尸体上的钢刃,火光投映在银光闪闪的刀柄上,有一个字染着血渍---“云”。

    老妇沉吟了片刻,脸上的表情几乎在瞬间更替了几次,有些事她不敢确定,但有一件事可以笃定,就是这柄钢刀的主人与她此行的目的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师傅……”白衣公子轻轻喊了一声,“师傅,咱们…还是回去,这里……阴森森的……”

    “走吧!”老妇笑了笑,这是她自刚才看到尸体后第一次笑,若她自己能看到,都会觉得这个笑在这样幽暗恐怖的场景里头十分之诡异。

    两人按照原途返回,在山脚下找了一处农家借宿。粗茶淡饭裹腹之后,白衣公子一个人睡不安稳,便打开房门走到院子里,抬头望着天上一轮如钩的残月发呆。

    “凤儿……”

    “师傅……”白衣公子转回身,老妇双手环抱,立在院子里那棵粗叶大杨树下,眼神里透出多年来的慈爱和关切。

    “刚才吓着了?见你晚饭吃得很少,几乎都没动筷子……”

    “还好,师傅,我,我只是有点害怕。对了,我们,快到云京了吧?”白衣公子讪讪的低着头,手里不停的揉搓着腰带上的素色穗子。

    “还有将近四十里路就到了……”老妇缓缓走过去,驻足在白衣公子面前,“告诉师傅,为什么非要选择去云京呢?”

    “我,我只是想去,……再说,很久没去了,快十年了,很想再去看看……”白衣公子的口气淡淡的,而脸颊上的一片绯红却暴露了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师傅也离开故乡这么久,难道就不想回去看看?”

    “嗯,是该回去看看。”那些儿女情长的小心思,老妇并不愿意点破,他这个弟子是个乖巧明理的人,却因着从小到大隐忍的事情太多的缘故,再多的苦都喜欢咽在肚子里。“别忘了四个月之后是你母亲的寿辰,去年你就被事情绊住不得回去,一个月前你母亲修书给我,叫我无论如何也要在寿宴前带你回上京。”

    “我知道,大姐也来信了,那一天双喜临门,她迎娶冷家哥哥,叫我别忘了带两份贺礼回去呢。”提起母亲和长姐,白衣公子的眼眸中立即布满了温柔,对于自幼丧父的他来说,母亲和长姐就好像遮天蔽日的大树,无时无刻不呵护着他这颗柔弱的花蕾。

    “呵呵,好了,夜深了,风寒露重,快去睡吧。”老妇拉了徒弟走进东屋,这家农户很简陋,屋子里只有一张土炕,一张木桌和两把凳子,外加炕头一只掉了漆色的木箱。油灯冒着丝丝的黑烟,老妇挥袖息了灯,便掩门去了对面的屋子。

    一室陡然黑暗。

    然,有些破败的窗户缝中,朦胧的月光影影绰绰投进来,染了细碎的光华。

    白衣公子十指交握,半晌一声唏嘘,风月有情时,总是相思处。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不过这话,除了风月,终究只能和自己说说罢了。

    三更,沉月,万籁俱静,云京南郊二十里外的云岚山庄门口,一个掌着红灯的女童正在不停地向南张望。又过了一刻,阵阵马蹄声响传来,女童奔跑着迎上去,当看清来者的马车上也挂着一盏彤彤的红灯,面色一喜,连打了几声呼哨,山庄大门顿时洞开,十几名精甲的持刀护卫快速闪身出来,将来人悉数迎接了进去。

    这一进一出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深色的红漆大门便恢复了暮色中原本的宁静,再无一丝声息,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关冷烟将佩剑交与贴身小侍,褪去染血的衣衫,沐浴之后,换了一件天青色的石榴花花纹嵌边的长衣,墨染的长发用柔软的玫瑰花汁薰过的轻纱系住。披风是上好的锦纶织就,关冷烟燃起一只紫檀薰香,算算时辰,待香燃尽了,方才起身去云岚阁。

