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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4 部分阅读

    或许就能够得到一张达伦第尔王子俊美到了极点的脸。如果换一个适合的场合,这绝对是一张能让所有女人发疯的脸,甚至于就连许多男人也会为之倾倒神醉。

    此刻的达伦第尔一点也不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叛逆者,他的双眼清澈透澈,完全没有阴谋落空了的疯狂疲态。他轻啜了一口美酒,然后把酒杯在手中轻轻摇晃起来。紫红色的酒浆与他手上紫红色的宝石戒指交相辉映,一道华丽而病态的艳丽波澜随着他的晃动在幽暗的大殿之中荡漾开去。

    “我刚跟自己打了赌,赌的是在我喝完这杯酒之前,你就会进来。看来……我赢了。”达伦第尔王子微笑着对路易斯陛下说道。他的目光完全聚集在陛下的身上,仿佛看不见我们的存在。

    “你不想坐下来么,我亲爱的哥哥?”他指了指王座上首的一把椅子。

    路易斯陛下向前走了两步。里贝拉伯爵拉住了陛下的袖子,冲着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和达伦第尔王子靠得太近。陛下坚定地从他手中抽出了衣袖,缓缓走上前去,坐在了那把椅子上。我们只有跟着他走过去,侍立在他身旁。

    “这一杯是敬你的,我的哥哥。敬温斯顿帝国最杰出的统帅又一次赢得了胜利,愿战神与你永世相伴。”待陛下坐定,达伦第尔王子高举着杯中的美酒,几乎是热情地为自己的兄长祝福着,随即把酒一饮而尽。他的神态和语气热情诚恳,这使得宫殿中的气氛越发诡异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路易斯陛下缓缓地问道,他的声音随着激动的情绪一同颤抖着。

    “我真的不如你,哥哥……”仿佛没有听见兄长的问题,达伦第尔依旧自顾自地说道,“……我搅尽脑汁想要打赢这一仗,可是没有用。无论我怎么努力,终究还是要比你差了一点。那帮白痴还想劝我撤到北部山地积蓄力量东山再起。他们懂得什么?北部山地土地贫瘠、人口稀少,根本没有再与你战斗的资本,最多只是花几年时间让我再输一次而已。既然已经注定失败了,那就没有必要再争下去了。像现在这样,多好啊……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坐在一起了吧,已经几年了?哦,七年了,那时候父王还在,他就坐在这里……”他指了指宽大的王座,“他总是对我们说……”

    “我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路易斯陛下激动地站了起来,对着达伦第尔王子大声喝道。他的眼眶红红的,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滴落,流成一片悲伤的溪流。

    “为什么?”达伦第尔王子微笑着侧过来看着自己的兄长,“这很重要吗?反正现在结果已经很明显了,你赢了,哥哥,我输了,输得一塌糊涂。不过说起来,你觉得我今天表现得怎么样?一开始你吓了一大跳吧。我一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两侧的防线会作出不同的反应……不过管它呢,后来还是你赢了……”今天的战斗在达伦第尔王子的口中轻松得就像是一场马球比赛,始终让他回味无穷。奇怪的是,尽管他彻底输掉了这场战争,并且注定将会为之付出代价,但他看起来仍然感到心满意足。

    “回答我的问题!”路易斯陛下忍不住一把抓起自己的弟弟,对着他的脸大声吼叫着。那个一贯以优雅高贵的仪态面对别人的温斯顿王储在自己的兄弟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的陛下纯粹就是个暴躁绝望的兄长,在不听话的弟弟面前无能为力。

    “一个国王,一把镶着黄金的椅子对你就真的那么重要吗?”陛下嘶声吼叫着,“你知道你害了多少人?让多少无辜的人枉死在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中?你讨厌我,恨我,我知道!你想让我离开、让我死、想得到父亲的宠爱和国王的宝座,这都随便你!可是无论是什么事情,你只要冲着我来就好,冲着我一个人就好!你想要当国王就来告诉我啊,我会让给你!你要什么我都让给你!可是你凭什么要把那么多无关的人牵扯进来,你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我就是为了不要你再让着我!”忽然间,达伦第尔王子一把将路易斯陛下推开,指着他的鼻梁大喊起来。他雍容华贵的仪容在顷刻间崩溃成屈辱的碎片,随着他愤怒的目光一块块剥离下来。

