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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部分阅读

    怪状的搭配脸红,但是绫永远固执己见,在绫箫之争中,羽永远站在箫的一边,原因很简单:绫常常在父母不在的时候,用长头发遮住脸,把舌头伸得长长的,突然从门背后跑出来,吓唬羽。而箫则静静地端个小板凳和羽并排坐着,把剥好的花生一粒粒地放在她的手心里。  那时陆家的姑娘有几个固定的节目:献宝,试妈妈的衣裳,捡石头,用石笔在新砌的洋灰地上画画。三个姑娘一人一个小藤箱,里面装满了宝贝:各色的糖纸,洋画,弹球,拣来的矿石,各式各样蝴蝶和昆虫的标本,还有妈妈给的漂亮小扣子,外婆给的小梳子小镜子……应有尽有,隔一段时间,三人就要把各自的宝贝拿出来展示一番,是谓“献宝”。试衣裳则要等若木高兴,盘箱子的时候,三人就紧粘着不走,试穿妈妈的旗袍,还要在胸前满满塞上两块手绢。捡石头一定要在雨过天晴的时候,石头被雨水冲刷干净了,才露出绚丽的本色。至于用石笔画画,那是若木的发明,有一天,三个女儿都在写作业,玄溟在厨房里做饭。若木实在无聊了,就拿了根石笔在洋灰地上画了个猫。绫看见了,就学着画,箫和羽也跟着。  事情就出在石笔画上。羽记得清清楚楚,幼儿园放寒假的时候,老远就听见家里闹成了一片,玄溟的咆哮,陆尘的怒吼,若木的哼哼唧唧和绫的放声痛哭,羽是从小就对家里的这一套习惯了的,但是这一次好象格外厉害些。  羽进了家门。看见家里的洋灰地面上,俨然画着一个裸体女人,那女人的某些部位特别夸张,羽看见了那画就心里狂跳起来,她知道父亲刚刚给她们买了《一千零一夜》,那里面有一篇“第二个巴格达女人的故事”,插图画了一个女人被丈夫剥光衣服毒打,那女人的身体弯成了美丽的弓形,充满了诱惑。  绫正是照着那幅插图画的。  在羽的印象里,那次家里闹得天翻地复。父亲打了绫一个耳光。父亲打了绫之后外婆就扑上来打父亲。小小的羽象猫一样窜过去,挡住了外婆。若木远远地看见了,把一块手帕挡住自己的鼻子,惊呼着:“天呐,我们什么样的人家?这样动粗,还不把人笑死!”陆尘喘着气说:“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脸都让你们丢尽了!”玄溟颠着一双小脚往前扑:“陆尘你把话说清楚,是谁给谁丢脸?!我女儿嫁你的时候,你连一套体面衣服都没有,里里外外,有哪一件不是我给你们置办的?绫就是再有错也是你陆家的种!你的几个孩子,都是我辛辛苦苦一手带大的,就是教训,有我在这里,也轮不到你!!”  玄溟的怒吼响彻了整个交通大学的家属院。羽看见窗户上齐刷刷地趴了一排脑袋瓜儿,在那些目光的集体射击下,父亲不再说什么,父亲的脸灰了,羽跟着父亲进了房间,她有些害怕,害怕父亲会突然死去。&nbsp&nbsp

    落角(4)

    羽第一眼见到大姐夫王中的时候就断定,这又是绫的即兴之作。  绫从小就常常有即兴之作。譬如那幅裸体画。羽知道,绫并没有因为挨了揍而收敛自己,不过是比先前更秘密了。羽不止一次地发现大姐绫在各种纸头上悄悄地画非常下流的画。绫特别爱画被捆着的裸体女人,肚子上布满了伤痕,一脸痛苦而迷狂的样子。绫迷上的人照羽看来都奇怪得要命:小学时绫爱她的体育老师,体育老师留着个大背头,一脸没文化,但是他对于绫非常重要,他是她的性启蒙老师。羽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的大姐在四年级就有了自己最初的性经验。在体育老师的诱导下她脱光了自己的衣裳,她看见自己象一条瘦伶伶的小鱼一样被男人的大手捏来捏去。但是体育老师最终还是在一个关键的步骤上停止了,他喘着粗气抑制住自己,他还是理智的,不愿为一个小女生做失足青年。  后来,绫又爱过三夏劳动时的公社书记,爱过一个唱坤角的豫剧演员……每一次都把父亲陆尘气个半死。但是在绫身边的男人,总是不断地出现和不断地消失,而且,一次比一次低俗。对于这些,若木只在挖耳屎的时候,骂一声“下贱!”