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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部分阅读

    气的,我在他眼里,大概可以说得上是“忘年交”。为了说着方便,姑且叫他沈天骢。其实我先认识的是老爷子的儿子,当然也就先成了朋友。为了我们还能接着做朋友,也得给他起个名儿,且叫他沈晓钟。

    下面说的,除了姓名以外,全是真的。

    沈晓钟不是文学圈里的人。我和他既非老同学,也不是在京西一起挖过煤的“黑哥们儿”。我们认识得很晚,不过,说是“晚”,至今大约也有十年了。

    八十年代初的时候,我的小说颇为风光了一阵。后来我很快就沉默了。沉默的原因,有人说是江郎才尽,有人说是厚积待,也有人说我违反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教导,应该派我去深入生活……谁说得对,且不用管它了。一个写家沉默的时候也有人对他指指点点、说说道道,光凭这一条,他就应该觉得很幸福,觉得自己的身上洒满了阳光。特别是想到,沉默了,给文艺界的领导人物们,给批评家们提供的还不仅仅是话题,还给了他们深刻的机会、雄辩的机会和稿费收入的机会,我更是觉得幸福。真有那么点儿“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人”的崇高感。

    现在,指点说道大概也差不多了吧?那么,或许现在我可以说说,我到底是怎么了。

    说实在的吧,那阵子,我忽然觉得文学挺无聊。

    文学这玩意儿,雕虫小技而已。古人所说,辞赋小道,壮夫不为是也。所以,所谓文学,也就是拿了别人的故事,说给别人听,还要跟别人要钱的勾当。认可了这一条,踏踏实实地,每天描那么几千字,糊弄老百姓,老百姓还买你的账,那就算不错。可写家们各个要成就“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非但如此,还要“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奔诺贝尔去。结果,反倒把老百姓们给吓跑了。也罢,那我们就糊弄文学青年。文学青年却做买卖去了。也罢,不开眼的东西们!那我们就糊弄文学女青年去也。岂有此理,文学女青年又嫁了“大款”和“大鼻子”。罢罢罢,我们自己糊弄自己行不行?

    或许也能坚持些日子?可管着诺贝尔那笔钱的那帮家伙们,老他娘的不把余光扫过来,你还能坚持多久?于是便没精打采。

    一个肃杀的冬日的清晨,拿定了主意,不再往诺贝尔大军里掺和,奔天坛公园去了。

    森森的古柏中飘游着紫蒙蒙的雾气,一株古柏的树干赫然挂着一面暗红色的锦旗。这气氛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参加气功训练班来了,倒更像入伙水泊梁山。我到那旗下交了三十块钱,往那张表格上填上姓名地址身体状况,心中已经开始动摇。寻觅独特感觉的职业习惯仍然在伴随着我,我疑心自己是否真的能在这林子里意守丹田。

    我们这一期“鹤翔庄”的学员一共有十八位,七位老爷子,五位老太太,一位身体羸弱的姑娘,三位患了癌症的中年妇女,再就是我们俩——我和沈晓钟了。当然,他的名字是后来才知道的。开始我们都互不相识,好像也没有结识的愿望。我们每天围成一圈,跟着那位气功老师——其实也不过是上一期的学员——意守丹田,澄心静虑。舒展双臂,做翱翔状;仰脖儿振翅,做长啸状。沈晓钟站的位置,正好在我的对面,我当然注意到了他,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精壮汉子。看他那胳膊、手腕,是铸工?钳工?他那动作哪是“鹤翔”啊,整个儿一个“忠字舞”。我想我和他一定是五十步笑百步的事,不然他也不会时不时地朝我这儿看。两周以后,“十八罗汉”中的十六位都修到了“正果”,一个个迷迷瞪瞪,在古柏林里东扑西撞,撒欢儿打滚儿,凄凉的是我们两个。望着比我们老的,比我们弱的,全都喜气洋洋、心满意足,而我们,压根儿还没明白,怎么才能找出股子气儿来,让它在你身上转来转去……更悲惨的是,那些“得了道”的糟老头子们,没牙老太太们,一个个俨然成了大气功师,还要热心地辅导你,指点你,到你身上寻找自我。更更悲惨的是,又过了一周,老师觉得我们是“孺子不可教也”,请我们到另一个班去了——那班上也有一位“不可教”的“孺子”在等我们去就伴儿。那是一位正巴不得找人说说当年“过五关、斩六将”的老爷子。见了他,我倒稍稍感到了一点儿宽慰。因为据我观察,就他这闹腾劲儿,他会永远和我们做伴儿下去,啥时我们都得了道,他也还得赶一阵子。

    5.第六节 放生(5)

    “这树,比曲阜孔林的差远了!”由天坛公园的古柏,又扯到了淮海战役,“打淮海那会儿,我们的指挥部就安在孔林里。那会儿,我还不到三十呢,我都当了团长了!”

