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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部分阅读

    漉的长发沉甸甸地披散着,沉得让那细瘦的身子经不住。她的腰很细,细得让人想起花瓶的颈子,Ru房只有一点点微微地隆起。腰胯之间是柔和修长的流线形,走起路来,两条流线就一闪一闪的,射着水光,好象一个灰色的水妖,在有星星的夜晚出现。  在距离烛龙大概六、七米左右的地方,羽站住了。  星光的流韵如同碎银,一座芬芳的湖上,浮出一片琥珀的岛屿。眼前的女孩,这个一丝不挂的女孩,却引不起叫做烛龙的男人一点点欲望。这个水妖一样的形体引不起人的欲望。烛龙在沉思着,他在想,如果用一年的月光来催开一株水仙,那支水仙就可能是这样的。那支水仙饱含着月光。但是不能碰。不要去碰它。它是娇嫩的,却又无比骄傲。她的骄傲从那双貌似温和的眼睛里喷射而出。她胸前的那两朵梅花,在月光的复盖下,发出梅香隽永的禅语。  她的眼睛是遥远的爱情的颜色  她的双臂与黄榴石一样美丽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在珊瑚的光里  最后,她从那扇门中离去  一进入河中她就把一切洗净  再次闪光如同雨中的一块白色石子  没向后望一眼她再次游走  游向虚空,游向她的死亡。  只有海里的鱼懂得自由的价值  它们的缄默迫使我们制造虚荣  这个时代的成功是通向绝境的成功  不是树木生长智慧,惊醒的不是王侯而是恐龙。  你叫什么?  我叫羽。  为什么叫羽呢?脱离了翅膀的羽毛,不是飞翔,而是飘零,因为它的命运,掌握在风的手中……  那你呢?你为什么叫烛龙?  烛龙,就是祝融,是远古火神的名字。我的使命,就是为黑暗带来火。  ……  羽,你过去真的见过我么?  是的,我见过你。  时间,地点,你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西覃山金阕寺。一场大雪之后。  ……  法严大师,你总该有印象吧。  ……  那么,我身上的刺青,你不会记不住吧?!  羽几乎是愤怒地转过身来,把后背对着烛龙。  叫做烛龙的男人在月光下辨认着。他看到一条生着羽毛的蛇盘踞在女孩的细瘦的背上。他心里忽地感到一阵痛楚,但是他不想说,真的什么也不想说。  看着他的表情,羽的心一点点在碎裂。她和这个男人,分明曾经离得那么近,这个男人的表情,他脸上的汗,他的气息……都分明从那时走来,一直走到眼前,是他使她流出Chu女的鲜血,他的汗和她的血融在了一起,曾经使那一天的大雪蒸腾出滚滚热气,但是现在,大雪的背景换了,换成了月光。在月光下,一切都变得冷漠起来,她要接受这个现实,──他不再认识她──这个现实。  我想请你……为我拍张照片。  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看看纹身的图案。  ……好吧。你的纹身,很美。  但是这时亚丹从黑暗的背景处走出来,一句话就击碎了那座琥珀的岛屿。  “羽,快去穿衣服!你是不是要招公安局来抓你!”  亚丹从黑暗的背景处走出来,走到月光下,她象一个愤怒的猎人,冲向生存围猎的栅栏。&nbsp&nbsp

    广场(1)

    若木是在26岁那年上大学的。对于若木的上学一直众学纷纭。有人传说是若木的父亲花了一笔钱。而在几十年之后若木坚持说确实是她考进去的。若木后来的贴身丫头梳儿也斩钉截铁地证明了这一点。“说老太爷花钱的那些人是嫉妒,小姐一直遭人嫉妒,因为她太了不起了!”梳儿姓田,终身未婚。30岁之后被称作田姐,40岁之后被称作田姨。几十年之后,田姨在给若木的3个女儿讲述往事的时候,永远坚定不移地站在“小姐”一边。  若木也许真是自己考上的。在1941年整整一个夏天,也就是梅花被迫嫁给当差的老张之后,若木把自己关在雪洞似的房里,连葡萄架也不再去。