就好象那被骂的不是她的女儿,而是她过去的哪一个犯错误的侍女似的。若木从不正面与人冲突,她总是拐弯抹角地蹿蹈玄溟和陆尘出面管教孩子,她是个天生的战略家和战术家,一旦把战争全面发动起来之后,她立即就退守幕后,最后出来做好人──玄溟和陆尘一次次地后悔又一次次地上当,充分体现了若木作为一个政治家或者军事家的天才。  羽走进阔别十年的家里。她惊奇看到家里所有的一切都变小了,包括母亲和外婆。绫和箫都变得漂亮了,特别是绫。穿着那时最时兴的墨绿闪光劳动布上衣,把个脸蛋衬得雪一样白,一双八点二十的眼睛也闪着热情的光。绫第一个扑上来拥抱妹妹,指着旁边一个奇高的男人说:“快叫大哥。”  羽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她看见那个男人穿着洗旧的军衣,那也是那个年代最时髦的。绫拉过羽的手,抢着说话。绫说:“你哥的军衣是真的,你哥他是真军人,他是我过去学校里支左部队的排长呢,三代贫农,比咱家成份要好多啦。”绫说这些话的时候陆尘就撇嘴。撇嘴的还有一个人,就是玄溟。在对待王中的态度上这两个人达成了一致。  羽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母亲身上。若木的脸,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皮肤依然是那种雪白,找不出一根皱纹,但是神情里有一种什么东西,比当年还要可怕,羽见了,就在心里打了个冷噤。  羽攒足了全身的气力叫了一声:“妈妈。”羽叫了妈妈之后,忽然觉得这个词已经变得非常陌生,这个词已经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它不过是和任何其它词一样的词,所以羽觉得自己叫妈妈的声音非常空洞和虚飘。  若木淡淡地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但是若木心里的怒火,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减退。她看见了小女儿就想起了过去,想起她在四十岁那一年本来曾经有了一个儿子,可是因为眼前这个古怪的瘦丫头,她的一切辛苦都白费了,她的命运被完全改写了。  陆尘急忙找出话来:“那天你不见了,我和你妈妈真着急啊!谁也想不到你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有几百里路呢,你那时才六七岁的人,是怎么找到的呀?”  羽看看父亲没有回答。实在想不起是怎么找到金乌的了,那对于她来说似乎已经是两世前的事了。  陆尘又问:“金乌到哪里去了?怎么没有看见她?学费花了多少?生活费她管,我们已经很感谢了,她不过是我的一个学生,不能让人家太破费。”  这时若木就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对绫说:“怪不得你爸爸跟我们没有话,原来都留着跟心尖儿上的人说呢!”  一颗橡皮子弹准确地打中了羽。羽本来就很难做出什么欢乐的表情,过去的一切,如同刀刻斧凿一般,伤口太深了,何况羽,从来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在所有的关键时刻,总是很笨,总是事与愿违。  若木又看了羽一眼,悠悠地说:“你回来了,很好。如果不是那个表子走了,你还不会回来吧?可怜我们这些年,为你把心都操碎了。你也太狠了,你怎么就下得去手?!我家三代都是吃斋念佛的人,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就生出你这样的东西?!……”  久违了的哼哼即即的哭声象利剑一样直刺入她的神经,她久已麻木的神经一下子复苏了,那尘封了的一切突然都现出狰狞的本相,接下来父亲就要怒吼了,然后是拳脚交加。她下意识地靠住桌子,那个已经摇摇欲坠的八仙桌,但是面对父母的那一侧脸颊却神经质地抽动起来,她的姿式象是随时准备逃跑。  