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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部分阅读

    没费过这份儿劲呢。

    我已经先把家里存的报纸翻个底儿掉了——当然,都是趁他们午饭后到院子里照相时搬过来的。广告栏上,隔十天半个月的,才能查着一份“招聘启事”。不是招翻译,就是招记者;不是要“大专文凭”,就是要“本科学历”。这简直故意寒碜我哪。

    我也想过是不是找人先借点儿钱。找谁?找亲戚,老爷子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再说,人家大概也不愿意掺和这种事,弄不好还他妈给我“上一课”。找同学?都都这号穷鬼就甭想了。“馄饨侯”告诉过我的那几位——卖肉的李国强啦,卖瓜的金喜啦,我跟人家也没这交。

    最后,我才想到了这家饭馆。

    说来也荒唐。那家饭馆的“招聘启事”,是我在电车上看见的。我还没读完,电车开了,它就被甩到后面去了。它好像贴在饭馆的一扇门上。大意是说,本饭馆招聘工作人员,有愿应聘者,前来洽谈,条件面议。当时,我可没想到有那么一天,去给一家个体户当“店小二”。当然,就算现在我找到那家饭馆了,我也没打算这辈子吃这碗饭。干个十天二十天,弄到八十块钱,理直气壮地往老爷子面前一拍,出了这口气,拍屁股走人。

    “招聘启事”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我也实在没当回事。现在,早把那地点忘得一干二净。我他娘的上哪儿,找谁“面议”去?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迷迷瞪瞪听见窗外的新闻广播,说一九八四年国际马拉松赛,今天上午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举行。我这才想起两周前去体育场看过一场球。噢——想起来啦,那家浑蛋饭馆,就在体育场东路!人的脑袋可真怪,不开窍的时候,能把你憋死。开了窍,什么都想起来啦。我立刻又想起它的名字叫“冠北楼”,没错儿,挺狂的一个名字,再说也实在不是什么“楼”,所以我当时才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着实为我的现傻乎乎地高兴了一会儿。胡乱抹了把脸,跑到了110路无轨电车站。今天等车的人还特多,都是去看马拉松的。挤上车,没多一会儿就出了一身臭汗,幸好下车没走多远,果然看见了“冠北楼”那威风十足的匾额。可走上近前一看,那张贴在门前的“启事”呢,早他娘的让“新添涮羊肉”五个大字盖上啦!

    我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再进去问问好呢,还是干脆一走了之。

    “要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棕色的对开门儿,门框上高挂着两个大音箱,嗲声嗲气地唱着。唱歌的妞儿大概让她爷们儿搂着唱哪,不然干吗老像是喘不上气来。初秋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身后乒乒乓乓从电车上蹦下来的一群小哥们儿,吆三喝四地朝工人体育场那边走。“……我的也纯,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曲子拖着哭腔,和那令人麻酥酥的声音一道儿,驴似的嚎。

    我得承认,现在我想起肖雁的话来啦。

    “唉!弟弟,你可真是个傻弟弟!”肖雁大概是我们老太太心中最合适的“说客”了。她永远让你觉得她是为你着想,“我要是你呀,老爷子的便宜,照占。他爱啰嗦几句,从这个耳朵进来,那个耳朵出去不就行了?”

    她探着脖子,闪着眼睛,两手的食指分别指着两侧的耳朵,这使我忽然想起幼儿园里哄过我的阿姨。

    “老爷子的便宜可不是白占的。”我说,“至少,他得认为他到底还是我的老爷子。”

    17.第五节 鬈毛(17)

    “他本来就是你的‘老爷子’呀!”肖雁咯咯地笑起来。

    “我就受不了他那‘老爷子’劲儿!”

    我吼得太凶了。她不笑了,半天没吭声儿。

    “至少,你没必要把话说得那么绝。”临走的时候,她说,“工作啦、钱啦,除非你能捡个钱包,不然,弄八十块钱对于你来说,比开开心、逗逗乐、昏天黑地骂一通可难多啦!”