能走进若木房间的只有母亲和梳儿。梳儿每天打扫完房间都不忘点上一支龙涎香。她觉得小姐的房间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怪味儿。梳儿并不知道那就是狐臭的味道。若木在那一年腋下忽然长了个疙瘩,若木把它抓破了,后来腋下便渗出那种味道。若木每天都用很多杜米牌香粉,那种牌子是父亲的比利时朋友送的。  开学那天,玄溟陪着若木走进教室,安排若木在前排就坐,然后自己在最后一排坐下来。玄溟边听课边拿出绣花绷子悠闲地绣花。玄溟的举动惹得同学们不断地回过头来,学生们是听说过关于天成的故事的,他们惊异地看着玄溟,心里暗暗猜测着她是不是又犯了病。后来交通大学咄咄逼人的教授马敬对局长太太的行为终于忍无可忍:“老太太,请你回去吧!”马教授强忍怒火向玄溟鞠了一躬。“怎么,我在这里碍你的事?”玄溟连眼皮也没抬,一双白嫩的手在飞针走线。“不敢,老太太。可教室不是人人都进得的!”马敬说完这话就后悔了,他知道局长太太暴烈的脾气。这一句话也许会把他送入地狱。  但是玄溟并没有象平时那样暴跳如雷。玄溟的脸上竟露出一种孩子气的笑容,天真之中还带点调皮。玄溟说马先生我小时候只念过私塾还是头一回进学堂,我看学堂蛮有意思呀。你就开恩让我在这里多坐坐,顶多我再给你多交一份学费嘛!  马敬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从此交通大学管(2)班的教室里便多了一位陪读的太太。玄溟总是把自己收拾得纤尘不染,就连犯病的那些时候也是如此。在玄溟生病期间不知是谁把她的病情写信告诉了鹤寿,鹤寿既没有来探望也没有来信,只是汇来了一笔钱,这笔钱不但治好了玄溟的病,还把她和女儿从碗豆苗的灾难中解救出来,玄溟好象头一回感觉到老头子的重要性。但是玄溟仍然没有就此屈服。玄溟把剩下来的那些白花花的银洋攒起来,自己开了一片杂货店,卖油盐酱醋,卖绣花枕套,卖自己和女儿穿剩的旧旗袍,生意很好。玄溟从年轻时便偏好素色,虽然干净却从不奢华,若在夏天,不过是一袭黑色香云纱旗袍,或者一套雪白的竹布裤褂。女儿身上她倒是很精心的:梨黄|色羽纱旗袍,上面铁划银钩似的绣上碧青银白的两色孔雀尾;或者茜红色软缎毛阁旗袍,领口别一枚水晶心形领针;或者米色凸绣万字纹丝绸裤褂,配一条黑色丝质缕花披巾……若木的装束永远与众不同。全班30人只有4个女同学。有三个都已有了男朋友。无论若木如何有钱如何与众不同,她还是被剩下了。  另外三个女同学是管湘怡、孟静和邵芬妮。管湘怡年龄大些,是订了婚才来上学的,未婚夫就是交大的王教授。很有钱,功课中等,湘怡虽略胖却胖得美,面部线条又柔和又干净,不管穿什么都显得富贵。湘怡脾气好,天大的事到她那儿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一点,玄溟很欣赏。湘怡最会讲话,只要功课不多,就被玄溟请到家里聊天,什么解不开的事只须湘怡一句话就都解了。湘怡见世面又广,单拣那新鲜有趣的事讲给玄溟母女听,若木倒还罢了,玄溟尤其爱听,为了留住湘怡,玄溟常烧了好菜好饭,吃了上顿又要留下顿,倒把湘怡养得越发胖了。管(2)班的都说,秦老太太爱听湘怡的话,湘怡爱吃秦老太太的饭。用话来换饭,在那个碗豆苗成灾的季节,的确是一件让人赏心悦目的事。  孟静是班里最漂亮的。父亲是个钟表匠,早年丧妻,只她一个独女,父亲对她宠爱有加,因她自小聪明,父亲不想耽误她,下决心供她上大学。孟静到底是小家碧玉,有些小性儿,一些小事儿上爱拔尖儿,别人一般的倒不计较,只是若木,常在于无声处,给她几句不酸不凉的话。若木讲这些话的时候总是分外和颜悦色,让孟静又气恼又发作不得,何况,孟静一直深爱若木的弟弟天成,所以凡与若木沾边的事,都礼让三分。尽管如此,孟静的那点小心眼,还是清清爽爽的让人看得出来,不象若木,犹如一个偶中套偶的大玩偶,每一层都涂了特别的保护色。  