父亲陆尘只是沉沉地哼了一声。父亲老了,嘴角两旁的纹路更加深了。那两道纹象是苦纹,好象聚集了深深的苦难。父亲的眼睛显得特别混浊,好象总有游移不定的泪水。羽清晰地听见父亲说:“算了,孩子刚回来……”但是这句话的回声消失在母亲若木歇斯底里的哭声里,若木忽然自己往自己脸上抽着耳光,边哭边说:“我该死!都是我该死!我怎么就忘了她是你最心爱的女儿呢?!……我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挣不了钱的家庭妇女,人也老了,哪比得上你的女儿,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那么招人喜欢呢?!……”陆尘气得发抖,颤声说:“你说的都是什么话?是当妈妈的说的话吗?难道羽不是你的女儿?……”若木高举一双白色骨殖一般的手:“你们看看,你们当小辈的都看看,你们的父亲是怎么对我的!陆尘,我把自己的脸都打肿了,你还要怎么样?!还要我跪在地上给你的三公主磕头吗?……”  羽抓起自己的小包向门口冲去,她的手抖得那么厉害,几乎抓不住小包,但是五十多岁的若木比她敏捷得多,若木飞快堵在门口跪在地上:“我的三公主,我的小姑奶奶,”她涕泪交流地向地上叩着脑袋:“你饶了我吧,你可别走啊!你要是走了,你父亲这口饭我就吃不上了啊……”  羽的心象是炸裂了一样疼痛。她看见父亲脸色灰暗地倒在了破椅子上,外婆颤着小脚正在向自己走来,绫,箫,王中……他们的脸离得越来越近,他们都在说话,羽闹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只觉得一片巨大的嘈杂的声音向她压过来,那声音那么那么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那些声音汇成一片耳语,放大了的耳语。她陡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一幕──她心里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她推开那许多拦截的手向黄昏的暮色冲去。再没有那个碧蓝的、如同蓝水晶一般的小湖,这是一座城市,虽然肮脏和破旧,但毕竟是一座城市。&nbsp&nbsp

    落角(5)

    羽是被邻居的姑娘亚丹找回来的。亚丹和羽同岁,当时在一个粮食加工厂上班。亚丹好象还没有脱掉婴儿肥,但胖虽胖,却胖得美。亚丹每天下班后都趴在桌上写呀写的,但是她写的什么,谁也不让看。  当时羽象条小狗似的蜷缩在一个水泥管道里,被亚丹拽着一只脚拖了出来。羽全身脏得没有哪个地方敢让人碰。  但是羽已经屈服了。她屈服的是自己的身体,她已经没有一点气力了。大家都睡下了。只有田姨的小屋里灯还亮着,但是那盏灯很暗。自从陆家回到这座城市之后,立即把田姨叫了回来。田姨走出来,见了羽,叹了口气。田姨当时已经五十多岁了,动作依然很敏捷,田姨的嘴角上长着一颗痣,表面上显出一种世俗的精明,但细细看去,分明又有一种苦涩,笑起来那颗痣略略一动,就象是嘴有点歪,但田姨是很少有笑容的,即使有,也是需要笑的时候才笑。  田姨打了盆水,重重地放在羽面前:“三姑娘,洗洗吧,你妈刚睡着,别又惹气生。”  可是羽象是没听见似的。她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腿,一动不动。田姨又叹了一声:“何苦呢?一个女孩子家,乖乖听话,好好念书,做做针线,干干净净的,嘴甜一点,讨个喜欢,就是父母说两句,做个小花脸儿也就过去了,干嘛总那么犟头倔脑的若父母生气?将来你做了母亲也就知道了,怀胎十月,容易吗?……”  羽没有说话。羽在心里想,假如把我生下来,又不爱我,就不如不生!接着,她忽然抬起眼睛,问了一句让田姨很久之后还感到惊心动魄的话:“告诉我,我是我妈妈生的吗?!”  田姨看着那双烈火焚烧的眼睛,心里打颤。这丫头可真是个烈种!