    “我不会后悔的。”我说。

    …………

    现在,我当然没有后悔,不过心里确实有点儿毛。这个混账的“冠北楼”,也确实是我能想到的最后一招儿啦。

    我正犹犹豫豫、胡思乱想的时候,马路上过来一辆平板三轮儿车,车上放着三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蹬车的是个穿着棕色枪手服的黑脸汉子,乱蓬蓬的寸头,络腮胡子也挺重。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那大腮帮子,好像能嚼得动铁。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下了车,想把三轮儿车推上人行道。车的前轱辘倒是上去了,后轱辘却卡在马路牙子上,他怎么也推不动。

    “哥们儿,帮帮忙!”

    我走了过去,“一、二、三!”在车后帮他推了一把。

    “谢谢您嘞!”

    他把三轮儿车停在“冠北楼”的门口。

    “哥们儿,买卖是您的?”

    “唔。”他把麻袋挪到板车的沿儿上。那里面装的都是木炭,黑末子漏了出来。

    “听说你这儿要找个帮忙的?”

    “是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通儿,“那可是八百年前的事了。”

    “别逗了。顶多半个月。”我说。

    “哥们儿是头一回出来弄钱花吧?”他递我一支烟,我摆摆手,他叼到了自己的嘴上,“你可不知道,这是什么年头儿?为一个差使,能打出活人脑子来。再说,别看到我这儿干累点儿,挣的不比高干少。谁他妈能把这便宜留到半个月以后,等你来捡?实话跟你说,没出半天儿,我就找着主儿啦。”

    他扛起了麻袋,朝门口走去。一个挺漂亮的妞儿出来替他开门。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挪第二个麻袋,拿起刚才塞在车把钢管里的半截香烟,抽了几口,“看见没有?就是那个妞儿。不过,每月二百块钱可不好挣噢,没白天没黑夜地干。”他故意把“干”字说得很重,说完,又吸了一口烟,眯起眼睛,突然嘿嘿嘿笑起来,整个儿脑袋变成了一只七窍喷烟的香炉。

    看着这紫茄子似的大腮帮子,我他娘的一个巴掌扇过去的心思都有。

    “哥们儿,实在抱歉啦您哪,这儿可真没您的饭辙。”扛完了麻袋,他出来收拾三轮车,见我还没走,大概以为我还指望着他开恩,“其实,赚钱的路子野了去了,您可别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

    “放心。现在,您请我,我也不干啦。您那‘活儿’,老爷们儿干不了。”我微微一笑。

    “没错儿!”他嘎嘎笑起来,“老爷们儿都得干大买卖,黄的、白的、黑的。”

    “我还想好好活哪!”我还是笑着。这小子唬不了我。“黄的”是黄金,“白”的是银元,“黑的”是烟土。我早从我们班同学那儿知道些“倒儿爷”的黑话了。

    “没胆儿?”“紫茄子”又咧开了。想起了什么似的,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纸片来,“哥们儿,你要是真的没胆儿,也就配玩玩这个啦!”

    这是一张印得很像邮票小型张的票子,我认得出来,这就是这场马拉松比赛的彩票。这两天,北京人为了能买到这么张玩意儿,差点儿出人命。

    “拿着,别不好意思!你帮我推了车,不报答报答你也不落忍不是?”他朝工人体育场那边看了一眼。那边,人们像蓄洪坝前的洪水,被拦在栅栏门前,人头乱拱,“跟你说,这半年来我的手气可不赖,这回,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运气啦!”

    “谢谢您嘞!”我接过了彩票,学着他刚才谢我的腔调还了他一句。然后,走到几步外的一个果皮箱前,“嘶啦嘶啦”,把它撕个粉碎,“啪”,朝果皮箱里一摔,头也不回就走了。

    18.第五节 鬈毛(18)

    我的身后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让兔崽子自己琢磨去吧。我知道他不是故意寒碜我的,不然我早把彩票的碎片儿摔他娘的脸上啦。不过,他这个德性已经够他妈流氓的了。你阔,你买得起表子,跟你那表子狂去。我要是个觍着脸求人家赏的玩意儿,犯得着跑这儿来?躺在我们家沙上,早他娘的就有人赏我啦!

    我躲闪着那些直奔体育场去的人们,横穿过马路,到了110路电车站牌下面。这可真逗,过来一个瓦刀脸的小哥们儿,问我要不要彩票。

    “多少钱一张?”我还咂摸着刚才在果皮箱前来的那一手,看着这小子手里也举着彩票,忽然觉得挺开心。

    “四块。”他把价码儿抬高了三倍。

    “你可真敢开牙!宰人宰得太狠啦!”