    “你凭什么一定要让着我!从小,从我懂事的时候起你就是这样。只要我想要,最好的糕点你会让给我,最好的衣饰你会让给我,最好的配剑你会让给我,最好的战马你会让给我,就连王位、连这个国家你都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地要让给我,就像打发一个乞丐一样打发我。谁给你的权利这样做?在你这样做之前有没有想过我的感觉……”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些什么!”

    “知道吗,路易斯,你这是在侮辱我,侮辱我你懂吗?就算是一条狗,它咬你的时候你也会踢他一脚,可是无论我对你做过些什么你都不会正眼瞧我。我就那么卑贱吗?就这么让你瞧不起?就连你的好胜心和虚荣心都挑不起来?”

    “不止是你,就连母后和父王也这么看待我。母后临终时说,她一点也不担心我,因为只要有你在,就一定会好好保护我。她不知道我恨死了这种说法。我不需要任何人来保护我,尤其是你!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发誓要让你重视我,看得起我,就算是为此犯下滔天罪行、成为你的敌人、让你痛恨唾弃也要让你不再让着我。”

    “为了这一天,我准备了整整七年。我找到迪安索斯挑起战争,把你派遣到德兰麦亚,像一个野心家一样四处安插亲信。只要你在那时反对我,和我争夺,我就会立刻放弃这一切。可是你没有,就连一点不快的意思也没有向我表达过。无论我怎么逼你,你都微笑着退让开去,就像是在哄一个婴儿。”

    “父王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他甚至想直接把王位传给我,因为他知道你肯定会让给我。这是对我最大的羞辱!我在他临终前让他留下了传位给你的敕令,我不想当国王,我就是想当叛逆,想做一个恶人,一个能让你怨恨的大坏蛋!”

    “是,你是很聪明,很了不起,从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无论是什么课程,你只要听一遍就会明白,而我却根本不知道那些宫廷教师在说些什么。骑马、射箭、剑术、战术……无论什么你都比我强。你十四岁的时候就和父王一同出征西部丛林,十六岁时就独自统兵平息北方的盗匪。你说得不对,我不恨你,一点都不恨你,甚至都不嫉妒你。你所得的一切都是因为的优秀,那是你应得的荣誉。你是我的偶像,我只是崇拜你而已。当你骑在马上和父王站在一起、威风凛凛地率领着大军出征的时候,我崇拜你崇拜得发疯,甚至想去吻你踏过的土地。”

    “可你不能因为这样就瞧不起我。我是你的亲生弟弟,是血管里流淌着和你一样血液的人!我想你像对待一个男人一样对待我,这难道很过分吗?我不要你让着我,我要你和我争,认认真真地和我争一把输赢。我知道或许我这一辈子都比不过你,可是我只希望你能抬起眼来看看我,把我当成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对手!我根本不在乎什么狗屁王位,也不在乎会把多少人牵扯进来,我只想逼你再和我争一次,不留余地、一心求胜地和我争一次。哪怕我必输无疑,我也只希望你能和我争一次而已!”

    “而现在……”说到这里,达伦第尔王子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他重新站到路易斯陛下的身前,骄傲地挺起胸膛,“……我的目的达到了,哥哥,你终于认认真真地看着我了。就是这样的目光,当你与别人争斗时认真的眼神。这是你最让人崇拜的时候,我做梦都在希望你用这样的目光看我一眼。”

    路易斯陛下震惊地望着眼前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男人,不止是他,里贝拉伯爵、卡莱尔将军、还有我,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在这一刻,我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评价达伦第尔王子的行为:他的神志无疑是清醒的,而且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清醒、都要明智,可他的所作所为却又疯狂到了极点,甚至不惜发动一场战争来博取兄长的正视。

