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新辣文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放生(全本) > 放生(全本) 第 11 部分阅读

第 11 部分阅读

    么样?”他像只缩脖鹦鹉似的把脑袋一抖。

    “那还用说吗?您的手艺——誉满全球!”

    我可没想到,逗他这么一句,又把麻烦招来啦。

    “取取耳吗?”

    这意思好像是问我是不是挖挖“耳底子”。这可挺悬——就他那哆哆嗦嗦的样儿,他要是往我的耳膜上捅那么一下子,那我可完了。

    “朝阳取耳!”嗓子眼儿里老转着一口痰的老头儿先替他吹了,“小伙子,这还不取?!我可是奔着蔡师傅这一手儿来的。”

    “不够交,我可不敢给您取。您要是上卫生局奏我一本呢?”剃头匠眯起眼睛,笑着对他的老主顾说。

    照这意思,老头儿这还算是给我面子呢。得啦,您不就是高兴了,想在我这儿露一手儿吗?也该着我倒霉,谁让我把您那点儿得意劲儿煽起来了呢?取吧。

    老头儿把理椅子挪到窗边,让我坐好,然后,揪着我的耳朵找窗户外面透过来的亮光。敢就他娘的这么“朝阳取耳”啊!他拿过一把三棱刮刀似的玩意儿,探在我的耳朵眼儿里转来转去。

    “哎哟,您这干吗?镟耳朵?”

    “傻小子!我得先用铰刀把耳朵里的毛铰净!嘿嘿……”他那黑洞洞的嘴巴里扑出一团热气,喷在我脸上。

    先是铰,再是掏,最后用一把毛茸茸的“耳洗子”把耳朵眼儿刷干净。我这耳朵也真他娘的给他作脸,让他掏出了一大堆。两个捧臭脚的老家伙又像欣赏珍珠玛瑙一样,盯着这堆耳屎,“啧啧”了半天。

    “瞧您刚才犹犹豫豫的,还不想掏呢!”剃头匠背着手,弓着背,在屋里来回走着。不知这是休息,还是成心等着我们把他的“战果”欣赏个够。

    “蔡师傅,有句话不知该问不该问。”那位“忠祥大哥”说,“您年轻那会儿,当然是没有拿不起来的活计了。可这会儿,不知有的活计还干得了干不了……”

    “您说的是‘放睡’?那是咱的饭辙。”蔡老头儿不当回事儿地笑了笑,“有什么干不了的!您没看我每天都揉搓那两个保定铁球?”

    32.第五节 鬈毛(32)

    “嘿,那可真够意思了啊!”

    “够意思!我也早想问您哪,可看您也呼哧带喘的了,就没敢开口……”

    这回的麻烦可不是我招的了,我他娘的连“放睡”是什么都不知道哪,可这麻烦还是落我身上了。***其实,拿这俩老头儿中间的任何一位练一练,他都得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瞧他们那个巴望劲儿。可这蔡老头儿大概对我的光临格外高兴,所以他特别问我乐意不乐意“放放睡”。

    “敢!”我也豁出去了,跟他逗闷子逗到底了。我装得和真的一样,“您没问问,我奔什么来了呀!”

    “哦?您哪儿疼?”他的眼皮子耷拉下来。

    “哪儿都疼。”

    他扯过一把小板凳,让我坐了下来。又搬过来一只高点儿的方凳,坐到了我的背后。抬起一只脚蹬在我坐的小板凳上。“靠过来!”话音没落,他已经拉着我靠在他的腿上了。这叫他娘的什么“放睡”呀,就是晃胳膊捏膀子!哎哟哎哟哎哟,这老头儿手劲儿还真大。

    “不使点儿劲儿,病能好吗?”老头儿得意一笑,眯起眼睛,像在专心听着我骨节儿的声音。他一会儿揪着我的胳膊没完没了地抡圈儿,一会儿又把这胳膊抓起来,一屈一弹。“小伙子,放心!闪腰岔气,落枕抻筋,包好!”

    “家伙!我还以为您没这气力了哪!”

    “现今的大理馆里,可见不着您这一手儿喽!”

    “年轻的干不了哇,您不信问问蔡师傅,他孙子干得了吗?”

    “他?他见都没见过!”

    …………

    “怎么样?松快了没有?”

    把我浑身上下捏捏捶捶了一大通儿,他总算松开我,站了起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松快了!松快了!松快多啦!”