    当初为了不招人瞩目,云岚山庄修建的规模并不大,一共四层,依山傍水错落而筑,每一关都是一道天然的居高临下的屏障。云岚阁的位置在半山以上,关冷烟穿过迂回的云廊,到达云岚阁门口的时候,宁婉也刚好沐浴完毕,时辰拿捏得竟分毫不差。

    “属下叩见殿下……”

    关冷烟作势要跪,宁婉已摆了摆手,“罢了,来帮帮我。”

    两个小侍很乖巧的退下去,关冷烟见床头的案几上摆着药瓶、纱布之物,便走过去轻轻撩开宁婉的衣袖。

    伤口狭长并不太深,却狰狞的向外翻着,露出殷红的皮肉。关冷烟心里一抖,抬起头愧疚地向宁婉看去,宁婉熟视无睹的笑了笑,口气有几分调侃,“多好的一幅皮子,回头找些去痕的灵丹妙药来,免得日后留了疤遭人嫌弃。”

    “还有人敢嫌弃您?”撒上金疮药的一瞬,宁婉的嘴角疼的一扯,却立刻又恢复了平静的笑容。关冷烟用纱布和棉绢包裹好伤口,又从一个瓷瓶中取出一颗白色的丸药,“这是九功大补丹,殿下今日失血过多,服一颗有助于回复体力。”

    宁婉颔首,放于鼻下嗅了嗅,便仰头吞了。关冷烟赶忙递了茶来,宁婉接过,细细抿了几口,“白日里的事不许对外声张,该处理善后的你都明白,我也不罗嗦,能遮掩的自然遮掩过去,不能遮掩的,只说是匪盗猖獗,那地界归哪个县衙管辖呀?”

    “乐安县,刚才密谍司来回了,县令姓刘,是去年刚上任的,同进士出身,家世倒也清白,朝中并无依傍。”

    “嗯,那就好办多了,若真的计较起来,就说楚寇拌作商贾混进来图谋不轨,余下的事就丢给驻防守备。”

    “是,属下都明白,属下临来之前也已经派人去料理了,殿下只管放心。”关冷烟搀着宁婉靠在花开富贵的绣枕上,侧身坐在榻边,拉过一床锦被替宁婉盖好。“殿下受伤需要静养,属下会派人严密监视这几日出入云京的人,说不定还可以……”

    “哼,估计早跑了……”宁婉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荣辱不惊的脸上浮现出隐隐的忿恨。关冷烟跟她在身边也有好几年的光景,宁婉平日里生了多大气也不过沉着脸不说话,这样的表情也是头一遭瞧见,宁婉似乎咬着牙,“这仇我一定要报……”

    “殿下……”

    见关冷烟微微诧异的目光,宁婉也察觉有些失态,没有受伤的手臂轻轻抚摸上关冷烟的如玉面颊,温润的指尖沿着颈部渐渐滑向领口,最后停留在金线描绘的石榴花纹路间,反复摩挲着。“白天的事多亏你心思缜密,本宫一时疏忽险些小河沟里翻船,不过,你却怎么想到那是个陷阱的呢?”

    “呵呵,属下并没有刻意去想,殿下将安危交与属下,属下自然事无巨细,有备无患,没想到歪打正着,话说回来,也是殿下您洪福齐天……”

    “呵呵,好了,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些恭维的话,冷烟,无论如何,我欠你一命。”宁婉向内挪了挪,并张开手臂,关冷烟会心一笑,习以为常的上榻,靠在宁婉怀里。

    前一刻还在外人眼中的冷面首领,此时,流露出真心实意地妩媚柔情。

    “殿下别说这个,当年没有殿下,冷烟要么早已不在人世,要么便在楚国卖笑为娼,苟活于世,殿下的恩德冷烟就是拼了性命也不能报答万一,对了……”关冷烟忽然想起另一事,“殿下打算何时回云京?”见宁婉探究的目光,又解释道,“两天前,燕国四皇女来了,属下安排了极乐馆给四皇女下榻,另外叫翠乔寸步不离的伺候着。四皇女似乎十分关心殿下回朝的日期,属下想着,她这次来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事儿?”

