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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部分阅读

    喝酒的一个老头儿说的,手里还拿着那张报纸。他只是知道批判的是那些“编小说的”。是谁,他没记住;批判什么,他也没打听。不过,他特别认真地要过了报纸,用手指头按着报上印的出报日期,年,月,日,一个数码一个数码地读过了。没错儿,是新近的报纸。真的,又要热闹啦!……他急急端起桌上的酒杯,三口两口打了,起身就走。

    8.第三节 辘轳把儿胡同9号(8)

    大概那两口酒喝得太猛了,奔胡同里走,道儿上好像铺着一层棉花,脚板子总踩不到实处。开始,他只是盼着这事儿由自己第一个向全院儿宣布,哼,不吓他们一跳才怪!后来,他想到了张春元。不是听说他也在那儿编小说吗?不是大信封、小信封往家寄吗?不是牛气得连问个话儿也不搭理人吗?这回好啦,让你牛气吧,指不定其中也捎上了你,挨批!……再后来,这几年积的委屈,像打翻了五味罐,一起在心里翻腾起来啦。哼,整治整治,早该了!不是说了,早晚!光是“编小说的”吗?你看看电影。男男女女抱着就啃,这叫什么事儿!光是电影吗?农民也不待地里打粮食了,进城,跑小买卖,打家具,分田到户啦,这不胡闹吗?……还听说上海那地界,随便穿!大姑娘穿的那裙子,露裤衩子!像什么话!广州那地界呢,随便看!香港电视,拧开就瞅……行啦,别急,这回指不定就得一块儿收拾了!……他又想到赫家。干过的“伪事儿”就全抹了?没事儿了?整天臭显、示威,尾巴都撅起来了。连他儿子也不是好东西,弄点子西洋货、东洋货,带坏了全院儿的年轻人!这回可好,不定哪会儿就得下“文儿”,一块儿收拾!还有冯寡妇,也是个马屁精,好不了!王双清嘛,总算不赖,听说那件宝物捐给国家啦,奖给俩钱儿,有限。不过,也得教育教育,净领着闺女往张春元那儿凑,一门儿心思让孩子奔大学,至少也是糊涂蛋……

    回到院儿里,冯寡妇正从赫老太屋里出来,看见韩德来,打了个招呼,到水管子前面洗她的菜。韩德来走到自己屋门前,扯过小凳儿坐下,咿咿呀呀地唱起一段喜洋洋的戏文。

    “他大爷,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有热闹看了,还不高兴?”

    “热闹?”冯寡妇瞟了他一眼,“啥热闹呀?”

    韩德来努着嘴唇,剔牙的火柴棍儿在他的鼻子底下一耸一耸。终于,他把火柴棍儿吐出来,说:“没听说吧,又批判啦!又来事儿啦!能不热闹?”

    “批判?批判谁呀?”冯寡妇赶忙迎过来。

    “编小说的,挨批判啦!报上登的,没跑儿!”

    “真的?您说的是张春元不是?他不是老趴在那儿写?”

    “张春元?”韩德来板起了脸儿,眼睛里透着几分严重、几分威严,“有事儿没事儿的,得看他写的什么呗。哼,瞧他那个劲儿,好得了?”

    正说着,赫老太已经闻声凑过来了。韩德来看见了她,抬高了嗓门儿,说:“光是那些‘编小说的’有事儿?我看,‘四人帮’那一套是臭狗屎,那就甭说了。现今有的人干的,也好不了!**能让他们这么胡来?资本主义那一套,资产阶级那一套,反攻倒算啦,崇洋媚外啦,甭急,一块堆儿收拾!”

    这些日子,韩德来虽然几乎让人忘了,可要说起这种事儿来,余威还是有的。冯寡妇一听来头儿不善,忙扮出笑脸儿,说:“敢!”

    冯寡妇不说“敢”也罢,一说“敢”,把韩德来的火儿勾起来啦。嗬,你转得倒快!刚才还屁颠儿屁颠儿的给人家舔呢,现今一抹脸儿,又回来了。没这么舒坦!