    我赶快站了起来,咧着嘴向他点头。我出的那口气一点儿也不比他短。

    “谢谢您啦,真是太谢谢您啦!”

    “您还别客气!今儿我是高兴了。不是我夸您,这年头,遇上个知好知歹的年轻人还真难得哪……”

    没错儿,全北京也没第二个人像我这么“知好知歹”了,心甘愿把您这点儿“绝活儿”全领教一遍。理了个“傻青儿”脑袋还不说,本来我他娘的哪儿也不疼,让您这么一通儿捶打,骨头架子都差不离儿酥了。不“难得”怎么着!

    “您笑什么?”

    我真该向他宣布:要不是你们家“盖儿爷”让我来哄哄您,我才不受这份儿洋罪呢!——假如真的来这么一下子,那可太逗了,老头子还不得当场“弯”回去!

    当然,我不会真的这么干。甚至连老头儿左瞄右瞄理出的“傻青儿”脑袋,我也没按原来想的给胡噜了。因为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儿——我得留着它,让“盖儿爷”看看,他爷爷把咱哥们儿糟蹋成了什么模样儿。

    我立刻坐上20路汽车,奔东单去了。

    十一

    “盖儿爷”那家“丽美廊”在东单很是显眼。在遇见“盖儿爷”之前,我对它已经有很深的印象了。它在东单路口的西北侧。不知为什么,这一侧的地势比长安街的路面高出一截,所以,常从长安街过的人很容易就现,这儿昨天刚变出个什么“江苏商店”,今天又多出了一个“金房子”服务中心。“丽美廊”也属于这突然“多”出的花样儿中的一个。

    “廊”的门面倒不大,顶多也就四五米宽,可装修得还挺洋——门窗框架是一水儿银灰色的铝合金。茶色的大玻璃门两边,是直落地面的玻璃窗。一边,高高低低地摆着粉红色、浅黄|色、|||||乳|白色……各色各样的冷烫精、护素、乌|||||乳|、定型水;一边,是使着飞眼儿的、露着膀子的、拧着脖子的……一个比一个“浪”的小妞儿们留着各种型的照片。透过橱窗和玻璃门,可以现廊里面的墙上全是镜子,这使它更添了几分豪华……柔和的灯光。音箱里出的迷迷瞪瞪的歌声。进进出出的,因为漂亮而傲气十足的小妞儿们,时不时飘过来的香味儿……你还别说,我不止一次从这儿走过,有时候想起了西苑饭店新楼的酒吧,有时候想到了电视广告里飘飘悠悠、哆哆嗦嗦地占满画面的披肩,有时候还勾起了一点儿挺流氓的想入非非。比如它为什么偏叫“廊”?名称本身似乎就有那么一种莫名其妙的挑逗味儿,就甭说那些小妞儿们的大照片了。就说那些粉红的、浅黄的、奶白的“蜜”们、“霜”们、“露”们,看一眼,好像也和见了妇女用品商店橱窗里那些越做越招人胡思乱想的|||||乳|罩们、连裤袜们一样,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呢。不过,我可一次也没想到,这样一家“廊”,会和“盖儿爷”——总是可怜巴巴地挤眼睛的剃头匠的孙子——有什么关系。

    33.第五节 鬈毛(33)

    临近“丽美廊”时,我的心变得很坏,刚才在辘轳把儿胡同和蔡老头儿逗闷子落下的那一点点开心劲儿,早没影儿了。倒不是因为刚才在公共汽车上,这个“傻青儿”脑袋招得好几个小妞儿偷偷地抿嘴儿调脸儿。尽管这也挺让人恼火,可这就跟浑身上下让老头儿捏得骨酥肉麻后的感觉一样,品品这种哭笑不得的滋味儿,也挺有意思。有时候,人是很难解释得清楚自己为什么忽然就烦躁起来的。这回我却知道,和昨天晚上回家时一样,全是因为当了“盖儿爷”的“短工”的缘故。比起昨天来,今天是真的给人家干上了。干的结果,是真的当上了名副其实的“傻青儿”——比当年的“盖儿爷”强不了多少的“傻青儿”。所以,比起昨天来,更他娘的觉出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屈辱啦。

    我推开廊的茶色玻璃门,“盖儿爷”正在里面忙着。昨天在音乐茶座上见到的那个小妞儿,也穿着一件白大褂,走来走去地忙活。我用手指在玻璃门上弹了几下,他扭过脸,朝我扬了扬手,随后走了出来。

    “去过了?”他看着我的脑袋,嘻嘻笑起来,然后有点儿后悔地摇摇头,说,“忘了叮嘱你一句,让老头儿少推点儿,留大点儿呀。现在,底下推得太干净,想找补都难了。”

    我说:“行了行了老板,用不着您可怜我。不是让我去哄哄老头儿吗?哄完啦,老头儿活得挺好,您就放心吧!”