    “您知道咱玩儿了多大命吗?”他装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撇了撇嘴,“说了也不怕您笑话,排了一宿的队,还挨了两警棍,现在想起来还哆嗦哪!要不是多了一张,四块?四十块我也不卖。弄不好,还就您这张,换了个大冰箱回去呢!”

    “得了得了,我送你一张——那边,果皮箱那儿,我刚撕了一张。你捡回来,拼巴拼巴,能换回冰箱的,说不定是那一张!”我笑起来。

    “嗬,真看不出,您还有这份儿谱儿哪。”“瓦刀脸”沉了下来,他根本不顺着我指的方向往果皮箱那边看,架起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上下打量着我,“您要是掏不起四块钱,您就明说,咱哥们儿各奔东西,谁也碍不着谁。犯不着跟我这儿穷狂——没劲!”

    这可把我“将”在这儿了。就跟“紫茄子”赏我彩票时的架势一样。我要是不掏这四块钱,不真的让人看成“穷狂”了?说真的我有点儿后悔,干吗偏跟这小子开这个心。我的口袋里倒是有四块八毛五——这是昨天买放音机剩下的钱。刚才买车票花了一毛五——让这小子再坑走四块,我可就剩几毛钱啦。不过再一想,倒也没什么可心疼的了。“大数”弄不来,算计这四块钱管蛋用!更何况今天是星期天,老爷子正在家,我刚才还愁这么早回去干什么呢。

    “你就甭费这心思算计我啦,不就是四块钱吗?”我一把从裤兜里把剩下的钱抓出来,又是票子又是钢镚儿,抓在手里还显得挺“派”。我从中间拣出四张壹元的,递给了“瓦刀脸”。

    “哥们儿,您这才算个爷们儿哪!”他把彩票递给我,晃头晃脑地走了。

    “哥们儿真的过去瞧瞧去!我撕的那张,就在果皮箱那儿哪,骗你是孙子!”我可没忘了冲着他的背影喊一嗓子。

    七

    我的座位是2号看台12排22号。我的对奖号是008325。

    要说我花这四块钱是奔着冰箱彩电去的,那可太冤枉人了。咱们不是被逼到那一步了,非拔这个份儿不可嘛!不是也为了找个地方,把这半天耗过去嘛!可是现在,当看清了自己的对奖号,又掺和在人流中间往工人体育场走的时候,我倒是有点儿巴望着自己能蒙上那么一下子了。我甚至想到了,真中了个冰箱彩电的,能不能当场出手换成钱。甭管怎么说,我的彩票比别人多掏了三块钱呢。再说,整个儿工人体育场,指望着中彩折钱急用的,大概也就他娘的我这么一位啦。

    工人体育场我可太熟悉了。我可以算个足球迷。当然,我不算最高级的球迷。混到那份儿上,得知道国家队直到北京队每一个队员的老爹老妈兄弟姐妹家庭住址女友相貌。看球的时候你就听吧:“祥福,走着!”“尚斌,给呀!”听听,那关系至少都是迟尚斌、沈祥福的表弟。我也就算个凑凑合合的球迷——看球绝不在电视前,非体育场不可。所以,一看看台号,我就知道我从东门入场正好。可是我到门口的时候,栅栏门已经关上了。组织马拉松赛这帮家伙可真会算计——比赛开始前半小时关了大门,只能从西门入场,比赛开始后,干脆就不让入场了。要是不用这一招儿,我敢说,得有一大半儿人等到开彩的时候才露面儿哪。可这一招儿害苦了我了。我得从东门绕到西门,足足有三站远。入了西门,又到了体育场东边。走到看台上一看,观众们果然都满满当当、规规矩矩地坐好了。

    19.第五节 鬈毛(19)

    “我操!哥们儿真沉得住气啊。”我的座位左边,一个小哥们儿在吃蛋卷。单眼皮绷着一对小眼珠子,怎么也掰扯不开似的“地包天”的下兜齿,好像老是龇着牙、瞪着眼惊讶一切。他爱说“我操”。这是北京的小痞子们大惊小怪时的惯用词。“我”,说成长长的一声“沃——”,惊讶程度的大小,可以从“沃”的长短听出来。“我——操!您大概是全场最后一位啦。”

