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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部分阅读

    骂街,只是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说:“他们去干什么?他们都不懂啊!”……可要说这书生气全是坏事,也不尽然。有一天读报,忽然读到一条消息:某位混迹科技界的骗子被揪了出来。老爷子告诉我说,这骗子他是很熟的,就是他们那个研究室的主任。“他当我们领导的时候,就有人跟我说过,这家伙哪儿懂化工啊,整个儿一个蒙事儿!”“那他怎么就当上主任了?”“人家是党员嘛,哈,现在才知道,连这党员也是假的。”我还是难以置信,一个对化工一窍不通的家伙,怎么就能当了一批留洋回来的化工专家的研究室主任?老爷子告诉我,多少年了,那家伙从来就是给他派活儿,课题完成了,和他一起署名。“……有一回,我们一起去科学会堂听一位外国专家的讲演,他让我记录,事后又领着我去向院长汇报,那会儿,我还觉得他挺尊重我,挺注意挥我的积极性。你看看报,今儿我才明白,原来他压根儿不懂英语呀!……这我就全明白啦,1957年,我们那研究室的所有工程师,除了我和他,全给打成了右派。他说他给我保了,我还挺感激他。他不保我行吗?我再成了右派,还有谁给他去科学会堂当耳朵?”……您瞧,老爷子这点儿呆劲儿倒还救了他啦。

    老爷子退休在家,干他那老本行的兴致不减。书呆子的傻劲儿也不见长进。应聘去某化工厂当了一段“高价老头儿”,帮人家完成了一项重大的设备改造。活儿干完了,“高价”却不再兑现。找当地法院打官司,法院的回答倒也实在:“您这是在我们的地皮上打官司哪,您费这路劲儿干什么?”这么着,又回北京来了。回了家,难得的还是兴致勃勃。今儿在墙根儿底下放一包药面,上书:“试验用品,注意勿动!”明儿在厨房里藏一瓶药水,上书:“留神剧毒!”找个机会就开始做他的实验。气得他的老伴儿没少了跟我念叨:“……您说,就这巴掌大的地方,孙子孙女的,四下里乱钻,万一出了点儿事儿,谁担待得起!”

    12.第六节 放生(12)

    我劝过老太太,您得想开点儿,不就是在厨房里搞点儿实验吗,您能看住了他不能?您知足吧!老爷子要是跑深圳炒开了股票,您又有什么法子?

    谁想得到,一个多月以前,老爷子问我,《解放日报》是不是有认识的人。***

    “有啊。”我说。

    原来,是从报上看到了消息,知道上海开放了股票市场,外地人可以去上海倒腾。老爷子忽然想开了,也要开放开放了,想让我替他问问,那得用些什么手续。

    我能把这事给他办了吗?就算他留过洋,见过旧社会,我也认定,他最好还是别“练”什么股票。老爷子可是八十一啦,就凭他那点儿人世故,哪儿有本事到股市上去磕碰!

    郑重其事地委我以重任之后的三五天里,老爷子还真上心,问了我好几次。我支支吾吾地告诉他,托人打听去啦,还没信儿哪。我寻思着,再过个三五天,老爷子还不把这事给忘了?

    这事过了一个月后,倒是我早把它给忘了。可几天前,老爷子托人带话给我说:那事儿,不用打听了。他已经打听到了。

    你淡漠了一个八十一岁老爷子如此郑重其事的嘱托,是不是有点儿残忍?可我怎么样?我告诉老爷子,上海的股市向一切有志者张开了臂膀?我给这八十一岁的老爷子买火车票,让这位一辈子净让人坑,却永远也不懂得什么是险恶的老头儿到大上海人头攒动的交易所去,“炒”个昏天黑地,人仰马翻?

