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新辣文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放生(全本) > 放生(全本) 第 10 部分阅读

第 10 部分阅读

    。头顶上挂着一串串彩灯,音箱里还放着基蒂尔比的那支《在波斯市场上》。这曲子搁这儿放还真他娘的正合适,我想。围着菜市场中央那个卖鱼卖虾的“回”字形瓷砖池子,摆了一圈一圈的圆桌,圆桌上还铺了塑料台布。不少桌子已经坐满人了,大多是一对儿一对儿的,也有哥儿几个、姐儿几个一起来的。来这儿的人可真敢花钱,他们比赛似的往自己的桌上端啤酒、汽水、“可口可乐”和冷盘。奇怪的是,麦克风前面的一溜桌子,按说是最好的位置了,现在却只是稀稀落落地坐了一两个人,有的桌子干脆空着。这让人想起有时候剧场里留出的“长席”。

    24.第五节 鬈毛(24)

    “这是包座儿,”李薇说,“你就在这儿随便坐吧,他们不会每天都来的。***”

    我走到一张没人的桌子前,拉出椅子坐下。不知怎么了,周围的男男女女好像挨着个儿扭过脸来看我。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明白,原来他娘的把我也当成包座儿的阔主儿啦。

    “包一个月至少得一百多。”一个小妞儿在悄悄嘀咕。

    “哪儿打得住啊!你算吧,一天五块,三十天就是一百五。”另一个小妞儿的声音。

    “得了得了,别外行了,包座儿就便宜多啦!”陪她们来的一个小哥们儿显然腻烦这个话题。

    “烧包!再便宜管蛋用!能天天来吗?包子有馅儿不在褶儿上!”另一个小哥们儿简直有点儿怒气冲冲了。

    “那劲头儿就是不一样。甭管早晚,来了就得有人家的座儿,还得是正儿八经的好座儿。看,又来了一对儿。看人家!看人家!……”

    “就是!人家可不像咱们这么受罪:头没梳完,脸没洗完,就催得像是火上房了——‘快他妈走哇,去晚了可没座儿啦!’……”

    像是成心要拱那两个小哥们儿的火儿,两个小妞儿你一,我一语,最后搂到一块儿,哧哧地笑起来。

    你要是以为我还挺乐意坐在这儿充“大料豆”,那可错了。口袋里有个十块八块的嘛,倒还差不多。到小卖部那边端个冷盘,拎瓶啤酒过来,也可以人五人六的装装洋蒜。可我他娘的镚子儿没有哇!更让人受不了的是,没过一会儿,我的桌前来了一个小妞儿。这小妞儿长得倒一般,不过,她的型得把全场的妞儿们都给镇个一溜跟头。我也说不出这叫什么型,只见那乌黑油亮的头打着旋儿,一耸一耸就上去了,到了顶儿上,又像无数曲曲弯弯的溪水,哗地流下来。如果她穿的不是兔毛套裙,而是露膀子的晚礼服的话,我敢说,那模样和普希金的老婆差不离。我家有本《普希金传》,书我没看过,普希金老婆的照片,我可仔细琢磨过。我倒不觉得她美在哪儿,不过,她也是,那头闹得人糊里糊涂的。这位小妞儿走到桌前,看了我一眼,就在我的对面拉出了两把椅子。然后她又到小卖部去了,来来回回好几趟,烧鸡、酱牛肉、松花蛋、啤酒、汽水……摆了一桌。她坐下来,把小挎包“啪”地甩到另一张椅子上,像是完成了一件多么艰巨的任务。她倒了一杯“可口可乐”,慢慢地喝起来。看那样子,她在等她的爷们儿。

    这简直是到我鼻子底下寒碜我来啦!

    我扭过身子,把臂弯儿搭在桌沿儿上,手指头随着音箱里正放的《轻骑兵序曲》一弹一弹。我故意不看她,可他娘的肚子和腮帮子不争气呀。肚子咕噜咕噜地叫起来,腮帮子也开始流口水。越是怕它叫,它还越叫,越是想着别咽口水,口水还越是往外流。我后悔透了,干吗偏听了李薇的,坐在这么个倒霉地方。早知这样,缩到哪个旮旯待着不好?