    “敢?”韩德来反问了一句,冷笑着,“这二年,该收拾的地界儿多啦。就说您那大山在厂子里,也悬!闹什么选厂长,选主任,**还当政不当政啦,容你们这么折腾?什么‘企业自主’?搂钱儿自主!闹不好,也得一锅烩!……”

    这回,冯寡妇的笑脸儿是扮不出来了,“敢”也说不出来了。

    把话甩完了,韩德来将两位老太太撂一边,摆出不屑再与人的神,一扭身儿,回屋去了。

    赫老太和冯寡妇被甩在韩德来的屋门前,两个人心里都挺不是滋味儿。

    她们谁也没怀疑韩德来的话。听他那嗓门儿,看他那气派,又要来事儿是无疑的了。再听那话音儿,张春元挨批,也没跑儿。说实话,张春元倒霉,赫老太和冯寡妇一点儿也不心疼。乍一听,甚至还有点儿幸灾乐祸的劲儿。大杂院儿里的别扭真是多得很。你想啊,张春元成天价点灯熬油,趴桌上一写就是半宿,冯寡妇能不恨他吗?瞧瞧同院的人,哪个不是天擦黑儿就躺下了?他可好,拿着电不当钱。全院儿共用一个电表,电钱大家伙儿按灯头分摊,净给你张春元背拉着电钱,谁受得了?新近呢,赫家安了分电表了,韩家、王家也都安了,全院儿就剩冯家和张家了。冯寡妇算计着,合算张春元的电钱,全匀到她身上啦!她不更火儿了?这位说了,冯寡妇也安个分电表不结了?按说是这么回事儿,可她惦记着让张春元先安。张春元安了,她就不用安啦,二十多块钱不就省啦?……这回行了,甭管你张春元安不安电表也不吃劲了,挨批了,你还写个屁!早早儿的,黑灯睡觉吧!……

    9.第三节 辘轳把儿胡同9号(9)

    赫老太跟张春元更不对路啦。***张春元进进出出的,一门儿心思想事儿,连个招呼也不会打,讲究礼数的赫老太认为他傲气得不懂尊卑长幼。这还是次要的,张春元住的那间刀背儿房,房门还可可儿的和赫老太住的北房房门儿相对。这是最让赫老太心里不舒坦的了。哪有住刀背儿房的?倚着墙,房檐一面坡,连个房背儿也没有。凡懂事儿的北京人,谁住这不吉利的房子?张春元之前,有个人们叫李老师的住这间房,那会儿赫老太就劝过他:“快把房子改改吧,这房不吉利。”李老师不听。结果怎么样?文化大革命,斗死啦。不吉利,你不怕,也罢了,可你这刀背儿房和人家门对门儿呀。这下好,红卫兵先抄了你李老师家,接着就抄到这边来了不是?……所以,这间南房成了赫老太的一块心病。李老师死了,张春元搬来了,老太太又去劝,谁想到他和李老师一样,不信!唉,要说赫老太最近的日子过得够甜甜美美的了,惟独这刀背儿房让她心里总在犯嘀咕。现在行了,你看看,灵验不灵验,你张春元悬了不是?还是刀背儿房的过!在劫难逃!活该!谁让你张春元不听老人,吃亏这不就眼瞅着了吗?

    其实,这些都不过是赫老太和冯寡妇一时斗气的想法。她们并没有高兴起来。渐渐地,心里就有点不踏实了。

    特别是赫老太。那间刀背儿房的房门,毕竟还是和自己的房门儿正对着哪。张春元倒了霉,敢保不和当年一样,让祸害蹿到北房来?乃至见了韩德来,听他没点儿好声气儿的话语,赫老太心里更毛了。资产阶级?反攻倒算?说谁?是说我们赫家吗?崇洋媚外?肯定是批二臭无疑了。想到这些,她恨张春元招灾惹祸,殃及邻里,更恨韩德来太恶,瞅别人过舒坦日子,就不想让人安生。

    冯寡妇呢,早已蔫蔫地回了屋,一下午没声儿。待到晚上,儿子回来了,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回来干什么?还不到厂子里挺尸去!拉扯你这么大,过过一天省心的日子吗?夏做单褂儿冬做袄,图什么?图什么?图你四十岁上了还给我惹事,让我不得闭眼啊!……”

    儿子愣了,“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放着好好儿的工人不当,你争着当什么厂长!选举,选举,这回好了,又快撅着了……”

    儿子笑着说:“哪能呢,上面说啦,不搞政治运动了。”

    冯寡妇哪信这一套,还在那儿数落个没完。大山正为厂子里的什么事儿着急呢,听老太太一边净啰嗦点子没影儿的事儿,烦了,“别净唠叨我!搞运动,您也跑不了!……成天价‘**’、‘劳动党’地骂,街坊四邻没长耳朵?我犯傻,您就不犯傻?……”

