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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部分阅读

    您可别大意了。冯寡妇的“敢”却不是随随便便说出来的。您要是不够那个“份儿”,不足以让她羡慕、崇拜,人家还是金口难开呢。您看她的大儿子大山,小四十的汉子了,新近还被选上了他们那个街道厂的厂长,几个月里扭亏为盈,论脑瓜子、嘴皮子,哪点儿不够意思?在厂子里,那些一把子胡子、一脸子褶子的老头儿老太太们,哪个不是“厂长”长、“厂长”短地围着转?说点子什么事,还少了人们接着话茬儿道“敢”了?可回家来,少挨他妈骂了吗?“成天屁股不沾家,就知道回来吃饭、睡觉,家是你旅店呀?点灯熬油的,当个七品芝麻官的破厂长。美?美个屁!……什么?你是**?你是什么‘**’哇,‘劳动党’!你看人家西院儿,刘家,三天两头儿奔家拉板子,运砖头,那才叫‘共产’!你是什么‘**’?‘劳动党’!成天价劳动、干活儿,卖死力气,不是‘劳动党’是什么?!……”当然了,冯寡妇骂儿子,三分骂,七分夸,是骂给街坊邻居听的。也难怪,三十几岁上守寡,拉扯大一儿一女,容易吗?可您就听她这话音儿,是省油的灯吗?是见庙就磕头的主儿?告诉您吧,冯寡妇的“敢”接到了谁的话茬儿后面,差不多就能暗示出此人在小院里举足轻重的地位。要说说这辘轳把儿胡同9号的事,能不给您打这儿说起吗?

    据我所知,北京有两条辘轳把儿胡同。一条在西城,一条在南城。我说的,是南城的。胡同不长,真的像过去井台儿上摇的辘轳把儿一样,中间有那么一个小弯儿。门牌儿数到“9”,正是要拐弯儿的地方。9号的门脸儿也不漂亮,甭说石狮子,连块上马石也没有。院儿呢,倒是咱们京华宝地的“自豪”——地道的四合院儿。四合院儿您见过吗?据一位建筑学家考证:天坛,是拟天的;悉尼歌剧院,是拟海的;“科威特”之塔,是拟月的;芝加哥西尔斯大楼,是拟山的。四合院儿呢?据说从布局上模拟了人们牵儿携女的家庭序列。嘿,这解释多有人味儿,叫我们这些四合院儿的草民们顿觉欣欣然。不过,说是“牵儿携女”,不如说是“搂儿抱女”更合适,对吗?不信您留心一下看,现今,“四合”固然还有,“院儿”都在哪儿呢?哪个院儿里不挤满了自盖房、板棚子,几大家子人把个小院儿塞得满满当当。这不是“搂儿抱女”是什么?……唉,当然,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们中华儿女,愈衍愈众,牵儿携女是领不过来了。不密密层层地搂着,抱着,行吗?

    9号院儿里有五户人家,正是这么个“搂儿抱女”的格局。我们所说的冯寡妇,和她的儿子、女儿住在西屋。

    这位要问了:9号院儿里真的有一位连冯寡妇都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物,能让老太太追着话茬子道“敢”?有哇!岂止是冯寡妇,整个小院儿,除了住南屋“刀背儿房”的张老师和冯寡妇的儿子大山,谁不以东屋住的韩德来为荣?有了韩德来,整个9号院儿在辘轳把儿胡同就牛起来了,腰杆子就硬起来了。院儿里人和院儿外人争论点子什么事儿,只消说:“老韩头儿说了,是这么回事儿!”肯定就可以得胜还朝了。