    “卢森,你可真够哥们儿!”他没听出我话里有气,还在嘻嘻笑着,“老头儿提起我了没有?气儿还挺大吧?”

    “没气儿啦。我他娘的一个劲儿给他上好听的。他觉得自己的手艺誉满全球,美着哪!”

    “对!就是这路子!老头儿我可太清楚了。鬈毛儿,真有你的!”

    “行了行了老板,”我苦笑了一声,“您还别夸。我倒要谢谢您呢,什么‘朝阳取耳’、‘剃头放睡’的,老头子搂着我的脑袋,像是搂着个宝贝蛋,把那点儿绝活儿全给我用上啦,他还只要我三毛钱,多给他死活不收。咱落个省了钱,还享了福,他娘的福分不浅呢!您哪,还有什么活儿,快吩咐得啦。”

    “盖儿爷”的眼睛又开始一挤一挤的了。

    “哥们儿,你今儿是怎么了?左一声‘老板’,右一声‘老板’,叫得人怪难受的。”他迟迟疑疑地看着我,“咱哥们儿可没有花一百块钱雇你干活儿的意思。你要是这么说,可就见外啦。”

    倒也是。可我他娘的这火儿都不知道找谁撒去!

    “您是没这意思,可我有这意思。”我说。

    好半天,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昨天晚上我就说了,缺钱花,拿去。哥们儿不乘人之危。再说,你也不是干活儿的材料。你不干呀,非拿个要自己挣这份儿钱的架势。说实在的,老同学了,你放得下架子,我还拉不下这张脸呢,哪儿能真把你当雇来的小工儿使唤!”“盖儿爷”把一包“万宝路”凑到嘴边,从里面叼出一支来,眯着眼睛,慢慢地抽着,“咱哥们儿没对不住你的地方呀,可你倒好……”

    他越说,我也越觉得自己是有点儿不算个东西了。白送你钱吧,你不干;给你找点儿活儿吧,你又干不来。也真够难为这兔崽子的了。这哪儿是我给人家干活儿哪,纯粹是人家伺候着我哪。

    想到这些,心里的火儿倒好像压下去点儿了。

    “你他娘的怎么这么多心!我刚才说啦,你没那意思,我也没什么不痛快的。”我一扬手把他嘴里叼的烟摘下来,叼到自己嘴里,“别废话了,派活儿派活儿!”

    “你他妈的回家待着去吧,没活儿!”他又嘻嘻地把嘴咧开了。

    “那你说,今儿这一趟,值多少吧。剩下的钱,还你!”

    “值一百!回家待着去吧!”

    “哦,变着法儿‘赏’我啊!”我冷笑了,“等着,我回家拿去,钱还没动哪,全还你!”

    “我操你姥姥!你丫挺的怎么还这么‘轴’啊?!”“盖儿爷”一副哭不得、笑不得的模样儿,眉头皱着,眼睛挤着,嘴巴咧着,“我还没受过这份儿罪哪。都说挣钱不容易,谁想到往外扔钱也这么难。比他娘的养活孩子都难!”

    34.第五节 鬈毛(34)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又从那包“万宝路”里叼出一支。

    “你要是偏要较真儿,那也行。”他看着我,想了想,说,“活儿嘛,还是这个。每月帮我拿一百块钱,上邮局去,寄给老头子。然后,去辘轳把儿胡同理一回,哄哄他。报酬嘛,每月二十块吧,你再去四次,行不?说定了,你他妈也别老觉得我是成心‘赏’你啦!”

    我看着他,没说什么。那个小妞儿从廊里出来,催他回去。他弹了弹烟灰,朝我点点头,把手向天上一扬,做了个告别的手势,匆匆忙忙钻回那间玻璃房子里去了。

    我站在“丽美”廊的门口,老半天没运过气来。逞了半天强,却落下了这么一个结果——合着我成了兔崽子每月给他爷爷送去的那盒点心啦!他还觉得挺照顾了我的自尊心了呢!