    “卢森!”李薇一手提着她的提琴,一手端了杯橘子水,兴冲冲地给我送了过来,“喝吧,这是给演员预备的。喝完了自己去打,就是那个白搪瓷桶。”

    她倒大大方方,没事儿似的。我知道自己的脸肯定红了。接过橘子水,偷偷瞥了对面那个小妞儿一眼。她也正斜着眼睛瞟我,抿嘴儿乐呢,我他娘的就差没晕过去了。

    九

    乐队奏起轻松的小曲子。《小夜曲》啦,《睡美人》啦,包座儿的人三三两两地来了。

    人哪,有钱的和没钱的就是不一样,钱多的和钱少的又不一个样儿。这帮包座儿的小子们就跟成心要抖这份儿威风似的,磨磨蹭蹭到这个时候才露脸儿。看他们那派头儿,说他们“气焰嚣张”一点儿也不冤枉。穿西服的、穿猎装的,旁若无人,目不斜视,胳膊上挎的小妞儿一个比一个水灵。一进场,跟那些早到的包座儿们“哥们儿姐们儿”地招呼一通儿,嘻嘻哈哈,逗闷子起哄。这儿好像成了为他们开的专场晚会。

    “噢——”他们突然异口同声地欢呼起来。

    原来是一个穿着雪白曳地纱裙的小妞儿出来演唱了。

    25.第五节 鬈毛(25)

    “来个甜的!”

    “来个香的!”

    “来个软的!”

    “来个嫩的!”

    包座儿们较着劲儿地吆喝。临时买票入场的人们也跟着“嗷嗷”、鼓掌、吹口哨。不跟着折腾折腾,大概觉得对不起那五块钱。

    我要是那个唱歌的,早他娘的把麦克风当手榴弹扔出去啦。

    “抽风!”旁边的桌上,刚才怒气冲冲骂“烧包”的小哥们儿,又赌起气来。

    “要的就是这个劲儿!你还戳不住这个份儿呢!”看来他的小妞儿今晚成心跟他过不去。

    “有什么用啊!有什么用啊!”另一个小哥们儿替老爷们儿帮腔。

    “图个痛快!平常老是‘瞧一瞧,看一看’,这三孙子还没当够啊?有钱了,就得拔个‘头份儿’!像你们?!”

    “像我们怎么了?”

    “顶没起色的就是你们啦!”

    两个小妞儿又搂到一块儿,哧哧笑了个够。

    两个小哥们儿屁也没再放一个,又蔫头耷脑地喝他们的去了。

    “《美酒加咖啡》!唱《美酒加咖啡》!”

    “《橄榄树》!《橄榄树》!”

    …………

    包座儿们吆喝得更上劲了。

    我真为这个唱歌的小妞儿难受,当然也包括了坐在那儿“锯”着小提琴的李薇。在他娘的这么讨厌的吆喝声、口哨声里,还得强作笑脸——“谢谢。谢谢。”这跟卖唱也差不了多少。那个小妞把话筒摘了下来,攥在手里,故作潇洒地迈着碎步,娇声娇气地唱起了那支顶顶没劲的《美酒加咖啡》。我没想到,她怎么还能装出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她把麦克风凑到嘴边,唱得寻死觅活。我却觉得她更像是一边溜溜达达,一边啃着一块烤白薯。

    不过,我比他们也强不到哪儿去。我为他们难受——还不知道谁为我难受哪。

    你想吧,咱们好歹也算个爷们儿,端着一杯“蹭”来的橘子水,一点儿一点儿地在同桌那个小妞儿的眼皮子底下抿着。不端起杯子抿两口吧,总觉得自己像个木头木脑的傻帽儿,可还不敢动真的,真喝光了它,再跑到那个白搪瓷桶前接,没完没了地白喝,让她看见了,我的出息就更大啦。

    不知怎么了,越是不愿意在这小妞儿面前出丑,就越是不由自主地想端起杯子来抿。抿得再少,也架不住一次接一次。没多长时间,杯子就见底儿了。我还不能拔腿就走——李薇正在那儿伴奏,我倒不讲究打招呼告别这一套,可我得从她那儿拿几毛钱。现在,乘公共汽车的高峰已经过去了,连蹭车的机会都耽误了。

    “您不喝点儿别的吗?”“普希金的老婆”看着我,微微笑着,漫不经心地挪了挪面前的啤酒瓶。

    “我只爱簗||||乳|僮铀!蔽曳朔燮ぃ窒蛩妨琐费溃霸偎担乙哺米吡恕!?br />

    我为自己直到这会儿还充“大料豆”感到好笑。其实,我猜这小妞儿早把我的尴尬样儿看够了。想来也真惨,甭管怎么说,今天上午我还能在“紫茄子”、“瓦刀脸”面前镇唬一气呢,现在,连他娘的一个小妞儿都可以出来可怜我啦!

