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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不会飞了》
第一章 叶子动了
（一）
“三儿。”母亲在我家的小院子里重复的叫着这两个字。
“哎——”我已经知道那是在叫我了。所以，在门外边的我反射似的应了声。这就好像风一吹树叶，树叶就要簌簌响动那样。然后，我就得开始回家了。
我的步子迈的很小，因为我的脚还很小，不像现在似的走起路来像跑。还有就是我为了能在母亲的抱抱里多待些时间，我故意偷懒导致学会走路比较晚。有一段时间，我总是突然就大哭大闹起来，但是当我的母亲向我伸出双手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立刻就不哭不闹了。
我一小步一小步从我家门前的路上走到我家的那两扇又小又窄的木门前要花很多时间，所以很多事就趁着这当口发生了，就像下面我要说的这件事这样。
“三儿，你几岁了？”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小飞的妈妈正要抱走小飞时问我的话。小飞是我的朋友，我们经常在一块儿玩儿沙子石头。大人们似乎不太喜欢我们这样，因为他们一看到我俩趴在地上捉弄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冲着我们喊，冲着我们大声吆喝。
一开始我看到这个大脸的女人，总是忍不住要哭的。因为她说话的时候总是张着大嘴，瞪着大眼睛。我是那么小，所以我对太大的东西怕的不得了。后来，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把自己变成小飞之后才弄清楚了她和小飞的关系，才不那么惧怕她了。有一次玩儿石头的时候，小飞也说了这样的感觉和想法，他说他也经常变成我才敢看着我的母亲。我便不知道为什么立刻和小飞打了一架，等到大人们来的时候我俩却已经不记得为什么而打架，便又一块儿玩儿沙子去了。
别看我小，小飞妈问的这个问题我是知道的。我很有经验的伸出四个手指头说：“两岁半快三岁了。”小飞妈便笑了。从她的脸上我知道我嘴里说出来的东西错不了了，但是说实话我究竟说了什么我还是不太懂。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伸出我的手指头，可能这也是在说话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小飞在他妈妈的怀里居然是那样——他极不舒服的扭动着身体。后来有一次我扑住了一只大花公鸡，它做出了很多想飞的动作，但是我把它按在了我的怀里。看着它的不舒服的表情，我立刻就想到了小飞。
小飞就是那样忽闪着他的胳膊，她的妈妈就把他放到了地上。他就飞快地跑起来。但是我不能再看下去了，我还要走我自己的路呢。
接着好长一段时间，好多人问了我好多次这个问题，我又耐心回答了好多遍。但是不知道从哪一遍开始，再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便不回答了，我会站着看着他们。有时候，我干脆直接跑回家了。他们笑起来的时候，我知道他们不过是逗我玩儿罢了。还有就是我不需要再变成小飞了，我也不能再变成小飞了，我开始叫小飞妈婶婶了。小飞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叫我哥哥了，而且他还还是没有搞清楚为什么要叫我哥哥，我知道——我四岁了可是小飞还不够四岁。
第二章 老太太
“小飞你几岁了？”有人问了。小飞直直的说：“马上四岁了。”那些人们就都笑着说小飞这孩子长大了要不简单了。小飞听了这话，也嘎嘎的笑起来。
我在一边站着，我不懂这话。我不明白为什么，于是我不再玩儿沙子石头了。我因为不懂一件事，古怪的就厌烦了这充满乐趣的另一件事。
接着，我又渐渐的开始厌烦睡觉。我开始每天都起的特别早，每天特别早的站在静静的院子里。不多时候，祖奶奶也就从中堂屋里出来了。这个精气神儿十足的老太太，稀稀疏疏的头发总是梳的整整齐齐。她的两边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肉，所以鼻子看上去特别高。她养大了她的好几个儿子，照料了她的好几个孙子孙女。现在，她又开始照料她的玄孙了。她打了一盆清水，嚷嚷着要给我洗脸。但我立刻作出了一件让这个老太太笑着唠叨了好几年的一件事：我居然啪啪啪的打了自己好几个耳光，一边打一边咯咯的笑。
祖奶奶是个长寿的老人，裹着一双不比我的脚大多少的小脚，后来我知道那叫金莲。我打着自己耳光，祖奶奶似乎也没见过这阵仗。愣了一下之后，她那长满黑点的瘦的皮包骨头的手抓住了我的腕子。我使劲一挣脱，险些把她拖带翻了。她像个不倒翁似的，在那儿摆了好久才勉强停下来。
“怪毛儿孩子，真是个怪毛儿孩子。”祖奶奶的拐杖邦邦邦的戳着地上铺着的青砖，她的只剩下几颗牙的嘴里嚼出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我便开始围着那个老太太转圈。她在那儿站着不敢动一下。上了年纪之后，脚下已经没根了。而且，傻小子的蛮劲儿她已经见识过了。
“琴儿，你快来看看。”老太太叫了母亲的小名。母亲听到了，她出来就把我按到了水盆里。
这样折腾了一番之后，我透过家里的小木门上的一道道缝隙，看到小飞他正趁着旁边没人，在我家门口的沙堆上挖大坑。等我跑到门口的时候，小飞居然抬脚跳进了坑里，然后一脸惬意的往坑里扒起沙子了。
坑被填平之后，沙子淹到了小飞的小腿肚。然后他便开始装着好像自己陷到里面出不来的样子，一边哎呀哎呀的磨牙，一边费劲拔自己的腿。我知道，当我跑到他面前几步远的时候，他一定会极轻松自在的突然跳出来。我是下过决心不再玩儿沙子的，但是我好像忘了有这么一回事。看着在沙子里的小飞，我的脚和腿好像也在沙子里埋着似的从脚底翻出一股清凉，朝上一直传到了小腿肚上。我从门缝里挤出来，朝着他跑去，果然他就像我预测的那样，急不可待的从沙子里跳了出来，然后他还哈哈的就笑起来。
“好了好了，你还没玩儿够啊？你出来，换我了。”我对小飞说。
“你不是说不玩儿沙子了？”小飞说。
“我没说过。我没说过。”我跳到了沙坑里。
这时候，我还不认识十三，我也不知道我以后能认识十三。
第三章 爷爷和爸爸
（二）
我的启蒙老师是我的爷爷，他是村里的石匠。我们村里各家门口摆放的石门凳有一半儿都是他做的，还有麦场里用的石滚子爷爷也做了不少。最厉害的玩意儿是原来摆在村中间的那架巨型石磨，那是爷爷年轻时最得意的作品。后来有了机电带动的机器磨坊，这大石磨的各个部件就被拆散了。但是老一辈的人每次到磨坊去，总会想起它。那家伙曾经养活着整整一村人，和隆隆的机器声相比，那因石头的摩擦而发出的吱吱扭扭咕噜噜的声音才更和谐，才是纯粹的山里的声音——它已经被牢牢的记在很多人的耳朵里了。
可惜我生的晚了，所以不能亲眼看见那石磨，只能从好几个爷爷伯伯的嘴里听到三言两语，再加上我只有几岁的理解能力，最后弄了个稀里糊涂。我家门口有一个大青石圆盘，有我的两三个拳头那么厚，它的正中心被打了一个圆孔，我的小脚放到里面还大好几圈。这正是从那石磨上卸下来的一个器件，我也就是蹲在它旁边吃到了我一生的第一口精神食粮——爷爷在那上面教会了我写第一个字，我满足的在上面滚了好几翻。
等到我四岁的那个夏天，我在这张朴实而又及其特别的课桌上已经学会了好多字了。有一天中午，父亲坐在了青石板上。我知道的是，如果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这个男人几乎是不说话的，在我的印象里一直到后来都是这样。