    “对不起……”路易斯陛下满怀着内疚和悔恨,不住地喃喃自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想。我只想听母亲的话,好好照顾你……对不起……我……我对不起你……”

    人类的情感,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它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东西。有时候,爱与恨这两种完全相反的感情所表现出来的形象居然是那么相似,而同样是对亲人的爱意,有的人表现的如此深沉,而有的人则会表现得那么极端。

    对于达伦第尔王子,我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钦佩。但是隐约间,我因为他挑起这场战争的罪孽而对他的恨意,莫名其妙地淡薄了许多。

    “好了,我已经做完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件事了,现在,我该去面对我最后的时刻了。”说着,达伦第尔王子微笑着拍了拍路易斯陛下的脸,转身向大门处走去。

    “达伦第尔!”陛下惊呼着拉住亲生兄弟的手,紧紧地攥着不放。

    “你这样很难看哎,哥哥。”达伦第尔王子伸出手,擦了擦路易斯陛下眼角的泪珠,“从一开始,我就做好这样的准备了。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这辈子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要知道,能像我这样心情愉快地面对这一刻的人可实在不多呢。”

    “你不能死,我要你活着……”路易斯陛下乞求地望着自己的兄弟。

    “然后呢?把我放到北部山地去,做一辈子想要推翻你的叛逆?算了,这样的失败有一次就够了。或者,再把王位让给我?那还不如杀了我。再不然,像历史上那些争夺王位的失败者那样,在我的头上套一个铁铸的面具,一辈子关在囚牢中,不许说话,也不许写字?”达伦第尔王子用力将陛下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扯开,微笑着坚定摇头道,“不要让感情蒙蔽了你傲人的智慧,哥哥,我已经没有任何道理继续活下去了。而且,我想在你和迪安索斯签订的协议中肯定有我的命这一条吧。”

    达伦第尔王子的话让路易斯陛下全身一僵。确实,尽管在协议书上并没有把达伦第尔王子的死亡写入条款,可在签订协议的时候,迪安索斯王子那含蓄而明确的暗示却是我们有目共睹的。

    王子转过身,迈着缓慢的步子一步步走向大门。他的脚步很从容,那不是一个失败者的脚步。

    很快,他走到了门前,轻轻推开厚重高大的门板。

    一道斜阳从打开的门缝中射入宫殿,把王子的影子直拖到路易斯陛下的身前。

    大门一点点地合拢,发出沉闷干涩的声响。阳光和影子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窄……

    “咣当!”宫殿的大门再次闭合在一起。达伦第尔王子的身影和阳光一齐消失在宫门处。

    黑暗平静的沉默,再次降临到这座宫殿之中。

    第二十二卷 征程 第二百零一章 大时代的休止

    “弗莱德,弗莱德·古德里安。”英俊的少年士兵面无表情地对我讲出他的名字。一头黑色的头发在额前随风飘散着,闪出两道闪烁着晶莹光泽的眼睛,犹如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

    那个年轻而骄傲的身影犹如一尊浮雕,永远拓上了我的心中。

    那是我们的初见。那时我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次见面对我都意味着些什么:它改变了我的一生,让我的生命中拥有了值得骄傲和回味的时刻;它带给了我一份最可珍贵的友情,并让我的生命因此而变得有价值;它在我面前铺开了一条通往崇高荣誉的道路,使我有机会与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人们为伍,有这个荣幸亲眼见证一个新时代的产生。

    但是,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抛弃这一切幸福和荣耀。

    我希望自己从来就是一个默默无名的酒馆老板,在自己的酒馆中醉生梦死,做这时代大潮中的一粒灰尘,被凡庸的琐事永远埋葬在历史的最底端。

    或者,我还可以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一个愚蠢的、怯懦的无能军人。哪怕我的运气糟糕到了极点,在第一次踏上战场的时候被敌人砍成肉酱,以一个绝望的失败的形象永远告别这个世界,这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我不在乎,这一切我都不在乎。如果我有机会可以重新选择的话,就让我成为一个最鄙贱、最无知的庸人吧。我愿用我美好富足的一切事物去交换那刚刚过去的七年时光,把这段真实的历史变成一个幻象、一个梦,一段只存在于我的想像之中的、从未发生过的时间。

    否则,你要让我如何面对这悲伤,这椎心刺骨的、让人几欲发疯的绝望悲伤?