    “你们年轻轻儿的,正是抓挠的时候!到老了,退了,谁理你?说卸磨杀驴吧,过了,可至少也是卸磨撒驴……”

    气功老师没来的时候,全听他的。

    气功老师忙完了别人,会过来关心关心我们,“今儿练得怎么样?”

    “挺好,挺好。”我们说。

    “再练几天,就得气了。别忘了要领。”老师说。

    “是,是。”我们说。

    气功老师走了,又全听他的了。说湘西剿匪说金门海战说仁川登陆说干休所鸡鸭鱼肉大米白面。

    “咱哥儿俩这哪儿是练气功来了,咱这是上党课来啦!”有一次趁着老爷子去撒尿的工夫,我们算是搭上了话。

    “没错儿,咱哥儿俩本来就不是材料,再上上党课,这心里更闹腾啦。”

    惺惺惜惺惺。不过,好像主要不是因为这个,借着这话茬儿,认识认识,都挺高兴。

    “您治什么病?”我问。

    “没病。”他说。

    他笑了笑,递我一支烟。我说我不抽烟。他一人点上了。

    “您治什么病?”他问我。

    “没病。”我说。

    “那好,那咱就甭说什么治病防病的了。我看,咱哥儿俩都是没病找病。”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就这么认识了这位沈晓钟。

    交深了,互相都明白了,为什么独独我们哥儿俩不能跟别人似的,在古柏林子里撒欢儿打滚儿。

    “您甭说您最近懒得动笔,您也是六根不净。我一看就看出来了,看您那眼睛,一边做着动作,一边往老头儿老太太们脸上乱踅摸。您能得‘气’?您能,我早能啦!”

    “您倒没踅摸,可心里闹腾啊。想着您的老爷子,想着您怎么能辞了职,财去,咱哥儿俩谁比谁强多少!”

    取不到真经,常常成为我们互相开玩笑的笑料。

    和我一样,沈晓钟给气功班交上三十块钱,也有很大的随意性。我们搭上话的当天我就明白,他原来是陪他们家老爷子遛早来了。老爷子刚刚做完了膀胱癌手术,出了院,又要延续多少年的老习惯,提着他的鸟笼子,到林子里待上两个钟头。沈晓钟是个孝子,是不能不跟着来的。也该着他们家老爷子有福,儿子干的那工厂还不景气,百分之七十五的工资,上半天班,因此沈晓钟才能踏踏实实地完成他的使命。

    于是,每天,把老爷子送进了那片遛鸟的人们聚齐儿的林子,他也就忙里偷闲,在天坛公园四处转悠。有那么一天,也被这面雾气沼沼中的锦旗所吸引,来领教领教这让人吹得昏天黑地的鹤翔庄。

    既然都不是意守丹田的材料,还有一位更不是材料的老同志天天在这儿给你上党课,咱就更该彻底绝了望,甭在这儿守啦。

    我们都为对方能成为自己失败的伙伴而高兴。

    一起宣告失败那天,我认识了沈晓钟的老爷子沈天骢。

    老爷子提着两个大大的画眉笼子,一晃一晃地从古柏林子里走出来。这时候,已是日上三竿时分了。冬天的阳光舒舒坦坦地洒在老爷子身上,这身影让他身后那墨绿色的古柏林子一衬,透着那么洒脱、闲适,显得我们——看着这老爷子走过来的两位晚辈,一身全沾满了暴土扬烟的滚滚红尘。

    北京老爷子的从容不迫,真的是文化,是哲学,是历史,是我辈永远也修炼不出的道行。

    那会儿,我真的想不出更好的词来概括我的自卑和惭愧了。

    沈晓钟迎过去,从老爷子腰间掏出一个暖水袋似的物件来。他们一起走到一株树下,把水袋里的黄水放了。我这才明白,这是老爷子膀胱的代用物。儿子帮老爷子把那物件塞回腰间。老爷子又提起了他的鸟笼子,优哉游哉地往前走。