    “噢——”不知为了什么,包座儿们又哄了起来。

    这帮小子这股子臭狂劲儿,从一开始就拱得我心头一阵儿一阵儿冒火。我得承认,这多半是因为他们叫我越觉得自己活得太惨了点儿的缘故。你想吧,今儿这一整天,为了去弄那八十块钱,我可就差没吐血了。也不知道这帮小子那钱都怎么挣的,好像全他娘的遍地捡来的一样。八十块钱,还不够他们在这儿定一个座儿的哪。搁谁身上也得憋一肚子气。不过,好像我也生不起这份儿气。人家有钱。人家愿花。人家拿钱打水漂儿。你管得着吗?再说,隔桌那个小妞儿说的倒是这么回事儿,这帮“倒儿爷”、“板儿爷”们活得也不易,就甭说今儿得哈着工商检查员,明儿得拍着卫生警察了,对哪个买主儿不得龇龇牙呀?也就剩这么个地方能耗耗财、拔拔份儿啦。他们需要这么一溜包座儿,我呢,需要八十块钱,往老爷子面前一拍。说实在的,这心劲儿大概还都差不多呢。

    26.第五节 鬈毛(26)

    可他们到底还是有这份儿钱,定得起这个座儿,到底还是有这么个地方显显他们活得那么带劲儿。***我呢,比起他们,确实惨了去啦!

    …………

    李薇仍然坐在乐队席上,扛着她的提琴,没完没了地“锯”着。

    这时候,对面小妞儿等了好半天的爷们儿来了。

    我可万万没想到,来的是他娘的“盖儿爷”!

    “卢森!”

    “蔡新宝!”

    他没叫我“鬈毛儿”,我也没叫他“盖儿爷”。要是在两年前,我们早一个比一个上劲儿地叫起外号了。不过,人家现在也确实不能说是“盖儿爷”了。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装,领带嘛,俗一点儿,屎黄|色儿的,上面还绣着一条花里胡哨的龙。可他的脑袋是真争气了——一丝不乱的偏分头。

    “这可太巧啦!”“盖儿爷”惊讶地看了看他的小妞儿,又看了看我。他还是老毛病——一说话就挤眼睛,“陆小梅,这就是我老跟你提的,我们班的小文豪卢森啊!他爸爸是报社的副总编,就是那个叫……叫宋为的。前天报上还登了他爸爸的名儿了哪!”

    他的嗓门儿可真大,像是恨不能让全场都知道。

    “哦——”小妞儿抿嘴儿笑着,冲我点头。一看那神我就知道,“盖儿爷”这小子没少在人家面前瞎吹,从我吹到我们家老爷子。

    其实,我们家老爷子那些文章,他大概一篇也没看过。甚至连那篇拿“馄饨侯”开刀,几乎惹翻了全班同学的《“师道”小议》,说不定他也没看过。当然,即使他看了,也跟着一块儿把我“臭”个够,完了也碍不着他跟人家继续吹牛,说他跟报社总编宋为的儿子在一个班,混得还挺哥们儿。

    有他这种毛病的人,在我们班还有好几个。这倒都不愧是“馄饨侯”的学生。不过,即便是今天,我也不觉得他们惹人讨厌。并不是因为我还拿他娘的这个“儿子”当回事儿,而是因为我知道,他们吹吹牛,也就是为了在别人面前挺挺腰杆儿就是啦。

    比如这位“盖儿爷”蔡新宝,听人说,他老爹犯过什么事儿,给配到大西北去了。他妈跟他爸离了婚,又改了嫁,很小就把他扔给了他爷爷。他爷爷是个老剃头匠。蔡新宝的脑袋当然是从来不进理店的,他的型就永远是老剃头匠给剃的“盖儿头”了。直到高中二年级,蔡新宝圆溜溜的脑瓜子上,还像是扣着一个黑漆漆的锅盖。光这个脑袋就不知招来那些女生多少嘀嘀咕咕、嘻嘻哈哈了。蔡新宝还整个儿一个傻乎乎。有一回他甚至不自量力,给班里的一个妞儿写了封书。那个妞儿挨了奸似的把书撕得粉粉碎,“瞧丫挺的那个‘盖儿’!”听说她还对别的妞儿骂了起来。大概蔡新宝这才现,自己整个儿让这个“盖儿”给糟蹋啦。从这以后,他留起了分头。可“盖儿爷”的外号,是无论如何也抹不掉了。

