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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部分阅读

    这些词儿在语文老师没教她之前,她已经从大人们的嘴里听得烂熟了。为了表现出与众不同的自信,她主动地找来了箫,她说,胡师傅,请你尝尝我二妹做的饭,好吃得很哩。  箫做饭和她做别的事情一样稳重踏实。箫仔仔细细地把米淘净,炸好了辣椒油,做了一个回锅肉,一个烧豆角和一个西北的特色菜:发菜肉卷。还有汤。箫还在做汤的时候,绫和胡已经把菜吃得差不多了。绫从小因受到外婆的庇护,处处要多吃多占,每次家里吃些好的,外婆总要单留出一份给绫,绫常常要吃了双份,别人倒也没说什么,只有若木要向陆尘嘀咕两句,也并不见得是恶意,陆尘就要气得哼哼:“好吃懒做!”若木是天生的政治家,很会搞平衡,很会抓主要矛盾。陆家的主要矛盾自然是玄溟和陆尘的矛盾。这矛盾要追溯到40年代,当陆尘知道新娘比他大五岁的时候,他头一个感觉就是被人骗了。骗人的自然是他那精明的丈母娘──陆尘从一开始就有些怕她,那老太太坐在管二教室的最后一排,看上去是在从从容容地绣花,但是他总是觉得身后的一双眼睛在慢慢地把他洞穿。后来他们在所有问题上都意见相左,包括对待孩子的问题。绫是玄溟心爱的外孙女,在陆尘那里便失了宠;而羽则恰恰相反,取中的是箫,箫在家里,既没有得到太多的疼爱,也没有受到太多的菲薄,箫是安安静静的,可有可无的。  箫看到桌上的杯盘狼籍,并不说一个字,只脸红红的坐下去闷头喝汤。那时的箫真是个纯洁的女孩子,见了任何男人都要脸红。箫的羞怯狠狠地撩拨了胡,但胡是有经验的男人,懂得在各种不同的场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懂得含而不露和引而不发的道理。所以胡只是有节制地嘘寒问暖了一番,很符合作为一个师傅关心徒弟的分寸。  但是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箫拿着脸盆到水房去盥洗,好象完全是偶然的,她遇见了胡。胡依然是一脸严肃,倒是箫一下子脸红心跳得不知道怎么好,当时箫只穿了一件宽松的大背心,晃晃荡荡的顶出高耸的胸脯,箫看见胡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把胸脯收回去,她弯腰探肩地把身子侧过去放水盆,嘴里含糊地叫了一声:“胡师傅。”  胡却十分坦然。胡坦然地走到箫的面前,十分自然地笑着:“那天真感谢你的那顿好饭菜,厂子里都说你能干,这回我算是领教了。送你件小礼物,算是我的一点谢意吧。”胡说着就拿出一枚毛主席像章,是夜光的,在幽暗的水房里放着莹莹的绿光,箫一看见那绿光眼睛就亮了,那时的像章,是宝贝,尤其是夜光的,刚出来的时候,众人都抢。胡看到箫的一双眼睛就放心了,他大胆地走上前去,很认真地为她别在胸前,为她别像章的时候,他看见那一对饱满的活物正突突地跳着,他的手指象是不经意地触了一下,她的反应简直强烈得出乎意料。  一个月之后,厂子里所有人都知道,胡和箫好了。傍晚的时候,常看见箫坐在女工宿舍的门口,一针针地打毛线袜子。有的老女工就逗她:“悠着点儿,别把眼睛做坏了,鸡上笼,越做越松!”箫抬头望一眼,不作声也不笑,还是很严肃地继续做,象是从事一项什么神圣的事业。她不愿把自己认为很严肃的事情搞庸俗了。  以箫的想象力,怎么也想象不到,正是亲姐姐绫在背后操纵着这件事。在胡指定的那些日子里,绫总是如期而至。绫绝对是性解放的先锋,她从开始就把那么多著名学者通过无数次讨论都没搞懂的问题分得清清楚楚:爱情,性,还有婚姻家庭,是一定要分开的。这三方面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都很重要,缺一不可。爱情,是流动着的,是瞬息即逝的,需要不断地占有,不断地更换;性,于目前来说就是眼前的胡,他能很好地满足她,聪明地、不言自明地满足她各种难以启齿的欲望;而婚姻,最理想的丈夫莫过于王中了:忠心耿耿,体贴入微,山盟海誓,象条狗似的对她死心踏地。