    这盒点心当的,我还他娘的一点儿没脾气——再拽着“盖儿爷”,说我干不了吧,他非得以为我得了精神病不可。真的每月就这么去挣“二十块钱”?今天去这么一回,我还只是因为当了“盖儿爷”的“短工”,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别的我还没怎么多想。要是真的每月专职就是赔着笑脸,去哄老头子,这就跟“盖儿爷”他们家养的表子差不了哪儿去啦。

    …………

    我顺着脚下的水泥路,朝公共汽车站的方向走着。

    我是一个命里注定的可怜虫。

    今天是星期一,街上的人还是这么多。这儿靠近王府井。谁他妈都比我活得滋润。

    一个小妞儿,穿着高统小马靴,挎着个亮晶晶的小皮包,小屁股一扭,一扭。一对老夫老妻,一人一根拐棍儿,四只脚板子,在路面上一蹭,一蹭。枯落的杨叶,还夹杂着几片冰棍儿纸,可怜巴巴地蜷在马路牙子下面,挤在树根窝窝儿里,窸窸窣窣地响着。

    我助跑了两步,摆出马拉多纳罚点球的姿势,甩开右脚,“啪”,朝一块冰棍儿纸踢去。膝盖抻得生疼,我却只是蹭着了它小小的一个角。“金房子”服务中心门口那个推冰棍儿车的老太太,咧着鲇鱼一样的嘴巴,无声地笑起来。

    “你这玩世不恭的态度真让人讨厌!”老爷子如果在边儿上,他又得这么说了。

    “森森,你什么时候才能学学你爸爸,认认真真地做人啊!”老太太也少不了当应声虫。

    这年头儿,不管活得是不是真的那么庄严、那么伟大、那么认真,大概都得拿出那么一点子认认真真的神气。

    其实,依我看,像我们老爷子这样的,倒未必活得认真。别看我这副德性,我比他活得可认真多啦。他娘的甚至太认真了,不然我也不会闹得这么惨。但凡有那么一点儿不认真,我也早他娘的像我哥似的,在老爷子面前装王八蛋啦。至少,我犯不着为八十块钱拍这个胸脯。犯不着拍了胸脯还真的要去争这口气。犯不着非得撕了那张彩票,也犯不着非得买下那张彩票。犯不着在人家“盖儿爷”面前充好汉。当然,也犯不着觉得每月去一次辘轳把儿胡同哄哄老头子有什么不好……

    我得承认,顺着这路子想下来,有那么一小会儿,我算是他娘的想开了。折腾了好几天,原来全是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其实,除了昨天中午在体育场外面吃的那顿烂葱包子以外,我哪天在家里也没少吃。我倒真拿拍了胸脯当回事儿呢,那八十块钱,不给了又怎么着?不要说老爷子不可能追着我要,即使他借着这事开口笑话我,我给他龇龇牙,他又有什么办法!不是说我“玩世不恭”吗?来真的,就这个!“盖儿爷”那一百块钱呢,照拿。不拿白不拿。这小子的财还不少啊?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让我给他爷爷当“点心匣子”?玩儿蛋去!我才不伺候呢!……不是嫌我活得“不认真”吗?这回,我可真的要当一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死皮赖脸的浑蛋啦!

    这念头让我舒坦透了,松快透了。我现我这几天整个儿在干傻事。我甚至奇怪自己干吗要没完没了地算计,那笔钱是拍给老爷子,还是扔还“盖儿爷”。最妙不过的法子是:替我自己也买个放音机呀。想到这些,我有点儿庆幸昨晚没把其中的八十块拍还老爷子了。

    35.第五节 鬈毛(35)

    回到家,打开我的抽屉,取出了那一百块钱,揣在兜儿里去王府井,我还非买那种放音机不可!哪怕出了百货大楼的门儿就摔成八瓣儿了呢,也出了这几天憋在我心头的这口窝囊气啦。***

    这可真巧,出楼门的时候,看见了我们家老爷子。

    “砰”,他甩上了那辆“皇冠”的车门,抱着一堆文件、材料,朝我这边走来。

    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

    一抬头,他看见了我。

    “森森,你妈在家吗?”