    “哪儿呀!”我指了指身边还空着的一个位子。

    “这是我媳妇的位子。她不来了,”我的右边,坐的是胖乎乎的三十出头儿的老爷们儿,从怀里拿出两张彩票来一晃,“我一人儿代表就成啦。”

    “您看看人家,谁不是两口子一块儿来。您说,您要是真中了个大冰箱,一个人儿怎么抬回去?”后排有人跟他逗乐子。

    “哥们儿,您这可错啦。我早打听好了,冰箱、彩电的,人家包给送上家门儿。”看来胖爷们儿也是个爱开心的人,“跟您说实话,我们家住的,窄巴点儿。所以我跟我媳妇儿说了,你别去,你就在家归置归置,把搁冰箱的地方腾出来吧!”

    大伙儿哈哈笑起来。和看球时一样,找个话茬儿,哈哈一笑,顿时都成了老熟人,接下来就可以凑一块儿“穷侃”了——四川人大概叫“龙门阵”,贵州人大概叫“吹牛”,北京人叫“穷侃”——“十亿人民九亿‘侃’。”我也忘了是我们班哪个坏小子说的了。

    “我——操!您还真盼着中个大冰箱哪?我他妈能中一双球鞋就知足!买彩票的时候,我新买的盖儿皮鞋都让人踩掉了一只,回头再找,您猜怎么着,好嘛,踩成鱼干儿啦!”

    “你在哪儿买的?红桥吧?是乱!那罪过受大了!那帮小流氓真可气,乱挤!你没听见警察拿着警棍骂:‘你们他妈的这么没起色,一张彩票把你们折腾成这个德性!’”

    “我买彩票的时候,还见着俩瞎子去买哪。警察把他们领前头去了。”

    “您别说,体委这招儿还真灵,连瞎子都来看马拉松啦!”

    “可那帮小子们也不知道玩儿不玩儿‘猫儿腻’。受这么大罪过倒另说,别把咱们给涮了。”

    “未准敢吧。”

    “那可没准儿,这年头儿谁管谁呀,我们家那边有个商店,也卖彩票。开了彩您猜怎么着?他娘的净他们自己中。”

    “得了得了,您又外行了。我早打听好了,这回,由法律顾问处、各界代表还有国际友人当众抽彩。”

    “我——操!还有‘国际友人’?不就是‘老外’吗?中国人都不信中国人了嘿!”

    …………

    听这帮家伙这么“穷侃”,真是一件挺够味儿的事。他们说的全是实话,绝不假模假式地装孙子。不过,看一张彩票闹腾得他们这疯魔劲儿,也太惨点儿啦。

    工人体育场是这次马拉松比赛的起点和终点。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运动衣在草坪上凑成一片,又像一群扑扇着翅膀的蝴蝶,一耸一耸地从绿色的草坪上飞起来,又从体育场的东门飞出去,倒是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好一会儿。不过,接下来就是辽宁队和意大利队上场踢足球了,这可完蛋了。这日子里,谁还有心思看足球呀,再说还是女子足球。

    “这帮小子,怎么还他妈不跑回来!”“地包天”最先沉不住气了。

    “真这会儿跑回来,那可太邪门儿啦。才出去个把钟头。你知道马拉松世界纪录是多少?我打听了,两小时八分五秒……”

    “行,哥们儿这回露一手,我以为您只会打听电冰箱怎么往家运呢。”

    “我——操!还得熬一个钟头哪!”

    “美得你!等最后一名跑完了,再加上一个钟头也不行!”

    “唉,这罪过,一点儿也不比买彩票受得少!”

    我敢说,这会儿要是有人敢说抽彩停止了,这帮小子就敢把工人体育场给拆了。

    两个小时以后,运动员们终于跑回来了,几乎全场观众——包括我身边的这帮哥们儿们——全站了起来,有的还嗷嗷叫着,鼓了一通儿掌。要说他们全是憋得难受,等得心焦,为马上能开彩而鼓掌,也太损点儿了。因为当人们看清了跑在第三名的是个中国人以后,那掌声越欢实起来。

    20.第五节 鬈毛(20)

    “中国,加油!”