而且最妙的是,他不在身边,就是想管也管不了她。所以那一时期的绫如盛开的春花,八点二十的美丽眼睛里处处流露出极大的满足。26岁的绫梳着小刷子穿着娃娃服,看上去就象是16、7的小丫头似的,每当厂子里的老职工见到绫与箫两姐妹的时候,总要开开“妹妹象姐姐,姐姐象妹妹”一类的玩笑,每逢那时,绫的得意之情便溢于言表。  然而,聪明的绫忘了一件事,一件也许是最最重要的事,那就是:事情总是会变化的,而她的个人魅力在变化中也许会大打折扣,仿佛一个故事还没有讲完,便被连根拔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胡的心态起了变化,微妙的变化。他的心里关于两姐妹的天平开始倾斜,向箫倾斜。在绫秋波频送笑靥横生满脸跑眉毛的同时,箫不言不语地为他织好了一件件毛衣一双双袜子,为他把衣服熨得看不出一点折,饭菜做得挑不出一点刺,最重要的,是箫从不象绫那样缠着他,他来去自如,游刃有余,这对于一个象胡这样的男人来说,简直太重要了。那简直就是一切。  胡渐渐开始寻找各种借口躲避绫,在被胡闪过的那些日子里,绫简直就象扎了吗啡一样兴奋,绫下了班以后就骑着自行车到处乱窜,去找胡。借口也很妙:我妹妹要找胡师傅,你们看见了吗?  厂子里的人象看笑话似的看这姐妹俩演双簧。终于有一天,一个得过小儿麻痹后遗症的女工给了绫最后的答案:“你妹妹不是和胡师傅在一块儿吗?俩人吃了晚饭就钻小树林儿了,你没看见?”  小树林儿里的一幕至今让箫难以忘怀。她看见姐姐风驰电掣般地骑着自行车,两只眼睛里窜着火苗,那模样儿象是要来杀人。她看见姐姐把车摔在一边就直奔胡而去,奇怪的是胡的神色并不十分慌乱,好象视死如归地在迎接盼望已久的事情似的,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姐姐又急又快的耳光已经重重地煽在胡长满胡髭的脸上。耳光的声音并不清脆而是疲踏,就象是重物落在棉花包上的声音,她看见胡的嘴角很快被鲜血糊住了。血的幻影飘浮起来,把她的眼前染成一片赤红。她听见赤红的雾里传来姐姐发疯一样的语无伦次的恶骂:“不要脸的,还没过河就拆桥,臭流氓!臭流氓你照照镜子,你也配!你也配一个人霸着我们姐妹俩!……呜呜……你现在用不着我了,不要我了,你也不想想,要不是我说话,我妹妹能理你吗?萧!萧!你要还是我妹妹,从今天起就别理他,他是流氓!是地地道道的臭流氓!……”  绫的性子实在是太急了一点,她的聪明全被她的性子耽搁了,这点很象她的外婆玄溟。假如她能讲点策略引而不发,或者稍微沉一沉,那么最后的结局很可能完全两样,而现在,她注定只剩下了一种结局。  箫呆呆地站着,半天才明白过来,明白过来之后她就觉得一阵恶心。人的心确实可能破裂,如果这种令人作呕的感情是爱的话。但是箫哭不出来,在快要坠落的高原的太阳照射下,箫的脸上隐隐现出两块“老模红”,看上去象雪天里的果子一样朴实,还有那双布鞋,是外婆亲手纳的底子,她一直穿着,这时在夕阳里显得很宁静。  箫的第一次爱情还没盛开就流产了。她闭紧双眼,不愿看见没有了爱情的自己,她知道,她已经被自己的忠贞损伤无余。  而绫,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自此之后,她生活在了人们的白眼和讥笑之中,她那么努力,那么用尽所有的气力展开的游戏,竟有着血腥的结局。两个月之后,收到一封匿名信的王中从兵工厂赶来,把绫领走了。本来象狗一样死心踏地的王中再没有了狗的驯顺,他把绫给揍了,开了这个戒,便一发而不可收。王中的心被伤透了,所以后来他骂 :忘恩负义的表子!──这件事为十年后两人的离异埋下了伏笔。&nbsp&nb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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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木敲响这扇门的时候心里总觉得别扭。