    韩德来现在是退休了,早几年在造纸厂当锅炉工。人哪,这一辈子,是福是祸,谁敢说呢?民国三十二年春荒,韩德来拄着打狗棍儿,在京西老家的村口上、大路上转悠。那日子口,赤地千里,树皮都吃光了,哪儿讨去?哪儿要去?遍地的野狗,吃人吃得毛亮眼红,眼瞅着人要倒,就甩打着尾巴跟在你后边啦。韩德来连轰狗的棍棍儿都举不起来了呀!眼瞅着要倒路上喂狗那当儿,遇上了同村的李三叔,给他一块红薯,领他一条活路,——教他几段“莲花落”、大鼓书,带着他出了口外,到那些没闹灾的穷乡僻壤,唱一段,讨口吃。凭这一招儿,走南闯北,硬是活过来了。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多灵验,1969年,烧锅炉的韩德来竟然到工宣队去了。再往后呢,居然成了什么“代表”啦,进了中南海,据说,还在里面睡了一宿,又吃过了宴会。那是没错儿的,报纸上清清楚楚地印着大名哪。了得吗?9号院儿里的人们,不,整个辘轳把儿胡同的人们顿时刮目相看了。韩德来和**握手回来那次,愣一天一宿没洗手啊,乃至进了院门,扯开嗓门儿就喊:“我跟**握过手啦!”惹得院里院外、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跑出来和他握手——谁不巴望着沾点子仙气儿啊?就是打这一天,西屋的冯寡妇也跑过来,抓着韩德来的手一个劲儿摩挲,破了自己一贯的、以贞操为荣的唠叨:“人哪,容易吗?现如今,那么大的姑娘,挎着老爷们儿胳膊,大街上逛,现眼不现眼!谁像咱这号的,一辈子守着死鬼,老爷们儿的毫毛儿都不碰一下呀!容易吗?”……

    2.第三节 辘轳把儿胡同9号(2)

    小院儿里的人们对国宴、对中南海是陌生的。***冯寡妇还和院儿里的年轻人争辩过,愣说在中南海里扫厕所的,都起码得是处长一级的干部。国宴呢,红烧肉肯定就是可劲儿招呼的。为此,还专门去找老韩头儿公断。结论是什么,且不必管它,反正老韩头儿既然有这般经历,便足见此人不同凡人,更不是等闲之辈。从这天起,只要韩德来端着茶缸子往门前的小板凳上一坐,冯寡妇肯定就拿着手里的活计凑过去,听他开聊,又肯定瞅准了话茬儿,时不时来一句“敢!”

    “您说,咱工人不到大学去整治整治,怎么了得!”老韩头儿又开始讲他的“进驻”了,“净是地主资本家的羔子!不学好,闹什么‘非多非’俱乐部!先头,咱还寻思着,俱乐部嘛,顶多是拱个‘猪’,敲敲‘三家儿’呗。哪儿啊?坏透了。识文断字儿的,净看搞破鞋的书!有一本,叫……《雷雨》,写什么打雷下雨天儿,一家子搞破鞋!当哥哥的,还把妹妹给糟蹋了。这叫什么事儿!我把他们训一个溜够:你们这儿啊,破鞋满天飞!嘿,还不服气哪。您说,咱工人不去管管,了得?!”

    “敢!”冯寡妇那瘪下去的嘴巴撇了两下,对那些人的憎恶绝不亚于老韩头儿。

    “他大妈,知道吗?苏修、美帝那儿,都闹上红卫兵啦!”韩德来的话锋,又引向国际问题了,“家伙!您看看咱的文化大革命。这招儿多英明!等着吧,甭长了,赫鲁晓夫(他就知道赫鲁晓夫)、尼克松,也都得挂牌儿上台,撅着去啦!……”

    冯寡妇竟也跟着他,呵呵笑起来,“敢!”

    …………

    当然了,也有冯寡妇一下子噎在那儿,没法儿接茬儿附和的时候。

    那是有那么一次,韩德来又去参加什么宴会回来。这次可能也喝多了点儿,一进院门儿,连屋都不进,叫老伴儿沏水来,坐在当院就开聊。

    “他叔,这回又见了啥长啦?有什么新鲜事儿吧?”冯寡妇攥着炒勺就过来了。

    “那还用说吗?”韩德来瞟了她一眼,得意地晃着脑袋,“我,我看见咱林副统帅的……家里的了。”

    “真的!您没跟她握个手,说个话儿?”

    “还用说吗?”

    “那长个啥样儿,您肯定看得清清儿的啦!”

    “穿着军装哪。”韩德来呷了一口茶,抿起嘴儿,喝了口酒似的咂吧着。他瞥了冯寡妇一眼,悄没声儿地说,“等到后来,您猜怎么着?嘿,脱了军装了,穿着小白褂儿啦。家伙!那小胸脯子,挺儿挺儿的,嘻嘻……”

    再往下,其更不雅驯啦。为了不给诸位添恶心,此处不便复述了。

    得,这一回,冯寡妇没按着惯例再来一句“敢!”她瘪瘪嘴,眼皮耷拉着,扑闪了两下,蔫蔫儿的,一扭身儿,回屋去了。临到屋门,又想起了什么,回过身儿,到晾衣服的竹竿底下,把那上面晾晒的闺女的|||||乳|罩、裤衩卷巴卷巴,一股脑儿收回去了。