    这可少见,真是太少见啦。他居然叫起了我的小名儿——森森,他的眼神儿不再像以往那样,斜楞楞地懒得瞥我,反而温柔得像一只老山羊,还没完没了地盯着我。

    “森森,别走别走,先回来一下,先回来一下。”他用空出的那只手扳我的肩膀,简直是搂着我回到家里的。

    他把我按在那条长沙上,微笑着从皮包里拿出一小听雀巢咖啡,说这是外宾刚送他的,我要是爱喝,尽管拿去。这可真他娘的让人奇怪透了。他这股子热乎劲儿,总不会只是为了送我一听咖啡吧?想变一变“思想工作”的方法了,怀柔怀柔?我爱答不理地任他在那儿跟我套近乎。我拿起那听咖啡,看那上面的说明。

    “你的头是在哪儿理的?不错。这精神状态就对头啦!”

    噢,怪不得他这么热乎,怪不得他老盯着我看,原来是为了我的头。他以为我这头是为了他剃的哪。

    “其实,你们这一代人本质是好的。”他开始表“社论”,“……火气嘛,大一点。我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谁没有一点火气?没有火气了,还叫年轻人吗?……”

    我翻了他一眼,突然想笑。我绷起嘴唇,磕头虫似的点头。我想起了他在演讲比赛的主席台上点头的样子,我想试试学得像不像。他点头不像一般人那样是“点”头,他“点头”不如说是探着脖子在“招下巴”,一下一下的,显得那么“深思熟虑”。

    我这一“点头”,他更来劲儿啦。

    “就说你的头吧。前天批评了你,你还不通嘛。当然,我也有缺点,态度急躁。不过,火气一下去,你还是能分清是非美丑的嘛,这就证明……”

    本来,我只是觉得好笑,这乐趣大概和上午哄那位蔡老头儿时的感觉差不多。可是,看着他这神气活现的劲头儿,我可笑不出来了。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那股火儿,又“呼”地冒起来。

    “行啦行啦行啦,您别这儿没完没了啦……”我站起来,到他对面的一个小沙上坐下,从兜儿里摸出那沓钞票,一张一张地数着。我把八张拾元的票子捻成了一个扇形,摁在茶几上,“我可真纳闷儿,您干吗老跟我这头过不去?您瞧,这是八十块钱,给您搁这儿啦。前天,我已经说过了,往后,脑袋,是我的脑袋;头,是我的头。我是梳大辫儿还是剃秃瓢儿,您都免开尊口吧……”

    他一声没吭,坐在那儿呆。

    “您呀,整个儿的,猴吃麻花儿——满拧!”我胡噜了几下脑袋,笑嘻嘻地说,“我要是一五一十地告诉您,我怎么就剃了这么个脑袋,那得另找工夫,得等我高兴了。反正这么跟您说吧,至少,这和您那些废话没有一点儿关系!”

    说完,我就走了。看来,我还是当不了彻头彻尾、彻里彻外、死皮赖脸的浑蛋。

    我还是活得太认真。尽管这个世界上说不定只有我一个人这么看。

    唉,那么,“盖儿爷”那儿呢?下个月还去不去辘轳把儿胡同1号剃脑袋了?

    明儿再说吧。

    1.第六节 放生(1)

    一

    读者,我应该老老实实地告诉你们,我碰上了一个难题。

    按说我也是写过一些东西的人了,可在我的写作中,还没有过这样的事。

    刚刚,就是在刚刚,我已经把为《绿叶》写的小说《放生》写完了。按照过去的习惯,我所剩下的事是:把它装进信封,给编辑部寄走。然后呢,踏踏实实去睡我的觉。可是,我没事找事,大概也是因为有些自鸣得意?我把这小说又读了一遍。问题就出在这时候。在读完了这一遍之后,我的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我问自己,这个故事比起你为这故事准备的那些素材来,比起你由那些素材而引的那些想象来,究竟哪一些更为有趣?

    我为这疑惑而怦然心动。

    我是不是站在了一种新的文体抉择的十字路口?

    是的,我为你们编过了不少的故事。或许你们还能记得《盖棺》和《丹凤眼》,记得《找乐》和《鬈毛》,可我实话告诉你,我编得有点儿腻了。你是不是也有这感觉:听得有点儿腻了?那么,我还有必要再为你拿出一个《放生》吗?