若木觉得最难把握、心里也最怕的是邵芬妮。邵芬妮属于那种聪明绝顶的女子。好象若木什么心思都收在她眼里。功课好,又弹得一手好钢琴。邵芬妮有一种不可侵犯的贵族气,邵芬妮的容貌不能用“漂亮”这种词来形容,她总是显得病恹恹的,面色黄黄的,但皮肤的质地很细腻,一双眼睛别有一种妩媚。鼻梁的线条十分精致,嘴巴尤其美。上课时总是掏出手帕轻咳几声,若木觉得自己想象中的林黛玉也不过如此了。果然,男同学的目光多半集中在芬妮身上。湘怡因为已经订了婚,又是王教授的未婚妻,能说会道会办事,受人尊敬;孟静年龄最轻又最漂亮,大家自然也就让她三分。亏就亏在若木,好象哪头也不占。这种自我感觉使若木产生了极大的失落感,若木有时也想行动,但还没开始就觉得自己注定要输,这大约正是那次发霉的“初恋”给她带来的心理副产品。  但是玄溟不认输。不认输是玄溟永恒的个性。玄溟在4年中始终窝着那双精美绝伦的小脚坐在她自己的固定位置上。她似乎在专注于绣花或听课的那双眼睛,其实是深海中埋藏的一只潜望镜。哪个人也休想从这潜望镜中漏掉。她的一尘不染的客厅成为管(2)无可争议的沙龙。每逢节假日玄溟便会以慈母身份邀请学校的各色人等赴家宴。玄溟做得一手好菜,是正宗的湘菜。玄溟做菜从不费力,只须梳儿在一旁打打下手。所以若木活到近30岁连面条也不会下。那时交大已迁到乔家坳。玄溟家不过使一只蜂窝煤炉子做饭。就是这只炉子在4年之内立下了丰功伟绩。管(2)全班30个人都为局长太太搬过蜂窝煤打过煤饼。就在那些碗豆苗成灾的岁月里,这只蜂窝煤炉依然为学生烧过鲜美的腊肉黄豆。  有一天这只炉子炖了整整一只鸭子。鸭汤里飘着红的枸杞、绿的莞荽、黑的香菇、黄的当归。汤很清,只有清灵的一层油花。鸭肉很烂,筷子轻轻一戳就能插进去。应邀作客的湘怡和未婚夫、湖南同乡会的会长王教授介文同时接过两大碗鸭肉连汤的时候,立刻感到了其中的份量。  “伯母托问的事我问过了。”湘怡吃一大口鸭肉,又泯一口汤。  “怎么样?”玄溟急急地问,一边把热水袋放进湘怡的怀里。  “陆尘已经有女朋友了。你猜是谁?就是邵芬妮!”  “邵芬妮?痨病鬼嘛!”玄溟不屑地撇一下嘴,心里却暗暗叫苦。邵芬妮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女同学,人又美,又聪明,哪方面若木都比不得。唯独身体不好。哪节课上要是听不见她咳嗽,连玄溟也要放了绣花绷子看一看的。班长陆尘选了芬妮做朋友玄溟一点也不惊奇。但是这些青年男女的所谓“爱情”从来没放在玄溟眼里。玄溟觉得那都是些小伢子过家家之类的把戏,就象家里的那些坛坛罐罐一样,一碰,就会粉粉碎的。  “那您的意思……”王教授打着饱嗝,依然不甘心地把鸭肉往嘴里塞。  “星期天不是湖南同乡会活动,把陆尘和我家姑娘叫到一起嘛!”  玄溟的口气十分决断。  陆尘是整个交通大学被公认的最出色的学生。玄溟在“陪读”一个星期之后就发现了他。然后就很快弄清了他的出身与履历,接着,观察了他整整3年。      让玄溟满意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nbsp&nbsp

    广场(2)

    天气转凉。象是晓得玄溟的安排似的,芬妮的病竟加重了。芬妮背着陆尘悄悄去看病,遇到了管湘怡。湘怡怜爱地看着她:“越发象个病西施了。陆尘怎么没陪你来?”  芬妮用帕子捂上嘴轻咳两下:“还要叫他?躲他还来不及呢!这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哪拖得起?何况,他最近正忙着排戏……”  湘怡笑笑:这正是你懂事的地方。要是那种轻薄的女孩子,可就害了他了!  芬妮听了这话心里一震,脸上强笑着:湘怡姐,咱们姐妹好了一场,你跟我说句心里话,换了你,会怎么做呢?  湘怡脸上的线条越发柔和了:我想的没你那么多,再复杂的事到我这里也简单了。我要是你,就休一年学,回香港把病彻底治好了再回来。