    尽管韩德来这酒后微醺时的闪失,使冯寡妇大大地倒了一回胃口,冯寡妇还是不会放弃自己给老韩头儿道“敢”的权利的。这不,没多久,她好像早把这事忘了。**一完蛋,韩德来就说:“我早看着他们不是好东西!男的,害人精!女的,狐狸精!好得了?!”冯寡妇呢?——“敢!”她还是瘪瘪嘴,好像和老韩头儿一样,自己也早有先见的慧眼。

    …………

    就这么着,老韩头儿说,冯寡妇和,每天傍晚,茶余饭后,在小院儿仅剩的立锥之地,海聊一气,几乎成了他们两个,不,是全院老少必不可少的“第四顿饭”。冯寡妇就不必说了,只要能接茬儿说一句“敢”,顿时觉得浑身舒坦。哼,别人?别人还不够这个“份儿”呢!她自然是不会不来的。

    北屋住的旗人赫老太和她的丈夫赫老头儿,敢不来吗?老头儿伪满那阵儿干过“伪事儿”,抄家那会儿,嗬,金银细软,办过展览呀。这就得啦,赫家就是这院儿混得最不济的人家儿了。隔三差五,老两口儿还得去向“向阳院”的“院长”韩德来汇报一次思想,挨一顿训呢,有这么个“受教育”的机会,敢错过了?您瞧吧,哪天浑身嘟噜肉的赫老太和干柴棒儿似的赫老头儿不坐在旁边,乖乖儿地听着?当然了,他们是绝没有冯寡妇那种接茬儿说“敢”的资格和胆量的,只有不停地点头称是,老韩头儿骂娘骂祖宗,也得听着。

    3.第三节 辘轳把儿胡同9号(3)

    南屋住的王双清夫妇,都是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工人,四十三四岁,上有老,下有小。***老的,是瘫在床上的老公公;小的,是上学的女儿。两夫妇都是一锥子扎不出血的性子,病病歪歪的身板儿,是掉片树叶儿怕砸脑瓜子的主儿,当然也是一定要恭候其侧的。甭管怎么说,挨着这么一位老韩头儿,长见识,是一回事儿,这风云变幻的,多少也能让心里早有个底呀。七灾八难的,能躲过多少!譬如清明节,**出事那次,还不多亏了老韩头儿的警告?——“告诉你们,关好街门,甭瞎溜达去!**上兴许都架起机枪了!别瞎掺和,找死呀!”果不其然不是?胡同口宋家的老三,逮进去了不是?9号院儿呢,稳稳当当的,没老韩头儿,行?……王双清夫妇当然也是只要一瞅见韩德来往屋门口一坐,就赶快凑过去,从头到尾,只字不漏。

    要说这院儿里,恐怕也只有张春元对老韩头儿最不敬了。

    张春元三十多岁,动乱中父母双亡,插队回来当了中学教师。现在呢,“宝眷”在外地,他只身一人住在王双清的隔壁——南边一间后盖的“刀背儿房”里,每逢韩德来坐在那儿聊天,张春元就架着胳膊,站边儿上看。有时候,那嘴角儿一挑,鼻子眼儿里都像是透着冷笑。这不扫人的兴吗?最使老韩头儿觉得丢脸的,是那次乘凉的时候,他向四周的人感叹“党的政策真是伟大”——这本是没错儿的,可您知道,老韩头儿的感叹由何而呢?他说:“家伙!连吴法宪那号人都解放了呀,党还不够宽大吗?不够英明吗?为这事儿,我可一宿没睡着呀!……”韩德来的气儿也运足了,冯寡妇的“敢”也说出来了,王双清夫妇连“啧啧”赞叹,连赫老太和赫老头儿都受了感召,颇为激动地连声说:“是啊是啊……”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张春元又在旁边架着胳膊说话啦:“韩师傅,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韩德来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张春元说:“您总得有个凭据吧!”韩德来火了:“凭据?人家都出来接见外宾了,还要什么凭据?看报纸去!屋里哪!”拿来报纸一看,大家伙儿忍不住全乐了:那是几年前的报纸——1969年的……

    张春元这一下子,不仅不会动摇人们对韩德来的崇拜,反倒使韩德来恨上他了。甭管什么时候,只要看见张春元架着胳膊往人群边上一站,韩德来就开讲“进驻”,把“臭老九”连损带挖苦,骂得狗血喷头。这不明着骂张春元吗?一次两次,不知是给骂怕了,还是没闲心听老头儿扯淡了,反正张春元是不往这儿凑了。