    “特别的事儿?无非就是皇太女之位,不过,以她的资质,我总是不太放心的。唉,本还打算静养几天,罢了,离朝议还有几日?”

    “还有五日,按照预定计划,殿下应该在四日后回京。”

    “那就提前两天回去吧,另外,明日叫傲卿来一趟,今儿个月末,她逢一、十便巡营,这里离她的大营不远,来往更方便些。”

    “是。”宁婉的话关冷烟都一一用心记下,宁婉见他忍了又忍,眸子里似乎还有话要讲,不免笑了,“有事情就摊开来,外头我不晓得,只是在我面前,你藏不住事儿。”

    “呵呵,殿下,其实属下要说的还是和燕国四皇女有关,殿下有没有觉得四皇女对翠乔似乎有些不同?”

    “哦?连你也看出来了,这事儿上次子桓也提起过,怎么,四皇女开口了吗?”燕国四皇女上官妍倩,宁婉的知交老相识,虽然朝堂上不怎么得意,情场上却是一等一的高手。

    “还没有,不过属下冷眼瞧着,也不差这几日了,恐怕就是在等殿下呢!”

    “嗯,看起来她是真的动心了,也难怪,翠乔的样子和皓君的样子颇有几分相似。”皓君是上官妍倩的侧君,名叫连皓,人称皓君,表示尊重之意,然而,几年前却不知何种原因没了。“好时机呀,我正琢磨着燕国皇室之中该有个体己的自己人,翠乔好歹跟了你也有两年了吧,到时候该怎么说你就拿捏着办。”

    “是。”见宁婉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关冷烟起身放下帷帐。回眸看去,床榻之上,宁婉一张俊秀的脸庞睡得沉稳,关冷烟满足地笑了笑。

    有时候,人不能太贪心,他庆幸,他很知足。

    一 乌夜啼 下

    沈傲卿到来的时候已近黄昏,一抹残阳映红了半山的庭院,几株晚枫垂着半扇红叶,朦胧的霞光扫过青色的穹顶,晚风习习,光雾霭霭,沈傲卿放眼朝远山望去,忽然有了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

    宁婉只穿了一件玄青色家常的袍子,脚下清泉淙淙。少时她习惯了素色的衣裳,后来被册封为皇太女,内府虽然也备了许多华贵绚丽的装束,她却只吩咐收着,平日并不常用。

    沈傲卿见关冷烟和宁婉的贴身小侍流鸢都不在侧,便猜想宁婉是有话单独问她,于是肃了肃嗓子,躬身行礼,“殿下金安,末将来迟了。”

    宁婉手指微微一动,回眸灿然笑着,“俊廷你可算是来了,再不来的话,这玉阳甘露就真热得化成烟了。”俊廷是沈傲卿的字,宁婉一向都是这样称呼她的。

    两人相对而坐,亭中的石桌上正用温碳烘着泥盘,泥盘上一只白玉酒壶。宁婉亲自斟了一杯递过去,沈傲卿忙不迭躬身接了,鼻下深深嗅了嗅,便仰头一饮而尽。

    “痛快!呵呵……”沈傲卿并不客气,自顾自斟了第二杯酒。这回,她喝得极慢,一口一口细细品味,任甘醇滋味在唇齿间萦绕回荡,还不时露出陶醉的憨笑。

    能叫一贯不苟言笑的沈大将军如此开怀得意的,世间惟有两物,销金断玉的凤鸣剑,和闻名天下的玉阳甘露。

    转眼,一壶酒便下了肚,沈傲卿意犹未尽,宁婉举着茶杯微微含笑,“下次吧,本宫叫人多带些回来,你也知道这酒太金贵,稍有不慎,路上就会失了原味。”

    “呵呵,末将明白,末将就这点粗浅的喜好,倒叫殿下费心了,听说这玉阳甘露三年才产十坛,末将方才能喝到满满一壶,哪里还有不知足的?噢,对了,听关公子说殿下受伤了。”

    “嗯,不妨事。”见沈傲卿从怀里取出伤药递过来,宁婉没怎么矫情,直接收入囊中。“本宫找你过来是想问问,本宫离开这一个多月,朝堂上可还安宁吗?”