你们两个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还在乎这一年半载?要是他陆尘连这点考验都经不起,也就没多大意思了,你说呢?  芬妮含泪强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湘怡把芬妮的手拉过来,心里暗暗惊讶着芬妮的手竟这样光滑、冰凉而坚硬,有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相比之下,湘怡觉得自己的手简直象雪白柔软温暖的大面团。湘怡知道自己既考上了交大就要吃铁路这碗饭,这是铁饭碗。而若木的父亲秦鹤寿已经在铁路系统里几十年了,秦鹤寿的网络如全国的铁道线一般纷繁复杂,湘怡知道管(2)的任何一个同学也难逃这张网。  湘怡说:这就对了。我早就觉得你是个大气的人,做不惯那些小儿女态的。走吧,我们去秦伯母家坐坐,让她老人家给你烧只好菜吃吃。”  芬妮抬起头,泪水在睫毛上颤动。芬妮从来不是个软弱的人,但是疾病使任何人都变得软弱:不了,湘怡姐,我这个病,到谁家也讨人嫌,又何必去麻烦秦伯母?  但是芬妮没有拗过湘怡。芬妮一走进若木家的门就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甜香。玄溟正在家里炒月饼馅子。马上就是中秋了,玄溟做了12种月饼。桂花、白糖、桂圆、豆沙、莲蓉、火腿、腊肉、香芋、枣泥、五仁、椰蓉、咸蛋。月饼外形做成12生肖的样子,编一个铁丝烘炉,就那么在蜂窝煤炉子上一个一个地烤出来,自然那味道比买来的又两样。玄溟炒月饼馅子成了交大的一道景观,那种香味一直传到杂货铺里,几天都散不掉,来买东西的也就格外多,都使劲吸两下鼻子,说:秦太太又在炒月饼馅子了,中秋要到了嘛。  芬妮却只感到了伤秋。她很怕节气,尤其怕立秋之后的节气。立秋之后她一直低烧不退,最近更是咳出了血丝。她跟谁也没说,父母是要她回去过中秋的,她一直犹豫着,可是今天,一切似乎都已经很明确了。  湘怡拣了一只咸蛋馅的咬了一口,连说好吃。玄溟忙把刚烤好的一样挑两只放在大盘子里,推到她们面前,再三的让,芬妮也只拣了一只桂花的,一咬,满嘴都是桂花糖香,只掰了一小半就不吃了,玄溟纳闷:可是不好吃?芬妮恹恹的一笑:好吃是顶好吃的,就是我身子不好,怕禁不得。玄溟说:知道姑娘身子弱,我用的都是素油,若木一顿也能吃两块呢,她那个身体怕比你强不了哪去,今天姑娘说什么也要把这块吃下去。芬妮这才和着水把月饼吃了,玄溟沏了茶端上来,笑:姑娘真真是锦心绣口。  湘怡这才问:若木呢?玄溟朝房间里努了努嘴。两人一起走进去,都忍不住扑哧一笑:若木正半倚半躺在床上翻那本卷了皮儿的《曼浓.兰斯科》,看得一脸呆气,这时夕阳正从窗帘里软软地射进来,若木那蜡象式的呆白的脸好象平添了几分血色。湘怡笑着用手把那本书捂上:“呆子,看谁来了?”若木这才痴痴地抬起眼,如梦初醒似的:“是芬妮来了?快请坐。”  其实,若木堪称一个天才的演员。从芬妮和湘怡走进家门,她就一直在谛听着,连一个细节也不曾漏掉。直到她们进房间门之前,若木才把那本委屈透了的《曼侬.兰斯科》作为道具,挡住了脸。但若木精采的表演轻易地把两个女伴哄过去了。在若木若有所思魂不守舍的表情中,其实正藏着一股锋芒扫向完全没有设防的芬妮。  那天若木母女的表演到比利时大夫的出场达到高潮。  好象无意似的,若木向母亲建议:妈,不是前次给你看病的那个比利时大夫还在此地吗?为什么不让芬妮试试呢?  比利时大夫霍夫曼精通精神科、神经内科、胸外科甚至妇产科……好象除泌尿科和儿科之外,霍夫曼都堪称一个行家里手。若木的建议立即得到了湘怡的呼应。玄溟立即颠着那双精美绝伦的小脚走向那台老式电话机。玄溟拨号的时候芬妮有点紧张。芬妮当时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旧呢外套,一向黄黄的脸被粉红色衬得有些血色,环抱在一头大波浪的黑发中,让人觉得有一种陈旧的美,就象那种静静开放又静静闭合的花朵,并不在盛开,又不是开败了,就是在暗暗的光线下,看不出颜色来。  