小飞的父亲不是这样，他有事没事都能站在路上和别的汉子说啊说啊，直到婶婶从家里出来叫他，他才哈哈大笑几声跟在婶婶后面回家了。小飞也会那样的哈哈大笑，但是还透着奶声奶气，没那么浑厚。
小飞为这为那挨了不少他爸爸的打，但是他一点儿也不怕他的父亲。我的父亲没有动过我一根手指头，但是我有时甚至害怕看到他的眼睛里的平静。
“三儿，过了这个夏天，和小飞一块儿上学去吧。”父亲说。
我知道的是上学的二姐是最快乐的二姐。每天早上吃过饭之后，二姐就背上母亲用各色的布头给她拼做的五颜六色的小书包，然后喊着：“妈妈，我上学去了。”她出门的时候，脚下小步跳着，嘴里哼着特别好听的歌儿调调。二姐只有去上学的时候才会这样，平常她平静的像我的父亲。看到这样的二姐，不知不觉有一种情绪在我的心里生成了，它让我好几次离魂似的跟着二姐走了好远，直到听见母亲催我快点儿吃饭我才猛然惊的回过神来：原来我还坐在饭桌边上。
听父亲说完那话，我明白我也要变成最快乐的三儿了。但是我又有了一种疑惑，那就是“上学”到底是怎么一件事了。我每天早上中午都从二姐的嘴里听到上学这两个字，但我也就只是仅仅听到了这么两个字。它到底是什么，我还没有弄清楚。于是，我趴在青石盘上等我的二姐。我想，如果有一个人能解决我的这个问题的话，那一定是我的二姐了。我家的大黄狗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动静，晃着尾巴从门缝里溜出来。
“过来，过来。”我对大黄狗说。大黄狗扭着头盯了我一会儿，跑过来在我的边儿上卧下来了。于是我便把我上午新学会的词字一个一个写到石头上，然后点给大黄狗看。我还故意写错了几个字，期望大黄狗能够发现，不过它没有看出来。这也不能怪大黄狗，因为大黄狗的本事不是认字是认人。我经常认错人，会把这个婶婶和那个婶婶认错，但是大黄狗不会。它一看到陌生人，就叫的什么都不管了。认字认到最后，大黄狗总算也学会了两个字——大黄。当我把这两个字指给它看的时候，它的喉咙了嗡嗡响了几下。当我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大黄狗会意似的叫了好几声。
我模模糊糊的看到小飞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他大概还不知道我的大黄狗已经认字了。当他又一次抱着大黄狗的脖子想要把它当马骑的时候，一下子就被大黄狗挣脱了，小飞直接被掀翻到了地上。忽然我发现，认识了俩字的大黄狗果然不一样了——它的那张又细又长的脸变的又宽又骏，它好像一匹马似的俊俏的站着。
第四章 二姐
“三儿，不是说不让你老趴在这石盘上吗？衣服都弄脏了。”
我一抬头，果然是二姐放学回来了。二姐背着她的小书包，在我面前站着，又漂亮又神气。所以，她才能一下子把我从石盘上抓起来，拉着我的手往家领。我边上的大黄狗也噌的窜起来，几步一回头的在我们前面先回家了。我左右看看，小飞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二姐，你可回来了，我都等你半天了。”我对我二姐说。
二姐摸着我的头说：“你等我干嘛呢？石盘上的字怎么写错了两个？”
“那是我故意写错的，刚才我写着让咱家的大黄狗看，它还学会两个呢。”我得意的说。可是二姐一听就笑了：“狗还能认字啊？不是它成精了，是你大白天的做梦了。”
“真的真的么，二姐你怎么不信我？”我甩开了二姐的手。
“傻弟弟你天天都想什么啊！”二姐摸了摸我的奇思怪想的小脑袋，“哎，你刚才不是说等二姐半天吗？等我做什么？”二姐把话口岔到了一边。
二姐一问，我就把大黄狗认字的事放到一边了。“二姐，刚刚爸说让我过了这个夏天和小飞一块儿上学了，我还不知道这上学是什么意思了。上学是不是特别好玩儿的事了？”
“上学这事就和你每天在这石盘上写字差不多的，不过又比这有意思的多，你会认识新的朋友，还有老师。还有好多好多，现在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到时候你就明白了。”二姐一下子就说了这么多，果然就像她说的那样，我听得不太懂。二姐真的好了不起。
我还要再问的时候，二姐已经坐在桌子旁边了，她拿出了书包里的书本还有笔。
“对了，上学还有一件事就是每天放学回家要写作业。”二姐说着就翻开了书。那是一本小学五年级的语文书，我经常能看到它，所以我知道书里面的字比我写到青石盘上的字要多得多。今天我再撇了一眼之后，又被书里面的一片片黑压压的粗体字惊的说不出话来了。
二姐的书又大又厚。她的手握着一根自动笔，在格子纸上飞快地滑动。随着笔尖传出的沙沙沙的细细的声音，二姐不多时就写了整整一页的作业。
“二姐你真厉害，什么时候我也能写这么快这么多就好了。好二姐，你把你的笔和纸让我也写写吧。”平常我在石盘上写字用的都是石头疙瘩，今天站在二姐边儿上看她用笔写字，我再也忍不住了。
二姐就又从书包里给我找来一只铅笔几张纸，我就规规矩矩的坐在二姐身边。当我的手握着笔放在纸上的时候，它不受控制的抖起来。结果，我一用力，笔尖就崩断了，纸上只留下了一个黑点。
“三儿，这笔不是你的石头疙瘩，你用劲儿太大了。你看，纸都烂掉了。”二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书包里已经拿出了一把精致的小刀，她顺手抽走了我手里的铅笔，削了起来。
我伸手一看，手心里出了好多汗，胸腔里扑通扑通的振动，也一下子传到了嗓子口。
第五章 等秋
（三）
从早上太阳还没升起，一直到晚上闷闷的黑色到来，知了都叫的特别热，这是属于夏天的没有疲倦的歌。大黄狗越听舌头吐的越厉害，人越听越躲在屋里不肯出来。午后，直白的阳光倾斜而下，造成了高调的热浪，便迎来最窒息的无孔不入的占领。
“二姐，什么时候夏天才过去？”我问二姐。
“等知了不叫了。”二姐的脸热的红彤彤的，但是她还是没忘了笑。
“晚上知了不叫了，是不是夏天过去了？”我问二姐。
“不是的，白天知了不叫的时候，夏天才算过去了。”二姐说。
我便问二姐，如果白天我循着声音找到所有的藏在树叶下的知了，请求它们不要叫了，夏天是不是就要过去了？二姐说，你这样骗不了夏天的呢。而且，只有夏天能爬到高高的树上，只有他才能让知了不再叫了。
“妈妈，什么时候夏天才过去？”我离了二姐去问母亲。
“等你再长高了。”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计，摸摸我的头。
“我跳起来是不是我就长高了？”我扎到母亲的怀里，抬起头问我的母亲。母亲的怀里好香。
“那样不能算你长高了。”母亲捏了捏我的鼻头。
“那我怎样才能长高？妈妈你告诉我。”我抱住了母亲。
“每天都要好好吃饭，像姐姐们那样。”母亲说。
我便问母亲，如果我不停吃不停吃，是不是立刻就能长得好高好高，夏天看到了，也能马上就走了？母亲说不能这样的，想快点儿长高每顿饭都要吃好吃饱才行，不停吃不停吃只会吃坏肚子。
“爷爷，什么时候夏天才过去？”我离了母亲去问爷爷。
“等到立秋之后，夏天就过去了。”爷爷捋了捋他的小胡子。
“那立秋什么时候来了？我大声喊他，他能来吗？就像我叫大黄狗那样。”我坐在爷爷的腿上，爷爷的大手托住了我的脊梁骨。
“立秋么，”爷爷迷成一条线的眼睛里闪着笑，“你叫他他会来的，但是得到时候。”
我高兴的从爷爷腿上跳下来，跑到院子里“立秋，立秋”喊了好几声，但是没有任何迹象回应我。院墙边上的大梧桐树，静静的散布着自己洒下的浓荫。
“爷爷，你怎么骗我，我叫了这么多声，怎么立秋还没来？”我在爷爷面前嘟着嘴，又爬到了他的身上。