    老人家呀,不是你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

    坦率地面对自己的心灵,我也不是没想糊弄糊弄沈天骢。

    那天,安乐林的小公园看过了,遛鸟人集中的小树林也看过了,都见不着卖虫儿汉子的影子。说实在的,那时候便有了几分烦躁。我不是没事可干,而为了两只鸟儿,好像大可不必这么劳神。于是就想打个电话,向老爷子报告,说改天买到那鸟虫儿,一定给他送去。犹豫了一下,想起了十六层楼上那一蹭一蹭地走着的脚步,想起了他和那鸟儿面面相觑、喃喃自语的模样儿,恰好又见着一辆出租车过来,这才做出了另一个抉择。

    如果我没有做出这样的抉择,而是去办了自己的事,临近晚饭的时候,回到了老爷子那儿,告诉他,鸟虫儿没有买到,只好改天再说。那会怎么样?

    如果我做得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甚至没去安乐林的小公园,也没去小树林,早把买鸟虫儿的事忘个一干二净,甚至连打个电话过去搪塞一下都没有,那又会怎么样?

    如果老爷子求的不是我,把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的也不是我,而是他的儿子沈晓钟,那个过去天天陪他到天坛遛鸟,而如今,已经被bp机的叫声闹得晕头转向的沈晓钟,那又会怎么样?

    “爸,我……我找遍啦,没见着卖面包虫儿的,也没见着卖蜘蛛的呀!”沈晓钟定了定神,对老爷子说,“您可不知道,这地界儿,要伺候您那画眉天天吃面包虫儿,那可不容易!卖面包虫儿在哪儿呢?远着哪。合着咱家不能老派一个什么人,隔三差五给您奔官园,买面包虫儿吧。”

    矫!要不是看着我的画眉这两天有点儿上火,我敢劳您大驾?沈天骢心里冷冷一笑。他老了,可他心里明镜儿似的。他甚至从儿子的神色里猜到,儿子是不是真的为他的鸟虫儿上了心,真的去找了、买了,都大可怀疑。当然,他是不会往深里挑破这一层的。夫妻相亲是“顺气丸”,妯娌互让是“打不散”,兄弟和睦是“百补膏”,父子同心是“万寿丹”。他沈天骢老了老了,还不至于连居家过日必备的“丸散膏丹”全扔了。所以,心里虽说是一阵一阵运气,脸上却是一丝愠色也未曾流露。他没事儿似的,从容不迫地吃了饭,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天色还早。最后那点太阳光从高层建筑的缝隙里钻过来,照到对面一栋高楼的顶子上。老爷子撩开鸟笼的笼罩看了看,画眉们通人性似的,乖乖地站在鸟杆儿上,不不语。儿子今天难得早回来一次,孙女在厅里娇声娇气地央求爸爸妈妈领她去散步。“电梯都没有,散什么步?”儿子有点烦。孙女动员妈妈站在自己一边。“瞧你烦的,人家晨晨盼了多少日子了!你倒好,不回来,从早到晚不沾家;回来了,一脑门子官司!”儿媳的声音。bp机又响起来了,儿子又在打电话。“砰”的一声,母女俩出去了,儿子的电话打完了。又听见“砰”的一声,是儿子出去了。

    13.第六节 放生(13)

    没过多一会儿,老爷子看到了十六层楼下,通向楼群深处的小马路上,远去的三个人的身影。

    画眉已经三天没出屋了。如果是平常,他能让这小子就这么舒舒坦坦地溜达去了?怎么也得把小子叫住,让他把鸟笼子带下去。替当爹的拎个鸟笼儿走一段,甩一程,该当吧?累不着吧?可有了儿子刚才那话茬儿,他可就什么话也没了。再说,就算你有这意思,那小子过来问了你一声吗?“砰”,走了。你跟谁说去?跟谁说去?

    老爷子歪头看了看自己的鸟笼。

    伙计,我也看明白啦,早晚的事。不能让您二位跟我这儿憋死,是不?