难怪老太太和太太都这么不喜欢她!这么想着,嘴上就说:“三姑娘,你这么说,你妈要伤心死了!你睁大眼睛看看,看看你们家三个姑娘谁最象你妈?你妈怀你的时候单爱吃鱼,那鱼鲜得很,可后来才知道那鱼有毒,把你妈吓得什么似的,你妈进产房的时候,老太太正生病,是我陪着去的,虽说已经是第三个了,可你妈还是怕呀,把我的手腕都掐紫了,姐儿三个,只你是你妈喂的奶,一直喂到三岁,都五岁的人了,还不会自个儿吃饭!要说惯,你是惯得最狠的!……可谁让你是个姑娘呢?可怜你妈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个弟弟,可是你!……唉,不说了,那是你们家的香火呀姑娘,你连这点道理也不懂?!好了,来洗洗,看脏的!……”  羽突然地把手从田姨的手里抽回去,依然搂着自己的双膝,不说话。  那天晚上,田姨直到凌晨4点钟才睡。田姨和面前这个年轻的姑娘僵持着,最后终于崩溃了。田姨第一次说出不合自己身份的话:“你这样的丫头,将来哪个男人也不会要你!就是要了,也得休你十次!”以田姨的老实本分,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气得急了。可是羽转过头来默默地凝视着她:“那你呢?你那么贤慧,不是也没人要吗?”  田姨全身抖着把手举起来,可还是始终没敢落下去。田姨气得打颤,腿软得几乎站不起来,她蹒跚着走回了房间,留下一句话:“你妈吃的毒鱼,都毒在你身上了,从此后你就是被你爹妈揍死,我也绝对不劝一句!”  羽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在青暗的光线里,羽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阴险的冷笑。那种笑出现在一个年轻姑娘的脸上,格外毛骨竦然。  青暗的光线里,羽看到从小就熟悉的家俱,那些陈旧的已经摇摇欲坠的家俱,在黑暗里勉强地支撑着,她突然觉得自己从小就生活着的这个家,正象这些家俱一样一直在勉强支撑着,那是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家,随时都会倒塌。  青暗的光线里,羽听见外婆的房间传来熟悉的鼾声,鼾声好象比先前苍老了许多,而且是断断续续的,一切除了变得更老,更陈旧之外,什么也没变。  只有绫的房间里,传出一种奇怪的先前从没听见过的声音。绫在用一种奇怪的声音哼哼着,羽真的不知道大姐跟一个陌生的男人睡在一起会怎么样,照她想来,那很恐怖。  羽只在曙光初露的时候微微动了一下,她忽然发现,下身被什么东西粘住了。那是血,是沥青一样粘稠的鲜血。她被淹没在血里,她自以为已经有的定力在瞬间消失,她淹没在惶惑和恐惧之中,她想大声喊叫,她后悔刚才气走了田姨,但是她已经虚弱得叫不出声了。  绫那种奇怪的哼哼声越来越响。  医生说,羽是全身性内分泌紊乱。医生为她开了许多药。可是许多年之后她再与金乌相遇的时候,金乌告诉她,她缺少的只是一种药,那就是爱。&nbsp&nbsp

    落角(6)

    绫明亮的脸色在一个月之后变得灰暗了。而玄溟则面有喜色。当时,王中婚假已满已然回单位上班,他复员后的单位远在西北。他是为了绫选择的西北,因为绫作为最早的一批知青去了西北三线工厂。为了爱情,那时王中可以牺牲一切。与王中同时回去的还有箫,箫也随姐姐去了三线工厂,绫具有很强的盅惑力,只要绫愿意,一般都可以达到目的。  绫开始呕吐的时候就从远方来了个老太太。老太太高高大大的,脸上有几颗麻子,一口浓浓的关中口音,她是王中的妈。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三个老女人,何况又是三个不寻常的老女人。王中妈很勤劳,来了之后就接替了大半田姨的工作,田姨是南方女人,做了大半辈子南方菜,才算被挑剔的玄溟和若木认可,即便这样,若木还常常回忆着做大小姐的时候,那个做过宫庭御膳的厨子。那厨子胖乎乎的一口京片子,宫庭菜就不必说了,老北京的那些吃,真是如数家珍。