“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啊。等到了时候，你再站到院子里叫两声‘立秋’，咱们家的大梧桐树上飒飒的落下几片泛黄的叶子来，那肯定就是立秋来了。”爷爷说。
我不禁陷入了深思里，去想那会是怎样的一个时候。
“二姐二姐，夏天过去了吧？”我又问二姐。
“快了快了。”二姐说。
“妈妈妈妈，我快要长高了吧？”我又问母亲。
“快了快了。”母亲说。
“爷爷爷爷，立秋已来了吧？”我又问爷爷。
“快了快了。”爷爷说。
快了快了。我又等了好久好久啊。
第六章 苹果
“小飞，你知道什么时候夏天才能过去吗？”我问抹了一脸沙子的小飞。
“为什么夏天要过去呢？”小飞坐在沙子上问我。
“夏天过去了，我们一块儿上学去啊。”我对小飞说。
“哦，那你过来我告诉你呗。”小飞说着向我招手。我便向小飞跑过去，谁知道刚踩到沙堆上，一只脚就陷在了小飞挖好的陷阱里。小飞爆出一阵笑声。
“好了好了，我也中了你的陷阱了，咱们两个扯平了。快告诉我，你知道夏天什么时候才会过去吗？”我和小飞一起坐在了沙堆上。
“我妈说了，等到我奶奶打我屁股的时候就是夏天过去了。”小飞说。
“为什么啊？”我问小飞。
“我奶奶的果园你知道吧？等我进园子里偷吃苹果的时候，可能就是夏天要过去了。因为我奶奶总要抓住我，打的我屁股开花。我妈说了，等我奶奶打我屁股的时候就是夏天过去了。”小飞咯咯笑着说。
“那你现在快进园偷苹果啊！偷到苹果之后，夏天不就过去了。”我推推小飞厚实的肩膀。
“现在苹果青里泛白，偷来吃着又涩又苦。等到苹果红了，我才要飞进园子，那苹果才好吃呢。”小飞说着口中生津，咽了好几口唾沫。
“那你不怕你奶奶打你屁股了？”我说。
“不怕不怕，我有我妈呢，跑到我妈的抱抱里就安全啦。”小飞想到了这么一个好法子，我都有点儿佩服他了。
“小飞，快回来吃饭了。”婶婶婶来叫小飞了。小飞一看到婶婶婶，也不玩儿沙子，跑过去抓住婶婶婶的手。婶婶婶掸了掸小飞身上的沙子，抱起了他，乐呵呵的回家了。
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夏天，你的妈妈是谁啊？快让她抱你回家吧。”我对天空说，天空却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没有耳朵听不到我说话吗？还是你是个大哑巴？”我大喊大叫。
突然，起了一阵冷风。树受了命令似的剧烈的随着风摆动，天也顷刻暗了下来。之后 一阵闷雷，雨滴密密的应声落下来，砸到树杈子上邦邦邦的响。我拔腿跑回了家，栓上了大门。
夏天不是聋子哑巴，他是个爱玩水的孩子啊。
终于有一天早上，我在平房上一觉醒过来，看到家门口的路上，小飞一手拿着一个泛红的苹果在前面跑，他的奶奶，那个厉害出了名的老太太在后面嘴里嘟囔着狠话追他。我一个机灵，爬了起来，跑到院子里。
在这么一个早上，不知道从哪里泛着一丝丝的凉意，我跑到大梧桐树下，张开手臂抱上它，用上肚子里所有的气息，抬头对着树冠：“立秋，立秋。”我的声音好大好大，大到下了我自己一跳。之后我感觉到树干抖了一下，好像有时人的皮肤不自知的抽动那样，然后从树上一上一下打着旋儿落下两片叶子，正落在我的两只眼睛上。接着有一个声音凉凉的传到我的耳朵里：“是的，我来了。猜到我是谁了吗？
我正高兴着，母亲在房上说话了：“三儿，你多大了，怎么还尿床啊！上房来，顶着褥子晒干了算完。”我一听，捡起地上的叶子跑到了门外面，正碰上小飞在他妈妈的怀里向我作着鬼脸。
“三儿，又长高了啊。”婶婶说。
小飞在他母亲的怀里，递给我一个苹果。“哥哥，吃吧，甜着呢。”小飞说完，就把头藏在了婶婶婶的怀里。“回家洗洗才能吃的。”婶婶婶说。
我扭头回家，噔噔噔的上到平房上，看到母亲正在晾褥子，我冲过去抱住了母亲。母亲笑着说：“好了好了，不让你顶褥子了。”但是我哭了，我抱着母亲好久没有松开手。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一直听着，终于到了晚上，也没有听到有知了开腔，果然像二姐说的那样。夏天肯定已经找到了所有的知了，带着它们和它们的声音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爷爷站在院子里，看着大梧桐说：“万物揪敛于此时。”
我没听懂，但是我知道秋天凉凉的来家了，夏天热热的走了。
我和小飞就要去上学了。十三也是。
第七章 怪梦
（四）
我做了一个前半段儿奇怪后半段儿却异常熟悉的梦。我梦到好多人，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他们都在说话，说完话之后都在跑。他们好像只会说话和跑。
“快找，快找。”他们说。
“快找！快找！”他们又说。
“我往这边找。”这个在跑。
“我往那边找。”那个也在跑。
我就跑上去问他们：“你们找什么？”但是立刻就又被他们反问了：“你找什么？”他们问我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看我，因为他们的眼睛都瞅着别的方向，所以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在问我。况且，他们问完之后不等回话就直接影子一样飘走了。好像，我似乎存在又似乎是不存在的。好像，这个梦不是我的的似的。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要找什么，因为那是一个一旦说出口就会让我觉得极其尴尬的地方：茅房。好在他们无意知道，于是我们各找各的。所以，他们之中的一大半人立刻就消失在了我的梦里：我的梦是个会吃人的妖怪。我找啊找啊，找遍了那个地方的所有角落。突然，我的眼睛一亮，我看见了经常在我的梦里出现的那个小小的茅草屋。它好像也在找我：我们面对面了。于是，我撒开欢儿向它跑去。但是不管我多么的想要靠近它，我和它之间总是保持着那么一段距离：它是在那么一个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地方。眼前是一种错觉，或者，天边也是一种错觉呢？如果，你曾像我那样发疯的追过落山的太阳，你就会明白我说的那种感觉，明白我眼睛里的那种感觉。
当我在梦里感觉到一股暖流在腿上流动起来的时候，我的经验告诉我，我可以睁开眼睛了。
我睁眼一看，那是一个极好的早上 ，果然极为适合一些极有意义的事情发生，比如说我要去上学。所以，我立即挣脱了那个糟糕的被窝。
我站在平房上朝着院子里开始大声喊：“妈妈！妈妈！”这样，就好像山上的几束小草早上叫喊太阳那样。有时候，太阳带着暖暖的光出现了。但是有时候，天阴着，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回应小草——就像今天早上这样，我叫了好多声妈妈都没有回应我。我庆幸的回头看了看我的被窝。
“三儿，醒了快下来吃饭吧。”二姐搭腔了。
“二姐，你出来，让我看到你。”我对我二姐喊，二姐就从房檐下面出来了。她的辫子梳的亮亮的，衣服整整齐齐。
“让我出来干嘛？”二姐说，“别在上面愣着了，快下来吧，今天可是要上学的。上学不兴迟到的。”二姐又说。
“妈呢？妈呢？”我问二姐。
“他们找咱家的那只母鸡去了，你不知道吗？就是那只敢和大黄狗斗架的鸡了。它最近不下蛋不说，昨天晚上还整夜没回来了。你快下来了，吃了饭我带你一块儿上学了。”二姐说着朝我摆手。
我一听说上学的事，立刻甩开膀子风风火火的下房跑到二姐的面前了。
“二姐，我有点儿怕了。”我盯着二姐说。
“怕什么？”二姐笑着说。
“怕……怕上学。小飞说的，老师都好凶好厉害的。”我看看二姐呜呜哝哝地说。
“没事没事的，到学校做个乖学生就好了。”二姐很有经验地说。
第八章 小书包