    你们试着不再读一个故事,而是去观赏一个写家编一个故事时,那心灵的隐衷,思绪的飞升,如何?

    而我,不再给你们说一个故事,只是把自己面对着素材时的胡思乱想和盘托出,那又会怎么样呢?

    面对着抉择,我知道自己的麻烦来了。

    我得放弃三天的写作成果。那个编得圆满周全的故事,即使不作废,也得打个乱七八糟。

    要命的是,稿在即,编辑部会不会给我更多的时间?

    更要命的是,天知道,你们会不会喜欢。

    然而,一个写家,当他突然现了一种有可能独具魅力的叙事角度,他是可能放弃的吗?

    那么,就让我们试试?

    二

    本想讲的,又是一个北京的老爷子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老爷子们生兴趣的。

    有一位批评家谈到我的作品时,说出了一个使我意外的看法。他说我写得稍好一点的形象,多是老人。

    他举出《盖棺》里的魏石头,《辘轳把儿胡同9号》里的韩德来,专以老人为主角的《找乐》就无须说了。即便是以年轻人为主角的《鬈毛》吧,他说,那位“盖儿爷”的爷爷——一位在廊林立的都市愈孤独悲怆的老剃头匠——也许比之于“鬈毛儿”更为成功。

    我实在难以接受这种说法。大概是敝帚自珍的缘故,自觉着笔底下的年轻人也写得不错。不过,我也得承认,我的确更愿意到公园里,到护城河畔,到老年活动站,久久端详那一张张爬满皱纹的脸,那一双双浑浊的、焦点渺渺的眼睛。你盯住了他看吧,盯住他,你会突然觉得从幽深旷远的心灵深处,缓缓地流过来一条河,一条宽宽坦坦、默默无的河。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有一天我忽然现了,这感觉原来来自于老爷子们身上一种最基本的气质,这气质只四个字便可概括,“从容不迫”是也。

    我们北京的老爷子们,就在这从容不迫里,活得有滋有味儿。

    听过那古老的北京儿歌吗?

    一更鼓里天儿耶,猫儿拿耗子。天长哩,夜短哩,耗子大爷起晚哩。耗子大爷在家没?耗子大爷还没起哪!二更鼓里天儿耶,猫儿拿耗子。天长哩,夜短哩,耗子大爷起晚哩。耗子大爷在家没?耗子大爷穿衣服哪!三更鼓里天儿耶,猫儿拿耗子。天长哩,夜短哩,耗子大爷起晚哩。耗子大爷在家没?耗子大爷漱口哪!四更鼓里天儿耶,猫儿拿耗子。天长哩,夜短哩,耗子大爷起晚哩。耗子大爷在家没?耗子大爷洗脸哪!五更鼓里天儿耶,猫儿拿耗子。天长哩,夜短哩,耗子大爷起晚哩。耗子大爷在家没?耗子大爷喝茶哪!六更鼓里天儿耶,猫儿拿耗子。天长哩,夜短哩,耗子大爷起晚哩。耗子大爷在家没?耗子大爷吃点心哪!七更鼓里天儿耶,猫儿拿耗子。天长哩,夜短哩,耗子大爷起晚哩。耗子大爷在家没?耗子大爷吃饭哪!八更鼓里天儿耶,猫儿拿耗子。天长哩,夜短哩,耗子大爷起晚哩。耗子大爷在家没?耗子大爷剔牙哪!九更鼓里天儿耶,猫儿拿耗子。天长哩,夜短哩,耗子大爷起晚哩。耗子大爷在家没?耗子大爷抽烟哪!十更鼓里天儿耶,猫儿拿耗子。天长哩,夜短哩,耗子大爷起晚哩。耗子大爷在家没?耗子大爷上街遛弯儿去啦……

    2.第六节 放生(2)

    这哪是“耗子大爷”,这活脱就是我们从容不迫的北京老爷子呀。您要是再把“上街遛弯儿”改成个“上街遛鸟儿”,那就更像了。不信您这就上街看看去,走不出两站地,你保证能看见一位提着鸟笼子、优哉游哉地走过的老爷子。有的只提一个,晃着悠着,透着那潇洒随意;有的左提右携,迈着四方步,一人占了半条便道,透着那么有主心骨。也有的骑着自行车或是小三轮,身前身后让鸟笼子围着,招摇过市。开个不雅的玩笑,真有那么点偎香倚玉的自得。