    在同学们眼里,特别是在那些妞儿们的眼里,我的运道和“盖儿爷”正相反。原因嘛,不说谁都知道。倒也不光因为我的鬈毛。说实话,能让小妞儿们多瞥两眼,倒是挺开心的事。可有时候我能凭直觉感到,她们净他娘的故意把我和“盖儿爷”摆一块儿,拿人家穷开心。有一次我和“盖儿爷”一起打乒乓球,那帮妞儿们不知咬着耳朵说了些什么,看看我,看看他,捂着肚子,笑个没完。这可太他妈不把人当人啦!我就是打这儿开始,死看不上我们班那些妞儿了。大概这也是我和“盖儿爷”后来混得确实挺哥们儿的原因。

    “嘿,别干看着,给我哥们儿拿双筷子去呀!”

    看得出来,“盖儿爷”见了我格外高兴,一会儿又吩咐他的小妞儿去添酒菜,一会儿又让她给点烟,支使得她团团转。

    “哥们儿,没想到能在这儿碰上你。真有缘啊!”“盖儿爷”举起了啤酒杯。

    “你是不是搬家了?怎么在柳家铺北里总没见着你?”

    “唔。搬东单这儿来了。三间换两间。”

    “铺面房?噢,你开买卖了?财了吧?”

    27.第五节 鬈毛(27)

    “什么财呀!”他点着一支烟,笑了笑,“喝呀,完了自己倒。先当了一年‘倒儿爷’,弄点儿钱开了个理铺子。凭手艺吃饭呗。丽美廊。不远。出门儿奔南,再向西拐。”

    “哦——”我怎么就忘了,这是人家的家传啊,难怪他那个妞儿往这儿一坐,那型就镇了一片,“行。有你爷爷给你坐镇,你就干吧,现在这比他娘的‘倒儿爷’,还来钱哪!”

    他瞥了我一眼,一下一下地点头。他好像有点儿什么事想告诉我,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拿过一只空碗扣在桌上,专心地把烟灰往碗底上蹭着。

    “嘿,瞧我,刚才就想问你,一打岔儿,就忘啦。”他忽然抬起头,看着我,眼睛又开始挤上了,“一见你,我差点儿以为自己看错了人了。说实在的,我这心里还在纳闷儿着哪。你跑这儿干什么来了?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啊!”

    “那哪儿是我去的地方?”

    “你要想玩儿玩儿,哪儿不能去啊。人大会堂,民族饭店。让老爷子给弄张票,还不是一个电话的事儿?那才是你们去的地界儿哪。可你……明跟你说吧,来这儿找找乐子的,全是咱这号的。但凡有点儿权、有点儿势的人就不来这儿,人都嫌这儿丢份儿!你可是邪门儿的一个!”

    “盖儿爷”到底还是“盖儿爷”。直到现在,他还死心塌地在我面前认。我没理他,不不语地在一边儿剥鸡蛋,闷头闷脑地喝酒。这时候,他的小妞儿被另外一桌上的熟人叫走了。

    “既然问到这儿了,我也正好有件事儿,不知你能不能帮上忙。”我说。

    “求我?”他的眼睛挤得更凶了。

    “是啊。”

    “什么事?”

    “帮咱找个路子。咱也想挣俩钱儿。”

    “你……该不是,该不是成心骂我吧?”他疑惑地盯着我,老半天没声,终于忍不住嘿嘿笑起来,“你用得着求我找路子?你们家老爷子什么路子没有哇!……再说,你挣什么钱!老爷子还养不活你?再吃一年闲饭,明年考上个大学,一辈子都齐啦!你还要出来挣钱?求我?别逗啦!……”

    “我可是正正经经跟你说的。”

    他不笑了。

    “这么跟你说吧,”我咽了咽唾沫,抬头看了看还在那儿“锯”琴的李薇,“老爷子有钱,不见得我也有钱,更不见得我乐意去花那份儿钱。老爷子有路子,也不见得我乐意去走那条路子。明白了?”

    “什么什么什么?”

    我又说了一遍。

    “不明白。”他挤了好几下眼睛,想了半天,还是苦笑着摇头,“老爷子有钱,你干吗不花?有路子,你干吗不走?我这一辈子,还就恨没赶上你那么一个老爷子哪。”

    要跟这小子说通这件事可真他娘的费劲!

    “再说明白点儿,我跟老爷子闹翻啦。”

    “嗨,再闹翻,他也是你老爷子不是?”“盖儿爷”满不在乎地一摆手,“来来来,喝酒喝酒。这下儿我倒明白点儿了。是不是跟老爷子闹翻了,又等着钱花?”