    “实话实说,情况不大好。”沈傲卿行伍多年,脾气自然是直来直去,“白羽珍与柳冷泉这两拨人争斗不休,大有操戈之势。殿下也知道,您上一辈没几个有用的宗亲,陛下呢,身子又时好时坏,诺大的一个云京就由着他们折腾去。禁卫二军倒还算安静,只是近来京边忽然多了许多流寇,又做下好几桩大案,京畿防卫司和京兆尹衙门也被弄得疲惫不堪的。前儿个末将得到了军报,不知谁的命令,骁骑军三日前已过了汜州,按脚程算,四日后抵达云京城外二百里的罗盘店。高鹏这个老女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真不知道她究竟想干什么,无令擅自调军视同谋逆,她难道不知道吗?”

    “调军,有名义吗?”宁婉喝干了杯中的酽茶,拈起一枚蜜饯丢进口里。

    “据说是协助京畿平寇……,多可笑呀!放着禁卫二军不论,单兵马司足有五千人,也费得她这带人日夜兼程往云京赶?”

    “嗯,是有些奇怪。不过本宫觉得不妨事,骁骑军一向是陛下的亲支,高鹏的舅舅乃是先帝的贵侍君,你方才刚说本宫上一辈的宗亲都不顶用,这不,白白便宜了咱们一个。对了,听说高鹏有个女儿叫高岚轩,是你当年的同科?”

    “是,我们一起入了殿试,算是同科,也算是同袍。”沈傲卿看着宁婉的眼神,了然的点点头,“今晚回去末将就立刻派人联络她。”

    “好。”宁婉有伤在身,茶也不能多喝,又坐了一会儿,两人都起身,缓步拾级而上,半山间有一观雨楼,从楼上眺望远方,景色倒也舒展。

    宁婉眉头微蹙,依旧在思索高鹏调遣骁骑军之事,不妨沈傲卿有意无意的问了一句,“殿下可曾看了内府送来的参选侍君的名单?”

    “啊?”宁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沈傲卿说的是太女君择选之事,不由放声大笑,“俊廷,本宫记得你一向都不近男色,这件事从你口中问出来,大为蹊跷呀!”

    “呵呵,殿下说的是呀,末将也是想了一路到底问不问,后来还是觉得,母命难违。所以殿下尽管笑话就好了。”

    沈傲卿笑得憨直,也笑得从容,宁婉略略寻思,“母命难违?你娘荣国公?难不成参选的人里头有……?”

    “是呀,是傲然。”

    “傲然?”宁婉先是一惊,随后哑然失笑。“没想到你娘竟会舍得!傲然还不到十五吧?”沈傲然,荣国公沈丹黎最小的儿子,嫡君所出,沈傲卿的同父幺弟。在宁婉的印象里,那不过还是个不经世事的懵懂少年。

    沈傲卿微微点着头,“的确刚过十四岁的生日,虚岁才十五。不知殿下对傲然他……”

    “本宫若记得不错,本宫曾与你说过,傲然性子活泼,无拘无束,若是非要禁锢在深宫里,只会折了他的翅膀,断了他的灵性。本宫与你情同姐妹,把傲然一向当作弟弟对待,等有一天他找到了意中人,本宫这个做姐姐的自然要送一份厚礼去,你说是吗?”