    ……

    谁也没有想到,病魔袭来得那么迅速、那么猛烈。在烈鬃城一战之后,我们高贵的朋友弗莱德一病不起,就仿佛那最后一场绚烂的胜利燃尽了他脆弱的身躯里蕴藏着的仅有的生命力。

    他发着高热,不住咳血,什么都吃不下去。疾病狠毒的触角一刻不停地缠绕着他,即便是在最深沉的夜晚也会用剧烈的咳嗽搅扰我朋友的安眠,让他无法平静入睡。即便是最雄健的身体也无法经受得起这样的折磨,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地衰弱下去,甚至于下午的模样就比早晨更让人揪心,而到了晚上,疾病的影子在他的身体里就渗得更深了一分。

    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弗莱德还能保持清醒,但这只会增加他的痛苦。撕心裂肺的咳嗽随时都有可能打断他虚弱的呼吸,长时间的窒息使他的嘴唇变成了可怕的青紫色。刚开始时,米莉娅配制的止咳药水还能发挥一些作用,可是几天之后就再也看不见效果了。有几次咳嗽正好发作在弗莱德服药的时候,他的全身不住抽搐着,把混着血丝的黑褐色药汁喷得满身都是,看上去既狼狈又污秽。

    每当见到他这个样子时,我都痛苦得恨不得立刻死去。我宁愿那个躺在床上正承受着病魔永无止境的折磨的人是我自己。那怎么可能是弗莱德?他一直都是一个那么骄傲那么坚强的人,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绝境、面对着什么样的敌人他都绝不会软弱屈服,难道他不是任何东西任何人都无法击败的无敌勇士么?而现在,他却被疾病轻易地击倒在床上,就连吞下一口药汁这样简单的事情对于他来说都变得艰难无比。

    原本我们还希望能立刻送弗莱德回到圣狐高地,可是当我们刚刚越过国境线、来到提特洛城时,弗莱德的身体就再也无法承受任何车马的颠簸。我们唯有将他安置在城堡中。

    病房的门被悄悄推开,又被悄悄掩上,从里面走出来的是满面倦容的米莉娅。她的眼中全是血丝,手里提着药箱,神情有些恍惚地向我们走来。

    在门外等候的我们立刻迎上前去。

    “他怎么样了?”达克拉急切地问道。

    米莉娅低垂着头,什么话也不说。

    “你到是说话啊,他到底怎么样了?”暴躁的脾气让重装步兵指挥官失去了理智。他双手抓住米莉娅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冲着她的脸大声吼道。

    “你疯了,达克拉!”红焰和罗尔连忙冲上前去把他粗暴的双手拉开,我一手接过米莉娅手中的药箱,一手护着她对达克拉大喊着:“你不能这么对待米莉娅!”

    是的,他没有权利这样对待米莉娅,没有人有权利责备她。自从弗莱德患病以来,善神美丽的信徒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病房和她的实验室中。为了寻找能治好弗莱德的药方,她几乎翻碎了历代名医留下的医学案例,甚至向土著居民们求教,想在他们近乎巫术的治疗手段中寻求一些灵感。每天夜晚她都陪伴在弗莱德的身边,即便是病人最轻微的动静也会把她惊醒。许多次,她就那样握着弗莱德的手掌伏在他的床前沉沉睡去,我们甚至分不清她究竟是在睡眠还是因为过度的疲劳而昏迷不醒。