    “差不离儿。”

    “这好办。”他一招手,从西服里面的胸兜里摸出一沓票子来,拍在桌上,“这一百,拿着!够不够?要不再来一百?不管怎么说,咱哥们儿也不能让你到店里当伙计呀。那可太不地道了。再说,你也不是干活儿的材料啊!”

    “你还是把钱收起来吧。”我说,“白花你的钱,我可不干。”

    “我说‘鬈毛儿’,你他娘的怎么这么‘轴’啊?这不就是互相帮忙嘛!你还能跟老爷子掰一辈子了?指不定哪天,我还得求着你,指望你们老爷子给咱们撑撑腰呢!”

    “那你还甭指望。这么说,你更得把这钱收回去啦。”

    “盖儿爷”挺起腰,靠到椅背上,举起交叉的双掌,向上画了一个弧,把双掌扣在后脑勺儿上,臂弯儿像两只三角形的翅膀,随着音乐声一扇一扇。

    “我就缺八十块钱。你能帮忙找点活儿,我自己挣。没活儿,就算了。”

    “你过去不这样。”他迷迷瞪瞪地看着我,像看一个怪物。

    28.第五节 鬈毛(28)

    他又点着了一支烟,一不地抽着。他拱起嘴,舌尖在嘴唇中间像蛇芯子似的一闪一闪,青烟一缕一缕地飘出来。他还时不时抬起眼皮瞟我一眼。这小子还真挺仗义,他一定在想着能让我干点儿什么,好让我收下他的钱。

    “你的头可真不赖。”冷不丁儿的,他来了这么一句。

    “怎么,要我给你那个廊当模特儿去?”这倒也他娘的算个活儿。不过,话一出口,我心里已经有点儿不是滋味儿了。

    “哪能让你受这委屈呀!”他笑了起来,又想了想,说,“这么得了,一百块钱,你先拿去,算我帮了你个忙。你呢,也不白要,也帮我一点儿忙,行不?”

    “行啊。”

    “什么活儿?”

    “有个地方,还非得找个人替我去一趟不可。你要是能去,那可太好啦!”

    “什么地方?”

    “正好,你的头也该理理了,明儿就去我爷爷那个剃头铺理一回吧。回来跟我说说老头儿怎么样了。别让他知道是我让你去的就成。”

    “怎么……你爷爷的剃头铺?”

    “老头儿没跟我住一块儿。落实私房,辘轳把儿胡同口上的那间小破房还他了。他回那儿开他的铺子去了。”

    “这干吗?爷儿俩还开了两个店?”

    “没法儿说!”“盖儿爷”苦笑着摇摇头,“按说老爷子这一辈子也不容易,我把他养起来不齐了?可他非要干呀!让他跟我一块儿干吧,也不行,老得听他的。他就会剃三毛钱一位的大秃瓢,四毛钱一位的小平头儿,女活儿一点儿不会,还充内行。这还赚钱哪?连粥都喝不上!”

    没想到这小子跟他爷爷也闹得这么僵,各开各的店不说,连去照一面的胆儿都没有了。不过,他是得找个人去看看。他是他爷爷带大的。

    “好吧,我去。”我说,“光干这点儿活儿可赚不来一百块,还要干点儿什么?”

    “你回来再说吧。”他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你爷爷不会把我也推成个‘盖儿爷’吧?”我胡噜胡噜自己的脑袋,嘻嘻笑起来。

    “那倒不至于,你又不是小孩儿。”“盖儿爷”也乐了,“老头子手艺还是挺棒的。再说,哪儿不满意了,我的‘丽美廊’,还给你‘保修’哪。”

    “你刚才说的,那剃头铺子在哪儿?”

    他告诉我,在辘轳把儿胡同1号。

    “你顺着老头子点儿。夸夸他的手艺。用好话填他几句。”“盖儿爷”一边使劲儿挤着眼睛,一边想着还有什么可叮嘱的。看得出,他有点儿不放心,可又不太好意思吩咐得过多,“记着,千万别把我‘卖’出去就行啦!”