这个时候，祖奶奶踩着小步过来了。我正想逃开，她一只手就抓住了我的膀子，另一只手开始用湿毛巾给我擦手擦脸。我顿时感觉难受极了，便扯她的上衣、裤子，撕她的绑腿布。这个眼睛极亮的老太太，终于又颤颤巍巍开腔了。
“不照道，不照道。到了学校看先生调教你。”祖奶奶说完就松了手，任我撒欢儿似的跑掉了。
我往嘴里扒了几口饭之后，就吃不下去了。我的胃里填着上学这件事，我的脑里想着上学这件事，我的肺里呼吸着上学这件事。
“我吃饱了，咱们上学去吧。”我对二姐说。
“等我一下。”二姐话音没落，她已经拿着两个花书包又从屋里出来了。“这个是你的，咱妈给你做的。”
我背上了新书包，顿时竟觉得刚才因为听到要上学而莫名其妙产生的忐忑减轻了不少。这真是一个充满魔力的小书包，上面五颜六色的布头对到一块儿，自然而然的就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布花，伸手摸上去特别舒服。更让我高兴的是，母亲在这个小书包的开口处还装上了拉链。这样，我的小书包就显得更加与众不同更加高级了。
我拉开拉链，一眼就认出了那种一行十格一页十行的格子本——封面上有两只憨态的熊猫，正在笑着吃竹子，我甚至听到了它们咬碎竹子时发出的声音。除了格子本，还有一把绿把儿的片刀、一杆长长的绿衣铅笔和一块儿雪白雪白的橡皮。我便想象着，我方方正正的坐着，一只手拿着这绿把儿的刀子，把另一只手里的铅笔削的尖尖的，然后我开始在我的方格子本上写字。我又故意写错了几个字，这样我就可以拿起我的雪白的橡皮去擦。
一个这样的小书包居然装了这么多东西，这让我马上就意识到了不是因为去上学让我变成了一个学生，而是因为背上了母亲为我做的小书包我才开始具备了学生这个身份。
我又想起了爷爷对我说过的一件事。爷爷对我说过，一头牛有两个胃，我总是认为不可能。但是，现在我信了，因为有了这个小书包我也就有了第二个胃。我看着背在身上的装满了东西的小书包，狠狠的打了个饱嗝。
二姐拉上我的手，我便跟着二姐出门了。早上的太阳很有精神，洒下一片片的黄。我俩在这暖暖的光里一路小步跳到学校门口，竟也不觉得累了。
有些人总是能知道特别多的事情，比如这个学校的构建就是这些事情中的一件。他们知道这个学校分成上下两个校园。下面是一片大空地和几间石窑，用来开办小班和大班；石窑的上面，是第二个校园。上面有一个二层小楼，是小学六个年级的教室。从下面的校园，一阶一阶地登上那个被阳光照的亮亮的又高又宽又长的台阶，就能到达上面的校园。但是，这样几十阶的台阶上上下下又显得特别不安全，于是又从学校的一侧开出了一条直接到上面的校园的水泥路。
学校门口已经堵了好多人。往上看，大人们的表情都特别奇怪；往下看，小孩子们的情况就容易描述了，他们不是哭就是笑。我又从人缝里看到了小飞和婶婶，我便告诉了二姐。二姐就带我挤到了小飞面前。
“婶婶，您来的好早啊。”二姐说。
“呵呵，怎么就你们姐弟俩来了？你们爸妈呢？”婶婶说。
“我爸我妈在家忙了，我就带我弟来了。”二姐说。
“行，比我们家小飞强了，刚才路上我抱着他，他还在我怀里睡着呢。闺女，你上课去吧，三儿我给你看着。”婶婶说着便拉住了我的手，她的另一只手拉着正在冲我笑的小飞。
“谢谢婶婶，三儿的事我爸都办好了，您待会儿给他领到教室就行。”二姐说完，掸了掸我身上的灰，动了动我肩上的书包，又交代了我几句之后就朝离我们有几步远的台阶去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在很多刹那总能在二姐的身上看到浮动着的母亲的影子。就像现在这样，我看着二姐小小的背影，霎时犯起了糊涂。我挣脱了婶婶的手，朝着二姐跑到了台阶那儿。但是，我没有叫她妈妈，我还是叫她二姐。
“二姐！二姐！放学了要来找我，带我回家。”我在下面大喊。
二姐已经到了最后几阶，她听到我的声音回过头来。我看到了二姐翘起的嘴角，盛满了阳光的一对酒窝，发亮的一双眸子，整齐的一额刘海。她站着的位置，比很多阳光还要高很多。她的两片嘴唇一张一合，但是我听不到她在说什么。然后，从白刷刷的台阶上流下来亮堂堂的阳光，到了我的眼睛里，我抬手一揉，眼睛里的液体便在脸上摊开了。
第九章 邢老师
（五）
等我放下揉搓眼睛的两只手的时候，台阶上已经没有我的二姐了。我急得抬腿就踩上了第一个台阶，紧接着第二个台阶，当我的一只脚踩上第三个台阶的时候我犹豫了下来。我意识到，虽然台阶有很多，但是如果我再这么踩下去，我一会儿就会踩过最后一个台阶。这时，下面的小飞和婶婶就看不到我了——我消失在他们视线里的同时，又出现在一个我不熟悉的陌生的地方。这个我不熟悉的陌生的地方，就是上面的第二个校园，它虽然在前面，却像绳子一样从后面束缚住了我。我停了下来，我的手攥满了劲儿，紧紧就握成了两个拳头。我不能再往上面走了。
“三儿，别上去了，你二姐说了，放学就过来带你回家的。”婶婶说着上来领我，我便顺着台阶下来，和小飞站在了一起。
慢慢的，我和小飞边上的大人和小孩儿越来越多，传进耳朵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我便没有办法静静地想我的二姐，没有办法在心里想象另一个我自己一个一个的上台阶了。而小飞却显得十分激动，他的刚才还昏昏沉沉的眼睛现在发起了亮光。就是那种我站在我家门口看小飞，小飞在他家门口看我家的沙堆时的那双眼睛。小飞只有一双眼睛，但是确是一双能够发射很多种亮光的眼睛。我应该没有这种眼睛吧。
“邢老师来了！”突然有一个孩子叫了一声。人群立刻用躁动来回应。当邢老师接近人群的时候，人群开始七嘴八舌的和邢老师说话。那些要升大班的孩子们，都拥上去大方的和邢老师打招呼。那些躲在大人们后边的孩子，就是我们这些刚来上学的小班学生。
邢老师客气的和家长们说了话之后，打开了一个窑洞的门。然后，她回头笑着说：“升大班的同学进来，自己先找个座位坐着，回头咱们再排新座位。还有，把暑假里的作业都拿出来放好，待会儿老师来检查。”那些大点儿的孩子闻声便一个接一个的排队进教室坐下，教室里静的却好像没有人呆在里边一样。
邢老师站在门口又和大班的学生说了几句话之后，转身径直向我走过来。她来到我面前，摸摸我的头说：“小朋友，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啊？”
我好像又没有听到她问我的话，所以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的看着她了。
“老师，他叫三儿。”有个声音回答。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小飞。小飞说我叫三儿。
“你叫三儿啊？那三儿你能不能让开一点儿让老师把教室门打开呢？”邢老师笑着说。
我回头一看，原来我正正的站在一个窑洞的门口，我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握住了门上的那个锁头。我抬头看了邢老师一眼，邢老师也笑着看着我。我一松手，锁头咣当一声脆脆的响了。我赶紧低下头，迈开两步，规规矩矩地站到了一边。
邢老师打开了窑洞的门，然后说：“小孩儿可以先进去坐着了。”有些家长也要跟着孩子进教室，被邢老师制止了：“家长不用进去了，孩子们进去就行了。”家长们好像都明白了什么似的。婶婶就把我和小飞推到了窑洞里，她停在了门口。
一进教室，我、小飞还有其它的小孩儿不约而同的都挤到最后几排坐了下来。很快后面几排就被坐满了，后进来的小孩儿只能极不情愿地坐到了前面。
第十章 十三只小鸡
大家坐定之后，邢老师说着很新鲜的话进来了：“同学们好。从今天开始呢，我就是你们的邢老师了。不过我又不仅仅是你们的邢老师，我也是你们的好朋友。好了，你们都认识邢老师了，可是邢老师还不认识你们呢。我相信，你们之间互相认识( 后来不会飞了 http://www.xlawen.org/kan/3723/ )