    最痛苦的并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深爱的情侣身患重病,而自己身为一个医者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陷入死亡,这份精神上的摧残才是最残忍的惩罚。为此,米莉娅甚至抛弃了自己对于医学药理的执着,转而向她所信仰的至高神达瑞摩斯求助。每当弗莱德服用一种新药时,米莉娅就会跪倒在神像前虔诚地祷告。

    为了得到达瑞摩斯的保佑,她甚至试图通过拒绝进食来取悦她的神明。在这之前,她一直反对像这种把信仰和医学相混淆的举动,而现在无论我们如何劝说她都不愿放弃这样做。无力的绝望犹如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她的精神依靠,让她像一个无知村妇一样做出了许多荒唐事。我们几乎已经不能确认米莉娅的神志是否正常,现在的米莉娅,无论是什么荒诞无稽的事情,只要你告诉她这样对弗莱德的健康有好处,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尝试。

    这一切让米莉娅的身体几乎和弗莱德同时衰弱下去,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年轻的信徒头顶已经泛出了一层灰白色的头发。她几乎是在成心伤害她自己,或许身体上的伤害会减轻她心中的痛苦。我们无法阻止她,也不知道如何阻止。或者说,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应不应该去阻止她。我们不确定究竟什么才是对的,在为她执拗的牺牲感到痛心和怜惜的同时,谁又能否认自己的心中也一直期盼着她所做的那些荒唐的尝试能够奏效呢?

    在死亡面前,原来我们都是如此的软弱,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我轻轻搂住米莉娅,抚摸着她的肩膀。她消瘦得连肩胛骨都让我觉得扎手。

    “别理达克拉,米莉娅……”我轻声安慰着她,“……他就是这个脾气。我们都很担心弗莱德,可这不是你的错……”

    米莉娅目光呆滞,依旧低垂着头,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看见我们。她两眼惊悸地望着我手中的药箱,似乎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米莉娅……”她的反应吓了我一跳,我忙放下药箱,用力摇晃着似乎陷入了疯癫中的医者,“米莉娅你怎么了?你醒醒!你别吓唬我们……”

    “我不知道!”蓄积了多日的绝望和痛苦在这一刹那彻底迸发出来,猛地,米莉娅双手紧抱着胸,蜷曲着身躯蹲下身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病症!这都是我的错!我的错!那时候我以为他只是受伤的后遗症,如果我早一点察觉……我原本能救他的,是我害死了他,是我的错啊……”

    “你不要这样,米莉娅……弗莱德他……他会没事的,他肯定会好起来的,就像以前一样……还记得吗?他受过多少次伤?那么重的伤他都活过来了,这次不过是这样的一场小病……小病。来,笑一笑,笑一笑……他肯定会没事的……”普瓦洛急忙搀住米莉娅,想把她从地上拖起来。他的嘴里不住口地劝慰着,可却没有丝毫的说服力。他拼尽力气想要挤出一个开朗的笑容。可现在,做这样一个简单的表情对于亡灵术士来说似乎是一件比击败神明还要困难的事情。他脸上的肌肉难看地扭曲在一起,让人看不出这究竟是哭还是笑,可滂沱的泪雨已经滚滚涌落,他却浑然不觉。

    “看看我……我在笑呢,你看,我一点都不担心,他从来都不是个……不是个让人担心的家伙……”普瓦洛的声音悲切地扭曲着。

    我再也无法承受这巨大的悲伤,伤心的泪水夺眶而出。普瓦洛的话语完全起到了相反的效果,他的忧伤抽干了我们控制情绪的最后一丝力量,周围的朋友们纷纷撒下了眼泪,粗豪的达克拉甚至坐在地上大声号哭起来。

    “咳咳……”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从病房内传出来。

    号哭中的米莉娅立刻收住了悲声,连脸上的泪水也没有擦一擦就急忙推开房门冲入病房中。我们也纷纷止住了哭泣,跟在她身后拥近了病房。

    弗莱德刚被疾病从他难得的安眠中折磨着醒来,他右手抵着自己的咽喉,左手拼命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就像个即将溺死的落水者在水面上挣扎着。