    “量你也不敢龇毛奓刺儿了!”韩德来越得意了。他时而向全院儿大讲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儿,这时候,往往探着身子,轻轻地,好像压低了声儿,来一句:“家伙!”然后,抿口茶,连述带评,眉飞色舞。他时而又向全院儿出有关政治气候变化的警告,这时候,也总是绷起脸冲着赫家老两口儿说:“告诉你们啊,可来‘文儿’了!”而后,添枝加叶,把“文儿”上怎么说的,要搞什么运动了,风风雨雨描述一番,说得赫家老夫妇战战兢兢,如惊弓之鸟。韩德来在敬畏的目光中,在“敢”的附和下越自豪得要喘!眼看着四周听得愣神儿傻眼儿,要么说得赫老太、王双清慌里慌张地来汇报思想,探问虚实,这个,哆里哆嗦地走了,那个,像吃了一把安神补心丸而去,他都觉得舒坦,得意,其乐无穷,这才真有点儿“工人阶级当家做主”的味儿啦!得闲儿了,往屋门口一坐,没有仨俩人儿凑在身边听着,他就憋气。一天不给小院儿的人“上一课”,他就喉咙眼儿痒痒。这不,前不久,他还给院儿里吃了一颗“定心丸”哪。那是不知哪位从什么地方听了个风儿,说是国家经济有“赤字”了。当然了,谁也不知道“赤字”是什么,反正觉着不是什么吉利玩意儿,影影绰绰感到会和涨价儿有点儿什么关系,这就慌神儿啦。韩德来看着老太太们在那儿嘀咕,心里就有气,“哼”了一声,说:“瞧你们这沉不住气的劲儿!什么赤字白字的,憷什么?告诉你们,咱中国,心里有底!要不,干吗老说形势大好?那是瞎说的?咱就光说那水吧,咱中国的水都卖钱!没听说吗?山东那地界,崂山,那水,值老鼻子钱啦!弄个瓶子咕咚咕咚一灌,往大鼻子那儿一搁:掏钱呗您哪!家伙!水呀,有个流完的时候吗?光这就够赚的啦!这不,有长说啦,赶明儿,各家的玻璃瓶儿可留神着,别再糟践了。现今,水有的是,就是玻璃瓶儿赶不上趟儿啊。瓶儿再多点儿,那赚头儿,海了!四化?八化也化了……”这话说得冯寡妇连连说“敢!”乐得拢不住嘴。四周的人自然也喜气盈盈,好像觉得心里踏实了好多,韩德来呢,说完了,在人们轻松的笑声中,耷拉着眼皮,细细地品茶——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越自得其乐了。

    4.第三节 辘轳把儿胡同9号(4)

    唉,话又得说回来了。好汉不提当年勇,这些,都已经是“陈年老账”了。这次关于中国的水如何“值老鼻子钱”的神聊,兴许是韩德来最值得回味的一次“壮举”了,因为,自打这次以后,虽然也没断了人围着他听他海阔天空,可他渐渐感到,人,是越来越少了,听他聊的人,也不那么起劲儿了。门庭冷落车马稀。想到这儿,真有点儿“走狗烹,良弓藏”的辛酸。

    就说北屋的赫老太一家吧,“破四旧”那阵儿抄走的金银细软全折了钱,领回来了。今儿买一台洗衣机,明儿买一台电视机,大摇大摆,抬进小院儿。这干吗哪?韩德来看着就有气:“显摆,示威呗!”

    最让韩德来看不过的,是有那么一天,赫老太高声大嗓地向全院儿宣布:打闹红卫兵那阵儿起,十几年没吃着的麻豆腐,居然被她买着了!