《后来不会飞了》
第一章 叶子动了
（一）
“三儿。”母亲在我家的小院子里重复的叫着这两个字。
“哎——”我已经知道那是在叫我了。所以，在门外边的我反射似的应了声。这就好像风一吹树叶，树叶就要簌簌响动那样。然后，我就得开始回家了。
我的步子迈的很小，因为我的脚还很小，不像现在似的走起路来像跑。还有就是我为了能在母亲的抱抱里多待些时间，我故意偷懒导致学会走路比较晚。有一段时间，我总是突然就大哭大闹起来，但是当我的母亲向我伸出双手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立刻就不哭不闹了。
我一小步一小步从我家门前的路上走到我家的那两扇又小又窄的木门前要花很多时间，所以很多事就趁着这当口发生了，就像下面我要说的这件事这样。
“三儿，你几岁了？”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小飞的妈妈正要抱走小飞时问我的话。小飞是我的朋友，我们经常在一块儿玩儿沙子石头。大人们似乎不太喜欢我们这样，因为他们一看到我俩趴在地上捉弄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冲着我们喊，冲着我们大声吆喝。
一开始我看到这个大脸的女人，总是忍不住要哭的。因为她说话的时候总是张着大嘴，瞪着大眼睛。我是那么小，所以我对太大的东西怕的不得了。后来，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把自己变成小飞之后才弄清楚了她和小飞的关系，才不那么惧怕她了。有一次玩儿石头的时候，小飞也说了这样的感觉和想法，他说他也经常变成我才敢看着我的母亲。我便不知道为什么立刻和小飞打了一架，等到大人们来的时候我俩却已经不记得为什么而打架，便又一块儿玩儿沙子去了。
别看我小，小飞妈问的这个问题我是知道的。我很有经验的伸出四个手指头说：“两岁半快三岁了。”小飞妈便笑了。从她的脸上我知道我嘴里说出来的东西错不了了，但是说实话我究竟说了什么我还是不太懂。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伸出我的手指头，可能这也是在说话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小飞在他妈妈的怀里居然是那样——他极不舒服的扭动着身体。后来有一次我扑住了一只大花公鸡，它做出了很多想飞的动作，但是我把它按在了我的怀里。看着它的不舒服的表情，我立刻就想到了小飞。
小飞就是那样忽闪着他的胳膊，她的妈妈就把他放到了地上。他就飞快地跑起来。但是我不能再看下去了，我还要走我自己的路呢。
接着好长一段时间，好多人问了我好多次这个问题，我又耐心回答了好多遍。但是不知道从哪一遍开始，再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便不回答了，我会站着看着他们。有时候，我干脆直接跑回家了。他们笑起来的时候，我知道他们不过是逗我玩儿罢了。还有就是我不需要再变成小飞了，我也不能再变成小飞了，我开始叫小飞妈婶婶了。小飞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叫我哥哥了，而且他还还是没有搞清楚为什么要叫我哥哥，我知道——我四岁了可是小飞还不够四岁。
第二章 老太太
“小飞你几岁了？”有人问了。小飞直直的说：“马上四岁了。”那些人们就都笑着说小飞这孩子长大了要不简单了。小飞听了这话，也嘎嘎的笑起来。
我在一边站着，我不懂这话。我不明白为什么，于是我不再玩儿沙子石头了。我因为不懂一件事，古怪的就厌烦了这充满乐趣的另一件事。
接着，我又渐渐的开始厌烦睡觉。我开始每天都起的特别早，每天特别早的站在静静的院子里。不多时候，祖奶奶也就从中堂屋里出来了。这个精气神儿十足的老太太，稀稀疏疏的头发总是梳的整整齐齐。她的两边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肉，所以鼻子看上去特别高。她养大了她的好几个儿子，照料了她的好几个孙子孙女。现在，她又开始照料她的玄孙了。她打了一盆清水，嚷嚷着要给我洗脸。但我立刻作出了一件让这个老太太笑着唠叨了好几年的一件事：我居然啪啪啪的打了自己好几个耳光，一边打一边咯咯的笑。
祖奶奶是个长寿的老人，裹着一双不比我的脚大多少的小脚，后来我知道那叫金莲。我打着自己耳光，祖奶奶似乎也没见过这阵仗。愣了一下之后，她那长满黑点的瘦的皮包骨头的手抓住了我的腕子。我使劲一挣脱，险些把她拖带翻了。她像个不倒翁似的，在那儿摆了好久才勉强停下来。
“怪毛儿孩子，真是个怪毛儿孩子。”祖奶奶的拐杖邦邦邦的戳着地上铺着的青砖，她的只剩下几颗牙的嘴里嚼出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我便开始围着那个老太太转圈。她在那儿站着不敢动一下。上了年纪之后，脚下已经没根了。而且，傻小子的蛮劲儿她已经见识过了。
“琴儿，你快来看看。”老太太叫了母亲的小名。母亲听到了，她出来就把我按到了水盆里。
这样折腾了一番之后，我透过家里的小木门上的一道道缝隙，看到小飞他正趁着旁边没人，在我家门口的沙堆上挖大坑。等我跑到门口的时候，小飞居然抬脚跳进了坑里，然后一脸惬意的往坑里扒起沙子了。
坑被填平之后，沙子淹到了小飞的小腿肚。然后他便开始装着好像自己陷到里面出不来的样子，一边哎呀哎呀的磨牙，一边费劲拔自己的腿。我知道，当我跑到他面前几步远的时候，他一定会极轻松自在的突然跳出来。我是下过决心不再玩儿沙子的，但是我好像忘了有这么一回事。看着在沙子里的小飞，我的脚和腿好像也在沙子里埋着似的从脚底翻出一股清凉，朝上一直传到了小腿肚上。我从门缝里挤出来，朝着他跑去，果然他就像我预测的那样，急不可待的从沙子里跳了出来，然后他还哈哈的就笑起来。
“好了好了，你还没玩儿够啊？你出来，换我了。”我对小飞说。
“你不是说不玩儿沙子了？”小飞说。
“我没说过。我没说过。”我跳到了沙坑里。
这时候，我还不认识十三，我也不知道我以后能认识十三。
第三章 爷爷和爸爸
（二）
我的启蒙老师是我的爷爷，他是村里的石匠。我们村里各家门口摆放的石门凳有一半儿都是他做的，还有麦场里用的石滚子爷爷也做了不少。最厉害的玩意儿是原来摆在村中间的那架巨型石磨，那是爷爷年轻时最得意的作品。后来有了机电带动的机器磨坊，这大石磨的各个部件就被拆散了。但是老一辈的人每次到磨坊去，总会想起它。那家伙曾经养活着整整一村人，和隆隆的机器声相比，那因石头的摩擦而发出的吱吱扭扭咕噜噜的声音才更和谐，才是纯粹的山里的声音——它已经被牢牢的记在很多人的耳朵里了。
可惜我生的晚了，所以不能亲眼看见那石磨，只能从好几个爷爷伯伯的嘴里听到三言两语，再加上我只有几岁的理解能力，最后弄了个稀里糊涂。我家门口有一个大青石圆盘，有我的两三个拳头那么厚，它的正中心被打了一个圆孔，我的小脚放到里面还大好几圈。这正是从那石磨上卸下来的一个器件，我也就是蹲在它旁边吃到了我一生的第一口精神食粮——爷爷在那上面教会了我写第一个字，我满足的在上面滚了好几翻。
等到我四岁的那个夏天，我在这张朴实而又及其特别的课桌上已经学会了好多字了。有一天中午，父亲坐在了青石板上。我知道的是，如果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这个男人几乎是不说话的，在我的印象里一直到后来都是这样。
小飞的父亲不是这样，他有事没事都能站在路上和别的汉子说啊说啊，直到婶婶从家里出来叫他，他才哈哈大笑几声跟在婶婶后面回家了。小飞也会那样的哈哈大笑，但是还透着奶声奶气，没那么浑厚。