其实只要芬妮稍加注意就能感觉到,那位比利时大夫来得太快了一些。仿佛是事前排练好的戏剧——一切显得过于完美,过于无可挑剔了。但是当时芬妮完全沉醉在对友情的感激涕零之中。比利时大夫用恰到好处的绅士态度对待芬妮,使芬妮完全没有什么不舒服不自然的感觉。比利时大夫带着出诊时所能带的全套医疗器械,用了三个小时细细地为芬妮做了检查。当玄溟把炖得喷香的芋头汤端上来的时候,比利时大夫很郑重地宣布,芬妮得的是浸润性肺结核外加慢性支气管哮喘,需要立即休学治疗,否则后果会很严重。  芬妮黄黄的脸变得惨白,她接过玄溟递过来的竽头汤,用调羹慢慢搅着,她的目光和思维完全集中在那把调羹上,渐渐的,那调羹变成了双影、又分离成4个、8个……调羹破碎了,成了残片。  玄溟和湘怡都闷头喝着汤。她们有些怕那张惨白的脸。只有若木,情不自禁地望那张脸上瞧,然后用那本《曼浓.兰斯科》遮住嘴巴,因为她突然想笑,简直抑制不住地想笑。谢天谢地当时芬妮完全呆住了根本没注意周围的一切。  那一天客人们走了之后若木躲进自己房间里笑了起来。29年来第一次开怀大笑。若木的笑声狞利而尖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起来十分糁人。玄溟颠着小脚使劲地拍门,一下一下的,打擂台似的,与若木糁人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乔家坳一个少有的恐怖之夜。&nbsp&nbsp

    广场(3)??

    芬妮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离开大陆的。那个晚上,全校师生员工和家属都去礼堂看戏,是全套的京剧《失空斩》,全部由交大学生客串。陆尘演诸葛亮,自然是第一主角。陆尘身穿八卦服摇着羽毛扇唱着“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的同时,他的目光一直游离着在台下寻找着什么。几天前,芬妮的父母从香港来了,芬妮父母的到来一开始给了陆尘一种错觉,以至他一直在等待着什么。但是他终于发现,好象是他在自作多情。芬妮好象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他隐隐的有些着急,但是排戏很紧张使他来不及多想,他只是想待演出结束后一定要与芬妮好好谈一谈。他已经用他不多的奖学金给二老买了礼物,是他跑了上百里路到贵阳最好的点心店买的盒装点心,上面印了贵宾阁三个烫金字。他想,虽然比不上香港的东西,也算是自己尽一份心了。  交通大学的礼堂据说是一位名家设计的,很大的穹顶,上面有一颗红星,红星里面嵌着铁路的标志。全部的大理石。水晶玻璃吊灯。四周是深灰色天鹅绒帷幕。在战时的后方,3千人聚在一起看戏,当算是相当奢侈的了。  陆尘扮相很好,羽扇纶巾,八卦袍服,都是铁划金勾般的有份量。陆尘并没有学过戏,只是高级票友水平,且是祖传的。父亲便是铁杆谭鑫培迷。陆尘的戏路自然是“谭派”,虽说不能与梨园正宗相比,在一座大学里客串演出也是游刃有余的了,何况他人缘极好,每唱一句都有叫好的,连平时那些威风八面的大教授、斯斯文文的女学生,此时也都半合了掌半眯了眼,边打拍子边喊一声好,那好字出来的也有水平,仿佛是鼻腔共鸣似的,总带有嗡嗡的声音,人一多了,声音撞在大理石上,真好象是陆尘唱腔的回声,余音绕梁,三日未绝。  “旌旗招展空幡映,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一来是马谡无谋少才能,二来是将帅不和失守街亭……”  陆尘抖了抖精神,心里却是越发绝望了。那本该出现的粉红色始终没有出现。那件粉红色的旧呢外套在陆尘眼里就是永远的花朵,那是一种令人心碎的颜色,因为美丽到了危险的程度,所以令人心碎。    