    米莉娅连忙扶他坐起身来,一手轻抚着他的胸口,一手端过床头的药碗,把颜色浓郁的药剂灌进他的口中。过了半天,这些药剂终于起到了预期的效果,把弗莱德从折磨人的痛苦中暂时拯救了出来。

    米莉娅取过一块手帕在弗莱德的嘴边擦了擦,当手帕从他嘴边拿起时,上面染着刺目的红色印记。

    “你……又哭了……”半躺在米莉娅的怀中,弗莱德伸出枯瘦颤抖的手在爱人的眼角上轻抚着,带着无限的痛惜,“傻瓜……这……这不值得……”

    “我没有……”虔诚的女信徒连忙用手遮在眼上轻轻擦拭起来,口中遮掩道,“只是被迷了眼……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弗莱德轻轻摇了摇头,两只手用力地撑住床面,虚弱地挣扎着。米莉娅连忙把他搀扶起来,让他能够靠着床沿坐起身。

    “我休息的……已经够多的了……”弗莱德声音暗哑地说道,仓促的气流被挤出他的口腔,发出凄惨的尖啸声。

    “我只想……我只想趁着我还清醒的时候,和我的朋友们告个别。”

    “你不要胡说了……”普瓦洛大声说道,抗拒着弗莱德的话语。他的泪水一刻不停地涌出眼眶,声音里带着强烈的啜泣,“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

    弗莱德冲着他惨然一笑:“这没用的,我的朋友,看来……我很快就能到你的守护女神那里去了,我感觉得到。”

    “不会的,绝不会的!”我大声叫嚷着冲到朋友的病榻前,用力抓住他的胳膊,一边痛苦一边对他大喊着:“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要让我看见一个王国,一个没有战争也没有饥饿的国家。我答应过你会活着再见到你,我做到了,你也要说到做到……你不能骗我,你不能把我们每个人都欺骗到你那个美好的梦境中去,然后随随便便地就把它拿走了。”

    “对不起了,杰夫……”他稍稍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指,有些惭愧地向我微笑着。他的微笑依旧是那么让人温暖,可他苍白的面容却让我痛彻心肺。

    “看来……我要偷懒了呢……”他将双眼投向窗外,仿佛能够透过院角的围墙看到整个世界一样,憧憬地望着蓝色的天际,“真想亲眼看一看啊,哪怕只有一眼也好,那样的……咳咳……那样的一个国家。那是汤米告诉过我的地方啊,只可惜……”

    忽然,他把目光转向我们,既期盼又恳切地说道:“不过,我没有骗你呢,杰夫,你们会看见那样的国家的,一定……一定会的。那样的……那样的国家不是我能够给你的,只有你们的双手才能创出一个这样的国家,我相信……只要你们还活着,就一定能……咳咳咳……”

    急促的咳嗽又一次打断了年轻王者的话语,米莉娅拼命忍住自己的泪水,想要为弗莱德铺好被子。

    “瞧你说的,你都在说些什么啊……听我的,只要你好好休息,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弗莱德用力按住了米莉娅的双手。比起刚才,他此时的面色出奇的好,面庞红润,声音洪亮,就连手上的力气也比刚才大了许多。只有他的眼神,逐渐凌乱地涣散下去,里面的一朵生命的火光越烧越弱,逐渐失去了光泽。

    “罗尔,罗尔……”他大声呼唤着。

    “我在。”冷漠的战场杀手此时也忍不住泪如雨下。他轻轻跪倒在弗莱德的床头,双手抓住弗莱德的手臂,忠诚地等候着他最后的吩咐。

    “依芙利娜聪明、善良,也很……也很勇敢。她会成为一个好国王。你要好好地……咳咳……好好地保护她,帮助她……答应我,你们也都要答应我……”

    没有人会反对他的要求,任何要求。罗尔首先立下誓言,而后我们也纷纷都这样做了。就这样,远在圣狐森林的依芙利娜成了德兰麦亚王国的新任女王,而这时候,她还在期盼着我们回归的消息,对此一点也不知情。