    “爸,这是我新交的朋友陈……陈老师。”沈晓钟还没来得及问我的名字,不过,他倒问了我的职业,我说我是“写文章的”,所以,他对老爷子说:“陈老师是……是记者。”

    6.第六节 放生(6)

    “噢,您是干大事的人。***”老爷子冲我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我知道,如果没有沈晓钟这一句介绍,我和老爷子说不定相熟得倒快些。现在可好,老爷子客气过了,大家反倒有几分拘谨。

    老爷子的两张鸟笼子上面,都罩着深蓝色的笼罩。不过,从那鸟笼的大小、形制,还是能估得出里面养的是什么鸟的。一般来说,靛颏笼、红子笼小些,百灵笼稍大,而画眉笼则更大。画眉笼里,当然有养八哥儿、鹩哥儿的;不过,在北京的老者中,养得最多的还是画眉。特别是北京人几乎无人不知的是,养画眉最讲究“遛”,所以,一见老爷子抡着鸟笼子晃之不已,你也能认定这是画眉无疑。

    “您这画眉哨得怎么样?早押上音儿啦?”跟这老爷子最好的话题,莫过于他的鸟了。

    “嗨,没啥,瞎玩儿呗。”

    “您可不是瞎玩儿,不是。”我也够坏的,其实我对鸟经知之甚少,不过,既然知道一点皮毛,焉能放过唬唬老爷子的机会?这大概也是职业使然,您没见写家借着丁点儿的素材就能写一部小说吗?当然,这会儿,拿出一点儿行家的自信,是为了哄得老爷子高兴。您想啊,老爷子的宝物,让一个外行夸,是什么劲头儿?让一个内行夸,又是什么劲头儿!

    其实,我卖的这个关子,真的是皮毛而已,不久前去参观旧京风俗展览,才知道养鸟者仅鸟笼一节就有那么多讲究。内行人不用开笼罩,只要看一看那笼子的笼抓,便能知晓主人的品位。一个大抓钩,下面再张开四个抓儿腿,把个鸟笼牢牢抓起。这鸟笼的神气,全在这抓钩上哪。我看这老爷子鸟笼的笼抓,也分不清是铜抓、铁抓还是钢抓,反正是觉出了那么一股子气韵。管他!夸他,没错儿!

    “大爷,我是外行,真的,外行。”我说,“不过,光看您这‘抓’,我就服了。您说什么?您瞎玩儿?那全北京还有不瞎玩儿的人没有?”

    我要是说“笼抓”,那就明摆着是外行了,可我说“抓”,我敢说,我把老爷子唬住了。

    “您要是外行,全北京也没内行了。”老爷子呵呵笑了起来,“就冲您说的这两句我就听出来啦,着调儿,陈老师!……我这两张笼子,前清傅三儿的紫漆,您知道,傅三儿的靛颏笼子出名儿不是?这画眉笼子倒稀罕啦。说句不好听的,您这眼可够刁的——这‘抓’,也还真不是大路货,真正的前清内务府造办处的活儿……”

    就这么,又认识了沈家的老爷子沈天骢。

    沈家住在宣武门内一座大杂院里。那儿离天坛可够远的,怪不得老爷子到天坛遛鸟得由儿子陪着——儿子得蹬上小三轮车,拉上他,再拉上他的鸟笼啊。沈家住的那院子,过去可不是大杂院。光看那门,气派就不小标准——广亮大门,筒瓦,起脊,脊上一对“蝎子尾”翘然昂然。门洞上方,横槛上四块六角形的门簪,“平安吉祥”四个字还依稀可辨。敞开的大门已经斑驳了,可是能看得出过去是朱红色的大门。也就是说,这大院过去起码住着位公侯。如今,这院子当然由老百姓们当家做主了,头进院子住了三家,二进院子住了四家。沈家住在里院一明两暗的三间东厢房。