那个夜晚对于陆尘来说终生难忘。那座圣殿似的礼堂耸立在泛着夜草清香的乔家坳,似乎是一种不吉之兆。乔家坳的人从来没见过有这样巨大的建筑,他们赶集回来议论纷纷,那一团明亮的灯光使他们觉得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那是久久不见的明亮,让习惯生活在黑暗里的人害怕的明亮。  在那个夜晚,他们看见一个穿着粉红色旧呢外套的少女,同样颜色大沿帽的帽饰遮挡不住她忧郁的表情,那样一个忧郁的少女登上了一架马车,马车上坐着一对衣冠楚楚的老年夫妇,老年夫妇爱怜地把她拥在中间,一望而知她是他们的爱女。那个穿粉红色外套的忧郁少女那样静静地离开炫目的灯光远去,静极了,就象被夜气静静托起似的,那一架马车在远离灯光的时候有一种飘浮起来的感觉。  陆尘病了很久。后来他一见诸葛亮铁划金勾的八卦袍就要作呕。他挚爱的人没有给他留下片言只字,只有湘怡转给他一个淡淡的口信:回香港了,不一定再回来,要安心养病,以后不必联络了。  陆尘在大病初愈,想吃东西的时候,湘怡给他送来一碗鸭汤。陆尘顿有一种五脏六腑都被洗净的感觉,陆尘说:“太好了,再来一碗。”湘怡微微一笑:“好么?好就到秦伯母家吃去,看你瘦的,倒是要养一养呢。”  陆尘到底是凡夫俗子,无法羽化登仙的。几天之后的湖南同乡会上,他被王介文教授拉着去请秦若木跳舞,舞是没有跳成,但感觉总算找到了。陆尘是个死心眼,爱芬妮的时候,旁的女人一眼都不看的,这时同学四年,才算把若木看清楚了:白而不润,单薄而柔韧,象秋风里一根银白的芦苇,自有许多味道。那一双眼睛,永远是呆滞的,看不出表情,眼白却呈现出一种艳蓝,那种蓝代表着她的调子,那种冷冷的蓝是她的色彩,在粉红的暖色消逝之后,蓝的冷色成为陆尘眼中的主调,他犹豫了一下便接受了这种调子,这调子虽然激发不出他的激|情,却是新鲜的、干净的,可以承受的。  接下来的事十分顺理成章:到秦家喝仰慕已久的鸭汤,管湘怡做媒,王教授主婚,秦太太玄溟出钱去打订婚戒指,然后去照相馆照婚纱照。酒席办了八桌,虽然与玄溟的初衷不符,在那个战乱的年代,也算是相当说得过去了。只是在新婚之夜陆尘才得知:新娘比他,整整大上五岁。&nbsp&nbsp

    广场(4)

    陆尘似乎越来越不能忍受我了。甚至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就皱眉头。陆尘的饭量越来越少,他得了十二指肠溃疡。医生说,忌油腻辛辣。但是在家里的饭桌上,总是断不了油腻辛辣。巧妇难为无米之饮,以母亲的手艺,是红案白案都拿得起来的,但是一个月每人只有半斤肉,海鲜之类更谈不上,要想开胃,只能多放油,多放辣子。而油也是限量的,每人每月二两,母亲就只好颠着那双小脚,去多买几两肥肉,熬它满满一罐子猪油,再加上议价的菜子油,好歹将就着过了。但是猪油加辣椒,对于胃,实在是一种戗害。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经不能满足于坐在旧藤椅上,用金挖耳勺掏耳屎了。我需要常常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的结果是走进了羽的房间。象鸽子笼似的,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让我不能忍受的东西──那都是羽的宝贝。那是些用旧铁丝编成的东西,羽用旧铁丝编成了大大的蜘蛛、蜈蚣和蝙蝠。那些铁丝生了锈,在这间光照不十分分明的小屋里,成了一道阴暗古怪的风景。我让自己纤细如文竹般的身体穿过那些翅膀,那些张牙舞爪地伸展出来的翅膀,我看到羽的桌子上堆满了画,用炭铅笔画的,也有涂了颜色的,我一张张地翻下去,就禁不住坐了下来。  第一幅,羽画了一个躺着的木乃依,木乃依身披一层青铜的甲胄,正有淡红色的血从甲胄的薄弱处渗出来,有两个长得十分相似的少女一头一尾地站着,俯视着那个木乃依。  