    了结了这桩心事,弗莱德的目光终于彻底暗淡了下去。他低唤了一声:“真暗啊……我冷……我冷……”两只手在面前仓皇地抓着。米莉娅死死握住他的双手,用力把他搂在怀中。

    “是你吗?汤米?卡尔森队长,雷利,你们来接我了?你们都在这里,这真好……真……好……”

    “真……”

    永久的沉默犹如一块白色的绫布,覆上了弗莱德的身躯。

    当他终于离开我们、离开这个留下了他太多足迹的世界时,我正站在他身边不到一步的地方,看着他的呼吸一点一点的停息。

    这一刻,我连哭泣的机能都彻底失去了,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一片麻木。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脏在跳跃,感觉不到自己的血液在流动。这个世界似乎变暗了,除了弗莱德那张瘦弱衰败的面孔,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的生命似乎已经跟随着弗莱德的灵魂离去了,那完全的麻木让我失去了一切知觉和思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历史,犹如一首无尽的交响,自众神创世以来,就不曾停止过它嘹亮悠长的奏鸣。那高高在上远在世界之巅的那双万知万能的大手,挥动着时光的指挥棒,将源源不绝的时光长河划分成一篇又一篇时代的乐章。

    在这无尽的演奏之中,总有些伟大的人和伟大的事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成为格外醒目的时代强音。

    弗莱德死了。

    历史随着他最后一口呼吸发出了哀婉的弦音,终于渐渐陷入了暗淡的沉静。

    那是一个时代令人哀痛思慕的最后休止……

    第二十三卷 终章 第二百零二章 终章

    战争已经过去整整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新生的德兰麦亚邦联合众王国终于从最后一抹战争的阴影中挣脱出来,迎接到了第一道和平的曙光。新王国的首都建在圣狐高地的中部,那里原本是我们初入圣狐高地时亲手建起的第一个军营。经过多年的建设,它已经成为了一座雄伟高大的都市,与法尔维大陆上任何一个国家的首都相比都丝毫也不逊色。银星河从城市中穿过,向扬向西北方更辽阔的疆土,一直汇入晨曦河,奔流入海。无数条道路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涌来,再铺往更遥远的四面八方,直通往整个王国的每一个偏僻的角落。

    新首都的名字叫做弗雷斯希特,为了纪念王国的开国君主弗雷德里克·卡·古德里安而得名。尽管我知道这不是他的本名,但我觉得用这样的方式去悼念我那位可敬的朋友是非常合适的。

    在和平到来后不久,我也终于有机会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在这座城的中央广场东南角开了一家小酒馆,作起了我梦寐以求的酒馆老板。酒馆的名字叫做“炽热狂欢”,这是许多年以前,弗莱德为我和拉玛取的名字。对于我来说,这个名字意味着很多。每当闲暇的时候,我总喜欢搬一把椅子坐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那块酒馆招牌。那总能让我感觉我正和那些往昔的朋友们坐在一起。

    在广场中央正对着酒馆大门的方向,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青铜雕像,雕刻着一个年轻的战士正骑在一匹高大的战马上。战马怒鬃倒竖,前蹄高高扬起,就像是要踏破雕像下的大理石基座一样。而马上的战士头戴王冠,左手拉住缰绳,右手豪迈地将战刀指向前方,神采激昂地转过头来,张大了嘴巴,仿佛正在向着身后的追随者们高声呼叫,率领着他们发起勇猛的冲锋。乌亮的金属把战士的英勇无畏展现得淋漓尽致,把这慷慨奋战的一刻凝成了永恒。