    “曾朝学,加油!”

    …………

    “我操!真他妈不易,咱们中国的哥们儿还跑了个第三名。”“地包天”说。

    “瞧你丫挺的这个志气!十亿中国人,就出了个第三名,还有什么牛的?”

    “那也不易,人家吃什么长大的?牛奶面包巧克力。咱们吃什么长大的?窝头咸菜棒子面儿粥都有!”

    “倒也是。看来,希望全搁咱儿子一辈儿身上啦。他们倒是从小牛奶面包巧克力填着哪!”

    “去去去,别外行了,根本不在这儿!人家非洲那儿也出赛跑冠军。那地界儿,连棒儿粥都没有!”

    …………

    接下来,就是争论非洲吃得上吃不上“棒儿粥”了。再接下来,也不知道怎么又扯到赞助比赛的“三得利公司”上来。然后呢,又他娘的拉回到彩票上来啦。

    “快抽彩呗,肚子饿嘞!”看台的最高处,不知是谁在那儿吆喝。

    “哥们儿,我要是中不了彩,帮助抬我一把啊!”前排一个小哥们儿高声大嗓地吩咐他的同伴。

    这可把大伙儿全逗乐了。他们前面坐着的一个妞儿,笑着回头瞟了一眼。

    “啧啧啧,瞧你这点儿出息!”他的同伴也故意高声大嗓地回答他,“幸亏这儿没妞儿!有妞儿,人家可就不跟你啦!……”

    那个妞儿这可不敢回头了。不过我可太知道她们了,她一准儿在偷偷抿嘴儿乐呢。

    “观众同志们请注意,观众同志们请注意,‘展体育奖’马上就要开始抽奖了。现在广播注意事项,现在广播注意事项……”

    本来闹闹哄哄的看台突然静了下来。

    说真的,我是从来听不得什么“注意事项”的。特别是看球的时候,一会儿教给你“展友谊是我们的愿望,讲究文明是都人民应有的美德”,一会儿号召你“观众同志们,让我们为某某队的精彩表演鼓掌”,好像我们都是一群没妈的孩子,至少也是没妈跟来,她得替一会儿。不过今天的“注意事项”也不知是哪位高人写的,绝了——

    “……同志们,同志们,您中奖以后,千万要沉着,不要激动,也不要声张,以免生意外……

    “……每个看台上都有民警和工作人员随时帮助你们,你们可以找他们,求得他们的帮助……”

    播音员念得庄严,认真,像是读《人民日报》的社论。越是这样,越显得那么滑稽。跟他娘的第三次世界大战要在这儿爆似的。

    抽奖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主席台上进行的。远远看见一群人在那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终于宣布中奖号码了:

    “19904!”

    体育场南面的灯光显示牌上,“19904”立即被打了出来。

    几万人在一秒钟之内大概全他娘的昏过去啦,除了报号码的声音,除了民警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什么声儿都没有。这会儿不管谁在哪个旮旯打个喷嚏放个屁,大概都会响彻二十四个看台。

    “哥们儿,您还别这么大模大样儿的,就不怕人家给你抢了?”“地包天”轻声轻气地捅了我一下。

    “我对号码哪。”

    “您看看,谁像您?”他往四周一指。

    还真没人像我这么大大咧咧——双手抱着膝盖,彩票摊在腿上。人们都不看自己的彩票,瞪着眼睛只往灯光显示牌上看。原来一个个早把自己的彩票号码背得烂熟了。有几个年岁大点儿的呢,撩开衣襟,往内衣的胸兜儿里看,恨不能把脑袋扎进胳肢窝儿里去。我忍不住笑起来。

    “63156!”

    电光显示牌又是一闪。

    “我——操!”“地包天”这冷不丁儿的一嗓子,差点儿没吓死谁。

    “中了?”

    “唉,差一点儿,差一点儿。它……它怎么是‘56’!我的是‘65!’”

    “兄弟,您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吓人玩儿行不行?”胖爷们儿喘出了一口粗气,探过脑袋对“地包天”说,“我这儿够堵心的啦,别再让您给吓出病来。”

    21.第五节 鬈毛(21)

    “堵心?堵去吧,您看看那个女的,人家可真的中啦!”“地包天”往前一指,那边果然有个女的站了起来,“我——操!没跑儿,她中了嘿!”