    这真管用,冯寡妇不说话了。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起身收拾晚饭的碗筷,心里说:“真这么着,还不跟‘四人帮’那会儿一个样儿了?起五更,睡半夜,卖力气的倒霉,奸懒馋猾的倒没错儿了?……连我这七老八十的老寡妇,说话也得战兢着,闹不好打个反革命不成?……”想着想着,对韩德来说的那一套,倒有些愤愤然了。对张春元呢,反添了几分同。至于为他背拉着电钱的事儿,竟也一时忘到了脑后。

    您说,该怎么说咱们这位赫老太和冯老太好呢?说冯寡妇自私?拖儿带女多少年,这会儿日子也不算宽裕,算计个电钱也算个过错吗?说赫老太迷信?谁让可巧儿住刀背儿房的李老师和张老师挨个儿倒霉,谁让赫老太也跟着“陪绑”过呢,人家能不寒心吗?……不过,老太太们到底还是大大的好人——虽然起初对张春元的倒霉不免有过些微的好奇和幸灾乐祸的快感,可她们很快就明白,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真来个“文革”那样的“运动”,整个儿9号院儿,不,整个儿辘轳把儿胡同,全城,全中国,鸡飞狗跳的日子又开始啦,那谁也甭美,谁也甭跑,连着自己,自己一家,挨着个儿倒霉!于是,这天夜里,躺在床上,她们在替自己家想了许多消灾免祸的主意的同时,甚至也替张老师谋划了一阵儿——虽说最后还是不得不认定,连自己,连张老师,真来事儿了,还是一点儿辙也没有。

    10.第三节 辘轳把儿胡同9号(10)

    得,就因为这么个心思,两位老太太可就惹出一件让人哭不得、笑不得的事儿来啦。***

    那是第二天的上午,院儿里人都上班去了。老韩头儿呢,也出去了——大概又到那个小酒铺儿想听点子什么去了。院儿里只剩下两位老太太。

    十点多钟那会儿,来了一位四十岁出头儿的陌生男人。这人说是来找张春元的,一问,是什么杂志编辑部的。这下可好,两位老太太可找着替张春元说说好话的人啦,又是让茶,又是敬烟。来人见张春元不在,又拗不过二位老人的盛,就在当院儿的小板凳儿上坐下来,跟老太太们聊几句。

    谁想到,这位客人的问话,更让老太太们心里打起鼓来啦。他从张春元的住房问到他的家眷,又从他的年龄问到他的政治面目。得,没跑儿,张春元是出事儿啦!两位老太太一边磕磕绊绊地回答着问话,一边偷偷使着眼色。终于,冯寡妇忍不住了,说:“要说这张春元,可是满世界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人呀!可舞文弄墨的,谁还断了没个闪失呢?您的报社要是批判,甭点上名儿成不?给他留条活路……”

    赫老太也赶紧接着话茬儿,说:“他老婆孩子都在外地,千里迢迢呢,见报上点着名儿批判,不得以为又成‘三家村’了?那不得吓得背过气去?……”

    “怎么?他挨批了?在哪儿?”来人被老太太们的话弄疑惑了。

    “在报纸上呀!说是他编的小说,出了事儿啦。您怎么能不知道?”

    “哪篇小说?哪家报纸?”

    “唉呀,这您可算问着人啦!这是东屋老韩头儿说的,那是没错儿啦。说是亲眼见的呢!”

    “怎么,您不知道这事儿?那您……找他干吗?”

    “我?哦,没事儿,没什么事儿……”

    那人不再说什么了。冯寡妇和赫老太围着他,又说了一大堆好话,好像他能掌着张春元的身家性命一样。可那人好像也没听进去,没多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让他等会儿,说张春元一会儿就回来,也不等了;让他留个什么话儿,也不留了。这更让老太太们纳闷儿啦——这人是干什么来的呢?