她自然记得若干年前,孟静母女那两个不速之客突然闯来的情景,从那时起家里就一直不得安生。最让她鄙夷和不可忍受的,是陆尘的被放逐和孟静嫁给了新一任的院长。这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而且,是在她们母女在陆家躲过了三年自然灾害之后。  大学时代的孟静就从来没入过若木的眼。虽然有两分姿色,到底是小家碧玉,不过是个钟表匠的女儿,而且,她一直那么不顾脸面,狂热地追求弟弟天成,真让人替她害臊。她咬定在天成一生中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是她和他在一起,她成了他没有名份的太太,而亚丹就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她绘声绘色声泪俱下地描述她和天成如何相亲相爱、相濡以沫,并且对玄溟“姆妈姆妈”地叫个不停,弄得玄溟把嘴撇得象油勺一样,若木虽然没什么表情,却是一肚子的瞧不起。在孟静母女住在陆家的那段日子里,孟静对天成一相情愿的爱情一直都是陆家的一个话题。确切地说是玄溟和若木之间的话题,每当玄溟对什么不满、怒火渐渐燃起的时候,若木总是适时地把话题引导到孟静身上,犹如洪水找到了宣泄口,玄溟再不会想现实现世的事情,而是开始前三皇后五帝地怀古,最后以痛骂孟静狐狸精、痛哭天成英年早逝而告终,这是陆家的又一个循环,良性循环。但是这种良性循环并没有持续多久,陆尘就被放逐了。而孟静嫁给了新任的院长,无论玄溟和若木的语言多么刻毒,但最后的胜利者却是孟静。  所以,如果不是陆尘动了气,一定要把羽叫回来,若木是绝不愿走进这扇大门的。  但是若木的运气很不好,给她开门的恰恰是孟静。孟静早已随丈夫调离了交大,一年也不过回来两三次,却偏偏让若木给赶上了。好在孟静是很会应变的,怔了一分钟之后就堆下了一脸的笑容:“若木姐,贵客呀,快请坐,难得来一趟,快尝尝我带回来的好龙井,是人家送我们老杨的……”  若木依然站在原处,肚子里又在冷冷地笑,她笑孟静三句话离不开“我们老杨”,就象过去声泪俱下三句话离不开天成一样。应当钦佩这个女人的生命活力,她总在不断地做,不断地走动,她走动的时候两脚生风,大小姐出身的若木常常因此感到晕眩,但是她做了十几年了,走动了十几年了,并不见老,只有浅浅的鱼尾纹,步子仍然象年轻时那样有弹性,见到这样的女人若木就全身不舒服:若木的脸仍然是年轻人的脸,可若木的步子却早就有了老态,大约是因了成天坐在藤椅上不动弹的缘故,若木很不善于走路,走上几步就累得很,而她那疲软的脚步,让别人听起来也难受得要命,于是她也就越发不愿动弹了。  若木肚里的冷笑并不妨碍她脸上和颜悦色的表情:“你可别客气,我呀,还真是喝不得茶,现在喝上一口,夜里也要一宿都睡不着,人家送给我们老陆的碧罗春,闻着真香啊,那天我趁着还早,悄悄喝了一小杯,还就是灵,真的那天就睡不着了!你瞧瞧,我这不是穷命富身子又是什么?现在家里还放着两桶碧罗春,是今年的新茶,你要是喜欢呢,就拿去喝好了。”  孟静噎了口气:都什么时候了,还拿着小姐的款儿,来压人。一面脸上堆着笑:“若木姐是来找羽的吧?羽跟着亚丹上班去了,她现在亚丹的厂子里当了临时工,你不知道?”  孟静怀着一种欣赏的心情看着若木的脸渐渐苍白。若木鼻子里嗤了一声:“这个死丫头,专跟人唱对台戏!家里又不是养不起她,偏要去当什么临时工!下贱!……”下贱是若木最常用来骂人的话,听到这个词孟静就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她想起当年和亚丹孤儿寡母的来到这座大城市,背前面后不知遭了若木多少荼毒,亏了还是过去的老同学,还和天成有一段恋情!若木竟是半点情份也不讲的,孟静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若木姐,还是想开着点吧,孩子大了,人大心大,想管也管不了。就说我们亚丹吧,交了男朋友,都不跟家里说,羽也有二十几了吧?操心的事往后还多着呢,你还操得过来?”  