    “真的!哪位中的!”后边有人跟着嚷嚷。

    “哥们儿,向她祝贺祝贺去呀!”不知是谁成心捣乱。

    “谁?谁中了?”“那个女的!”“哪个?”“那个那个!”……看台上,“呼啦”一声站起来了一大片。再他娘的没人管,过不了一分钟,那女的说不定还真得让起哄的人给劈啦。

    “坐下!都坐下!……”民警们提着警棍,“腾腾腾”地冲过来。

    “我没有!真的没中!”那个女的满脸通红,一边嚷嚷着,一边夹着一个孩子,跟着警察,分开众人,过街老鼠一样顺着台阶向上跑,“这死孩子!这死孩子!他……他非要撒尿!……”

    疯了,都疯了,而且,一直疯到散场。

    这回,谁也别看着人家警察有气啦,要没警察拎着电警棍镇唬着,还不得出人命?

    “噢——”当灯光显示牌上把“五等奖”的中彩号显示出来以后,整个儿体育场看台上一片“噢”声,远远近近的,扬起了一团一团的碎纸片儿,没中彩的,撕了彩票解气哪,“刷——刷——”下雪一样。

    “我操!它怎么就愣是‘56’?真他妈冤!”“地包天”还是为他的“65”难受。

    “行啦行啦,知足吧你,你还沾点儿边儿哪。我这还两张——连点儿毛儿都不沾!”

    …………

    夹在人群里,朝看台外挤着。“刷——”“刷——”一团一团的碎纸片儿,还是没完没了地向天上扬。

    “生这份儿气干吗?只当逛窑子啦。”

    “别这么损嘿!大丈夫能伸能屈,能亏能赚!”

    “现在要是立刻再开一场,还得爆满。我就得再买他十张八张的!”

    …………

    我这四块钱花得值当不值当,连他娘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要说带劲,这一上午过得是够开心的,除了这儿,哪儿找这热闹看去?要说没劲,也真他妈没劲,倒不是因为没这份运气,一想起自己在看台上的模样儿就垂头丧气。我还不至于把脑袋扎进胳肢窝儿里去对奖号,可就这副德性——把彩票捂在手心儿里,时不时往里瞄两眼,巴望着能和显示牌上的数码撞上一个,这也够他娘的恶心的啦!

    老爷子、我哥他们,要是知道那八十块钱闹腾得我走到这一步,非得笑折了裤腰带不可。

    走出工体东门,门前空场上,停着一排排蓝白色相间的三轮摩托警车,不少人围在四周看热闹。

    “让开!让开!……”三四个民警拥着一个老头儿走过来,让他坐进挎斗里。

    “突突……突突……”摩托车动了,警笛随之“呜呜”叫起来,车子从人们闪避开的通路中间冲出去。

    “让开!让开!……”又有一个爷们儿被警察们拥了过来。

    “哥们儿,都犯了什么事儿了?”我拍了拍一个看热闹的小哥们儿的肩膀。

    “哪儿的话!这是中奖的。护送着领奖去!”

    “哦——上哪儿?”

    “不知道。”

    “突突……突突……”摩托车又动了,警灯又“呜呜”地转起来。

    你没见着这辆警车里坐的这位哪,眼睛都有点儿直了,哪像是去领奖呀,说是去蹲大狱也有人信。

    八

    在体育场的栅栏墙外面,我捡了一本书。这书大概挺有意思——《希特勒和爱娃》。我是很偶然地往那边看了一眼,现在一株株塔松的后面,栅栏墙的水刷石基座上摆着这本书的。和这本书并排放着的,是一张报纸。看来,它们分别给两个人垫了屁股。翻开《希特勒和爱娃》的第一页,书的主人庄严地写着:“我扑在书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高尔基”。兔崽子这辈子大概也没吃过几个面包,不然干吗对这块面包这么认真?不过,我猜后来他扑在他的小妞儿身上,又“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了,结果,这块面包就顾不得了。

    22.第五节 鬈毛(22)