    …………

    十

    说真的,我挺感激这位“盖儿爷”。

    也就是遇见了他,我才张得开口求他帮这个忙。要是他也和别的包座儿们一样,吆三喝四的臭狂,我才不能跌这个份儿呢。话又说回来,也就是他,才又掏钱又装地哄着我,换个别人,就我这副“大爷”劲儿,还想找挣钱的门道哪,玩儿蛋去吧。我得承认,“盖儿爷”哄得我挺舒坦,接下他这一百块钱,还不让人觉得丢份儿。“你跑这儿干什么来了?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啊。”“求我?你该……该不是骂我吧?”“哪能让你受这委屈呀!”……回家的路上,我不止一次想到他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忍不住想笑。

    可是,我仍然觉得心里的什么地方总有点儿别扭,好像丢了件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想不起来,没着没落的。其实什么也没丢。一百块钱揣得好好的,就连那本捡来的《希特勒和爱娃》,也还装在裤兜儿里。渐渐的我才明白,这别扭劲儿说不定也正是“盖儿爷”那副头日脑、可怜巴巴的模样儿招来的。这模样儿一下子使我想起他在柳家铺中学时的倒霉样儿。有一次,我给他一张人民大会堂春节联欢晚会的票,他足足美了一天。而如今,不管他怎么继续在我面前认,不管他怎么用“互相帮忙”来哄我,我他娘的也明摆着成了这小子花一百块钱雇来的“小厮”啦。

    29.第五节 鬈毛(29)

    我一点儿也不怀疑“盖儿爷”对我的真诚,他连半点盛气凌人、志得意满的神色都没露。可事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还没傻到连这个火候都看不出来。还真的让我哥说着了,从小爹妈给了这么一张脸皮,想到自己怎么就成了个“打短工”的,而且还是给“盖儿爷”打“短工”,心里还真他娘的不是味儿呢。

    这把我弄到了钱以后心里升起的那一点点得意冲得一干二净。

    回到了家,老爷子正在客厅里看报纸,这倒是把八十块钱拍还他的机会。可我哪儿还有这份心思。我一声没吭,进了自己的房间。我把钱扔进了抽屉里。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到辘轳把儿胡同去了。

    不知是昨天夜里还是今天清晨下过了一场雨,现在天空还是灰蒙蒙的,太阳被融化成惨白惨白的一片,路面湿漉漉。行道树下,落着薄薄一层枯黄的叶子。

    那家剃头铺子就在珠市口大街拐进辘轳把儿胡同的把角儿处。按照“盖儿爷”说的路线,坐20路汽车在珠市口下车,沿大街照直走,果然一眼就可以看见胡同口上那两间窗玻璃、门玻璃上写满了“理”红漆大字的小破房了。窗台下,戳着一只孤零零的煤球炉子,半死不活的样子,看不出是不是还生着。暗红色的小门歪歪扭扭,我琢磨着它一开一关时,整间屋子都得颤悠。门把手周围黑糊糊一层油垢,刮下来称称,不够二两,我死去。要是以前,让我钻进这儿来理,您宰了我得啦!

    走到门口,我犹豫了一下。因为我听见里面怎么还有人唱戏。

    …………

    将酒宴摆置在议书堂上,

    我一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

    窦尔敦在绿林谁不尊仰?

    河间府为寨主除暴安良。

    黄三太老匹夫自夸智量,

    指金镖借银两压豪强……

    我对京戏一窍不通。不过,我们家老爷子爱听,所以我也还能听懂几句。特别是听他唱“窦尔敦”、“黄三太”什么的,跑不了是《连环套》《盗御马》呗。从半敞的小门往里看去,屋里很暗,中间摆着一把也不知哪个朝代的理椅子。这椅子全是木料,敦敦实实,大概使到驴年马月也还是这副样子。椅子旁站着一个驼了背的老头儿。这老头儿又矮又瘦,眼睛眍䁖了,腮帮子也瘪了,身上挂着一条皱巴巴油腻腻的白围裙。没错儿,这肯定就是“盖儿爷”他爷爷啦。戏不是他唱的。他拿了块抹布,没完没了地在理椅子的前前后后擦来抹去。唱戏的人在窗户底下坐着,从外面只能看见一个剃得油光光的大秃瓢在得意洋洋地晃着。屋里指不定哪个旮旯里还坐着另一位,因为当“秃瓢儿”唱完了以后,另外还有一个声音和剃头匠你一、我一语地捧起场来。

    “够味儿啊。”剃头匠的瘪腮帮子吧唧了两下,跟真的把这点儿“味儿”咂摸进去了似的。

    “老喽!没底气喽!”“秃瓢儿”还挺谦虚。

    “您客气!”声音里夹着咕噜咕噜的痰声。就凭这,那一位恐怕也是七十岁都打不住的主儿,“谁不知道你们辘轳把儿胡同的‘双绝’呀,一是蔡大哥的剃头手艺,一是您忠祥大哥的二黄。今儿我算没白来。头也剃了,唱也听了,‘双绝’,全啦……”

    “您可别这么说。我这两嗓子,跟蔡师傅可没法儿比。我这是玩儿票,人家是正经的手艺!”