孟静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一下子击中了若木,她隐忍多年的脾气一下子发作了,根本没有多加考虑,她把手心里一直攥着的、写着那首诗不象诗、词不象词的那页纸,一直伸到孟静的鼻子底下:“你瞧瞧,瞧瞧!要说管,你也该管管你们家的亚丹了!羽虽然不懂事,到底幼稚,她是写不出这些来的,你瞧瞧,写的是什么东西!……”  若木怒不可遏地把那页纸扔给孟静,转身就走,把门拍得山响。在门口还丢了一句话:“一会儿羽回来,劳驾你叫她回家!”孟静半晌才抖着手展开那页纸。署名圆广的那些句子象一把把飞刀似的跳到眼前,她的心砰砰地剧烈地跳了。但是她到底是聪明的、机巧的,她认出那些字迹完全不是亚丹的。署名是圆广,字迹是羽的,与亚丹完全没有关系,但是她要弄清,圆广究竟是什么人。&nbsp&nb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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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你,圆广是谁?  圆广?没听说过。怎么了?  都这时候了,你还不说实话!死丫头!早晚你爹妈要遭你连累!……  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也不怎么!哪儿那么些怎么了?你以为你大了,是个人了,不把妈放眼里了,告诉你,你还嫩点儿!没有妈有你的今天吗?想当初孤儿寡母的奔到这儿来,妈吃了多少明亏暗气,挨了多少窝心儿脚!我容易吗?呜呜……你觉着你如今挣钱了,你身价高了,告诉你,妈永远在你上边,眼睛再高,高得过眉毛吗?……呜呜……  妈,您说的这是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  不明白?你瞧瞧这,你瞧瞧──明白了吗?  哦……什么圆广,这是烛龙写的,是我的男朋友。  你还说!还说!你还哪壶不开提拎哪壶!告诉你,今儿往后就是有人问,也不许你提这个姓烛的是你男朋友,什么男朋友,你刚多大就知道谈对象?告诉你,这男女的事儿学问大了,就是几十年你也未必悟出来,你就慢慢地悟吧!……  妈妈!──你把这个给我。  不给!  妈妈!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把他卖了,这辈子就休想再让我叫你一声妈!  说什么哪?为个男的跟妈翻脸,臊不臊?我算是看出来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还没怎么着呢,指甲盖就往外长了!叫不叫你都是我生的,男朋友能换人,妈可换不了!  你!你说的什么呀!哦呜呜……呜呜……我走,我不回来你可别后悔!  ……  *          *         *          *           *  我问你,圆广是谁?  ……  说呀,你爸问你,你没听见?  ……  死丫头!又犯犟了!你说话呀!你要气死你爸呀?  羽,你告诉爸爸,圆广是谁?  一个朋友。  呸!一个朋友!你听她说的多轻巧!你从小到大把我们折磨得死去活来,把你养这么大,我们容易吗?现在什么时候,你还抄这样的东西,你是成心把你爹妈往死里推呀,怪不得外婆说家要败出妖怪,你就是我们家的妖怪呀……呜呜……  好了好了,你就先别哭了。羽,爸爸一直担心你,担心你的思想,你小小年纪,思想很灰,这方面,真不如你的两个姐姐,这么下去,你是要犯错误的!爸爸不是吓唬你,我的那些学生,二十几岁犯错误的有的是!  呜呜,生下这样的鬼也没法子,你要怎么样随你去,我们只求你别连累我们!一大家子人,好不容易从那个鬼地方回了城,好不容易呀!呜呜……生下这样的鬼,真是报应啊!……  你有什么权力看我的日记?!  你看看这个死丫头,她还有理了,我是你妈,连你人都是我生的,怎么就没权力看你的日记?!  偷看别人日记犯法!  住口!不许你这么说妈妈!  你们放心,我绝不会连累你们的,我这就走,不会回来了。  ……  以上这两部小品几乎同时在两个家庭发生,两个女孩子,几乎是前后脚离开了家门,几乎是前后脚去了同一个地方──一个巨大的、寒冷而又热烈的广场。&nbsp&nbsp