    说实在的,自从这爷儿俩请我来了这一次,我就成了沈家的常客。按说,先认识了沈晓钟,又和他的年龄相仿,应该和他走得更勤才是。可是,后来倒和老爷子混到了一块儿。

    也是,沈晓钟每天完成了自己的“护送”任务,再也不沾家。百分之七十五的工资给谁,谁都得忙活着另找活路。沈晓钟见了我就念叨,是另找合资厂子干,还是辞了差使,自己干。倒是我,有一阵子没少了往老爷子这儿跑。后来我是越来越看明白了,老爷子算得上我们老北京的一个人物。这大宅门儿,就是他祖上传下来的。打他爷爷那辈儿开始不争气,一点一点地卖祖产,卖到了最后,只剩下这座院子。老爷子年轻时也是吃“瓦片”为生,吃到最后,更惨,只剩下这三间厢房了。即便到了这会儿,您听听老爷子话里话外那口气,还是那么不急不躁、不紧不慢的呢。

    7.第六节 放生(7)

    “心里就是搁不住事。”有一天,他提起自己的儿子,“老话儿说得好,‘人家骑马我骑驴,后面还有赶脚的’呢,你着什么急?到你饿肚子那会儿,全中国的老百姓就得饿死一半儿啦。他呢,就不听我的。起急。急坏了身子是谁的?是你自己的!”

    说真的,就这一套,不要说那些“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改革家了,就是他儿子都不能容忍。

    “您是不急。您有急的事吗?说古,您是得慢慢悠悠;遛鸟,急了行吗?”我见过他儿子当面抢白他,“可是……我把这辈子也交待在这儿,行吗?”

    “不行不行,你可别学我,儿子。你这一辈子可不能交待在这儿。你是出将入相的料,耽误了咱家事小,百分之二十五工资,算啥?耽误了国家就麻烦啦。你好好的,奔去!……我可不敢拦你。”如果说,老爷子也有急赤白脸的时候,那就是他幽默的时候。

    我想,或许是老爷子从容不迫的哲学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所以,当他以另一种面貌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感到那么震撼吧。

    是的,一个月前,再见到沈老爷子的时候,我现的,的确是另一番景象了。

    五

    在那之前,我已经有半年没有到那大宅门去了。这半年里和赵大年一起忙那部三十集的室内剧《皇城根》,紧接着又把这玩意儿改了部长篇,整个儿成了一架写作机器。半年前我可是沈家的常客。沈老爷子对旧京掌故的博闻强记,简直让人眼晕。说句直的,我要是不从他那儿多淘换点儿东西,我就是傻瓜。那时,我应台湾民俗刊物《汉声》之约,撰写旧京三百六十行采访录。动笔时才现,有不少材料属道听途说,原有的几位可采访者,大数已为故人,这让我上哪儿去核实?急之中,登沈家门,向老爷子请教。他非但帮了我这大忙,还为我提供了不少新资料。《皇城根》里用的不少素材,也来源于此。不过我忙活完了,也就是一个月前吧,再到那宅门找老爷子续这段交的时候,我可傻眼了,那宅门哪儿还有啊!甭说宅门了,整条胡同都平了!

    想查找沈家的去向并不是难事,走进那间跟着打桩机一块儿“咣当咣当”哆嗦的搬迁办公室,很快就知道我到哪儿能找到他们。

    北京是越来越大了。像翠华小区,都摆到南三环路以外去了。这地方我是知道的,过去是一片黄土坑。旧京百姓烧煤,须以黄土掺和,而这儿,就是出黄土的地方。不过,很早,这儿就只留下一个地名了。如今,连这地名好像也要被人忘记,大多数人们只是知道翠华小区了。我站在小区的楼群前面,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就跟站在黄土高原的塬底似的。又想起了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我现在是站在了谷底。都市规划者们好像恨不得建成几栋无比高耸巨大的大厦,把全北京无房户特困户搬迁户危房改造户的问题终其一役,所以就有了这如水库大坝一般的高楼。一幢幢米黄|色的楼体壁立于面前,壁立于身后,你当然就到了黄土高坡的塬底,科罗拉多的峡谷。

    沈家所在的那栋楼,紧挨着大马路,找倒是好找。可进了楼门,我当即傻了眼:电梯坏了。开电梯的小姐坐在电梯间的门口打毛衣。她说,她已经织好了一件毛衣了,修理工还没来。“三天了吧!”她说。抬头瞟了我一眼,大概是估摸我的体力,“您哪,爬吧。”