小飞为这为那挨了不少他爸爸的打，但是他一点儿也不怕他的父亲。我的父亲没有动过我一根手指头，但是我有时甚至害怕看到他的眼睛里的平静。
“三儿，过了这个夏天，和小飞一块儿上学去吧。”父亲说。
我知道的是上学的二姐是最快乐的二姐。每天早上吃过饭之后，二姐就背上母亲用各色的布头给她拼做的五颜六色的小书包，然后喊着：“妈妈，我上学去了。”她出门的时候，脚下小步跳着，嘴里哼着特别好听的歌儿调调。二姐只有去上学的时候才会这样，平常她平静的像我的父亲。看到这样的二姐，不知不觉有一种情绪在我的心里生成了，它让我好几次离魂似的跟着二姐走了好远，直到听见母亲催我快点儿吃饭我才猛然惊的回过神来：原来我还坐在饭桌边上。
听父亲说完那话，我明白我也要变成最快乐的三儿了。但是我又有了一种疑惑，那就是“上学”到底是怎么一件事了。我每天早上中午都从二姐的嘴里听到上学这两个字，但我也就只是仅仅听到了这么两个字。它到底是什么，我还没有弄清楚。于是，我趴在青石盘上等我的二姐。我想，如果有一个人能解决我的这个问题的话，那一定是我的二姐了。我家的大黄狗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动静，晃着尾巴从门缝里溜出来。
“过来，过来。”我对大黄狗说。大黄狗扭着头盯了我一会儿，跑过来在我的边儿上卧下来了。于是我便把我上午新学会的词字一个一个写到石头上，然后点给大黄狗看。我还故意写错了几个字，期望大黄狗能够发现，不过它没有看出来。这也不能怪大黄狗，因为大黄狗的本事不是认字是认人。我经常认错人，会把这个婶婶和那个婶婶认错，但是大黄狗不会。它一看到陌生人，就叫的什么都不管了。认字认到最后，大黄狗总算也学会了两个字——大黄。当我把这两个字指给它看的时候，它的喉咙了嗡嗡响了几下。当我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大黄狗会意似的叫了好几声。
我模模糊糊的看到小飞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他大概还不知道我的大黄狗已经认字了。当他又一次抱着大黄狗的脖子想要把它当马骑的时候，一下子就被大黄狗挣脱了，小飞直接被掀翻到了地上。忽然我发现，认识了俩字的大黄狗果然不一样了——它的那张又细又长的脸变的又宽又骏，它好像一匹马似的俊俏的站着。
第四章 二姐
“三儿，不是说不让你老趴在这石盘上吗？衣服都弄脏了。”
我一抬头，果然是二姐放学回来了。二姐背着她的小书包，在我面前站着，又漂亮又神气。所以，她才能一下子把我从石盘上抓起来，拉着我的手往家领。我边上的大黄狗也噌的窜起来，几步一回头的在我们前面先回家了。我左右看看，小飞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二姐，你可回来了，我都等你半天了。”我对我二姐说。
二姐摸着我的头说：“你等我干嘛呢？石盘上的字怎么写错了两个？”
“那是我故意写错的，刚才我写着让咱家的大黄狗看，它还学会两个呢。”我得意的说。可是二姐一听就笑了：“狗还能认字啊？不是它成精了，是你大白天的做梦了。”
“真的真的么，二姐你怎么不信我？”我甩开了二姐的手。
“傻弟弟你天天都想什么啊！”二姐摸了摸我的奇思怪想的小脑袋，“哎，你刚才不是说等二姐半天吗？等我做什么？”二姐把话口岔到了一边。
二姐一问，我就把大黄狗认字的事放到一边了。“二姐，刚刚爸说让我过了这个夏天和小飞一块儿上学了，我还不知道这上学是什么意思了。上学是不是特别好玩儿的事了？”
“上学这事就和你每天在这石盘上写字差不多的，不过又比这有意思的多，你会认识新的朋友，还有老师。还有好多好多，现在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到时候你就明白了。”二姐一下子就说了这么多，果然就像她说的那样，我听得不太懂。二姐真的好了不起。
我还要再问的时候，二姐已经坐在桌子旁边了，她拿出了书包里的书本还有笔。
“对了，上学还有一件事就是每天放学回家要写作业。”二姐说着就翻开了书。那是一本小学五年级的语文书，我经常能看到它，所以我知道书里面的字比我写到青石盘上的字要多得多。今天我再撇了一眼之后，又被书里面的一片片黑压压的粗体字惊的说不出话来了。
二姐的书又大又厚。她的手握着一根自动笔，在格子纸上飞快地滑动。随着笔尖传出的沙沙沙的细细的声音，二姐不多时就写了整整一页的作业。
“二姐你真厉害，什么时候我也能写这么快这么多就好了。好二姐，你把你的笔和纸让我也写写吧。”平常我在石盘上写字用的都是石头疙瘩，今天站在二姐边儿上看她用笔写字，我再也忍不住了。
二姐就又从书包里给我找来一只铅笔几张纸，我就规规矩矩的坐在二姐身边。当我的手握着笔放在纸上的时候，它不受控制的抖起来。结果，我一用力，笔尖就崩断了，纸上只留下了一个黑点。
“三儿，这笔不是你的石头疙瘩，你用劲儿太大了。你看，纸都烂掉了。”二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书包里已经拿出了一把精致的小刀，她顺手抽走了我手里的铅笔，削了起来。
我伸手一看，手心里出了好多汗，胸腔里扑通扑通的振动，也一下子传到了嗓子口。
第五章 等秋
（三）
从早上太阳还没升起，一直到晚上闷闷的黑色到来，知了都叫的特别热，这是属于夏天的没有疲倦的歌。大黄狗越听舌头吐的越厉害，人越听越躲在屋里不肯出来。午后，直白的阳光倾斜而下，造成了高调的热浪，便迎来最窒息的无孔不入的占领。
“二姐，什么时候夏天才过去？”我问二姐。
“等知了不叫了。”二姐的脸热的红彤彤的，但是她还是没忘了笑。
“晚上知了不叫了，是不是夏天过去了？”我问二姐。
“不是的，白天知了不叫的时候，夏天才算过去了。”二姐说。
我便问二姐，如果白天我循着声音找到所有的藏在树叶下的知了，请求它们不要叫了，夏天是不是就要过去了？二姐说，你这样骗不了夏天的呢。而且，只有夏天能爬到高高的树上，只有他才能让知了不再叫了。
“妈妈，什么时候夏天才过去？”我离了二姐去问母亲。
“等你再长高了。”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计，摸摸我的头。
“我跳起来是不是我就长高了？”我扎到母亲的怀里，抬起头问我的母亲。母亲的怀里好香。
“那样不能算你长高了。”母亲捏了捏我的鼻头。
“那我怎样才能长高？妈妈你告诉我。”我抱住了母亲。
“每天都要好好吃饭，像姐姐们那样。”母亲说。
我便问母亲，如果我不停吃不停吃，是不是立刻就能长得好高好高，夏天看到了，也能马上就走了？母亲说不能这样的，想快点儿长高每顿饭都要吃好吃饱才行，不停吃不停吃只会吃坏肚子。
“爷爷，什么时候夏天才过去？”我离了母亲去问爷爷。
“等到立秋之后，夏天就过去了。”爷爷捋了捋他的小胡子。
“那立秋什么时候来了？我大声喊他，他能来吗？就像我叫大黄狗那样。”我坐在爷爷的腿上，爷爷的大手托住了我的脊梁骨。
“立秋么，”爷爷迷成一条线的眼睛里闪着笑，“你叫他他会来的，但是得到时候。”
我高兴的从爷爷腿上跳下来，跑到院子里“立秋，立秋”喊了好几声，但是没有任何迹象回应我。院墙边上的大梧桐树，静静的散布着自己洒下的浓荫。
“爷爷，你怎么骗我，我叫了这么多声，怎么立秋还没来？”我在爷爷面前嘟着嘴，又爬到了他的身上。
“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啊。等到了时候，你再站到院子里叫两声‘立秋’，咱们家的大梧桐树上飒飒的落下几片泛黄的叶子来，那肯定就是立秋来了。”爷爷说。