    我站在塔松的树荫里翻了翻这本书,写得确实有点儿意思。***

    我忽然觉得丢书的傻小子把那句话写在扉页上也挺好。小光棍儿们翻几页,弄不好还真得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呢——除了高尔基会把鼻子气歪了以外,一切都挺合适。

    我把书夹在胳肢窝儿里,到停在体育场外的一辆平板三轮车前,从那个穿着脏大褂的老娘们儿那儿买了四两肉包子。说来也真他妈惨,开始我还没敢买,站在旁边看。看好几个人先买了,算计出这玩意儿是一块八一斤,这才从剩下的八毛五分钱里拿出了七毛二。老娘们儿见我没粮票,又加收了我八分钱。现在我他娘的可就剩五分钱啦。

    我一边往前溜达,一边吃着带有一股烂大葱味儿的肉包子。这叫什么猪肉包子呀,那老娘们儿不知从哪儿捡了点儿烂葱叶儿,剁巴剁巴就给包进去了。不过这倒给了我一个主意。我们柳家铺菜站外面,烂大葱、蔫菠菜的多啦,我要是还想折腾折腾老爷子,办法倒有的是。扛两筐回家,剁吧!总编的儿子这回可要给老爷子争气啦,“第三产业”嘛,“广开就业门路”嘛!至于我会不会真的这么干得再说了,可想到我还能有好多这样的招儿——想让我们家客厅里四散着烂葱味儿,它就肯定有烂葱味儿;想让它散鱼腥味儿,它也肯定有鱼腥味儿——这又让我开心起来。

    走到体育场南侧的栅栏墙边上,我现这地方不错,树荫挺密挺浓,行道树外的马路上,来往的车辆也不多,还真是个看书的舒坦地方。我在栅栏墙的基座上坐下来。不是还想找个地方打这一下午吗?就这儿得嘞!

    东翻西翻,看完了这本《希特勒和爱娃》,太阳已经西沉了。我只好回家。

    我拿最后的五分钱钢镚儿买了一张车票。上车前我还犹豫了一下,因为我知道靠五分钱的车票顶多也就能坐到东单,我想这还不如干脆不买。过去我们班那些小子们净跟我吹,说他们都是“百日蹭车无事故”的“标兵”。我从来也没敢试一回,真他娘的让人逮住,那可太现眼啦。这回,没辙了,咱们也尝尝蹭车的滋味儿吧。可是一上车,我还是乖乖儿地把最后一枚钢镚儿掏了出来。这辆110路无轨大概是从东大桥的车,我上车的时候,车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漂亮的售票小妞儿还看了我几眼,不知为什么,这不仅使我打消了蹭车的念头,而且我都有点儿遗憾没有足够的一毛五分钱递到她的面前啦。接过她递来的车票,我甚至还沉下了嗓子,假模假式地说了一声“谢谢”!我猜这大概都是那本《希特勒和爱娃》闹的。车到东单,我又规规矩矩地下了车,一站也没敢多蹭,尽管这儿离柳家铺还他娘的远着哪!

    如果不是遇上了李薇,说不定我会一路溜溜达达,看看街景走回家去了,也说不定我会等一趟挤满人的车,蹭回去。可就当我在站牌下转悠,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李薇来了。

    “卢森!”她拎着黑色的琴盒,从一辆刚刚进站的电车上跳下来,“我可有半年没见着你啦。”

    李薇比我大四岁,她爸爸过去是我们家老爷子的顶头上司,听说最近她结婚了。

    “你忙啊。”我说。

    “我真的忙。”

    “我也没说你假忙啊。”

    “你真贫。”她笑起来,“结婚能花几天呀,前前后后,也就是一个星期。我天天晚上得去演出,一散场就半夜啦……”

    我挺爱看李薇的笑。她笑起来主要是眼睛好看。她一笑,眼睛就亮。她还特爱在我面前笑。“卢森,我可真爱听你胡说八道!”她笑出眼泪以后,总爱说这么一句。她考上音乐学院之前,老到我们家来玩儿。我妈妈有一把特棒的意大利小提琴,是我外公传给她的。“阿姨,拉您这把琴可真过瘾。”她也总爱说这么一句。老太太说过,几乎想认她做干女儿了,还想把小提琴送给她。可后来怕我姨和我舅舅不高兴,只好算了。每次到我家,她肯定要求老太太拿出那把提琴给她拉一拉。我才不管什么梅纽因不梅纽因呢,我只是觉得她拉得好,拉得挺棒,好几回听得我莫名其妙地流下了泪水,那时候我才十五六岁。我挺盼着老太太认她做干女儿,甚至觉得我哥要是和她结婚才合适呢。当然这都是傻小子的想法,现在才明白,这真是个混账念头,她要是真嫁给我哥,算是把她给糟蹋啦。