    不爬又怎么着?甭说是十六层了,二十六层也得爬呀。运运气,歇了三次,想到了自己过去住过没有电梯的六层顶楼,不也是每天都爬吗?这回,权当那会儿回三次家。又想到《读者文摘》上登过的一则外国趣事:一位住在高层公寓里的住户也碰上了电梯故障,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费了很大的气力爬将上去。一摸兜儿,天哪,家门钥匙没带,它还在汽车里……这种自我找辙宽心以及想想别人如何比自己更倒霉,自己就更宽心的办法大概是挺灵的。不再抱怨,不再生气,不再想打听这事归哪儿管,好去告他一状。踏踏实实、一心一意爬楼梯,就跟北京人看苏联东欧乱了套,就踏踏实实、一心一意干四化一样。

    8.第六节 放生(8)

    快爬到十六层的时候,就听见了上面楼道里有刷刷的脚步声。***上了楼梯一看,我乐了:行啦,我也别找门牌号码啦,这脚步声是沈家老爷子的——他老人家手提着一张鸟笼子,正在这十六层高的楼道里遛他的画眉哪!

    北京人把老爷子这模样叫“走溜儿”——其中的“溜”字,要读作“柳”。要说在这地界走溜儿,也真够难为老爷子的,楼道里哪儿够宽啊!怕碰着他的宝贝,老爷子就不能跟走在天坛的便道上似的,左右开弓,抡起鸟笼子一前一后晃荡着如入无人之境了。这会儿他是委委屈屈地拎着一张鸟笼子,小心翼翼地在楼道里溜达。另一张鸟笼子呢,可怜巴巴地在一边儿候着。听内行人说过,若论养鸟儿,最耗人力气的,就数这画眉。主要是遛起来不胜其苦。每天走多少步,甩多少下,都有讲究,还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甩的作用,是为了让鸟儿在晃动中紧抓鸟杠,练其“膂力”,所谓“生命在于运动”是也。这说法或许有些道理?可是不是真的有人把鸟儿伺候到这个份儿上,我从来就有些疑惑。今天算是领教了。不过,老爷子这举动越是认真,就越让人觉着有无尽的悲剧意味。和半年前相比,老爷子好像老了许多。跟他交往**年,每次见他倒没什么大变化。谁承想,半年不见,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当年提着鸟笼优哉游哉的神采,都不知哪儿去了。我喊了他一声,他像一辆调不过头来的老车,先是脚底下停了下来,然后原地艰难地挪动着步子。待两脚调过了头,身子才转了过来。看着他那哆哆嗦嗦战战兢兢的样子,我真想自己绕到他的身前去,可又担心吓着他。他看见我了,呆滞的眼神儿一闪,嘴唇翕动了几下,过了一会儿才出声来:“噢……陈老师……您来了……”我有些陌生地看着他,强笑着说:“您……挺好的?”“好……好……让您惦记着……”一句客儿话,才让我从记忆里找回了过去的他。

    看得出,我的到来,让老爷子挺开心。他把我让进屋,又张罗着给我沏茶倒水,这当然被我拦了。我去给自己沏上了茶。就在这一会儿工夫,老爷子却也没闲着,他拖着那双脚,一蹭一蹭地走过去,把被我放到阳台的两张鸟笼子拿回屋来,又一蹭一蹭,送到另一间屋里去了。

    我进屋的时候,帮他把鸟笼子拿了进来。我被让进的,是朝南的房间,里面铺着地毯,摆着沙,一看便知,是沈家的客厅。客厅连着的,是被封闭好的阳台。凭直觉,我断定老爷子的画眉要放在那里。没想到,还是放错了地方。

    一会儿,老爷子放好了他的宝贝,又一蹭一蹭地从朝北的那间屋里回来了。“这阳台临街。”老爷子说了,“您没留神听听?您可不知道,好嘛,从早到晚,车子撒了欢儿开,就没时闲儿。轰隆隆,轰隆隆,跟过坦克似的。您没见我们刚搬过来那几天哪,那鸟儿吓得整天扑扑棱棱撞笼子。这不,挪了间屋子,才好了点儿……”

    我笑了,“半年不见,您还是那样,对您的鸟儿最上心。”