    您知道,旗人老太太们,是最讲究面子的。有点子什么新鲜吃的,愿意街坊邻居尝一口,是个心意,也是个礼数。要说这麻豆腐,尤其难得。赫老太和许许多多在旗的老太太一样,就稀罕这玩意儿。炒麻豆腐,讲究用羊尾巴油,要放进地道的青豆,还要搁上两段炸得焦焦儿的干辣椒。尝尝那味儿,嘿,既麻,又酸,还辣,用旗人老祖宗祥地的说法儿,叫“真赶劲!”其实,这玩意儿不值俩钱儿,在旧社会,是标准的“穷人美”。没想到,“革命”把这也“革”了,十几年没见着麻豆腐的影儿,这次还多亏了赫家的姑爷,听见老太太成天念叨,东跑西颠弄来了一小锅,孝敬丈母娘。居然还全全乎乎备齐了羊尾巴油、青豆、干辣椒,赫老太能不喜出望外吗?这可好,站在当院儿就冲冯寡妇喊开了:“他大妈,我先寻思着,进棺材也吃不上一口麻豆腐啦,谁承想,又有了!有了麻豆腐,还愁没您爱喝的豆汁儿吗?还有天源家地道的酱菜,便宜坊的焖鸭儿,看来都有盼儿了!”这一吆喝不要紧,街坊四邻惊动,又接受了邀请。特别是那些老北京们,甚至外院儿的,七老八十都来啦。三舅妈,二姥姥,喊声不断。一戳一溜坑的小脚也挪进来了。“来了您哪!”“慢走,当心门坎儿,您哪!”“得,您来了,吃多吃少,尝一口算是您捧场!”……你一筷子我一勺,尝麻豆腐是一事儿,鉴赏品评赫老太的新添置,也是一项内容,其盛况绝不亚于老韩头儿吃国宴回来那场面。

    其实,这有什么看不过的呢!赫家落实了政策,胆儿大了,钱也有了,何况咱们北京人的讲究:夏天,吃烧羊肉;冬天,吃涮羊肉;正月初二,吃春饼;腊月二十三,吃糖瓜儿……甭管怎样,决不能亏了嘴。人家赫老太干吗不能吃口好的,享享晚福呀!

    可韩德来看着北屋人来人往,就憋气,等看到赫老太的儿子二臭,气儿更大啦!

    就连这二臭,一时节都成了辘轳把儿胡同的人物啦!买了一辆“铃木80”摩托车,招了全院儿人围着看。改天又玩儿了新花样,不知打哪儿买一条说劳动布又不像劳动布的裤子,还有个洋名儿,愣说这叫“利瓦伊式501双x型牛仔裤”,刚下水,流着汤儿就穿上了,还说就得这么穿着缩水,才能缩出线条儿……说完了,蹬响了摩托车,唱着“塞扣塞扣精工牌”,一溜烟儿冲出了胡同,让周围那些小年轻儿的看花了眼。

    “哼,还得整治整治你们!收拾,早晚!”韩德来几乎要骂出来了。

    …………

    老韩头儿生气也不管用,他那两下子确实是不招人啦。连邻院儿的老头儿老太太们都吸引不了,——人家一进院儿,就奔赫老太家,说说又有什么“老字号”重新开张了呀,看看那部“留下自己声儿的话匣子”呀。年轻人,有围着二臭唱“塞扣塞扣精工牌”的,也有到冯寡妇家,听那当厂长的大山讲“商品信息反馈”的,还有的,就出这9号院儿啦,去待业知青售货点儿,琢磨“薄利多销”呀,上补习班玩儿命、准备高考啊……人嘛,思想各有高下,可甭管怎么说,老韩头儿那一套不灵了,冷清了。他自己也明白,有什么法子?赫老太太这号的,腰杆儿硬了,自己呢,还镇唬得住谁?啥“代表”也不是了,退休居家,大场面,也见不着了,陈谷子烂芝麻,总抖搂也没劲啊!“文儿”呢,也见不着了。就算能见着,又会有什么新鲜的?那会儿,今儿“清队”,明儿“抓‘5·16’”,“咔嚓”,一下子铐走十几个,铐子亮锃锃,晃得见人影儿呀!能说得院儿里围听的老少爷们儿都白了脸儿。现今,还能说点子什么?……唉,就连全院儿最窝囊的王双清夫妇,也抽冷子爆出件新鲜事儿,让整个儿辘轳把儿胡同激动了好一阵子呢。可老韩头儿呢,无人问津,酒冷茶凉!

    5.第三节 辘轳把儿胡同9号(5)

    这位要问了:那王双清他有什么邪的?

    邪的没有,可有福啊。前不久,王双清的老父亲病故了,送老人拉下点儿亏空,拿着旮旯儿里扔的一件瓷器去卖,心想,这会儿,这也不算“四旧”了,扔家里,不定哪天给摔了,不如看看能不能卖俩钱儿。往古董店那么一送,可了不得了,把收货的看傻啦,连问家里是不是还有一个。王双清想了想,说:“是啊,还有一个啊!”收货的问:“干吗不一块儿拿来?”王双清支支吾吾,没好意思开口——您猜怎么着?在家当便盆哪!回家赶紧给人刷出来了。这是什么?宫里的玩意儿,道光年间景德镇专烧给皇上的贡品。清室的宝物册上写得明明白白,嗬,价值连城……这下可好,王双清家热闹啦,整条胡同的老太太都来串门儿,不嫌絮烦地打听那宝物到底值多少钱。出来呢,要么,上赶着回家把那些盛米的瓷缸、插花的瓷瓶儿全捣腾出来,拿包袱皮儿裹上,往天桥送;要么,一边走一边就骂上啦:“败家兔崽子们,破四旧那会儿,把我那对胆瓶也给我砸了。留到这会儿,够吃三辈子啦……”