第二幅,又是两个长得很相似的女人,好象是那两个少女长大了的模样,两个女人全身赤裸,雪白的裸体上装饰着绚丽夺目的阿拉伯珠宝,毫无表情地凝视着一个巨大的鱼缸,那种面无表情构成了一种冷冷的神秘。鱼缸里装着一个没有头颅和躯干、只有四肢的畸形人。那怪物浸泡在液体里,好象正在接受那两个女人的魔咒。  第三幅,正对画面的是一位少女,燃烧的红头发和清冷的面孔构成一种奇异的对比。她的身体象青白的瓷一般虚假。她面前摆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酒杯,而她的背后有一扇门正慢慢洞开,那门用金色和草绿色装饰得十分华丽,衬托出站立在门边那个神秘女人的银光灿烂的皮肤。那女人正在走向这个生日晚宴,却无意理睬红头发的少女。而少女给了她一个僵直冷漠的背影。可以看出少女不欢迎任何人,包括死神本身。她面前的酒便是与死神抗争的最后武器。整个画面一片死寂,仿佛被一种万古不变的浓稠静谧统治着,因此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恐惧。  接下来的一幅没有画完:一个身穿古希腊服装的牧羊女,踏在云彩或者水上,羊群闪亮的梅花形蹄瓣浸在水里,看不出是云彩还是水,那女子双手捧着一团迷迷蒙蒙的光,太阳的血色被吸走了,但是在太阳的位置上有一个被剪的男人的头颅,被剪去的空白落到了女人的手上。在这幅画的右下角写着:“阿波罗死了。”  我吃惊地看着,心里的恐惧一点点地增加:“三丫头病了,她的脑子有毛病了。过去只说是她性子古怪,没想到她真的有毛病了……”我这么想着,作为一个母亲,我自然认为有病就需要治,可是这种病需要花很多钱。也许从那时起,我就萌生了为女儿治病的念头,这个念头的萌生距离羽做脑胚叶手术,还需要等待整整十六年。  但是仅仅如此也就罢了。我仍然心有不甘地翻着。我的窥视欲望几十年如一日地不变,也许要追溯到40年代的那座葡萄架,那芳香的葡萄架是我的滑铁卢,它把人生的帷幕向她掀开一角,然后迅速关上了,我看到的恰恰是惊鸿一瞥的奇景,但是还没来得及品尝,那帷幕就关上了。从此后我总想看到帷幕的背后,我掀起一块块帷幕,可是看到的都是欲望,被精美的包装纸包裹着的欲望,我知道不能捅破那张纸,捅破了,或许会付出一生的代价。我已经付出一生的代价了,但我不愿承认。我只知道在谈论价格的时候,需要捂紧耳朵,但是仍然有一些声音会传进来。那些声音告诉我,我已经错过了终生一遇的奇迹,我没希望了。  希望与绝望就这么缠绕着我。在有希望的时候,我需要不断地窥视,每当发现别人有和我同样的绝望,我心里就会好受得多。我最喜欢看的是别人的信和日记,那些信和日记给我带来无穷的享受。但是羽的日记很没意思,上面都是些我看不懂的话,有一些词从本子里跳出来:真理──没意思──牢笼──腐烂──纯粹──黑棉絮──铜锣──高尚──卑鄙──  这些词让我觉得又无聊又费解,“三丫头病得不浅哩,”我这么想,接着翻下去,有一些新的句子跳了出来,这些新的句子牢牢抓住了我:  阿波罗死了  阿波罗死了吗?  让死的死去吧  生的魂灵  不是已经在晨光中歌唱了吗?  …………  对于学过古诗词格律的我来说,这些诗不象诗、词不象词的句子真叫我看不上,但是这些署名圆广的人所做的零散句子里,有一种渗透出来的东西让我有点害怕。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当然经常看报纸和听广播,应当说无论是报纸还是广播,于我来讲都是可有可无的,那些内容对于我,只是催眠的材料。但问题是,生活在今天的人们大概并不能理解,那是个特殊的时代。  那个时代的媒体都是通过高音喇叭完成的,高音喇叭的渗透力是无予伦比的,那是一点一滴的渗透,那种渗透制造了许多奇迹,譬如白痴或者哑语者,也偶然会喊出“万岁”或者“万寿无疆”之类的话。  传媒力量的巨大,从那时就显现出来。