    “您也别说上心不上心的了。唉,过去,关的是它们哥儿俩。现在,我也跟进了笼儿一样。这倒好,我跟它们,大笼套小笼,大眼儿瞪小眼儿……”

    说完了,呵呵地笑。一阵猛咳随着笑声喷了出来,咳完了,还接着说——

    “……有时候,闷了,我就跟它们聊天儿,我说,兄弟,跟着我,算是跟着了!这会儿,我也算是明白关在笼子里的滋味儿啦。您说,我放不放您?不放您吧,我不落忍——把您关在笼子里,让您给我哨儿,这不够意思,是不?唉,从前,我再不是东西,再对不住您,好歹,隔三差五的,能弄顿面包虫儿给您吃哪,这会儿,连面包虫儿都没地儿找去啦……那就把您给放了?可真的放了你们,你们就落忍飞走?撂下我老头儿一个人,落忍?……得嘞,咱哥儿几个没商量,你们也别走了,全留下,跟我就个伴儿吧……”

    说够了,喘喘气儿,喝口水,用手掌胡噜自己满是皱纹的脑门儿,又胡噜自己的脸颊,继续在笑。

    9.第六节 放生(9)

    我当然陪他笑着,不过,我知道,自己笑得很勉强。***老爷子总算不再笑了,抬起头,看看我,似乎是想起自己是不是说多了,他打算留出时间来让我说。可我,能说什么呢?

    莫泊桑写过一篇小说,那名儿,大概叫《曼律舞》:一对前朝的宫廷舞师,每天都到公园的一个角落,跳一段“曼律舞”,回味他们失去的辉煌。这故事看了大约有二十几年了吧?可我就是忘不了。是啊,那够凄凉的了。可那凄凉比起我们的老爷子来,又算得了什么?我们的老爷子每天到天坛去,还没有那辉煌可供回味呢。他所为者,只能说是老来找的一个乐儿,人生一个渺小的念想。可现在,连这乐儿也没了,只剩下被关在高高的十六层楼上,和他的鸟儿说啊、侃啊,要不,就步子一蹭一蹭的,拎着他的鸟笼在狭小的楼道里走啊,晃啊。走够了,晃够了,再换上另一只鸟笼,走啊,晃啊……就算老爷子是在笑吧,我能跟着他笑得出来吗?说,我又能跟他说点儿什么?

    我这人是受不了冷场的。不管和谁坐在一块儿,不能不找点儿话说。没话,就找个由头逃了。而现在,逃,似乎又太残忍。于是就硬着头皮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拉西扯:房子啦,装修啦,搬家公司啦,又装作兴致勃勃地参观他家的新房。忽然间才想起问老爷子,沈晓钟这家伙忙什么去了?半年了,也没他的信儿。他们那厂子又忙活起来了?老爷子告诉我,他们那厂子可没戏,晓钟朝前走了一步啦。这说法有点儿像说寡妇改嫁,弄得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您别乐,可不就跟寡妇改嫁似的!”老爷子告诉我,晓钟已经辞了厂子里的差使,和哥儿几个搭伙儿做服装买卖去了。今儿广州,明儿大连的,忙着哪。

    话说到这儿,老爷子困在楼里的原因又让我猜出了几成。楼高,电梯又不争气,老爷子不像在四合院里似的,想出门,拔腿就走,固然是个原因;他儿子也不像从前,舍得搭工夫陪他拿弯儿遛鸟儿,大概这是更要命的吧?我可太知道北京人了,特别是北京的老爷子。我要是接上他的话茬儿,骂他儿子为什么把当爹的给撂了,那等于给老爷子心里添堵。我还不至于傻成这样。老北京爱脸面到了什么份儿上,我是知道的。就说民国那时候吧,一个“子弟”穷到了家里揭不开锅,到书馆唱“子弟书”为生,他那架子也得端着。唱完了,器宇轩昂,从前门出场,打道回府,那意思是:不过是子弟玩玩儿而已,名利无干,茶水不扰。书馆老板得在事后把酬劳给送家去。你要是当面给他塞钱,那是骂他。给他送钱还这么多脸面上的事呢,更别说你不能抖搂人家家里那本难念的经了。想到这儿,乐呵呵地对老爷子说:“晓钟越忙活,越是您的福气!他忙了,为的是谁?为的是您过好日子!那是给谁奔去啦?给老爷子您奔去啦!”