    中午,张春元回来了,两位老太太躲在赫家屋里,悄悄嘀咕了好一会儿,没敢过去把来人的事儿告诉他。直到晚上,掌灯了,从窗户里看见张春元又坐在桌前写上啦,老太太们忍不住了,一前一后,进了那间刀背儿房。

    两位老太太突然来访,使张春元好不奇怪。她们坐在桌前,你一我一语地相劝:“张老师啊,您说何苦?每天一折腾就是半宿,闹这么个下场,还不长长记性儿?还写个什么劲儿!”“自己豁出去了,也得想想家小吧。您家剩您一根苗儿,还不好生过日子呀!”……这更让张春元摸不着头脑了。及至闹清楚了老太太们的来意,他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唉,说来也是一件伤心事儿,不过,和老太太们猜的是满拧。他张春元倒是在“编小说”哪,可算算也花了七八年工夫了,一篇也没写成,没表过呀,他挨的是哪门子批呀?那些让韩德来看着有气,老太太们看着挺神秘的“大信封”、“小信封”,都是编辑部退回来的稿子啊……

    等到老太太们把今儿来人的事一说,张春元不笑了,有点儿急赤白脸地问:“真的?说了什么没有?是哪个编辑部的?那人姓什么?”

    老太太们哪儿知道这些啊,只是把那人问了什么、自己说了什么,如此这般复述一遍,说得张春元要哭的心都有:“我的大妈大婶儿们,真谢谢您啦!您二位这一好心办好事儿,倒把我盼了多少年的好事儿给搅啦!……”

    “真的?”老太太们愣了。

    张春元说:“您不知道,我写的稿子每次退回来,人家连封信也不给咱写呀!这回可好,登门拜访了,兴许有篇稿子能表啦!您二老一说我挨批了不要紧,说不定又把人家吓回去了……”

    这下子,赫老太太和冯寡妇倒傻眼啦。

    …………

    再往后怎么样,不说,您也能估摸出个大概了。辘轳把儿胡同9号院儿里,让老韩头儿搅起的这么一场虚惊,总算过去了。到后来,听说连真的在报纸上被点着名儿批评了作品的那个“编小说”的,也没多大事儿,还是照样儿写他的小说,照样儿登出来。至于韩德来说的“早晚”要生的“收拾”,好像也没生,人们心里那根绷得紧紧的弦儿,渐渐地松下来了——赫老太仍然是那么排场,仍然时时注视着各色各样“老字号”重新开张,今儿派儿子去前门,买“王致和”的臭豆腐,明儿派闺女上八面槽,买“浦五房”的叉烧。不过,她对张春元住的那间刀背儿房,也仍然耿耿于怀:“就是不吉利,那还有错儿吗?写了七八年,连个字毛儿也没印出来呀,总算有那么一回,有点子希望了,还让我们好心好意地给插了一杠子,结果呢,倒砸了!不是刀背儿房的过是什么?……拐带着我们家二小子考学也那么不顺当!”……冯寡妇呢,还是今儿赫家明儿王家地说“敢!”“**”、“劳动党”之类的话也不避讳了。同时,也仍然还恨着张春元“点灯熬油”,三天两头用话撺掇人家赶紧去买分电表。至于王双清夫妇,听见风声时,已经暗自庆幸“宝物”交公了,马上,有四天没让女儿过去跟张春元补课,现今呢,又把女儿送过去了。他们的女儿原名叫“王文革”,也确实在“文革”中得益不少:女儿落生时,正赶上打派仗,不用上班,两口子在家待了七八年。没花雇保姆的钱,也没花上托儿所的钱,拿着国家工资,自己在家把孩子调理大了。这会儿,又赶上好时辰啦,孩子改名为“文阁”,盼着能上个重点中学,再上上大学,找个铁饭碗。

    11.第三节 辘轳把儿胡同9号(11)

    您一定以为最丧气的是韩德来了。***您错了,人家韩德来还是那句话:“哼,收拾,早晚!”再说,韩德来也不是没有得意之处啊:赫家二臭那辆“铃木80”,不是推到甘石桥“摩托车自由市场”卖了吗?那条什么“利瓦伊”牛仔裤,不是也不敢穿着臭显啦?哼,不镇唬一下,行?有钱,他还敢买汽车呢!说不定还敢光着腚眼子上街呢!……当然了,韩德来是不知道,二臭卖摩托车,是因为公家卡得紧了,汽油不好偷啦。最近又听说要缴什么“养路费”、“保险金”,一个月得贴十来块钱养着这辆摩托车,谁受得了?得,趁摩托车还没臭街,打了吧。牛仔裤呢,那是因为常常潮着就穿上了身儿,这会儿,水缩够了,身上的线条儿倒也绷出来了,遗憾的是,把二臭身上的荨麻疹也勾起来啦。没法子,收起来,先治皮肤病,治好了再穿吧。