    话到此处,宁婉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沈傲卿面上笑着,心里轻轻舒了口气。这个答案,可能是令她母亲遗憾的,却是她心底希望的。

    两日后,宁婉一行回到唐国国都云京,回太女府之前,与关冷烟一同先去了云间楼。

    云间楼,云京商铺中最高的楼宇,位处云京城东最繁华的紫隆道。紫隆道上多是京中巨贾的店铺门面,南毗文华街,皆是三品以上大员的宅府,北邻贵荣街,乃是子爵以上贵戚的聚集地,可谓寸土寸金。云间楼楼高十层,足占了半条街宽,楼阁雄伟富丽,比皇城中一览众生小的望月阁也毫不逊色。而且举头望去,一眼根本望不到楼顶,只觉凭栏间云朵缭绕,虚幻缥缈。用老百姓的话说,望月阁只是举头望明月,云间楼却是云深不知处,此乃云泥之别。

    宁婉拾级而上,伤口处似乎还隐隐作痛,关冷烟跟在后头,见她停下脚步,一手按在肩膀处,就急忙想去搀扶。而这时自上而下,翠翘清脆的声音传来,“哎,四殿下,您慢着点!……”

    话音未落,宁婉和燕国的四皇女上官妍倩已经打上了照面。

    “四姐!”宁婉的称呼很是亲热,温厚的笑容在人眼里说不出的自在。关冷烟不着痕迹的收回手,就势行了个礼。上官妍倩满面春风似的挽住了宁婉的胳膊,仿佛自家的姐妹一般,“三妹,可想死姐姐了,快来,翠翘都布置好了,我打楼上就听见他们议论说你到了,这不,忍不住下来接你。”

    “呵呵,四姐你就是性子急。翠翘,你也是,怎么不拦着四殿下呢?”上官妍倩在燕国众皇女中排行第四,宁婉姐妹三人,她是最小的一个,于是,这对相识多年的姐妹在称呼上很自然的保留了对方的排行,自顾自衍化出“四姐、三妹”之类的称呼,她们身边的人听得习惯了,也见怪不怪。宁婉二人相扶上了顶楼,此时气候已冷,虽说高处不胜寒,但硕大的花厅中却暖薰蒸腾,如春色盎然。

    宁婉的目光扫过花架上那一盆开得正艳的“冠世墨玉”,微微一笑,花色相映,眼角似乎更多了几许柔和,“四姐辛苦了,这样的季节还有这么好看的牡丹花,四姐一定费了不少功夫吧。”

    “还好,三妹你不是最喜欢牡丹吗?正巧一年前我府上来了个花匠,看样子普普通通的,却没想有喜人的好手艺,特别是培育这牡丹花。所以我来之前,特意叫他备下一盆,你若看得上眼,等我回去,一定命人再多送些过来。”

    唐国的云京和燕国的东都相隔何止千里,要不是有求于己,上官妍倩也犯不着这样大费周折的投其所好。宁婉眼角的余光扫过跪在一侧徐徐斟酒的翠翘,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情窦初开含苞待放的时节,翠翘的脸上略施了一层薄薄的脂粉,使得双颊红润盈人。轻巧的嘴唇好像在泉水中浸泡的樱桃,或羞涩的掩口,或妩媚的含笑,纵然不是宁婉喜欢的那一种,不代表不是上官妍倩魂牵梦绕的。

    宁婉笑盈盈的拨弄着“冠世墨玉”的花枝,“四姐一番心意,小妹受之有愧,小妹前些日子得了一批上等的古玩玉器,四姐若不嫌弃,尽管挑些喜欢的带回去吧。”

    “哎,古玩玉器见得多了,屋子里成天摆着,我也是懒得去看一眼,你若真心谢我,不如……”上官妍倩接过翠翘递来的酒爵,就势在翠翘的脸颊上摸了一把。“三妹,姐姐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宁婉不在的几日,上官妍倩其实早就对翠翘上下其手,不过翠翘毕竟是宁婉指派的人,上官妍倩一天不得到宁婉的同意,就不算名正言顺……