我不禁陷入了深思里，去想那会是怎样的一个时候。
“二姐二姐，夏天过去了吧？”我又问二姐。
“快了快了。”二姐说。
“妈妈妈妈，我快要长高了吧？”我又问母亲。
“快了快了。”母亲说。
“爷爷爷爷，立秋已来了吧？”我又问爷爷。
“快了快了。”爷爷说。
快了快了。我又等了好久好久啊。
第六章 苹果
“小飞，你知道什么时候夏天才能过去吗？”我问抹了一脸沙子的小飞。
“为什么夏天要过去呢？”小飞坐在沙子上问我。
“夏天过去了，我们一块儿上学去啊。”我对小飞说。
“哦，那你过来我告诉你呗。”小飞说着向我招手。我便向小飞跑过去，谁知道刚踩到沙堆上，一只脚就陷在了小飞挖好的陷阱里。小飞爆出一阵笑声。
“好了好了，我也中了你的陷阱了，咱们两个扯平了。快告诉我，你知道夏天什么时候才会过去吗？”我和小飞一起坐在了沙堆上。
“我妈说了，等到我奶奶打我屁股的时候就是夏天过去了。”小飞说。
“为什么啊？”我问小飞。
“我奶奶的果园你知道吧？等我进园子里偷吃苹果的时候，可能就是夏天要过去了。因为我奶奶总要抓住我，打的我屁股开花。我妈说了，等我奶奶打我屁股的时候就是夏天过去了。”小飞咯咯笑着说。
“那你现在快进园偷苹果啊！偷到苹果之后，夏天不就过去了。”我推推小飞厚实的肩膀。
“现在苹果青里泛白，偷来吃着又涩又苦。等到苹果红了，我才要飞进园子，那苹果才好吃呢。”小飞说着口中生津，咽了好几口唾沫。
“那你不怕你奶奶打你屁股了？”我说。
“不怕不怕，我有我妈呢，跑到我妈的抱抱里就安全啦。”小飞想到了这么一个好法子，我都有点儿佩服他了。
“小飞，快回来吃饭了。”婶婶婶来叫小飞了。小飞一看到婶婶婶，也不玩儿沙子，跑过去抓住婶婶婶的手。婶婶婶掸了掸小飞身上的沙子，抱起了他，乐呵呵的回家了。
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夏天，你的妈妈是谁啊？快让她抱你回家吧。”我对天空说，天空却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没有耳朵听不到我说话吗？还是你是个大哑巴？”我大喊大叫。
突然，起了一阵冷风。树受了命令似的剧烈的随着风摆动，天也顷刻暗了下来。之后 一阵闷雷，雨滴密密的应声落下来，砸到树杈子上邦邦邦的响。我拔腿跑回了家，栓上了大门。
夏天不是聋子哑巴，他是个爱玩水的孩子啊。
终于有一天早上，我在平房上一觉醒过来，看到家门口的路上，小飞一手拿着一个泛红的苹果在前面跑，他的奶奶，那个厉害出了名的老太太在后面嘴里嘟囔着狠话追他。我一个机灵，爬了起来，跑到院子里。
在这么一个早上，不知道从哪里泛着一丝丝的凉意，我跑到大梧桐树下，张开手臂抱上它，用上肚子里所有的气息，抬头对着树冠：“立秋，立秋。”我的声音好大好大，大到下了我自己一跳。之后我感觉到树干抖了一下，好像有时人的皮肤不自知的抽动那样，然后从树上一上一下打着旋儿落下两片叶子，正落在我的两只眼睛上。接着有一个声音凉凉的传到我的耳朵里：“是的，我来了。猜到我是谁了吗？
我正高兴着，母亲在房上说话了：“三儿，你多大了，怎么还尿床啊！上房来，顶着褥子晒干了算完。”我一听，捡起地上的叶子跑到了门外面，正碰上小飞在他妈妈的怀里向我作着鬼脸。
“三儿，又长高了啊。”婶婶说。
小飞在他母亲的怀里，递给我一个苹果。“哥哥，吃吧，甜着呢。”小飞说完，就把头藏在了婶婶婶的怀里。“回家洗洗才能吃的。”婶婶婶说。
我扭头回家，噔噔噔的上到平房上，看到母亲正在晾褥子，我冲过去抱住了母亲。母亲笑着说：“好了好了，不让你顶褥子了。”但是我哭了，我抱着母亲好久没有松开手。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一直听着，终于到了晚上，也没有听到有知了开腔，果然像二姐说的那样。夏天肯定已经找到了所有的知了，带着它们和它们的声音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爷爷站在院子里，看着大梧桐说：“万物揪敛于此时。”
我没听懂，但是我知道秋天凉凉的来家了，夏天热热的走了。
我和小飞就要去上学了。十三也是。
第七章 怪梦
（四）
我做了一个前半段儿奇怪后半段儿却异常熟悉的梦。我梦到好多人，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他们都在说话，说完话之后都在跑。他们好像只会说话和跑。
“快找，快找。”他们说。
“快找！快找！”他们又说。
“我往这边找。”这个在跑。
“我往那边找。”那个也在跑。
我就跑上去问他们：“你们找什么？”但是立刻就又被他们反问了：“你找什么？”他们问我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看我，因为他们的眼睛都瞅着别的方向，所以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在问我。况且，他们问完之后不等回话就直接影子一样飘走了。好像，我似乎存在又似乎是不存在的。好像，这个梦不是我的的似的。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要找什么，因为那是一个一旦说出口就会让我觉得极其尴尬的地方：茅房。好在他们无意知道，于是我们各找各的。所以，他们之中的一大半人立刻就消失在了我的梦里：我的梦是个会吃人的妖怪。我找啊找啊，找遍了那个地方的所有角落。突然，我的眼睛一亮，我看见了经常在我的梦里出现的那个小小的茅草屋。它好像也在找我：我们面对面了。于是，我撒开欢儿向它跑去。但是不管我多么的想要靠近它，我和它之间总是保持着那么一段距离：它是在那么一个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地方。眼前是一种错觉，或者，天边也是一种错觉呢？如果，你曾像我那样发疯的追过落山的太阳，你就会明白我说的那种感觉，明白我眼睛里的那种感觉。
当我在梦里感觉到一股暖流在腿上流动起来的时候，我的经验告诉我，我可以睁开眼睛了。
我睁眼一看，那是一个极好的早上 ，果然极为适合一些极有意义的事情发生，比如说我要去上学。所以，我立即挣脱了那个糟糕的被窝。
我站在平房上朝着院子里开始大声喊：“妈妈！妈妈！”这样，就好像山上的几束小草早上叫喊太阳那样。有时候，太阳带着暖暖的光出现了。但是有时候，天阴着，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回应小草——就像今天早上这样，我叫了好多声妈妈都没有回应我。我庆幸的回头看了看我的被窝。
“三儿，醒了快下来吃饭吧。”二姐搭腔了。
“二姐，你出来，让我看到你。”我对我二姐喊，二姐就从房檐下面出来了。她的辫子梳的亮亮的，衣服整整齐齐。
“让我出来干嘛？”二姐说，“别在上面愣着了，快下来吧，今天可是要上学的。上学不兴迟到的。”二姐又说。
“妈呢？妈呢？”我问二姐。
“他们找咱家的那只母鸡去了，你不知道吗？就是那只敢和大黄狗斗架的鸡了。它最近不下蛋不说，昨天晚上还整夜没回来了。你快下来了，吃了饭我带你一块儿上学了。”二姐说着朝我摆手。
我一听说上学的事，立刻甩开膀子风风火火的下房跑到二姐的面前了。
“二姐，我有点儿怕了。”我盯着二姐说。
“怕什么？”二姐笑着说。
“怕……怕上学。小飞说的，老师都好凶好厉害的。”我看看二姐呜呜哝哝地说。
“没事没事的，到学校做个乖学生就好了。”二姐很有经验地说。
第八章 小书包
这个时候，祖奶奶踩着小步过来了。我正想逃开，她一只手就抓住了我的膀子，另一只手开始用湿毛巾给我擦手擦脸。我顿时感觉难受极了，便扯她的上衣、裤子，撕她的绑腿布。这个眼睛极亮的老太太，终于又颤颤巍巍开腔了。