    23.第五节 鬈毛(23)

    “怎么,又是去演出吗?”我指了指她手里的提琴盒。***如果在以前,我应该叫她“李薇姐姐”的。不知为什么,半年不见,有点儿叫不出口了。

    “演出。”她点了点头。

    “在哪儿?”

    “那边儿。”

    “青艺剧场?”

    她摇头。

    “哦,儿童剧场。”

    她又摇头,微微笑了。

    那边儿不再有什么剧场了呀。

    “东、单、菜、市、场!”一字一字地说完,她还是微微笑着看我,像是等着听我说些什么。

    “别瞎说了。”我举手揉了揉鼻子,“我倒听说过对牛弹琴能让它们长膘,可我还没听说过给冻鱼冻肉来一段儿也长膘呢。”

    “你还是那么逗。”她扑哧乐了,“人家菜市场办的音乐茶座。”

    音乐茶座我知道,这一夏天,北京的音乐茶座都他妈臭街了。可菜市场也开起茶座来,这还是头一回听说。

    “卖多少钱一张票?”

    “五块吧。”

    “疯了,真他娘的疯了。”我说,“不知道火葬场、骨灰堂办不办音乐茶座。”

    “你就胡说八道吧!”

    “嘿,那也保不齐,这年头儿什么邪事没有哇!就说火葬场吧,前几天我从八宝山路过,你知道往火葬场去的路口上立着一块什么标语牌?……”

    “什么?”

    “‘有计划地控制人口’。”

    李薇一边弯着腰笑,一边掏手绢,大概又笑出眼泪来了。

    “唉,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和一扇一扇的冻牛冻羊冻猪,一个一个大猪头一块儿听多瑙河圆舞曲是什么滋味儿。再说,那地面上黑糊糊、油腻腻的,跳舞,脚板儿下面还不得拉黏儿呀?”

    “没你说得这么惨啊。不信你也去看看。我带你进去,反正不用花钱。”

    其实我已经饿了。肚子里装的净是烂葱,换谁也受不了。可我还真想跟着去见识见识,那乐子比起在体育场看抽彩来,说不定也不相上下呢。

    一起朝前走的时候,我心里忽然觉得有点儿不是滋味儿。

    “我可没想到你会来这儿演出。”我扭脸儿瞟了李薇一眼,她那昂头挺胸走路的姿态,吸引了不少来往行人的注意,“我一直以为,给茶座儿演出的,都是那些玩儿票的家伙。”

    “可我们,堂堂的大乐团,**份,是吗?”

    “……有点儿。”

    “算了算了,我们有什么身份?演员,也就是听起来唬人。要不,就是这身衣服,这个琴盒,走大街上挺招人。我们那五六十块钱工资,还不够个体户们一天挣的。”

    “别哭穷啦,我不跟你借钱。”我知道她爸爸挣得一点儿也不比我们家老爷子少,再说,她那位公公还是将军呢,“至少,你还没惨到这一步,为了东单菜市场的几块钱外快,每天熬到半夜。”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我要是跟你细说,也没意思。你们男人才没心思听那些家长里短呢。”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她突然站住了,“这么跟你说吧,有钱人的家里,不见得人人都有钱,更不见得人人都乐意去花那份儿钱。明白了?”

    我没话说了。

    看来,活得窝囊的,绝不仅仅是我一个。

    东单菜市场里,已经够热闹的了。

    我来这儿的次数不多,只记得春节时被派来买过一次笋干,大概是那时候在脚板子底下留下了一个黏糊糊的印象。这次却现,在这儿办音乐茶座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至少猪头猪脚都老老实实地缩到一块大苫布底下去了。脚底下的感觉当然跟人大会堂没法儿比,倒也没有“拉黏儿”( 放生(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40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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