    “三妹……”见宁婉迟迟不说话,只自顾自赏着花儿,上官妍倩心里有些打鼓,盘算着究竟该怎么说才能把翠翘要到手,又不伤害两人的颜面。

    半盏茶的功夫之后,宁婉仰起脸,目光在白玉酒壶上一转,“酒冷了,翠翘去把酒温温。”

    “是。”对于上官妍倩如此明目张胆的暗示,翠翘看不到宁婉的脸色,心里却早就又羞又怕。宁婉的口气与往日没有半分区别,翠翘平复着内心的惶恐,端了酒壶匆匆退下去。合上门的那一刻,翠翘用手拍了拍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口。此时,厅内传出一阵阵恣意的笑,翠翘附耳偷听,却听不真切,只得暗自咬紧了嘴唇。

    或许是揣摩着宁婉究竟会不会把自个儿送人,翠翘只顾低着头走,刚转到楼梯口,迎面上来一人,翠翘躲避不及,砰的一声与来人撞在一处。手一抖,酒壶掉在地上,顿时碎成了两截。

    翠翘吓得脸色有些发白,抬头看时,原本扑腾的心顿时更加慌乱。

    沈傲卿按了按被撞疼的前胸,撞了人的小侍还呆呆的跪坐在地上,一脸错愕、惊慌甚至委屈的表情。沈傲卿轻嗽了一声,“你没事吧?”明明是自己被人撞到,但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更像那个欺负了人的。沈傲卿无奈,心里默念着好女不要跟男子计较,便亲手把翠翘搀扶起来。她向四周张望,确定没有发现别的小侍,又转回身对翠翘问道:“殿下可在?”

    “哦,殿下她、她在。只是,燕国的四殿下也在,要烦劳沈将军去楼下的小厅稍候。奴才……给您带路吧。”翠翘弯腰拾起摔碎的酒壶,方才轻微的扯动令他的发带有些松散,他不禁趁沈傲卿下楼的功夫迅速重新扎好。九楼的小花厅也备了薰笼,暖洋洋的香气洋溢着,翠翘的神态是娇羞的,手指揉搓着腰间的花穗,只是多一眼也不敢抬头看,“沈将军请稍等,奴才给您去泡茶。”。

    时辰稍稍等的久了些,但端来的茶是上好的乌龙,沈傲卿抿了一口,脸色渐渐舒缓下来。翠翘有些抱歉,“隔壁茶房里一时找不到乌龙茶了,所以奴才去找关楼主要了些,叫将军久候。”

    “你怎么知道本将军喜欢喝乌龙茶?”沈傲卿不是没见过翠翘,只是她领军多年,一向不近男色,对于小侍更不会留心。“你也是伺候殿下的吧?你叫什么名字?”

    这话问出,翠翘的脸上闪过一丝隐隐的失落,上次自己给她倒茶,她也问过,可是好像事隔不久,她却已经忘记。“奴才叫翠翘,翠色的翠,连翘的翘。”回答恭敬,无心的人自然听不出那心底交织的失望与渴望。

    见沈傲卿喝完了一杯茶,翠翘很自然的便上前又去给她倒了一杯。沈傲卿端起了茶,眉头微微蹙着,似犹自沉浸在思绪中,并不知翠翘正偷偷打眼在瞧。

    忽然,门外头人喊着,“翠翘!翠翘!”

    “哎,来了!”或许是心虚的缘故,被那声音一惊,翠翘的脸腾的红了,他急促的向沈傲卿福了福身,“奴才告退了。”

    门关上的时候有轻微的响动,沈傲卿怔了一下,然翠翘的离开她并不在意,茶是七分热的,她只觉得入口刚好。……

    宁婉将手中的那张蜡纸焚了,看着火苗一蹿一蹿的跳动,脸上一丝表情也看不出来,沉默的就仿佛泥塑了,却透着冷冷的寒气。沈傲卿晓得这是宁婉怒极的表现,那封信她也看了,当时又惊又恼,几乎差一点就把蜡纸撕烂。还是宁婉轻轻拍了她的手,把蜡纸取回去,将上面的字誊抄了一份,后将原本付之一炬。