“不照道，不照道。到了学校看先生调教你。”祖奶奶说完就松了手，任我撒欢儿似的跑掉了。
我往嘴里扒了几口饭之后，就吃不下去了。我的胃里填着上学这件事，我的脑里想着上学这件事，我的肺里呼吸着上学这件事。
“我吃饱了，咱们上学去吧。”我对二姐说。
“等我一下。”二姐话音没落，她已经拿着两个花书包又从屋里出来了。“这个是你的，咱妈给你做的。”
我背上了新书包，顿时竟觉得刚才因为听到要上学而莫名其妙产生的忐忑减轻了不少。这真是一个充满魔力的小书包，上面五颜六色的布头对到一块儿，自然而然的就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布花，伸手摸上去特别舒服。更让我高兴的是，母亲在这个小书包的开口处还装上了拉链。这样，我的小书包就显得更加与众不同更加高级了。
我拉开拉链，一眼就认出了那种一行十格一页十行的格子本——封面上有两只憨态的熊猫，正在笑着吃竹子，我甚至听到了它们咬碎竹子时发出的声音。除了格子本，还有一把绿把儿的片刀、一杆长长的绿衣铅笔和一块儿雪白雪白的橡皮。我便想象着，我方方正正的坐着，一只手拿着这绿把儿的刀子，把另一只手里的铅笔削的尖尖的，然后我开始在我的方格子本上写字。我又故意写错了几个字，这样我就可以拿起我的雪白的橡皮去擦。
一个这样的小书包居然装了这么多东西，这让我马上就意识到了不是因为去上学让我变成了一个学生，而是因为背上了母亲为我做的小书包我才开始具备了学生这个身份。
我又想起了爷爷对我说过的一件事。爷爷对我说过，一头牛有两个胃，我总是认为不可能。但是，现在我信了，因为有了这个小书包我也就有了第二个胃。我看着背在身上的装满了东西的小书包，狠狠的打了个饱嗝。
二姐拉上我的手，我便跟着二姐出门了。早上的太阳很有精神，洒下一片片的黄。我俩在这暖暖的光里一路小步跳到学校门口，竟也不觉得累了。
有些人总是能知道特别多的事情，比如这个学校的构建就是这些事情中的一件。他们知道这个学校分成上下两个校园。下面是一片大空地和几间石窑，用来开办小班和大班；石窑的上面，是第二个校园。上面有一个二层小楼，是小学六个年级的教室。从下面的校园，一阶一阶地登上那个被阳光照的亮亮的又高又宽又长的台阶，就能到达上面的校园。但是，这样几十阶的台阶上上下下又显得特别不安全，于是又从学校的一侧开出了一条直接到上面的校园的水泥路。
学校门口已经堵了好多人。往上看，大人们的表情都特别奇怪；往下看，小孩子们的情况就容易描述了，他们不是哭就是笑。我又从人缝里看到了小飞和婶婶，我便告诉了二姐。二姐就带我挤到了小飞面前。
“婶婶，您来的好早啊。”二姐说。
“呵呵，怎么就你们姐弟俩来了？你们爸妈呢？”婶婶说。
“我爸我妈在家忙了，我就带我弟来了。”二姐说。
“行，比我们家小飞强了，刚才路上我抱着他，他还在我怀里睡着呢。闺女，你上课去吧，三儿我给你看着。”婶婶说着便拉住了我的手，她的另一只手拉着正在冲我笑的小飞。
“谢谢婶婶，三儿的事我爸都办好了，您待会儿给他领到教室就行。”二姐说完，掸了掸我身上的灰，动了动我肩上的书包，又交代了我几句之后就朝离我们有几步远的台阶去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在很多刹那总能在二姐的身上看到浮动着的母亲的影子。就像现在这样，我看着二姐小小的背影，霎时犯起了糊涂。我挣脱了婶婶的手，朝着二姐跑到了台阶那儿。但是，我没有叫她妈妈，我还是叫她二姐。
“二姐！二姐！放学了要来找我，带我回家。”我在下面大喊。
二姐已经到了最后几阶，她听到我的声音回过头来。我看到了二姐翘起的嘴角，盛满了阳光的一对酒窝，发亮的一双眸子，整齐的一额刘海。她站着的位置，比很多阳光还要高很多。她的两片嘴唇一张一合，但是我听不到她在说什么。然后，从白刷刷的台阶上流下来亮堂堂的阳光，到了我的眼睛里，我抬手一揉，眼睛里的液体便在脸上摊开了。
第九章 邢老师
（五）
等我放下揉搓眼睛的两只手的时候，台阶上已经没有我的二姐了。我急得抬腿就踩上了第一个台阶，紧接着第二个台阶，当我的一只脚踩上第三个台阶的时候我犹豫了下来。我意识到，虽然台阶有很多，但是如果我再这么踩下去，我一会儿就会踩过最后一个台阶。这时，下面的小飞和婶婶就看不到我了——我消失在他们视线里的同时，又出现在一个我不熟悉的陌生的地方。这个我不熟悉的陌生的地方，就是上面的第二个校园，它虽然在前面，却像绳子一样从后面束缚住了我。我停了下来，我的手攥满了劲儿，紧紧就握成了两个拳头。我不能再往上面走了。
“三儿，别上去了，你二姐说了，放学就过来带你回家的。”婶婶说着上来领我，我便顺着台阶下来，和小飞站在了一起。
慢慢的，我和小飞边上的大人和小孩儿越来越多，传进耳朵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我便没有办法静静地想我的二姐，没有办法在心里想象另一个我自己一个一个的上台阶了。而小飞却显得十分激动，他的刚才还昏昏沉沉的眼睛现在发起了亮光。就是那种我站在我家门口看小飞，小飞在他家门口看我家的沙堆时的那双眼睛。小飞只有一双眼睛，但是确是一双能够发射很多种亮光的眼睛。我应该没有这种眼睛吧。
“邢老师来了！”突然有一个孩子叫了一声。人群立刻用躁动来回应。当邢老师接近人群的时候，人群开始七嘴八舌的和邢老师说话。那些要升大班的孩子们，都拥上去大方的和邢老师打招呼。那些躲在大人们后边的孩子，就是我们这些刚来上学的小班学生。
邢老师客气的和家长们说了话之后，打开了一个窑洞的门。然后，她回头笑着说：“升大班的同学进来，自己先找个座位坐着，回头咱们再排新座位。还有，把暑假里的作业都拿出来放好，待会儿老师来检查。”那些大点儿的孩子闻声便一个接一个的排队进教室坐下，教室里静的却好像没有人呆在里边一样。
邢老师站在门口又和大班的学生说了几句话之后，转身径直向我走过来。她来到我面前，摸摸我的头说：“小朋友，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啊？”
我好像又没有听到她问我的话，所以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的看着她了。
“老师，他叫三儿。”有个声音回答。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小飞。小飞说我叫三儿。
“你叫三儿啊？那三儿你能不能让开一点儿让老师把教室门打开呢？”邢老师笑着说。
我回头一看，原来我正正的站在一个窑洞的门口，我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握住了门上的那个锁头。我抬头看了邢老师一眼，邢老师也笑着看着我。我一松手，锁头咣当一声脆脆的响了。我赶紧低下头，迈开两步，规规矩矩地站到了一边。
邢老师打开了窑洞的门，然后说：“小孩儿可以先进去坐着了。”有些家长也要跟着孩子进教室，被邢老师制止了：“家长不用进去了，孩子们进去就行了。”家长们好像都明白了什么似的。婶婶就把我和小飞推到了窑洞里，她停在了门口。
一进教室，我、小飞还有其它的小孩儿不约而同的都挤到最后几排坐了下来。很快后面几排就被坐满了，后进来的小孩儿只能极不情愿地坐到了前面。
第十章 十三只小鸡
大家坐定之后，邢老师说着很新鲜的话进来了：“同学们好。从今天开始呢，我就是你们的邢老师了。不过我又不仅仅是你们的邢老师，我也是你们的好朋友。好了，你们都认识邢老师了，可是邢老师还不认识你们呢。我相信，你们之间互相认识( 后来不会飞了 http://www.xlawen.org/kan/37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