象什么春华楼的红烧翅根,泰丰楼的清炖燕菜,百景楼的软炸鸭腰,罗汉斋的生扒鱼翅,又有什么玉庆斋的杠子饽饽,芙蓉斋的芙蓉糕马,大亨轩的鸡油烧饼,耳朵眼儿的蘑菇饺子……从大吃到小吃,从山珍海味到香滨大菜,只听一听就要发馋了。  但是经过战乱的若木毕竟有很强的适应力。所以现在让她吃王中妈的大馅包子也没什么怨言,应当说若木还是很好伺候的,前提只有一个,只要她自己不动手就行。  玄溟却没有这般大度。玄溟是个完美主义者,处处要尽善尽美,看着那些巨大的、一个盘子里只能装一个的包子,自然要撇嘴,玄溟是常常撇嘴的,她的撇嘴平时对于敏感的陆尘就象是一把刀刃,而王中妈却浑然不觉。王中妈也是裹了脚的,却远远不如玄溟那般精美,加上人胖,沉甸甸的步伐总是老远就听得见,玄溟听了就撇嘴:“打夯的又来了。”  偏王中妈又不识相,闲聊时问玄溟老太太:你老下过几个?  玄溟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便勃然大怒,又骂外孙女:“找什么样的不好找?专找这样的人家,又不是牲口,怎么生孩子叫‘下’呢?造孽哟!……你们陆家前世作了什么孽,攀上这样的亲家!……”  但是绫的感觉却恰恰相反。这使从小就疼爱她的外婆非常痛心。绫总是说:“妈妈是劳动人民家的女儿,三代贫农,你们比不了。”绫总是在若木面前称王中妈为“妈妈”,令若木十分惶惑。有一回,全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有一盘玄溟亲手做的霸王别姬,绫夹起一块柔软的裙边说:“妈,您吃。”若木下意识地把碗伸了过去,绫不屑地看了母亲一眼,毫不留情地睁大那双美丽的八点二十的眼睛:“我没叫你,我是叫我妈吃呢!”话没说完,陆尘重重地把碗撞在桌上,回房间去了。玄溟有生以来第一次向着心爱的外孙女大吼大叫:“难道她不是你妈?你到底是谁生的?!”  绫每逢知道自己理短的时候就用哭来做武器,绫咧开一嘴小黑牙哀哀地哭,希望得到外婆的谅解,但是这回玄溟绝对没有谅解的意思。玄溟拍着桌子大骂,以至王中妈服小做低的为玄溟扇着扇子,嘴里说道:“老太太快别气着,大热的天,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小孩子嘛,她懂什么?她就是有千日的不好,还有一日的好,老太太就抬抬手吧!”玄溟火爆的脾气历来如男人的早泄,发一发也就没了后劲儿,倒是若木,竟在大吵大闹之中,静如植物地一口口吃着霸王别姬里的精彩部分,吃完了,才把筷子一撂,眼圈儿一红,然后掏出帕子擤一把鼻涕:“我好苦的命!生她的时候,三天三夜都下不来,还是爹给请的比利时大夫,钳子夹破了头,担心得我几年都睡不着啊!还好,六岁上就会念《小妇人》了,谁不夸奖她聪明?我这才一颗心放下来。早知道女儿是为人家养的,可就是没想到人家会上门来抢!亏了这还是在我的家里,亏了我吃的还是自己丈夫的饭!……”越说越伤心,又一眼看见羽背对着自己在月份牌前的镜子里照着,从镜子里可以看见嘴角上似乎有一丝冷笑,便索性推了桌子,把手上正拿着的一把调羹照着羽的脑袋便扔了过去,因为太突然,羽来不及躲闪,调羹擦破了额角。  哭叽叽的声音同时响起:“死丫头!你高什么兴?难道看着你亲妈被人欺负得了意了?为你出了气了?……”  杀鸡吓猴是若木一向的拿手好戏,王中妈再讨厌,到底有亲家母的名份,而绫又已经是人家的人,身怀六甲,而羽,当然是唯一的怒火发泄的渠道了。  可是羽并不懂得这个,她认真地跟母亲计较起来了。她毕竟还是个17岁的少女,她一直努力想做个好姑娘,她一直抱着一个最纯朴的幻想,想让她的爸爸妈妈爱她,可她一次次地心碎了。她甚至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她知道自己的心正在被一种坚硬的金属活活地纹碎,母亲的游戏或许是陆家永远的周而复始的游戏,但在羽看来,这是一种血腥的游戏,这种游戏的残酷就在于它永远闻不见血腥味,却把一颗年轻的心活生生地搅碎了。  