    …………

    人哪,要是本来有许多人成天围着他转,忽然那些人都没了,剩他光杆儿一个,清锅冷灶,他不定多烦、多闷哪。韩德来就烦了,闷了,冷清了,没事儿干了。吃了晚饭,沏上茶,坐在屋门口,街坊邻居过来了,有事儿没事儿地闲扯两句。他也知道,自己再多说,也都是没味儿的屁,人家呢,也不指望从你这儿听点儿什么了,今非昔比呀,就连那个冯寡妇,也今儿上赫家,明儿上王家,这儿“敢”一句,那儿附和一声,却很少再来接韩德来的话茬儿说“敢”了。韩德来闷闷地坐了一会儿,竟打着节拍,一个人唱起《四郎探母》那西皮慢板来: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他晃起了脑袋,似乎和杨延辉的心气儿走一块儿去了: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您听听,倒是打过莲花落,唱过大鼓书的,唱京戏也有那么点儿字正腔圆的味儿。

    这天傍晚,韩德来又在这儿“坐宫院,自思自叹”的时候,张春元从边上走过——

    “韩师傅,挺闲在啊!”

    韩德来看见张春元,火儿就不打一处来。现如今,张春元也人五人六,充起大来啦。院里院外,那些有儿女要考学的人家,左一个“张老师”,右一个“张老师”,踩低了那间“刀背儿房”的门坎儿。这还不说,更使韩德来憋气的是,他隔三差五就看见张春元接到邮局送的大信封,上面印着这家编辑部那家出版社的大红字。问他是什么,还爱答不理,顶多支吾两句,扭脸儿就走,后来才听说,这小子还能写小说哪,怪不得,越蹬鼻子上脸了……听见张春元的话,韩德来认定这是往自己的脸上抹玻璃碴子哪。他瞟了张春元一眼,拉长了声儿,答了句“闲在!”又说,“怎么,不闲在那阵儿,你看着有气,闲在了,也有气?”

    张春元眼皮子一翻,舌尖儿把腮帮子拱起一个包儿,又忍不住笑了,“您闲在了,我能不高兴?可您别老在这儿闷着呀。泡泡红茶菌,练练气功,延年益寿不好?要不,跟人家赫老头儿学学,遛遛鸟儿……”

    “得啦,”韩德来打断了张春元的话,气鼓鼓地说,“延年益寿干吗?依我看,按古法儿,六十岁不死,活埋!”他又“哼”了一声,往北屋那边瞥了一眼,“跟他学?遛鸟儿?咱干不了那个。咱是工人!成天价一手一个鸟笼子,往前抡,往后甩,挨斗扫街时候也没卖过这膀子力气呀,还得伺候着,一天喂它三毛钱肉,对他妈也没这么孝顺过……”

    “行,行!甭听我的。您就待着,坐着,闷着,唱您的‘西皮’。”张春元气儿了,“看您这儿坐着挺没意思,有心劝您散散心吧,您倒吃了枪药了,还把别人家给捎上了!您在这儿坐您的,也不碍我的事儿,不挡我的道儿。您唱吧,接着唱,唱您的‘笼中鸟’……”

    6.第三节 辘轳把儿胡同9号(6)

    韩德来眼瞅着张春元回了屋,心里不是滋味儿了。***噢,你们还拿我怎么样了当个事儿,你们好开心哪!我怎么了?不愁吃,不愁穿,还轮不到你们乐和哪!想着想着,他爽性站起来了,冲着里屋的妻儿老小,扯开嗓门儿喊:“我看电影去了啊!”然后,趿拉着鞋,一晃一晃就出了院门。

    其实,说是看电影,不过是一句气话。天都擦黑儿了,哪儿找电影票去?可是,韩德来出了辘轳把儿胡同,上了珠市口大街,一眼看见珠市口电影院的霓虹灯在灰蒙蒙的前方闪着呢。走近前,售票窗口前排了一长溜儿的人,在买第二天早上美国电影《雨中曲》的票。“排!”韩德来和谁赌气似的,排上了。

    轮到韩德来买票时,他犹豫了:买几张呢?买一张,排这老半天的队,总有点儿不那么甘心。摸摸口袋,正好一块二的零钱。

    “买他四张!”