    “手艺?”剃头匠“哼”了一声。他继续拎着抹布,找他的椅子缝儿,“您就别提什么‘手艺’啦。也就是你们老哥儿几个拿我当回事儿。去别处,没人给你们掏耳朵底子、剪鼻毛呀……”

    老头儿们一起“嘎嘎”地笑了。

    我拉开门。剃头匠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说了声“来啦”,又打量了我一通儿。他不再看我,和老头儿们交换了一道疑惑的目光,他们又接着聊起来。

    “我看,您就别为您的手艺生气啦。”那位叫“忠祥大哥”的红脸老头儿一副乐呵呵的开通样儿,“再说,我可听文化站的人说了,明年正月,要在地坛开庙会了。白塔寺的‘茶汤李’都预备好他的大铜壶啦。您就预备着您的剃头挑子吧,说不定还请您出山哪!……”

    30.第五节 鬈毛(30)

    “别逗了。没人请我!茶汤儿有人喝,大串儿的糖葫芦有人吃。这年头儿,谁还上庙会剃头去?”

    “不管怎么说,您还时不时有个仨亲的、俩近的,就认您这一路手艺,非得求您给剃剃不可呢。我的手艺呢?我的手艺哪儿使去?这会儿,北京还有抬棺材出殡的吗?”

    敢这位“忠祥大哥”是抬棺材的!

    “实话,实话。”一说话就痰喘的老头儿坐在一个小板凳儿上,背靠着一根立柱,立柱上挂着两条油亮油亮的趟刀布。他脸上的肉耷拉着,脑袋呢,一样的锃亮,“您不是够花了吗?孙子也给钱不是?您就拿您的手艺当个玩意儿得啦。有老哥们儿来了,剃一个。剃完了,扯扯淡,听一段儿,乐和乐和,还落个闲在呢!”

    “对对对,闲在我可不怕。待着谁还有个够呀?”剃头匠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他悄没声儿地收拾了一会儿推子剪子,又看了我一眼,嘟嘟囔囔地说:“可有的事儿也真让人看着有气。您说,我那孙子,弄了个门面,摆上两瓶冷烫水儿,贴上一张美人头,就开上什么‘廊’了。他那两下子,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也邪了门儿了,这人还上赶着奔他那儿去。烫个脑袋您猜他要多少?十二块!好嘛,我剃了一辈子头了,打死我也不敢这么干呀!”

    老头儿们又“嘎嘎”地笑起来。

    在一旁听听他们闲扯,倒也挺开心。所以,我才不打断他们呢。不过“盖儿爷”说得不假,要是每天跟着这位剃头匠当好孙子,给老头儿们掏耳朵、剪鼻毛、剃大秃瓢,听他们唱“窦尔敦”、“黄三太”,那是让人受不了。看来,我要是不来,今天这一上午也就是这俩主顾啦。大概平常是没有什么年轻人来坐那把敦敦实实的椅子的,不然,他们怎么根本不拿我当回事,也不问问我是不是要推头。他们一准儿把我当成路过这儿看热闹的啦!想到这些,老头儿们的笑声里,倒好像更透着一种冷清凄凉的味道了。

    我还是不跟他们搭腔。在一旁等着,听着。

    “小伙子,不是来剃头的吧?”“盖儿爷”他爷爷终于现我有点儿怪了。

    “可不是来剃头的!”

    “您?——”

    “我怎么了?”

    “哟,慢待了,慢待了!”他慌里慌张地拿过一条白单子,往理椅子上“啪啪”地抽着。一边把我往椅子上让,一边还是像看什么怪物似的打量我。

    “您看我面熟?”

    “不不不。来,您往下坐点儿,再往下坐点儿。”他把单子围在我的身前,“您推分头?大点儿小点儿?……像您这一辈儿人,到这儿剃头的,可有日子没见啦。嘿嘿,少见就多怪不是?”

    我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您还别老自觉着冷清了。手艺搁在这儿哪。要不,大老远的,怎么就知道了您的铺子?怎么就奔您来了?”

    反正“盖儿爷”也嘱咐了,咱挣着那份儿钱哪,就捡他娘的好听的,足给他招呼吧!