    “卑鄙无耻的小人!”邱玫若低声咒骂着,愤愤不平的模样。沈傲卿和关冷烟同时冲她使个眼色,示意她噤声。邱玫若不满的把头侧过去。她是崇武十九年的探花,虽为一介儒生,却是最敢于直言不讳的一个。也是这般的耿直个性,便受了佞臣的排挤,当了一个给东宫皇太女鞍前马后跑腿的冼马。初见之时,邱玫若的脖子挺得硬硬的,似乎膝盖以下都弯不得,但一场棋拼杀下来,她心甘情愿甚至说甘之如饴的开始替宁婉卖命,至今已有春秋五度。

    “静文也不在朝里,若是她在,想必能给殿下一些好的提议。”

    “她在也没用,这回,平王和雍王摆明了联手来对付咱们殿下,这条计也真够毒的呀,要不是咱们也有人……”宁婉的眼光投过来,邱玫若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其实她也不知道究竟谁是眼线,每一次信鸽都是落在关冷烟处,那个笔迹也只有宁婉才识得。

    “他们这次……欺人太甚。”宁婉长吁了一口气,似乎想把胸中的愤懑都排遣出去。然而纸上的流云行草各个看着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得人心神不宁。“静文不在,子桓,宫里的事就烦劳给你。”

    桓是邱玫若的字。邱玫若使劲儿点点头,“殿下放心,臣一定鞠躬尽瘁……”后半句没说完,宁婉摆了摆手,微微一笑,“事情未到绝境,无需后话。三后日才是大朝会,我们一定还有转机。”

    “不错,末将也以为平王和雍王与咱们相争已久,旧法子都用尽了,才想出这等龌龊的毒计,只是,这说法也太说不通!亏她们想得出来,难道陛下会信吗?”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况且本宫和父后曾在冷宫待了八年,外人看来,本宫这个皇太女不过是个摆设,早晚要给本宫的两位好姐姐挪出位置。”宁婉说出“好姐姐”三字,嘴角勾起一阵冷笑。“她们实在是迫不及待了。本宫一味忍让,她们却越发不识趣,只认为本宫软弱可欺。仗着各自的势力,立长立嫡争来争去也就罢了,如今,她们竟要准备翻天了。”

    “殿下,属下有件事不大明白。”关冷烟疑惑得问着,“白相柳相势同水火,平王依仗白相,雍王依仗柳相,二人不也一直争斗不休吗?”

    “即便如此,咱们殿下仍是她们的最大障碍。”邱玫若清清嗓子,“就算咱们殿下曾经不得陛下宠爱,但立为皇太女几年了,陛下丝毫没有要废黜的意思。咱们殿下的封户去年年底又多了一成半,雍王只多了半成,平王就连半成都不到。冷烟,这里头就要看看门道。”话到此处,邱玫若有些自信的笑了一下,“不是我枉自揣测,倘若说别人我就没把握,陛下那边对殿下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你想呀,平王和雍王原以为咱们殿下不得宠,说不定哪一天就寻个错处给陛下废了,那两个人于是各揽了一处势力,斗得你死我活。结果呢,咱们殿下先是深居简出,然后按兵不动,循规蹈矩,步步为营,越来越得到陛下的赏识。所以说,她们才坐不住了。”

    “还有一点,母皇的身子怕是……”宁婉轻轻叹了口气,其余三人的脸上都显出惊措的神色。邱玫若随即了然一般的点头附和,“不错,这可能是她们认为能利用的最好时机了。”

    “子桓,白羽珍和柳冷泉门下咱们能控制多少人?”

    “不是很多,柳相门下过半,白相门下不足三成,况且成色都不太鲜亮。”邱玫若的形容好比挑选山货,但意思简单明了。

    宁婉心里有了些计较,“俊廷,高岚轩是否联络了?”