    唉,您说,这是一种什么心思呢?恐怕,排过长队的人,甭管买什么,都难免干过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他们也许根本不需要买这么多,那也愣买,要不,总觉着亏啦。韩德来就是这样:第二天,来看电影的只有他一个。孩子们要上班儿,老伴儿呢,一听说不是《三笑》《碧玉簪》,死活不来。现在,老韩头儿的口袋里揣着四张电影票,富余三张,他还得把它们退了。

    离电影院还有半站地,三三两两的小青年们就捏着毛票儿,眼巴巴地站在路口问上了:“同志,有富余票吗?”“师傅,有票匀一张哎!”……韩德来从他们眼前走过,心里忽然间升起一种什么感觉呢?他知道自己有四张票,而他们,没有,一张也没有。自己富余的票放在兜儿里,他几乎舍不得轻易撒手。他觉得,揣着富余票,听听那渴待的央求的声调,简直是一种享受!他板起脸儿,向好几个递过钱来的小伙子摇头:“没有。”“没有没有!”他把脖儿仰起来了,胸脯子挺得高高的,却又漫不经心地回答着询问。其中有一个小伙子,戴着蛤蟆镜,留着大鬓角,那扮相儿和赫家二臭一个模样儿,也想来老韩头儿这儿撞运气。老韩头儿理都没理他,心想:“轮谁也轮不到你啊!”

    终于,他走到电影院门口了,站上两层台阶,看着等退票的大军向东向西,散兵线一样延伸。他掏出一棵烟,抽着,眯起眼睛,看着那些小伙子们围着退票的人抢啊揪啊,往胡同里追啊,他乐了。把手伸进口袋里,捻了两下,偷偷摸出一张票来,捏在手心儿,走到一个捏着三毛钱,可怜巴巴地看着别人拼抢的年轻姑娘面前,悄没声儿地递过去。

    “哎呀!——谢谢!太谢谢了!”姑娘为这意外的收获高兴得跳起来。

    韩德来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神。

    “同志,还有吗?再退一张!”“师傅,匀一张呗!”……呼啦一声,眼热的人们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围住了老韩头儿,手里捏着毛票儿,一个劲儿往老韩头儿手里塞。叫同志的,叫师傅的,叫老大爷的,把他围个密不透风。

    “干什么干什么!”老韩头儿板起脸了。他分开人群,往外挤着,拨拉开一只只递钱的手,“没有了,就一张!就这一张!没啦!”

    有的人扫兴地走开了,有的人还在央求通融。老韩头儿摇着脑袋,美不滋儿地微笑着。

    …………

    就这样,他一张一张地把票退出去。每次,退完了,在人们的包围中,他都板起面孔说:“没了没了。”心里呢,却享受着一种不可状的快乐。嘿,简直有一种腾云驾雾之感。

    等到他退完了第三张票,等退票的人已经一致认为他身上还有不少存货的,于是穷追不舍起来。嗬,瞧吧,从电影院追到胡同口,又从胡同口跟进公共厕所。拉着他的胳膊,拽着他的衣服。有的说自己如何结伴而来,就缺这一张票;有的说自己如何难得看场电影……各色人等,眼花缭乱。韩德来已经乐不可支了,最后,他终于把留给自己的那张票也贡献出来。就是从身上再也掏不出票来了,他也仍然享受了很久被人们包围不散的快乐。

    7.第三节 辘轳把儿胡同9号(7)

    我实在没法儿跟您讲明白,这位老韩头儿,此时此刻的快乐到底是什么呢?那个舒坦,那个美气,那个得意,全有啦。说他像酷暑伏天里吃了冰激凌、大雪糕一样痛快?这种比喻实在太拙劣了。在韩德来的生活里,只有过去在辘轳把儿胡同9号院儿里神聊,看着赫家老两口恐惧的目光,听着冯寡妇“敢”的应和,只有在那个时候才享受过这种舒坦劲儿。他自己当然是不会产生如此的对比、联想的。他只觉得那么多人围着他,追他,求他,哄着他,尊崇他,他的骨头架子美得要酥,他的日子还是过得蛮自得、蛮快活,又不是坐在院儿里独饮独唱的那个韩德来啦!