    “您听听,您听听!我骗没骗您?”抬棺材出身的那位“忠祥大哥”先来劲了,“艺不压身!有认主儿!”

    “实话,实话。”那口痰还在另一位的嗓子眼里咕噜着。

    “盖儿爷”他爷爷没语,脸上也没反应。可你得看他捏小梳子的那只手。手背上虽说爬满了青筋,这会儿,手指却像个花旦一样张成了兰花形。右手呢,袖口捋得高高的,胳膊弯儿也举得高高的,悬着腕子捏着那把推子。“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他探着脖子,不错眼珠地盯着我的头梢儿。这姿态就像个大书法家在那儿运腕行笔,作擘窠大书。

    “啧啧啧,您瞧,从这镜子里看您这姿势,比看电影还带劲!”我也够坏的,越是这时候,越想成心跟老头儿开逗。

    “您过奖。我能多活十年。”老头儿终于绷不住劲儿了,晃了晃脑袋,吧唧了几下嘴,又咧开来,露出一个黑洞,出呵呵的笑声。

    “盖儿爷”算是没找错人,哄哄这老头儿还不跟玩儿似的?几句好话就把他揉搓得像只脱骨扒鸡了。对我来说,这事儿嘛,干着也还有点儿意思——解闷儿呀。把老头儿逗开了牙,坐这儿就听吧。他从民国三十年怎么从宝坻老家进京当学徒说起,“学来这点子手艺可不易。我住的那地界儿,虱子多得能把人抬起来!”说到他的“剃头挑子”,他索性撇下我,回到里屋捣腾了好一会儿,真的把他的剃头挑子给我捣腾出来啦,“不容易呀小伙子,不信您挑挑看,这么沉的一挑儿家伙儿,寒冬天儿,三伏天儿,走街串巷……”我越是时不时给他一句“敢”,“没错儿”,哼哼哈哈地顺杆儿爬,他就越上劲,还一点儿也听不出来我在跟他逗。

    31.第五节 鬈毛(31)

    其实,他这手艺呀,怎么说呢,味儿事儿!至少现在,让他理这个我罪过受大啦。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眼神儿不济了呢,还是因为这次总算逮着一个毛儿多点儿的脑袋了,有心理得好一点儿,露一手,反正他抱着我的脑袋,跟他娘的抱着一个象牙球在那儿刻差不多。“嚓嚓嚓”,剪了一茬儿,“嚓嚓嚓”,又剪了一茬儿,东找补一剪子,西找补一剪子,剪得我满脑袋头楂子。他还有支气管哮喘,呼哧呼哧,我觉得自己的耳朵就跟贴在一个大风箱上一样。

    要说我多么腻烦他,那倒没有。我只是觉得好笑。再说,跟老头儿这一通儿穷逗,我还真长了不少嘎七杂八的见识呢。我算是明白为什么老说“剃头挑子一头儿热”了,原来这“一头儿”,是个烧洗头水的小炉子。我又知道了戳在炉子边上的木棍叫“将军杆”,是清兵入关时,“留头不留,留不留头”,挂脑袋用的!我还知道了过去来剃头的人都得自个儿端着那个小笸箩,好接剃下来的头,免得让人踩了,给自己找倒霉……

    你还别说,我这个脑袋还真他娘的挺值钱。老头儿抱着它,足足摩挲了半个钟头。他总算把剪子放下来了,又把它按在一盆温水里涮了涮,拿过那只铝壳的大吹风机给我吹风。要说老头儿全是老剃头匠那一套,倒也不对,人家到底有这么一个吹风机呢。“呼——呼——”他那只手在我的头上捋来捋去,这手刚刚在水里泡了一会儿,所以手指头像一根根鼓胀的胡萝卜。这使我忽然间想起了在自由市场上见过的那个捏面人儿的老头儿。经他这么三捋两捋,我真的像一个面人儿似的被“捏”出来啦。“行嘞,您还是少劳这个神吧!”我心里暗暗笑。他还没罢手,我已经誓,一出门就得把这脑袋给胡噜了,不然,这也太他娘的像个“傻青儿”啦。

    老头儿关上吹风机,解开我胸前的布单子,“啪啪”一抖,歪着脑袋朝镜子里左右端详。看那眼神儿,我还真成了他这辈子捏得最漂亮的一个面人儿。

    “怎( 放生(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4064/ )

本站所有小说都是转载而来,所有章节都是网友上传!转载至本站只是为了宣传本书让更多读者欣赏。
备案号:粤ICP备12345678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