    沈傲卿颔首,“已经联络过了,她的回复很有意思,说会提前一日抵达当面详谈。”

    “哦,她主动提出要来找你?”宁婉的脸色在听到这话之后慢慢缓和下来,“也好,到时候你领她来见本宫吧。”

    “殿下……”沈傲卿觉得此举有些冒险,想反驳却见宁婉在沉吟中露出了平常的笑容,“子桓,白相家的那位公子也参与了选侍对吧?”

    “是,白相的独子,白玉彦。”

    二 卜玉郎 上

    “少爷,您看这珠子怎么还跟上次一样呀?店主,上次不是说三五天就来新货,有又大又圆的东海明珠吗?怎么着,你糊弄我家少爷是不是?”小侍容嫣瞪圆了眼睛,腮帮子也气得鼓鼓的,这叫宝庆斋的薛老板心里头有点发虚,赶忙陪笑着对白玉彦点头哈腰的,“白公子,真是对不住,您是晚来了一步,小店新到的那颗东海明珠已经被人给定了。”

    “哦?可惜了。”白玉彦轻轻叹了口气,向四处打量了几眼,“薛老板,可否烦劳您拿出来叫我欣赏一下呢?”

    “这个……”薛老板话刚到嘴边,容嫣已经嚷嚷起来,“什么这个那个,看一眼你会死呀……”

    “容嫣,不得无礼。”白玉彦回眸,目光有些严厉,容嫣吐吐舌头,往后退了一步,不再吱声。白玉彦有些期待的看着薛老板,柔柔的笑着,“行吗?我只是想看看而已,东海明珠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如果薛老板方便的话……”

    “方便,方便!白公子您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去拿。”毕竟是当朝左相的公子,薛老板这个小门面怎么敢得罪。她一溜儿小跑很快回转。当锦盒打开了的一霎那,屋子里其他的珠玉都似乎失去了颜色,变得黯淡无光。

    容嫣眼睛都有些发直,啧啧道:“好家伙,这就是东海珍珠呀,太美了。”

    白玉彦小心翼翼的将明珠拿起来,放在眼前仔细端详,半晌,又十分不舍的将明珠放回了锦盒中。薛老板刚要收起,白玉彦喊了一声“慢!”,一只手按住了锦盒,有些恳求的看着薛老板,“不知何人下了定钱,我愿意出双倍,只求将明珠转让于我。”

    “白公子,这个小人就为难了,凡事总有先来后到,小人既然收了定钱,岂有反悔之理呀?”

    “薛老板,你可要想清楚,我家公子是什么人,云京中谁敢开罪,你可别一时糊涂,将来自讨苦吃。”恶狠狠的话说出来,容嫣却还是那般理直气壮。薛老板的脸色顷刻间开始发白,心里头一阵阵打鼓。的确,白相的弟弟就是当今皇上的贵君,她这样小门小户的小老百姓,就算是借十个胆子,也不敢得罪势力滔天的白府呀。“薛老板,你还犹豫什么呢?我家公子又不是不付钱。”容嫣说着掏出银票就甩在桌子上。白玉彦觉得此事十分之不妥,正想开口,门帘一挑,邱玫若三步两步就走了过来,一把将装着明珠的锦盒抢在了手里,对着白玉彦二人冷冷一笑,“好一对仗势欺人的主仆,佩服佩服。”说着佩服,眼中却清清楚楚写满了不屑和讥讽。

    容嫣平日出门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受得了这个,早早的挡在白玉彦身前,指着邱玫若骂道:“哪里来的狂徒,光天白日的,竟然敢抢东西!”

    邱玫若嗤嗤一笑,“呦,做贼的倒喊起捉贼来,我抢谁的东西了?定钱是我交的,我还亲自跟薛老板讲好的,谁来买她也不能卖了,薛老板,你说是不是?”

    薛老板使劲点点头,“是呀,白公子,就是这位小姐( 指点江山君莫笑 http://www.xlawen.org/kan/28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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