    真正让老韩头儿感到丧气的,是在半个月以后。那次他还是和以往一样,在院儿里待得无聊,又上街逛去了,路过珠市口影院,又看见卖电影票的,片名是《真是烦死人》。听名儿,有意思,广告上也写着“喜剧片”,逗乐子的,照老法子,买五张!家里人不去,还愁退不掉?不稀罕得人疯抢才怪!谁想到,第二天,临开演,往影院门口一站,竟不见等退票的人影儿!他明白啦,上当!白赔了块把钱不说,还得央求人家买票,憋气呀,可不“真是烦死人”啦!最可气的是,身后有几个小“痞子”也在那儿退票,听他们喊什么?“《卡桑德拉大桥》啊,倍儿黄!谁买?……”还真有人买他们的。韩德来凑过去一看,怒了:好啊,在这儿倒卖高价哪,一张一块钱!他拽住一个小伙儿的胳膊便嚷:“你这是干什么哪!啊?干什么哪?卖高价,投机倒把,走,派出所去!”小伙子把胳膊挣开,骂道:“哥们儿,别急眼啊,哦,我抢了你的买卖了,是吧?甭给我来这套!你卖你的,我卖我的,有本事就卖,没本事就滚,还拿他妈派出所镇唬谁呀!”韩德来更怒了,原来小伙子把他也看成卖高价的啦。他说:“别把我也搅和上。我有富余票,这卖原价儿。”小伙子说:“老头儿,别装正经啦。当我没看见你?你隔三差五就来!老来卖富余票?卖原价儿?你吃饱了撑的,疯魔呀!别给我来这套!派出所?行,要去,一块儿去,你逃得了?”就这么着,两个人在电影院门口拉拉扯扯,招来一大群看客。来了个警察,把他们一块儿带走了。

    您想,到了派出所,韩德来能说得清楚吗?

    “你是也经常到那儿退票吗?”

    “是。”

    “卖多少钱一张?”

    “按票上的原价儿啊!”

    “您老这么买票、退票,图什么呢?”

    “……”

    没法儿说!

    最后,派出所结不了案,派了个年轻轻儿的警察,到9号院儿里来了解韩德来其人来了。

    谁能那么缺德,往人家老韩头儿脑袋上泼粪呀?大家伙儿一致认定,老头儿是闷了,闲了,没事儿干,找点儿消遣去啦。二臭更嘎,还翻着眼皮,把这和“学雷锋,做好事”挂上了。连张春元都说了老韩头儿的好话,这才把这事儿告个了结。那位年轻的警察把老韩头儿送回来了,临走,对他说:“闲着不闲着的,甭去那儿干这种事儿了。想看电影,自己买张票,进去看,甭找麻烦。您说您这么大岁数了,我们也相信您。可您要是让那些小流氓揍一拳来一脚,这辈子不交待了?”

    得,这警察这么一叮嘱不要紧,韩德来连那个乐和的去处也没啦。

    这两天,他又和以前一样,没出院儿,沏上茶,闷闷地坐在屋门前,冷不丁儿又唱起来了——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您只要躲在边儿上听过一次,就不能不佩服他,确实唱得好,字正腔圆。

    1.第四节 找乐(1)

    第一

    “找乐子”,是北京的俗话,也是北京人的“雅好”。北京人爱找乐子,善找乐子。这乐子也实在好找得很。养只靛颏儿是个乐子。放放风筝是个乐子。一碗酒加一头蒜也是个乐子。即便讲到死吧,人家不说“死”,喜欢说:“听蛐蛐叫去啦!”好像还能找出点儿乐儿来呢。

    过去天桥有“八大怪”,其中之一叫“大兵黄”。据说当过张勋的“辫子兵”,也算是“英雄末路”吧,每天到天桥撂地儿开骂。三皇五帝他爹,当朝总统他妈,达官显贵他姐,芸芸众生他妹。合辙押韵,句句铿锵,口角飞沫,指天画地。当是时也,里三层,外三层,喝彩之声迭起,道路为之阻绝。骂者俨然已成富贵骄人。阔步高视,自不待。听者仿佛也穷儿暴富,登泰山而小天下了。戳在天桥开“骂”和听“骂”,是为一乐儿。