    广场(8)

    那个4月,那个寒冷而又热烈的4月,因为非常特殊,而被记录在了史册上。那个4月好象一直在下着雨。那个4月之夜,雨水透过槭树丛淋下来,那低而渐大的声音,好象在倾诉着凋零和腐烂,但是每一滴雨水,都令人想起钻石,想起钻石的纯粹。羽进入这个寒冷而热烈的雨夜就被淹没在人海里。那个巨大广场里的人群就是无数的雨滴,人群是透明的,如雨滴一样透明,透明的雨滴背后有一座巨大的灰白色的石碑,它在雨中忽隐忽现。它象是这些雨滴的魂灵,人群的魂灵。  让死的死去吧,  生的魂灵  不是已经在晨光中歌唱了吗?  羽竟然从4月的冷雨中感受到了温暖。那雨水象是无泪者的泪,那样默默无声地飘洒着。那个巨大的广场,那个有着魂灵的喧哗与骚动的广场,这时被各种各样的花环与花圈笼罩着,羽这辈子也没见过的那么多的花啊!可惜都是假的。  羽只有在童年的时候,才见过各种各样的真花。那是些野花,它们独自发了又谢,谢了又发,从每一滴枯黑的血色里,都能衔出星星点点的绚烂。那口湖里的鱼,不断地成群结伙地从水边的石子背后游过,被那湖水漂得发白,漂得幽蓝,她伸手入水,就一直蓝到她的骨缝里。  可现在这些假花很好看,假的并不一定是丑的。这许许多多的花浸在雨水里,好象活了过来。这广场原是一张巨大的白纸,又象是巨大的甲骨、钟鼎或者碑石,人群在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不,是嵌进碑石里的字,有如一个金饰匠人,用锤子把汉字一个个砸进碑文。羽心里忽然萌生出一种巨大的冲动,她想抚摸这些碑文,抚摸千百种思想的澄明,她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成熟了,她的冲动是成熟的冲动。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痛苦的根源。当她还是个小小人儿的时候,就一直渴求着爱,她希望爸爸妈妈爱她,最爱她,后来她又渴望朋友的爱,爱和友情是她的药,非此治不了她的痼疾,她就象个病疾乱投医的病人,她的要求和希望越来越少,后来她只希望能得到一点点药,就象一株即将萎败的野草,只要有一滴露水,就能够复活,可谁也没有把这一滴露水给她。人们太吝啬了。得不到这爱她就身心交瘁,不但心里有说不出的疼痛,那痛竟漫延出来,连皮肤都疼得不可忍受,精神的起因总会引起物质的结果。她只好四处流浪,她想,或许她这一辈子都会是一个流浪者,一辈子都在寻找家园但却没有家园。面对着广场,面对着一座沸腾的大海,看着海水的忘情喷发,看着无数燃着火的粒子,竟相挣脱着胎胞,挣脱胶着在一处的滚滚岩浆,她终于明白了,这所有的人,都是在寻找家园的,大家都是流浪者,他们都是爱过的,都是真心爱过却被爱欺骗了的,一个没有了爱,没有了信仰的民族,除了终身流浪,别无归途。  这时,她听见心里的耳语,忽然变成巨大的声音在广场传递出来:  “阿波罗死了  阿波罗死了吗?  让死的死去吧  生的魂灵  不是已经在晨光中歌唱了吗?  她看见,那个发出巨大声音的人高高地站在石碑上,正是那个叫做圆广或者烛龙的男人,他的身边有个女人,她是亚丹。  亚丹并没有事先和烛龙约好,但是来到广场之后她就有预感──她能在这里找到烛龙。她本有一肚子的话要对烛龙说,但是广场的雨把她心里的怒火扑灭了,她一下子觉得,世界上有比她的问题大得多的问题。但她见到烛龙还是流了泪,她哭着说了一句:“我在家没法儿呆了!……”烛龙就拉了她的手,走上了石碑的基石,她小心翼翼地攥住了他的手,生怕这难得的幸福会忽然跑了,在那个年月,似乎拉了手也要算是一种暗示,一种默契,所以当烛龙拉着亚丹的手登上石基的时候,亚丹的心里全盛满了《婚礼进行曲》的旋律。  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在广场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个身材挺拔丰满的女人,正在拍照,那个角落灰蓝色的返光把女人本来艳丽的面容映得蓝森森的。