    “对对对,”老爷子连连点头,“甭说人家是为前程奔去啦,就是不奔,我也不能老让儿子陪着我遛鸟儿不是?”

    我反倒越明白,老爷子的心里闹腾着什么。

    要我帮他去买蜘蛛和面包虫的事,是在这以后提出来的。老爷子到底还是一位爱面子的北京老爷子,即便到了这个份儿,那架子还是端着的。我找了个由头儿,刚要起身告辞,他苦苦挽留我,说一会儿晓钟就回来了,留下来,一块儿吃晚饭好不好?我说我还有事。他说,那您先去办事,回来吃晚饭。我说哪儿敢再回来打搅。老爷子想了想,说:“那我派您个差:您去办事,顺便帮我买点儿蜘蛛,买点儿面包虫儿来,这您得回来了吧!”

    我不能不答应他。

    我相信,他留我吃晚饭是真心实意的。我更知道,他那好像不经意说出的请求,其实早已在他的肚子里转悠了不知多少遍。面包虫是为了他的画眉哨起来更有底气。蜘蛛呢,是为了他的画眉需要败一败火。他一定是从画眉屎里看出了名堂。这几天,他肯定没少了为这事揪心扯肺。

    我甚至为他找到了启齿的机会而高兴。

    10.第六节 放生(10)

    不过,要完成老爷子这神圣的使命,“顺便”是万万不可能的。***可是,倒也见过一两位会做买卖的汉子,推着自行车,后货架上驮着一个木格子,到河边柳下,到那遛鸟儿的老人们中间,问他们是不是为鸟买一把面包虫,买一纸筒蜘蛛。可现在,想买,就没那么巧巧儿的事等着你啦。从老爷子那高高的十六层上走下来,到了附近一座名叫“安乐林”的小公园里看了看,又在行人的指点下,找到了一处遛鸟人集中的小树林。遛鸟的老头儿倒见了不少,卖鸟虫的汉子却没看到。人家说,干那行当的人,十天半月也未准来一回。要买,趁早儿,奔官园吧。

    说实在的,我领我闺女去儿童医院看病都没这么奢侈过。这下倒好,打了个“的”,从北京的东南角到了西北城,到了官园鸟市,已是收市时分了。好歹给老爷子买下了那宝贝,没有勇气再扔给出租汽车司机三十来块钱,只好坐地铁,奔崇文门,又换了一趟公共汽车,再到沈家,天已麻黑了。

    沈晓钟和他的妻子、女儿都回来了。晓钟和老爷子坐在饭桌前,等我吃饭。妻子邱莉,在厨房里忙活。他们的女儿晨晨,趴在饭桌一角赶功课。

    不辱使命的我把一纸筒儿蜘蛛和一大包面包虫交到老爷子手中。我特意留心了一下他的反应。他很平静地说了声“受累啊”,并没见喜形于色,当然又是他的矜持。不过,他一刻也没耽误,立刻拿了那虫儿,进屋找他的鸟儿去了。

    沈晓钟斜眼瞟了我一下,又撇嘴一笑。

    “您还真有闲心。”我看得出,他想说的,是这句话。

    当然,他没说,因为还没等他开口,腰间的bp机响了。他进屋打电话,好像是为一桩什么买卖。这桩买卖还没谈完,bp机又响了起来,于是又打了第二个。等他全办完了,老爷子也喂完了他的鸟儿,回到餐桌上来了。

    我有闲心?是啊,光有闲心就成了?我还“烧包”呢。买那鸟虫花了几毛钱,坐那出租花了三十八。您没有陪您家老爷子“练”的工夫,我也不是有陪他老人家“练”的瘾。可让我赶上了,又有什么办法?

    “嘿,陈老师,您受这趟累,算是帮了我一把。您要是不帮我,明儿我就得把这哥儿俩给放了生,我横不能让人家陪着我在这儿沤死不是?”老爷子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两手相互拍打着,在饭桌旁坐下来,心满意足地端起了酒盅。

    “这没什么,捎带手的事……往后,您要用得着我,打个电话到家就成。晓钟那儿有我的号码。”我这人禁不住人家说好话。

    “那,您就手儿把号码给我写下来吧。他?——”老爷子瞪了儿子一眼,虽然没说什么,眼神儿里却是把要说的说出来了,“……我呀,往后还是指望您吧!”