羽扑向了若木,为的是自己17岁的尊严,可是无数双手同时拽住了她,无数个声音严厉谴责着她,声音高高低低的都在说:“不管怎么样,她是你妈!她打你骂你都是应该的,可你要听话!要孝顺!……”  那一次,羽终于把心里那句话说出来了:“如果生了我,又不爱我,那还不如不生我!”  “天哪,这个丫头将来要杀人的呀!”若木睁圆一双泪眼,若木是真的呆了,和另外两个老女人一起呆了。这时绫早已回了房间,她不想把业已引开的战火重新燃到自己身上,但是王中妈却冲上来了,王中妈抡起外婆的拐棍,不知轻重在照着这个令人憎恶的瘦女孩拦腰一棒,羽一声没吭就倒下去了。  许久,女人们听见陆尘在屋里的叹声:“打吧打吧,什么时候打到我死了,看看你们怎么办?!……”  绫在屋里哇地哭了,因为她觉得要是再不哭,父亲的怒火或许会转向她。她哭了又哭,哭得玄溟和王中妈都求她:“千万别动了胎气。”于是她们为她煨了汤,在两双档次不同的小脚忙前忙后的时候,若木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用那只金挖耳勺挖耳屎,用悲天悯人的口气吩咐田姨:“快带三姑娘去看看,别年轻轻的出了什么毛病,她虽不把我当妈看,可她到底是我的亲生女儿,性子是烈了些,我心里到底舍不得的。……”心里又恨王中妈:“我们家的事,你瞎掺和什么?猪狗一样的人,也配和我们攀亲戚?!……”&nbsp&nbsp

    落角(7)

    那个中午,太阳烤人,烤人的太阳使人幻想来自水面的鸟,水底的飞鱼。那个中午,陆家的两个姑娘同时住进了医院。  绫进的是妇产医院。玄溟和王中妈都陪着去了。绫走进待产室的的时候,王中也风尘朴朴地赶来了。绫一见王中就尖叫一声,扑进他的怀里,又哭又骂:“你干的好事!你跑了,让我来受罪!你赔!你赔!!你看看,看看!你把我弄得多难看!多难看哪!……”绫哭了又哭,数落了又数落,两个老太太也陪着落泪,感叹着,又想起她们年轻的时候,哪个敢这样当众数落自己的丈夫?又为绫高兴:“眼看就要当妈妈了,要是生个白胖的儿子,该有多好!……”直到护士厉声命令绫躺回床上去,王中已经要被勒断的颈子才算松了口气,但是紧接着绫就高一声低一声地叫起来了,医生进来一量宫项,说是已经开到了八指,急忙用平车把绫送进了产房。  产房外面的三个人坐立不安。一个生命就要诞生了,生长的形式也许有一万种,但却可以简化成一颗发芽的种子,在黑暗中发芽,是不是真的有一种安全感?那一天酷热之后是一场暴雨,产房外面的景色很美,那个荷塘承接着雨滴,飘浮在硕大的叶片上,待天放晴的时候,会有一股青色的风和一两点红色的鸟语,那些鸟在接近天空的时候,会落下一两片白色的羽毛。  但是在产房里面,生命诞生的时候,却是嘶心裂肺的哭喊,绫的声音具有无予伦比的穿透力,它高悬在房间上空久久不下,压过了无数痛苦的呻吟,让产房外面的三个人胆战心惊。就那么喊了一下午,声音渐渐地弱了。护士长走出来说,是难产,吸引器和侧切都不管事儿,还是得剖腹。汗流浃背的王中哆嗦着签了字,就看见一辆平车推绫出来,只能看见一头汗湿了的头发,搭在白床单外面,王中的眼泪就禁不住往外涌,玄溟边掉泪边说:“你买的那巧克力呢,还不快给她喂一块,只怕她接不上力呢!”倒是王中妈沉着,轻轻撩一撩白罩单,中气十足地忽然喊一声:“还不快停下来?孩子头都露出来了,还剖什么腹?!”  多少年之后王中还为母亲在大难来临时的正确判断骄傲:“要不是我妈,你还不是得挨一刀?!忘恩负义的表子!……”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了,把后话衔接在这儿,实在失当,但也让人觉得世事无常,触目惊心。  那一天,当护士倒提着那一个全身青紫的小人儿轻轻拍打的时候,小人儿一声也没哭,护士说,是个女孩,就把她放进了隔离室。医生在当天的病案上写道:“胎儿宫内窘迫,新生儿窒息5分钟。”  电话打回家的时候,若木正坐在窗前掏耳屎。接了电话叫田姨:“跟她们说,我已起好了名字,就单名一个韵字。”田姨垂着眼睛问:“您起这个名字可有什么说道?”若木恹恹地:“有什么说道?不过是偶然想起这个字来罢了。”又轻声嘟囔一句:“一个丫头,又要有什么说道?!