    于是,——这可不是我编派出来寒碜老头子——老头子养成个毛病了,三天两头,在院儿里待闷了,一颠一晃就上了街,路过珠市口影院,只要见人在那儿排队,就忍不住凑过去,买票,退票,其乐也陶陶。有时留一张,自己进去看一场(举着票,在许多人羡慕的目光中走进影院,也是一种乐趣咧),高兴了,干脆一张也不留,全方便了别人。而后,分开人群,回家。甚至还有几个傻小子直追进辘轳把儿胡同里头,直到9号院的门口。连小院儿里人都闹不清老韩头儿这是怎么了,没事儿就到外边逛一趟,回院儿,一关街门,转过脸儿来,嘿,十回有十回,容光焕,又有当年吃完了国宴,微醉着回来那么股子劲头儿啦!

    …………

    说句难听的——抽口白面儿似的,舒坦一时呗!真回到院儿里,各家儿虽说礼数还挺周全,招呼,“请安”样样不少,可还能像珠市口影院等退票一样,围着你转?求爷爷,告奶奶,三孙子似的?过去,院儿里倒是有这么个劲儿,现今,谁管谁?谁憷谁?

    那天早上,韩德来又从电影院回来,在胡同口碰见了赫老头儿——俩鸟笼子,一手一个,上面蒙着蓝色儿的笼子罩儿,正奔天坛那边走。韩德来迎过去了。刚才在电影院门口那股子劲头大概还没下去,连敲打赫老头儿的词儿都想好了——“赫老头儿,您挺舒坦啊,社会主义也允许您提笼架鸟啦,倒是也不比‘满洲国’次吧?”您猜怎么着,他连话茬儿还没找着哪,就叫赫老头险些噎一溜毛跟头!韩德来见老赫头儿,就说:“嗬,老头儿,遛鸟去?啥鸟儿,看看!”说着,伸手就要掀鸟笼的布罩儿,这就是找话茬儿哪。“别价——”没想到老赫头儿瘦得藤萝似的手一伸,把他给拦了,“要看,等咱回来,家儿看去!这地界,甭看。车喧马叫的,学脏了鸟儿的口。”说着,赫老头儿身子躬了躬,晃着鸟笼,走啦。韩德来气得伏天喝冰水似的,心里直噎呀,甭说想好的几句话没地儿泄了,连刚才的一点儿高兴劲儿也给糟蹋了。他想,你他妈什么玩意儿!过去还不是天天到我屋里去,早请罪,晚认罪,得连放个屁都得躲进自家的被窝儿!如今也臭狂起来了?!……他由赫老头儿又想到那个小院儿,又勾起“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悲酸。天还早,回去干吗?看着他们生气?他一拐弯儿,进了街边的小酒铺。

    得,又添了个毛病——没事就往这个又小又黑的门脸儿里一钻,要上两毛钱开花蚕豆,二两“老白干”,喝。其实,家里的床底下,没少撂着儿子、闺女孝敬的好酒。开始儿子给买的是“二锅头”,还让他一把拎起来扔当院儿了,“我连他妈‘茅台’都喝过了,还用这玩意儿来糊弄我?”打这儿,床底下放的起码是“大曲”、“二曲”啦。您说,回家去,酒也好,菜也香,喝得也清静,多好,他不。一回那个院儿,看见那几号人,他就堵得慌,还在那儿喝酒?再让他们看见,觉得你是在喝闷酒、喝冷酒,不得叫他们乐得汗毛眼儿都咧嘴儿了?……他不乐意。宁可就开花豆,喝“老白干”。

    我们北京的这种小酒铺,大概您没见过。三两张小八仙桌,十来把凳子。除了卖酒,还售糖果烟茶。有的,是夫妻店;有的,由几个老头儿合营。店门口经常停着几辆平板三轮车,车把上还搭着包袱皮儿呀大棕绳儿呀,一眼便可知这儿是咱这号市井小民——扛大件的、糊顶棚的,“引车卖浆者流”光顾的地方。杯酒下肚,就想找人拉个话儿,从咂吧酒的滋味儿开始,继而到海内奇闻,家长里短。第二杯酒就能交上个“对着吹”的朋友。甲说了点子什么,乙说:“敢!”乙说了点子什么,甲也说:“敢!”渐渐说得甲、乙、丙、丁,各个脑门儿亮,踌躇满志。韩德来自然也品到了其中滋味儿,能不流连忘返吗?况且,他如果不是每每来此,怎么能那么快就知道“又要开始批判”的消息呢!真的,这是跟他一块儿( 放生(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40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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