    话还得往深里说,我们北京老爷子的这份从容不迫,也不是是人就能学来的。先,您得明白,这叫什么?这叫“派!”这“派”就不是装得出来的了。也是,当孙子重孙子的年月,住的是四合院里的倒座儿;熬着熬着,老爷子过去了,他爸成了老爷子了,他就熬到了东西厢房。现在,他自己成了老爷子,住进了大北房,就跟一个人熬到坐了金銮殿似的。您熬不到这个份儿上,您拿得出这个“派”?其次,您还得明白,还是**他老人家的那句话:“世界观的问题,是一个根本的问题。”我们北京老爷子的从容、踏实,关键还是人家心里从容、踏实。不知道您听没听过他们过去唱的那《太平歌词》:“人要到了十岁,父母月儿过;人要到了二十,花开了枝;人要到了三十,花儿正旺;人要到了四十,花儿谢了枝;人要到了五十,容颜改;人到六十,白了须,那七十八十争了来的寿,要九十一百古又稀。阎王爷好比打鱼的汉,不定来早与来迟。今天脱去您的鞋和袜,不知明晨提不提。那花棺彩木量人的斗,死后哪怕半领席。空见那孝子灵前奠了三杯酒,哪见那,死后的亡人,把酒吃?您空着手儿来,就得空着手儿去,纵剩下,万贯家财,拿不得。若是趁着胸前有口气儿在,您就吃点儿喝点儿乐点儿行点儿好积点儿德维点儿人那是赚下的……”有了这境界,也甭管天下“太平”不“太平”,这心里就先太平了。这天下不太平的根儿,全在这心里不太平上哪。咱们的老爷子们倒好,知足,七老八十了,已经活得够本儿,赚了,乐不乐?趁着胸前有口气儿,再遛遛鸟儿,拿拿弯儿,甭管能蹦跶几天,全是赚的。在这境界,才有那从容不迫的风度,知足常乐的雍容。

    我真说不清楚,对老爷子们了解到这一层,于我来说,是好还是不好。

    没少了喟叹:你呀,想活到人家那境界,且哪!

    三

    要说咱中国是比美国强。至少,这活法儿就比他们强。

    我去过美国,而且,还去过美国的老人院。我去的那家老人院,在华盛顿的威斯康星大道上。所以,咱见过中国都的老爷子,也见过美国都的老爷子。

    美国的老爷子们(连老太太们也算上),那道行差远了。他们闹腾啊。

    其实,美国的老爷子们、老嬷嬷们的闹腾劲儿,您就是不去美国也能知道,您看过没看过北京人艺演出的《洋麻将》?那出戏编得挺绝,两个钟头的戏,只有俩演员。场景只有一个。于是之演那老爷子,朱琳演那老太太。去看戏之前我就犯嘀咕:您说,这戏怎么演?谁想到那戏挺棒,让人看着忍不住乐,品着又忍不住心里酸。那戏说的就是美国的老头儿老太太们,那心里是怎么闹腾的。

    我没有想到,我沿着威斯康星大道老人院那长长的、蛋青色的走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的时候,这“闹腾”会落到我的头上。

    如果没有这一次遭遇,我对这家老人院的参观,真的不过是一次“参观”而已。

    老人院的负责人,一位彬彬有礼的黑人妇女,坐在她宽大的写字台前,周详地向我介绍了这家老人院的况,耐心地回答了我的每一项询问。随后,她招来了护士长,领着我沿长长的走廊一路看过去。我被轻声细语地告知,这儿是单人房间,那儿是双人房间;这儿是护理台,那儿是娱乐室。护士长还特意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告诉我这门上有防止病人出走的装置,当那些精神恍惚的老人们企图开门外出的时候,护理台会立刻得到报告……主人的周到是无可挑剔的,他们做到了为一个来访者所能做的一切。我当然也中国式地频频点头,又中国式地把听到的一切一一记到采访本上。不过,我得承认,我心不在焉。我似乎预感到要生一些什么。要生什么事?我不知道。

    3.第六节 放生(3)

    这时候,他出现了——个子矮矮,脸部瘦削,象牙色的脸上挂着褐色的老斑,薄薄的鼻翼近乎透明,这让我想起了蜡像馆里的蜡像。他那轮椅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简直闹不清他是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盯住我的脸,不错眼珠地看着,瞳仁里闪着蓝幽幽的光,这让我心里有些毛。他看了好一会儿,眼皮耷拉了一下,很快又撑了开来。

    “年轻人,你唱歌吗?昨天夜里,是你唱着歌,从这儿走过的吗?”