那个女人,那个由革命与爱情孕育的国际接轨的女人,刚刚从附近那座城市彩排了一台歌舞赶来,那台歌舞歌颂了那个时代的伟人,歌颂了工人农民,但是这个叫做金乌的女人并没有搞清那台歌舞究竟歌颂的是什么,她只觉得那歌舞离真实的生活很远很远,而她能够参加演出,是解除无聊的办法之一。除此之外她还有许多办法,她是那种在任何时代都可以活得不枯燥的人。她热衷于表演,她是《送粮路上》的领舞,她换上美丽的傣族服装便感觉到一种刺激,她知道台下有无数饥渴的男人在盯着她的胸脯,她那被傣家紧身衣束得高耸的、颤动的胸脯。当时的各种舞蹈都是程式化的,会跳一个就会跳许多,有如当时的歌,会唱一首就会唱无数首,起码歌词都差不多。这个民族是先进的,当时就已经懂得了克隆产品,只不过不是用电子或生物克隆罢了,那完全是一种智力,有着这样智力的民族才有可能在远古时代便有“四大发明”。  “迎着东方灿烂的朝阳  披着竹林美丽的霞光  傣族姑娘送公粮  社员们的情意挑肩上  花裙迎风舞哟  笑声满山岗哟  担担好粮献国家  心儿多欢畅哟……  于是金乌便用一种游戏的态度貌似认真地领舞,那几个动作就是在她梦游的时候也能做出来。另外她爱好挑乐队的毛病,每当她用女中音的胸腔共鸣指出乐队一点微小的错误的时候,她心里总是充满着领袖般的欢快。  但是她知道,这一切都跟“歌舞”没有关系,她知道“送粮”给农民带来的绝不是欢笑,而是泪水。她来到了广场,她要把这历史的场面拍下来,将来在末日审判的时候,为历史作证,她的血液里全是勇敢者的血清蛋白,她是革命与爱情的孩子,是最早的“国际接轨”的结果。在这个广场的人群中,她非常独特,独特到她只有把自己藏起来。&nbsp&nbsp

    广场(9)

    那个晚上,那个属于历史的夜晚,有晕红的挽歌在广袤的空间动荡不安地升起。雨越下越大,雷声几乎压住了警车的唿哨声。人们四散而逃。到处都是泥沼和霰弹般沉重的雨点。奇怪的是羽并不害怕,羽不断舔着流进嘴里的雨水,感觉到一股血与土的腥味。羽被一种不可知的东西牵引着,走过那些小水塘和泥沼,所有的人都希望在一瞬间化蝶飞出广场,广场要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羽耳边响起那个耳语。  羽走出了广场。这时羽看见有很多人冲进了广场,拿着棍棒。羽听见高音喇叭里反复播送着一个单调的声音──羽看见她的正前方,有一对背影,一对美丽而熟悉的背影,羽从来不知道他们搭配在一起的时候是那么好看。现在他们叠印在一起,在这个大雨滂沱之夜,迈出那么跌荡起伏的步子,那么有性别的步子,这让羽完全忘了心在一瞬间的疼痛,成为一名观众,在后面默默地欣赏起来。  可是,一辆警车从羽背后呼啸而来,险些把她撞倒。羽看见那警车在那一对背影身后停了一下,那一对背影便突然消失了──在羽来得及喊出声音来之前,消失了。  然后羽对着雨夜狂呼:亚丹──烛龙──  羽听见一个人在黑暗中说:据查,阿波罗死了就是指太阳死了,真是反动透顶。&nbsp&nbsp

    广场(10)

    三个月之后,我临时居住的那座城市消失了。它附近的那座大城市也山摇地动起来。我毫不惊慌,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知道广场那接近沸点的岩浆,一场大雨是扑不灭的。那岩浆在地下流淌,总归要喷涌出来。我提前来到了那座大城市,我记得我在这里还有个家,我的小朋友羽应当在这里,留守着,我早就在想羽了,我离开羽,不过是为了寻找我的母亲,也想摆脱羽的泛滥的情感。为了羽的将来,我必须这么做。  养父母去世后,关于母亲的线索中断了。迈克回国我送他到机场。他答应尽全力帮我寻找。如果有消息,会及时托人给我带信儿。但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看着那望不到边的绿色通道,我就想,总有一天,我会进入这条通道的,一旦我过了那通道,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坚信我的母亲沈梦棠还活着。