    放生。早晚。我早该积这份儿德啦。老爷子想。

    七

    北京人对这花啊,草啊,虫啊,鸟啊,是真爱。

    也不知道从哪朝哪代开始的,爱得狠了,把这花草鸟虫的全关进了自家的院儿,拴在了自家的身边。

    四合院就是干这用的。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全在这院儿里了,不出家门,可闻鸟语花香,可观春夏秋冬,这日子谁比得了?当然这说的是富贵人家。平头百姓,穷。穷也有穷的爱法儿。不信您到胡同里到大杂院儿里看去,哪怕小胡同里暴土扬烟,大杂院里横七竖八,那犄角旮旯里也少不了藏着几盆花,游着几条鱼。

    鸟笼子也是干这用的。有了鸟笼子,北京人就把莺歌燕舞全给带身边了。倒退回几十年去,您就看北京人带着一鸟笼子的得意满街转悠吧:“京师人多养雀,街上闲行,有臂鹰者,有笼百舌者,又有持小杆系一小鸟,使栖其上者,游手无事,出入必携。每一茶坊,定有数杆插于栏外……”这场面要是传到了今儿,说不定还得找些老太太,开个“存鸟处”,就跟如今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存车处一样。

    老北京人还有一绝,如今的年轻人已经不知道了。他们还不光要带着“莺歌燕舞”四下里转悠,他们还得在数九隆冬,听金钟儿、油葫芦、蝈蝈、蛐蛐儿“说与春消息”。所以他们打秋天就开始忙活:养雌虫甩子,生火炕孵化,养幼虫脱壳……七七四十九天脱七壳完毕,算是把那振翅声的宝贝蛐蛐给侍弄成了。雪花纷飞时节,把它老人家请入葫芦中,又小心翼翼地塞到棉袍里,夹在胳肢窝下。奔哪儿?大茶馆儿。三五同好,围聚一桌。茗香袅袅,细语啁啾。这时把葫芦拿到桌上,将它老人家请将出来。只见那蛐蛐脖子一梗,油棕色的纱翅颤颤着,“…………”您瞧他们,一双双眼睛瞪得跟灯似的,那入神,那痴迷,恨不能自己也变了蛐蛐儿。

    …………

    现如今,北京人还有这一口儿吗?天棚鱼缸石榴树就甭说了。养秋虫也甭说了。提笼遛鸟的倒还有,可还有多少?

    何况,沈天骢老爷子这样的,都要放生了。

    悲惨的是,这时候,老爷子一定会突然现,面对着这个水泥铸成的喧嚣的大都会,放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爷子说不定会糊涂了。

    怎么着才是“放生”?把他的画眉放出去是放生呢,还是收回来才是放生?

    一瞬间冒出这念头的,其实是我。说实在的,多少年来,我一直对北京人把鸟儿关在笼子里把玩的爱好嗤之以鼻。是,您喜欢它,您爱它,您把它伺候得不错。可您这是把“鸟儿”当“鸟儿”吗?谁要是不把人当人,您一定得翻了。可您天天都没把鸟儿当鸟儿啊。

    有位朋友曾经给我送来过一只十分名贵的百灵,别看那东西其貌平平,哨起来还真是叫人听得着迷。当然,我是不懂得什么“百灵套子”的:“家雀噪林”啦,“钻天儿燕”啦……据说有十三套之多。我是一边听百灵哨,一边听我那朋友哨,这才听出了一点门道。

    朋友要出国,百灵要送我。

    我正色道,送我可以,明天我就放了生。我说我得把鸟儿当鸟儿。我被他讥为“鸟”道主义者。

    “您放生,它飞哪儿去呀?可北京有它落脚的地方吗?”朋友说。

    鸟儿,我没要。可这话,我记住了。

    14.第六节 放生(14)

    那天清晨,陷入这尴尬的,应该是老爷子。***老爷子几乎一宿没睡着,不过,他还是六点钟时就起床了。电梯六点开,如果它被修好的话。他走出家门,一蹭一蹭地沿着楼道走过去。电梯的指示灯是黑的。他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又一蹭一蹭地走回来了。

    起床时他给自己留了最后一次机会:或许今天那电梯就修好了?也就是说,他今天还有可能下楼去。如果那样,他就可以拎着他的鸟笼,回到遛鸟的老哥儿几个中间了。刚搬家过来那几天,他去过附近的一块绿地。说是“附近”,其实不近,得穿过这一片楼群,到住宅区的另一端去。远也没什么了,可那地方好歹是个遛鸟儿的地方啊。不管那位驮着木格儿卖蜘蛛卖面包虫的汉子来不来,只要到那儿,办法总是有的。他为给自己找着一个辙感到高兴。不过,这高兴没持续多一会儿。看着电梯毫无反应的按键,他的心算是彻底凉了。