……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这是我们陆家第三代的长女,得随我们姓陆。一会儿你跟那个老太太商量商量。要是愿意呢,就叫韵儿,放在这儿,省得她带了到那不得见人的山沟子里去,要是不愿意呢,我们也不勉强,让她一家子带了人走,省得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惹人烦。”田姨点点头,急忙问:“那绫姑娘呢?”若木把眼一睁:“你怎么越老越糊涂了?绫儿不是她王家的人吗?随他们处置罢。”  田姨定神看看若木,也觉奇怪得很,解放这么些年了,她的大小姐已然改变了许多,在外人面前,谦卑礼让,和气有加,可唯独在她──当年的梳儿面前,说话的口气神情竟一点儿没变。每当独自面对若木的时候,田姨总会产生一种幻觉,好象又回到了四十年代,那雪洞似的房间,门外那架葡萄藤,小姐总是喜欢在那架葡萄下打秋千的,那时总是梅花陪着小姐。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那么美丽,好象把所有的葡萄都照亮了。但是最后小姐选择了自己,这是让梳儿──田姨感恩一辈子的事。  到了晚上,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地聚在了一起,好象经过生离死别似的,格外亲热。田姨抱着刚出生的小公主转来转去地给人看。陆尘很晚才回家,一脸灰暗,看了一眼外孙女就低头扒饭了,扒了几口就皱眉头说胃痛,田姨急着找热水袋,说:“陆先生小病小灾从来不说的,说胃疼,想必是疼极了。怕是要看看去呢!”吃了饭又洗了澡、显得光彩照人的若木急忙走上去问寒问暖,陆尘直瞪着她问:“女儿呢?”若木说:“那不,房间里躺着呢。生了一天,虽然赶不上当年我生她时候的艰难,也难为她了。要好好养养呢。”陆尘说:“我说的是羽。”若木这才变脸变色的说:“真的呢,三姑娘上哪儿去了?她姐姐生孩子,她也不露面儿。”田姨急忙说:“您忘了,三姑娘不是腰疼,让隔壁的亚丹陪着上医院了?”陆尘听了,扔下热水袋就站起来,门就在这时候敲响了。  进门儿的是亚丹。亚丹气喘吁吁的,象是走了很远的路。亚丹说话的时候只看陆尘:“陆伯伯,今晚陆羽就住我家了,跟你们说一声,怕你们着急。”若木忙说:“怎么好麻烦你们?还是叫她回来吧。她到底是怎么了?”亚丹依然看着陆尘:“查了,是外伤引起的椎间盘突出,大夫说,起码要卧床一个月。看你们家挺热闹的,也没法儿照顾她,还是去我那儿吧。我爸妈都不常回来,正好跟我做个伴儿。”陆尘正要说话,若木忙抢着说:“要是这么着就太麻烦你了,”又回头对着玄溟:“亚丹这孩子,从小我就看着好,为人厚道,处处知道让人,连我们家羽这么古怪的,她都能处得来,……亚丹呀,要是说羽那腰病,可不是什么外伤引起的,她回来的时候就有腰肌劳损,你好好照顾她吧,她脾气怪,凡事你都要有个担待……”陆尘这才好不容易抢过话头:“亚丹你天天还在上班,不如还是让羽回来吧,田姨能照顾她……”亚丹的眼睛始终只看着陆尘一人,好象这满屋子人只有陆尘是个真实的存在:“羽说了,她不回来,她愿意和我做伴儿。我想好了,我把家里钥匙给你们留一把,我上班的时候,就麻烦田姨过去照顾一下。”亚丹边说边把钥匙递过来,塞在陆尘的手里,嘴里说着再见,逃也似的关上了门。若木玄溟又一起开了门,向外抻着头,叮咛着:“慢走啊,外面黑,可别扭了脚……”  陆尘呆了似的站在身后,手里握着一把钥匙,那冰凉坚硬的金属摸在手里,象是夜里一些事物起伏的身影。面对着冰凉坚硬的一切,他无话可说,永远无话可说,所以他把本来可以流淌出来的,全部凝聚到了心里,十多年后他得的那要命的病,正是这许多年的积累与聚集。&nbsp&nbsp

    戏剧(1)