她是那种充满生命活力的女人。当初她以那么巨大的热情爱着乌进。在1943年5月的一天深夜,我的母亲沈梦棠与年轻的军人乌进,挽着手在延河边散步,五月的月光和花香浸透了他们的肌肤,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暂时忘掉了一切烦恼,受西化教育长大的母亲把自己投入了那个年轻军人的怀抱,但是那个年轻人咬紧牙关克制着自己,他说:“别这样,难道你不知道刘茜和黄克功的事?”  当时,刘茜与黄克功的故事已经成为边区青年男女的一道警戒线──那个由爱情引起的悲剧,足以让人“警钟长鸣”。好军人好青年们都努力使自己成为守身如玉的清教徒,不要再做第二个黄克功。乌进自然也是这样。但是违背人的本性自然会受到惩罚,乌进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都感到不可铭状的痛苦,他唯一的解脱就是再去前线。在前线的炮火峭烟中,他可以暂且忘掉一切。在清醒的时候,他当然知道那是一种自我欺骗,但是在当时,他宁可相信所有的欲望都是罪恶,大敌当前,好青年应当把自己的血肉,无保留地献给国家和民族。  但他眼前的姑娘却说,这是两个问题,保卫祖国与建立爱情,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当时我的母亲沈梦棠给他讲了许多革命与爱情的故事。她讲了《前夜》,讲了那个保加利亚革命者英沙罗夫,与俄国姑娘爱伦娜刻骨铭心的爱情,讲着讲着,他们都哭了,但就在那个时候,有一道贼亮的手电光耀花了他们的眼睛。在那道手电光的映照下的他们的形态显得十分可笑。他们就象业已被蛛网笼罩却还在垂死挣扎的小虫子,巨大蜘蛛的嘴已经离他们很近很近了。  乌进写了检查,一稿两稿,三稿才通过。却没有碰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何等聪明,她想有关方面可能要对她算总帐了。在白区工作的经验帮助了她,她在被关押之前做了一些准备,在接受审讯的时候,她巧妙地利用了两位审干头目的矛盾,保全了自己一条性命。  养母说:“你妈妈把我们都耍了,可我们还是喜欢她。”  什么叫个人魅力?这就是个人魅力!我的母亲的魅力光彩照人,这令我感到骄傲。  我找到了那座空屋。床上还摊着我那套艳丽的蓝丝绸睡衣,但是我的小朋友已经不见了。整个屋子都被尘封了起来,这座大城市的污染已经到了无法忍受和无可救药的地步,这样密闭着的房子里,竟然也积满了这么厚的灰尘。我觉得自己的嗓子和鼻孔里都是灰尘的味道,那些陈年旧事也象灰尘一般泛起,我只是用那套蓝丝绸睡衣象征性地掸了掸床单上的灰,就躺下了,反正自己也是满身灰土。  我是不是太残酷了?那么一个瘦弱的小女孩,从那么远的地方投奔到我这儿,可怜见的,跟妈妈的关系又不好,她是把我当作唯一的亲人了,我闪了她,就那么无情地不告而别,她受得了吗?她──会不会出什么事?  我对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平时我是难得有这种一动不动的时候,我觉得有时间想想事情真是一种享受。但是我的自责瞬息而逝:在如何对待羽这件事情上面,我别无选择。因为我早已发现,那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在情感上却无比强悍,那女孩岂止是爱我,简直是要占有我,占有我的自由,她对我所有的朋友都心怀敌意嗤之以鼻,看看她那双眼睛,在看那个倒霉的迈克的时候,简直象是要把人家给吃了!──这些都让我无法忍受。我是自由的,我属于自由。我之所以是永远的,正因为我的自由。我是永远无法把爱固定在世界的某一点的,无论是风景,还是人。  但是现在,清醒的我在严酷的历史变革的前夜,在一张积满灰尘的床上,开始想念那个小女孩了。那个又古怪又可爱,又倔强又多情,又让人怜爱又招人讨厌的女孩,她的出现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多么的不协调啊!无论是什么时代,她都注定是人类和平友爱交响乐中的一个不协和音。&nbsp&nbsp