在一个没有信仰的社会里,传媒成为左右舆论、左右人心向背的重要武器。在那样的时代里,我即使再糊涂,也能一下子感觉到那些零散的句子,气味完全不对,它们完全是反动的,反动透顶。何况我并不糊涂。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了。命运让我做了个家庭妇女,是不公平的。王中妈早就走了,两个大些的女儿走了,羽住进了亚丹的家,玄溟一天到晚被曾外孙女韵儿弄得昏头昏脑,连话都懒得跟我说。田姨更是围着韵儿转。陆尘忙着写检查和揭发别人,连便血都没有时间去看。我觉得被所有的人抛弃了,所有的人都不再关心我,我觉得,这不公平,实在不公平。  那天晚上,很晚了。我把陆尘叫到自己的床头,说着说着就哭了,陆尘一声声地叹气。这种场景,在我们结婚近三十年的岁月里,总是重复不断地演出。后来,我把在羽房间里搜检到的那些断句拿出来给陆尘看,陆尘一看眼就直了。陆尘一迭连声地大吼着:“把羽给我叫回来!叫回来!”  象是呼应陆尘的吼声,在另一间房子里,韵儿哇地一下大声哭嚎起来,响亮的声音穿透墙壁,势不可挡。母亲和田姨几乎同时奔向摇篮,田姨怜惜地把那个小小的人儿从摇篮里抱了出来,这小人儿长得不如她妈,真的不如她妈。田姨看着那小人儿,嘴里自然哼起了几十年前的老调子:  小麻雀呀,小麻雀呀,  你的母亲,哪儿去啦?……&nbsp&nbsp

    广场(5)

    韵儿的母亲绫,此时正在远离那座城市几千里的西北,和一个男人在工厂宿舍里睡觉,而那个男人并不是王中。  绫从小就喜欢制造一些戏剧,在这方面,绫的灵感比若木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个男人叫做胡,是绫和箫的师傅。胡个子矮矮的,毛发浓密,浑身象有使不完的劲儿。胡离了婚,二茬子光棍确实难熬,瞄准的几个女人里,只有绫没费什么劲儿就到了手,他知道绫的丈夫就在离此地不远的那个兵工厂里。  绫有一种渴望暴力的倾向。新婚不久她就对于丈夫失去了兴趣。譬如Zuo爱,王中永远只有那么一套,一点儿新鲜玩艺儿也没有,又如温吞水一般,令她厌倦。而眼前的这个胡,却有着千奇百怪的花样儿,两人在一起有如烈火干柴,每天都要闹到半夜。绫让胡把自己的双臂捆在床槛杆上,身子弯成一道美丽的弓形,就象《一千零一夜》里的那个女人。绫真是个想象力极强的聪明女子,无师自通,她的这种姿式,在十几年之后的黄|色录象带里,胡才有幸重温。  每逢这种时候,胡就象条狗一样趴下去,用长着厚厚舌苔的舌头,温柔或者恶狠狠地去舔绫的身体,而绫,就象一只发情的母猫一样,断断续续地哼叽着,扭动着,不知是痛苦还是舒服,也许是又痛苦又舒服。  可是有一天,胡在做了这些动作之后,忽然叹了口气。  “可惜……”他说。  “什么可惜?”绫一下子撑起身子,她忘了她的双臂都是被捆着的,绳子把她结结实实抻了一下。  “你就是太瘦了一点儿,……”  “你喜欢胖的?”绫比划了一下,简直要笑出声了。  “……”  “那还不好办?我的妹妹箫就胖得很,你有本事找她去!”绫气呼呼地用毛巾被挡在了自己胸前。  “又耍小孩脾气了是吧?干嘛对我提别的女人?你是最好的,永远是最好的……”  完全没有消化,也没有过滤,绫就把胡的呢喃声生生地吞了进去。她确实认为,自己是最好的。她从心里看不起二妹箫,箫的一切都那么平常,脸上的表情那么直白,动作那么笨拙,完全没有她那带钩儿的眼风和袅娜的媚态,而这些都是天生的,永远学不会也没法学的。真是外婆说的:“一娘养九子”。她从小的自信一半都来自箫,每每与箫同出,大人们夸奖的,肯定是她。聪明,好看,活泼( 九十年代中国女性文学力作:徐小斌《羽蛇》 http://www.xlawen.org/kan/36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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