    一边给老爷子摸名片,一边想的是,脸面这东西,真真儿是惹祸的根苗。

    如果再不能把老爷子这点儿事编成小说骗钱,我今儿就赔大了。

    想到自己还有这么一条道儿,算是踏实了点儿。

    我也端起了酒盅。

    六

    出了门就想,中国的老爷子们,特别是北京的老爷子们,别看他们还是不动声色,其实他们已经开始闹心了。

    几年前的一个冬日,和一个朋友走在立交桥上。一位提着鸟笼的老者也正在立交桥上徘徊。

    “看见没有,北京的老爷子们,快找不到挂鸟笼的地方了。”那朋友说。

    我的心里一颤。我想,对老爷子们来说,比这更悲惨的或许是,过去的那一套活法儿,就跟这鸟笼儿似的,找不到一根可以挂一挂的树枝子了。

    就说那位朋友吧,他的老父亲就没少了跟我抱怨——

    “卖吧,卖吧,哪天说不定得把他爹当猪头肉两块五一斤给卖了!……不可能?没那个!现如今谁不跟红了眼的狼似的?您别宽我的心,我早想开了。甭说当猪头肉,剁了卖肉包子都行。别管我啦,您先富起来要紧不是?”

    其实,我这朋友是个本分的“倒儿爷”。岂止本分,在我看来,还是个典型的孝子。他老爷子跟我抱怨以后,我问过他,到底为了什么把老爷子给得罪了。

    11.第六节 放生(11)

    “没有啊……每月,没少往‘柜上’交钱,也没少了给老爷子拎酒买烟。***您说,咱们能亏待了老家儿吗?为了我们家的安定团结,谁不知道得哄住了老爷子呀!……”朋友还真对这事感到意外。

    后来他告诉我说,他明白了,有一次他从广州倒回了一批衣服,有一位老街坊到家里来挑了几件,又留下了钱。他把这钱接下了。

    “我不接?受得了吗?我得靠这过呢!他倒好,嫌我不顾街里街坊的,丢了他的面子啦。我说,保您的面子,我还做什么买卖?我开施粥棚去算啦……”

    要让我说,比起老外们,咱中国还真是孝子多。

    就说我吧,不是老爷子的儿子,我都得花上三十八块钱,专门打了一趟“的”,到官园花鸟市场,为这老爷子买回了八毛钱的虫儿呢。这事要摊到沈晓钟身上,他能含糊了?

    可这就能把老爷子给哄住了?这就能当上孝子了?甭管是我,还是沈晓钟。

    老爷子早晚得把那鸟儿放了生。早晚。

    编一篇小说,先让他放了吧。

    出了沈家住的那栋楼,我一边沿着喧嚣的马路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一边想,怎么能把老爷子逼到这一步。

    中国的晚辈儿们,哄住了老爷子的,一时;把老爷子逼到了这一步的,早晚。

    就说我,打“的”买鸟虫儿的事,干得出。您瞧,我够上心哄着老爷子的了。那也不行,对不起类似沈天骢这样的老爷子的事,也干过。

    跟我的关系不知要比沈天骢密切多少倍的一位老爷子——我的一位亲戚,他就肯定觉得我很不够意思,很对不起他。

    这位亲戚已经八十有一,退休前是一家研究院的总工程师。东北贫寒的农家子弟出身,靠个人的勤学奋斗,留了洋,解放后成为了化工界很有些权威的人物。这老爷子的学问、人品都是无可挑剔的,只是人世故、社会经验实在不敢恭维。对这老爷子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那就难说了。说是好事,当然说不过去。比如,老爷子耗了多少年心血凑成的一本《英汉日橡胶辞典》,因为没有关系,一直找不着地方出版。有一天,来了几位中青年,说他们有关系,要和老先生合作。“合作”的结果,是老爷子积攒的词条全被掠了去,最后出版的辞典上没了他的名字。又比如,老爷子退休前为他们的单位引进了一套美国的设备,作为总工程师,他是技术上的总管,也是谈判桌上的主要角色。谈成了,单位里要组团出国考察设备,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似乎也不能少了这老头儿。可老爷子混得就是这么惨,这时候,他被撇到一边儿去了。没有怨,更不( 放生(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40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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