    他终于开口了。

    心里一动。我明白,果然,是有件事要生了。

    可是,你怎么回答他?

    昨天夜里,唱着歌,从他门外走过的,是你吗?

    “我……我……”一时间,竟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我侧过脸,朝护士长投去求援的一瞥。

    护士长微笑着走上前来,朝老爷子叽里呱啦地说了一些什么。猜得出,她在替我解释。

    可是,老爷子眯起眼睛,在护士长的叽里呱啦中摇头,一下,一下。

    这神气让我想起了北京那些任性的孩子——“不听不听,小狗念经。”他们说。

    “年轻人,你昨天唱得真好!请为我再唱一个吧!”他说。

    我结结巴巴地告诉他,他一定是搞错了,我从中国来,来这里参观,今天是第一次到这里,昨晚上,我住在乔治镇。再说,我也很少唱歌,更不会唱英文歌。

    “不不不,是你,一定是你!”他迫不及待地打断我的话,朝我仰起了脸,抑扬顿挫的英语倒有点儿唱歌的味道了,下巴随着这一抑一扬的节奏,又开始一左一右地画着弧,“昨天夜里,你从走廊走过,你高声唱着,真好听啊。你再为我唱一个吧!请求你,真心地请求你!”

    我敢说,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忘记这渐渐浸入泪水的蓝色的瞳仁。

    您说,我怎么就那么笨。我当时就知道傻笑,向他表示歉意。我拉起他那干瘦干瘦的右手,另一只手又凑上去,往他那手背上深地拍了拍。我到底没给他唱歌。就这么着,让他眼睁睁看着我,离开了他。

    实话跟您说,一眨眼那工夫,我还真的把平生会的那几歌往脑子里过了一遍。可惜的是,我就会唱几**语录歌,再就是《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了。

    我到底还是没有唱。我唱不出来。

    我很快就开始后悔——哪怕你给他唱一遍《大海航行靠舵手》呢!

    不过,这后悔更快地被心中闪过的另一个念头冲淡了:美国的老爷子们,您这是干吗?八层大楼住着,一人一屋,好吃好喝。有电视看,有电话打。您这儿多安静,多清闲,多舒坦,多自在。舒坦得让我进了门大气儿都不敢出,李白讲话“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不说您是天上人吧,在这地界养老,也和天上人差不多了。您还闹腾什么?您真该跟我们北京的老爷子们学学,知足,知命,不说全世界、全中国吧,至少,全北京,就我老头子得意、美气,活得开心,过得踏实。那才真叫会活呢!

    想是想到了,我可没给他们上这一课。说有什么用?中国多少年了?美国才多少年?他听得明白不明白且不说,就算他明白,他学得来吗?

    四

    扯远了。其实也不远,因为我得告诉您,我是怎么想讲一个北京老爷子的故事的。

    是的,都说北京的老爷子们活的舒坦、自在,从容不迫。假若有这么一天,有那么一个北京的老爷子,和你在美国老人院里遇上的那位一样,也那么凄凄惶惶地站在你面前,虽说他没要求你为他唱一曲儿,可他要求你帮他去一趟鸟市,为他的画眉买几条虫子,他还朝你要你家的电话号码,他说保不齐哪天还要去电话“打搅”——还是遛鸟儿、买虫子之类……你会有何感想?

    要说我为招来的这“麻烦”后悔,那倒不是。说实在的,立即想到的,却是美国那一幕。北京的老爷子到底还是属于北京,他的请求是那样漫不经心,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您要是不留意,还真不会当回事。您绝对感受不到面对美国老头儿时的那种惶恐和尴尬。然而,我却看出来了,那深藏在心灵深处的一双眼睛,和大洋彼岸渴盼地盯着你的那一双,一模一样。

    4.第六节 放生(4)

    这篇小说,就由这儿拿定了主意。

    这位老爷子跟我关系不错。说句不客( 放生(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4064/ )

本站所有小说都是转载而来,所有章节都是网友上传!转载至本站只是为了宣传本书让更多读者欣赏。
备案号:粤ICP备12345678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