    多年以前有一个秋天,树叶飘零的日子。有一个女人走进陆家的院门。那女人轻轻敲了一下门。当时玄溟在厨房里做饭,若木在房间里换衣服,陆尘去辅导他的苏联学生,绫和箫都去上学了。因此只有羽听见了那一声门响。但是羽没有及时去开门。而是趴在窗上向外看了看。她看见那个女人穿着翘肩的豆青色薄呢大衣,头发梳成那个年代很时髦的大波浪式,脸上居然化了一点妆,而且有一条十分华丽的真丝围巾围在颈上,在那个无色彩的年代羽顿时觉得她十分美丽。她的美使羽呆了好长时间才去开门。当时环绕陆家的金银花藤都已颓败了,只有靠窗的蔷薇还发出一种惨淡的赭石色。  但是她走进来的时候羽就发现了美中不足的地方:她的身后,还紧跟着一个瘦条条的女孩。那小孩子很瘦,好象比绫还弱小。那女人看了羽一眼就笑了,说这孩子一看就是若木姐的女儿,长得可真象若木姐。就这一句话说得羽满脸通红,羽立刻大叫来客人了。不知为什么羽不喜欢人家说她长得象她的妈妈。  玄溟和若木几乎同时从各自的房间里走出来。但她们的眼睛在同一瞬间暗淡了。玄溟的眼睛里甚至流露出一种怨毒。这时那女人分别向玄溟和若木鞠了一躬,嘴里说着:“姆妈,若木姐,我带孩子来看你们了。”玄溟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回厨房,若木则以一贯的虚假态度很不情愿地微笑着,让羽叫一声孟静阿姨,然后去泡茶。但是女人并没有因为她们的态度有丝毫不快。女人微微一笑,对羽说,别叫我孟静阿姨,要叫舅妈。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对于若木来说却象是汉天雷一样震响,羽看见母亲倒茶水的手忽然一抖,茶水泼了出来。  接着孟静说:“姆妈,若木姐,我和天成是成了亲的,虽然没来得及结婚,可我也不在乎那个名份,这孩子,就是天成的骨血……我知道,姆妈最是大慈大悲的……”  这就是那一天的场面。后来玄溟端了午饭出来,是黄花鱼、素馅包子和白菜汤。那时陆家的饭菜虽说已远远不及过去,但还是要比邻居家吃得强得多。那个女孩一口气吃了六个大包子,以至绫和箫放学回来簸箩里只剩了两个包子,还是破了皮儿的。玄溟端上饭菜的时候就冷冷地宣布:“你们吃了饭就走吧,家里没的住。”但那孟静象没听见似的,只把一双清水眼盯向包子。羽听见若木咬着牙嘟囔了一句:皮厚!羽想孟静可能听见了,但她仍然不失风度地向嘴里塞着包子,每吃两口便要舀一调羹汤,然后再给女儿夹一筷子黄花鱼。玄溟在鄙夷地看着孟静的同时忍不住向那小女孩瞥了两眼,女孩十分敏感地放下筷子,从睫毛的缝隙里向外眺望。女孩忽然用沙哑的嗓子叫了一声“奶奶”,举座皆惊。孟静立即纠正她说:“应该叫加婆。”加婆是玄溟的家乡叫奶奶的称呼,玄溟听了这话脸上就好多了,玄溟说奶奶就奶奶吧,伢儿们,叫么事都行。玄溟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就发出了一道亮光,那亮光和暖而亲切,照亮了那个女孩脏兮兮的小脸。在一边洗手的绫看到这亮光,立即把女孩推开坐在那把椅子上,绫说这是我的椅子,你别抢我的椅子。绫虽然瘦小力气却大得出奇,女孩被推倒在地,额角撞到了火炉上,顿时一缕暗紫色的血流了出来,那血流得非常慢,颜色很暗,就象窗外那一丛在秋风里显得陈旧的蔷薇花。  羽很害怕,下意识地去扶那女孩。但是女孩自己很快就爬起来了。女孩在摔倒的时候仍然紧紧捏着那一小块没吃完的包子。包子被炉灰裹得很脏,但女孩怕人抢跑似的把它一口塞进嘴里,并没有顾及额头上的血。孟静这才舍得放下那一碗白菜汤,打来一点温水为女孩擦洗。玄溟拍了拍那个女孩的头,然后把手里半个破了皮的包子塞到她手里。  这两个房客就这么住下了。  那时,因为陆尘在交通大学的职位,家里住着整整一排平房。就是苏联专家在五十年代初修建的那种四四方方、笨笨实实的平房,虽然并不好看,却很结实,让人想起苏联老大哥生产的那种方盒糖。  第二天,还躺在被窝里羽就闻见了一股香味。闻见香味的同时她听见母亲咬牙切齿地对父亲说( 九十年代中国女性文学力作:徐小斌《羽蛇》 http://www.xlawen.org/kan/36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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