    自打乾隆五十五年“四大徽班”进京以后,北京人很少有不会两段“二黄”的了。蹬三轮儿的,卖煎灌肠儿的,把车子担子往马路边上一搁,扯开嗓子就来一段。这辈子想当诸葛亮是没指望了,时不时“站在城楼观山景”,看一看“司马来的兵”,倒也威风呢。要不,就“击鼓骂曹”:“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动,得会风云上九重。”撒一撒胸中的闷气也好。就连那些押去二道坛门吃“黑枣儿”,吐“山里红汤儿”的犯人们,背上插着招子,被五花大绑地扔在驴车上,也要唱一嗓子,招来一片喊好声呢。唱这一嗓子和听这一嗓子,也是一个乐子。

    咱们北京的百姓们,素有讲个脸面的传统。“耗财买脸儿”,更是一个乐子啦。口袋里镚子儿没有呢,别着急,只管往“大酒缸”里泡就是了。别看不过都是扛窝脖儿的,打执事的,引车卖浆者流,那大爷的派头儿也足着哪。围在酒缸沿儿上,二两烧刀子下肚,哥儿几个便对着拔起脯儿来啦。这位只管说自己如何过五关、斩六将,那位尽管说他的长坂坡。如果素昧平生,刚刚相识,更来劲儿了,反正都是两眼一抹黑,加上一个个喝得红头涨脸,迷迷瞪瞪,只顾沉醉在自己的文韬武略之中,你就是说自己上过月亮,别人也会哼哈哼哈地应和。酒足饭饱之后,气宇轩昂地站起来,即便锦囊羞涩,也要端出一副腰缠万贯的神气,吩咐一声“抄!”伙计们赶忙清账,写水牌儿,道一声“记上!”犹未落,人已经高掌远蹠,雍容雅步,踱将出去。这不又是一乐儿吗?

    …………

    这些,都是老事儿了。世道变了,北京人的日子过得顺心顺气儿了。可又不能说人人顺心、各个顺气儿不是?所以,“找乐子”的“雅好”还是继续下来了。就说街上那些往蛤蟆镜上贴外国商标,往劳动布裤子的屁股后面钉洋文铜牌儿的伙计们吧,那也是一种“找乐子”的法儿,“此处无声胜有声”罢了。我认识的一位小伙子呢,正相反,整天拎个录音机在街上晃,哇喇哇喇招人。问他这干吗哪,他说:“没这个录音机,更没人拿正眼儿咱们啦!”这又算一种乐子吧?

    不过,老事儿也好,新事儿也罢,在高雅之人眼里,都是可笑的。人家也自有人家的道理。本来嘛,你是缝穷的,你就是缝穷的命,唱段“王宝钏”就成“相门之后”啦?扯淡!你是蹬三轮儿的,你就得认头,你说你拉过杨小楼,你还跟他怄了气,把他给摔阴沟里了,治了——人家还是杨小楼,出殡时六十四杠。你呢,还是蹬三轮车儿的,那会儿你要是也出殡,不闹个“穿心杠”就算便宜!甭说把商标贴眼镜儿上,就是贴脑门儿上,你也是“城根儿”的儿子,你也到不了国外!混得不怎么样吧,还老想找点什么乐子找找齐儿,这不瞎掰吗?大概因为这个原因,“找乐儿”者流,就难免不被人引为笑柄了。

    其实,你再往深里想想,这有什么可笑的呢?混得不怎么样,再连这么点儿乐和劲儿也没有,还有活头儿吗?据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的说法,拿破仑因为个儿矮且有牛皮癣,不顺气儿,所以才有了振长策而驱宇内,君临天下之举。北京的平头百姓们还没想着往拿破仑那份儿上奔呢,只求哥儿几个凑到一块儿,或位卑高,称快一时,或击节而歌,乐天知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2.第四节 找乐(2)

    由此看来,出辘轳把儿胡同南口向西不远,豌豆街办事处文化活动站那里,每天晚上聚集了一帮老头儿们(也间或有几个老太太来看热闹,几个中年、青年人来凑热闹),一会儿来一折《逍遥津》,一会儿唱一段《打登州》。***唱累了,又杂以神吹海聊,他说他是高庆奎的徒弟,他说他和马连良一块儿坐过科……这不仅有民俗的渊源,而且还有心理学上的根据哪。