    这尊题为“国王指引我们前进”的雕像出自一个雕塑大师的手笔,取材于弗莱德战斗的事迹。这确是一件非常出色的作品,直到今天,每当我看见它时,仍然能在心头泛起一阵激荡的波澜,让我忍不住想起当年与我伟大的朋友并肩作战的激|情岁月。可是说实话,这尊雕像和弗莱德本人完全不像。没错,他脸部的轮廓和身材确实和弗莱德很相似,挥刀立马的动作也很像。为了做到这一点,那位雕塑家的确认真揣摩了能够找到的弗莱德的所有画像。问题出在雕像的表情上:那是一张狂热而冷酷的脸,除了战斗的激|情和对胜利的渴望,那张脸上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雕像所刻画的是一个英雄、一个国王、甚至是一个无敌的战神,唯独不是一个人,一个有感情、重友谊,能够攀住我的肩头会哭会笑的友人。

    这或许就是世人眼中的弗莱德吧,一个无所不能、百战百胜的英雄王。对于他们来说,这就已经是全部了。而对于我们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我们英勇的朋友终生不曾婚娶,更没有什么子嗣,我们遵循了他的遗命,拥戴依芙利娜成为了王国的女王。事实证明,弗莱德临终时的安排是正确的。在登基的同时,依芙利娜将伦布理族大祭司的职责传给了巨牛部落的酋长艾克丁。她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拆除弗雷斯希特城的所有城墙——正像当初这座城市刚开始建设,还只是一座拥有几座木屋的兵营时,弗莱德向她描绘的那样,敞开胸怀容纳来自各方的人们。年轻的女王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率领自己的人民,而她的出身也决定了她会不遗余力地推行宗教信仰自由和种族、民族的平等。

    罗尔变成了亲王,这让他在与我们相处时显得有些尴尬。他同时还兼任着宫廷近卫军的总指挥,始终不渝地保卫和爱护着依芙利娜,这既是在履行对弗莱德最后的承诺,也是出于他对自己的妻子发自内心的忠诚。

    每当夜晚降临,酒馆里就会变得热闹起来。那些贪图美酒佳肴和爽朗开怀的人们总是三五成群地步入酒馆,在这里,他们可以畅饮整个法尔维大陆最醇厚的麦酒,也可以尽情享用美味诱人的烤肉。还有一样绝对不能错过的,那就是酒馆老板娘玛利安亲手烤制的面包和糕点。总会有一些仰慕英雄之名结伴来到这里的年轻旅行者,想要在这座以英雄为名的城市中痛醉一场。每当这时,我总喜欢安静地坐在柜台边上,听那些勇敢的孩子们讲述自己对弗莱德的崇敬和爱戴。我喜欢看着他们热忱的脸在争辩和讲述中逐渐变红,眸子从明亮变得暗淡,终于沉沉睡去的可爱样子。或许是人老了,眼花了,想的事情也多了,在他们身上,我似乎总能找到些我们年轻时的影子。

    达克拉和罗迪克正坐在门边对饮,他们当然不会告诉别人自己是王国军总帅和王国上将、第九兵团总指挥。即便是成了高级军官,达克拉争强好胜的脾气也没有丝毫改观。每当酒馆中有人夸耀自己的臂力,他总会按耐不住第一上前挑战,之后他就变成了被挑战者,接受好事酒徒的轮番挑战,直到把最后一个人的手死死按倒在桌面上。他曾经在这里创下过比赛握力连胜两千场的纪录,直到他五十五岁的时候这个纪录才被一次失败中断,而这次失败也是最让他骄傲的一件事情。

    击败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儿子,年轻的王国军官达卡特。这个孩子和他父亲年轻时一样的强壮——甚至比他还要强壮,但那执拗暴躁的脾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年少的时候,他强健的身体和冒失的脾气让他很是闯了不少祸,二十岁那年,他因为一次冲突在大街上被一个叫做卡罗琳的姑娘打得鼻青脸肿,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又屡次不走运地被那个姑娘打得鼻青脸肿,又过了一阵子那姑娘成了他的妻子,从此他天天被打得鼻青脸肿。

    罗迪克与以前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他很早以前就开始谢顶并且发福,早已不复年轻时那勇武不凡的模样。不过他那一丝不苟有条不紊的脾气倒是一直没有多大变化。在战争结束后不久,他就与( 星空倒影 http://www.xlawen.org/kan/29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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