    广场(11)

    在那次毁灭性的大地震之后,五十年代的俄式建筑保存完好。羽和亚丹家的房子,一点没有受到损害,但尽管如此,还是受了很大的虚惊。整个交通大学都搭了防震棚,所有的人都住在了外面,除了羽。  羽是第一个醒来的人,或者说,那天她根本就没睡,那天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凌晨3点起夜的时候,她看见外面的天空一片暗红,红得十分狰狞,她刚刚觉着奇怪的时候,灯盏就摇晃起来了,接着,是整个房间剧烈的抖动。  在那次灾难的第二天夜里,戴着红袖标的人们辛辛苦苦地满院转着,挨家挨户地串,但是并不需要他们做动员,人们其实都把生命看得很重,即使活在地狱里,人也愿意活着,当然,我指的是一般意义上的“正常人”。  羽的不正常再一次在公众面前暴露出来:她坚决拒绝住在棚里。那一夜,家委会的大妈直到凌晨2点还在羽的窗前作着动员:“姑娘,出来吧,我们已经向组织保证了,不能失去一个阶级弟兄,我们已经连续三年被区里评上优秀家委会了,现在全院就你特殊,你不能这么坑害我们。”又等了十来分钟,窗户里面终于扔出来一张纸条,上写:陆羽自愿在室内居住,后果自负,与家委会无关。老太太们实在无望,这才慢慢地挪开了。走不多远就忍不住说:“陆家的这个三姑娘,真的是有病呢。”从此,陆家三姑娘有病的说法就在交通大学流传开来,所以90年代羽作脑丕叶切除,谁也不感到意外。  天还只有一丝亮光的时候,住在棚里的人就看见陆家三姑娘背起一个书包走了,陆家三姑娘走起路来象个影子,如同在飘。佯睡的若木当然听见羽悄悄对父亲说:“爸,我走了,到班上去,这几天就不回来了。”然后还没等陆尘反应过来,羽便飘然而去。若木睁开眼,哭叽叽地说:“真是劫数啊!刚刚报过还有余震,她就又跑了,她到底安的什么心?她是嫌父母为她操心操少了,想让我们早点死吗?”若木虽絮絮叨叨的,到底不是在家里,总要收敛些。陆尘合上眼,又长吁短叹起来。  拆棚的那天,绫和箫前后脚回来了,从遥远的大西北回来,看外婆父母和弟妹。在全国最大的那家报纸上用通栏标题报道灾难之后,姐妹俩都打来了电报。细心的陆尘发现,姐妹俩之间并没有互通信息。  幸存的感觉使大家变得善意多了,陆家在团聚的头两个小时里显示出难得的温馨。玄溟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箫问:“羽呢?”陆家的饭桌上好一阵静寂,绫又问:“羽总是不在家,是不是外面有朋友啦?”若木吃进一个炸辣椒,咳着说:“她的事,我们管不了,我倒是惦记着箫,你那么大了,也该谈朋友了,再晚要成老姑娘了。”──  一语未了,绫和箫竟同时变了脸色。箫一口鱼没咽下去就呕了出来,捂着脸跑到厕所,吐个没完没了,竟有呜呜的哭声。陆尘把筷子一摔:“这个家,要是实在过不下去就趁早散伙!别成天大哭小叫的嚎丧!”玄溟把筷子摔得更响,脸只朝着若木:“你听听,老人还在这里坐着,他就嚎丧嚎丧地吼,你问问他,他到底想嚎谁的丧?!”没容若木说出话来,陆尘就直着眼睛说:“姆妈,你老人家也不用跟我过不去,箫到底怎么了,你老人家心爱的大外孙女比谁都清楚!你问问她去!”原来,陆尘早就得到了箫的一封信,信上把姐姐的劣迹一五一十写得清清楚楚,陆尘也回了封信,也说不出什么,只能劝劝女儿别难过,以后还会有好机会,但是心重的陆尘为此事一连三天睡不着觉,只想叹气,又不敢叹出声来,吵醒了若木,本来只想就此把这件家丑按下不表,可事情一来,他依然抗不过自己的脾气。  于是绫也就哭着为自己辩解,绫一哭,玄溟自然就心疼得流泪,( 九十年代中国女性文学力作:徐小斌《羽蛇》 http://www.xlawen.org/kan/36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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