    第二

    豌豆街办事处管着周围的十几条胡同,辘轳把儿胡同也在其中。这儿的文化活动站也没有什么更多的活动,就是唱。活动站的排演场是过去的仓库,自然是很简陋的,连顶棚也没有,抬头就能看见房顶的椽子像肋条骨似的一根一根码着。水泥地面已经坑洼不平了。顺着四周的墙根儿,一圈一圈地摆着条凳,不管唱的还是听的,杂坐其间。房子中间留着一块巴掌大的空场,又让个火炉占去了一块儿。剩下的地方,只能站下仨俩人儿了。所以清唱还可以,“起霸”,一个人也凑合,如果是“双起霸”,两个人就得撞一块儿去。要是“趟马”,您得留神炉子。好在来“找乐子”的人大多是老头儿,身段就不能讲究啦,满脸的褶子,扮相也罢了。因此,这里从来就没有彩唱过。顶多了,来个“清音桌”,角色多了,有的人还得在座位上唱。别看条件差,您要是往这儿一坐,闭上眼睛听一听,有板有眼的,唱得真有那么点子味儿哪。

    老头儿们有点儿爱神吹,这不假。可他们的神吹毕竟还是沾点儿谱的。比如他说他跟马连良一块儿坐过科,那是得一块儿混过几天,至于后来嗓子“倒了仓”,他唱不了了,卖大碗茶去了,那就得再说了。他说他是高庆奎的弟子,说不定也确实,至于以后抽上了大烟,玩物丧志,则另当别论。正因为如此,大多数都是对梨园行门儿清的主儿。听一耳朵,便知道这是“梅老板”,那是“麒麟童”。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因此还真不能小看他们。你看这位裹了件大棉袄,双手揣在袖筒儿里,头日脑不是?一张嘴,正工青衣,音宽嗓亮,落落大方,地道,梅老板!你看这位鹤骨鸡肤,腰弯背驼,其貌不扬吧,那唱的可是正经的“杨派”,行腔柔稳,清雅脱俗。还真有些老戏迷们听不惯时下剧团里青年演员那两嗓子,总觉不够味儿,专程跑到这儿来过瘾的。褒贬是买主儿,不服不行。

    按理,能把这伙儿“戏篓子”、“戏包袱”们玩儿转了的人可不是凡人,您得下过几天“海”,至少,也得“票”过几场。要不,人家不服你,镇唬得住吗?不过,在豌豆街的文化站里却是一个例外——在这儿“统领群芳”的,竟是七十出头的老杠夫李忠祥!

    李忠祥住在辘轳把儿胡同10号院儿,方头阔脸,声洪如钟,走起路来步子不大,挺胸腆肚收臀,有点儿“外八字儿”,一看便知是当过杠夫的主儿。他毕竟老了,眼角耷拉了,可脸色还是通红的。没错儿,喝大酒喝的,已是杖国之年,可还是像年轻时一样,性喜自鸣得意。

    其实,在这帮唱戏的人中,比李忠祥能唱能演的人有的是。这里有在正经科班里学过的,有在名师门下调理过的,甚至还有正在剧团里当演员的呢。李忠祥呢,当过杠夫,拉过洋车,跑过堂儿,事儿倒干过不少,可没有一件是和唱戏沾边儿的,退休前倒在剧团当门房来着,可那是话剧团。他倒张口“长华”,闭口“长华”的,听那口气,好像他跟那位名丑萧长华不是连襟也是师兄弟。唉,他跟人家萧长华也就是“馄饨交”罢了。

    那会儿他在馄饨铺当伙计,想看戏,又没钱,心里痒痒得猫挠似的,便拎着个食盒儿,里面搁碗馄饨,到戏园子门口生往里闯。“干什么去?”“给角儿送馄饨!”看门儿的竟然信以为真了。常来常往的,人家居然认定萧老板演戏时每每要吃这家铺子的馄饨,只要见他拎着食盒过来,问也不问啦。其实,这馄饨哪回也没进了萧长华的肚子。进了戏园子就不见这位伙计了——他找一个旮旯,一边吃了这碗馄饨,一边听戏。用这一招儿,他可听了萧老板不少好戏,连梅老板的戏也听过。这么听,傻子也能喊两口了。他甚至能把萧先生演蒋干时说的那几句苏北话学得惟妙惟肖,让人喊好。所以,现在他也有资格说:“嗨,当年咱们不是穷吗?不是买不起行头吗?要不,咱们早下‘海’啦,今儿个,也‘新艳秋’啦!”他说归他说,内行人一看便知,如果说那位新艳秋天天在戏园子里偷艺,学程先生学得不赖,可比起程砚秋来总还差那么一尺半寸的话,这李忠祥比起萧长华来,可差着十万八千里还得出去了。

    3.第四节 找乐(3)

    不过,李忠祥这性子挺投戏迷票友们的脾气,大伙儿也就跟他逗乐子,称他为“新长华”了,还随带着封给他萧长华在“喜连成”班的职称,称为“总教习”。***他本来就喜欢大包大揽,“总教习”尊号既得,更端起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子,真的正儿八经地主起事儿来啦。

    豌豆街,特别是辘轳把儿胡同的老住户们对李忠祥是太熟悉了。他当杠夫的时候还年轻,天麻麻亮,就穿上那件绿色的褂子,戴上那顶插着鸡毛的毡帽儿,坐在永安杠房门口的条凳上等差事,路过杠房的人常在那儿和他聊天儿。后来,他又在裕昌馄饨馆当伙计。可没一年,就因为老端着馄饨去“蹭戏”,丢了差事,只好每天早起泡野茶馆,等零活儿干,奔饭辙。后来他搬到了辘轳把儿胡同10号院,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了。

    不过,老人们记得最清楚的是,民国二十四年的春天里,一直破衣烂褂的李忠祥忽然“”了。其实,说是“了”,是过分之词,捡破烂儿、缝穷的人们眼浅而已。可那些日子,李忠祥确实不像以往那样饥一顿饱一顿的了,也穿起补丁少点儿的裤褂来了。据李忠祥说,他在野茶馆认识了一位江先生,江先生三天两头儿要扯着他聊天。聊完了,给他一天干活儿的工钱。这对辘轳把儿胡同的百姓们来说,不是让人眼馋的事吗?好烟抽着,好茶喝着,神吹海哨谁不会呀,一天的饭辙就有着落了!人们都说他一定遇上贵人了,今后必不可。李忠祥倒不认为江先生是什么贵人,因为他很偶然地现江先生穿的那棉袍的里子也是碎布拼的。可他还是逢人便说自己的纳闷儿:“这位江先生可真怪,又不是钱多了烧的,干吗要花钱找人聊天儿?”

    …………

    江先生的确不是什么贵人,李忠祥也没起来。卢沟桥的炮一响,江先生没影儿了。李忠祥还得去蹲野茶馆等差事,今儿去给人修修门脸儿呀,明儿给人往城外坟冈子抱抱死孩子呀……李忠样的“奇遇”,也渐渐让人淡忘了。

    可解放以后,江先生是贵人的预倒真的应验啦。那时候李忠祥已经蹬三轮儿去了,那一天在剧场门口等客,天上下了雨,没人坐车,他把车停在剧场的广告牌檐子底下。闲得挺无聊,听见人来人往进场的人说,今儿演的戏说的是杠房的事,他心里一动,反正待着也待着,进去开开洋荤吧!买了张票,进去看看这场话剧,看了半截儿他就愣啦:这演的不全是他跟江先生说的事儿吗?赶快一打听,编戏的可不就是江铁涯江先生,敢人家现在是剧院的院长啦!散了戏,他推着三轮儿直奔后台,找江先生去了。江先生还记得他,自然又是好烟好茶招待。李忠祥说:“江先生,我不想蹬三轮儿啦。您不是在这儿当官儿吗?我跟您这儿干得啦!”江先生说:“您能干点儿什么?”“我跟长华那儿偷过两手儿,上台也不憷。”江先生笑了:“那是京戏,我这是话剧。”他说:“甭管什么戏,反正我是喜欢上您这戏班子啦,替咱老百姓说话。让我来看门房儿也行。”就这么着,李忠祥真的当上了这家赫赫有名的剧院的门房。这在辘轳把儿胡同可成了了不得的新闻,据在剧院门口看过他的人说,他这回是真的“”了。开演之前,穿一身笔管溜直的中山装,在剧院门口张罗、让人,和那些从小卧车里钻出来的人物握手,混得可神气极啦!

    嗨,还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吧。李忠祥爱说、爱吹,可你听他讲过剧院的事吗?他是置了一身笔管溜直的中山装,每逢新戏初演的几场,必穿上它在剧院的大门口张罗、让人,和那些从小卧车里出来的人物握手——“欢迎欢迎!”“多多指导!”( 放生(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40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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