    别废话了,放了生吧。回到自己屋里,他喘着,坐到椅子上。穿过门厅的时候,儿子、儿媳和孙女正围着餐桌用早餐。面包,牛奶,还有黄油。他不爱吃,所以他永远等儿子他们走了以后,再吃他的早餐:一杯茶,两块桃酥。儿子他们也都知道,所以他们没有邀请他坐到他们中间来。

    “爸,我走了。”儿子和往常一样,推开他的房门,探了探头。

    “爷爷,我走了。”接着的,是孙女。

    “爸,我走了。”最后,是儿媳。

    沈天骢都“唔”一声,都没更多的话。

    都走了,清静了。撩起笼罩又看了他的画眉一眼,早把他的桃酥忘一边儿去了。撑着桌角站了起来,到墙角搁鸟食的地方,抓过一把鸡子儿拌小米,用一把小勺送进去,给画眉放进了它秧歌鼓形的食罐儿里,又掰了一小截黄瓜,往那笼里塞进去。其实,食罐儿里小米还有,笼底黄瓜也不缺,老爷子所为,自我安慰而已。没想到那鸟儿的心大概也不佳,一点儿也不作脸,并不往食罐儿里伸嘴儿。沈天骢瘪瘪的两腮上,皱纹哆嗦了几下。他不再看他的鸟儿,把鸟笼提了起来,走出了房间,穿过客厅,来到阳台上。

    他打开窗户,这时候他大概得立即面对我曾经面对过的问题。

    “您放生?它飞哪儿呀?可北京有它落脚的地方吗?”

    甚至他有可能想得更直截:他这是“放生”吗?还是放他的画眉去送死?

    从十六层的阳台上朝对面看去,对面同样是峭壁一样立在马路旁的高楼,楼间是峡谷一般的马路,汽车自行车水似的在那中间流。高楼是灰色的,马路也是灰色的。他知道,高楼的后面还是高楼,马路绕过去还是马路。要说没有树,没有草,那不公平。可那可怜的一点点绿,哪儿藏得住他的鸟儿啊。他的鸟儿不得让这些嚎啊叫的轿车卡车摩托车吓得屁滚尿流?哪儿找吃的?土里刨食,哪儿有土啊;林子里奔食,先说说上哪儿找林子去吧!……沈天骢耷拉下眼皮,眼皮裹着眼珠,在深凹的眼眶里凸起一个包,那个包在轻轻地颤着。喉结也在皱巴巴的皮肤下滚动了几下。他睁开眼,把鸟笼挪到窗口,掀开了笼罩,又打开笼门。那可怜的画眉非但不破笼而出,反而被一阵撕心扯肺的声浪吓得往笼里缩。老爷子又垂下眼皮,想了想,他把鸟笼关好,把笼罩罩好,关上了阳台门,回自己的屋去了。

    总不能让他把那鸟儿从笼子里抓出来,扔到阳台外边去吧。

    他倒没有打消放弃这鸟儿的念头,不过,他想等小孙女下午放学回来,问问她。明天是星期天,或许她能把这鸟儿送到绿地上那老哥儿几个中间,让他们替他养活着?……不行,不行,老哥儿几个得说,这位有病还是怎么着,多好的画眉,就这么舍得!他可记得,当初绿地上结交哥儿几个,一打开笼罩,老哥儿几个全傻了眼:这画眉仰着脖儿,撒了欢儿地哨。老哥儿几个那几只,赶紧又罩上笼罩,听着去了。功夫不到,它不听着,行?它不听着,就得把它憋回去,一憋就是几个月开不了口。为这,老哥儿几个全服了。现如今,不养了?白送了?他们敢接?至少,有心的那位得跟着晨晨回来,问个明白。真是那样,让他说些什么好?……还是让晨晨把它们送到一个清静点儿的公园去吧。天坛?地坛?行啊,哪儿都行啊,只要那儿不是办着展销会。

    15.第六节 放生(15)

    孙女是傍晚时回来的,她照例比她妈早回来一个小时。***

    孙女回来时,他正坐在阳台上往楼下看。孙女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连衣裙,他看见米黄|色的一点从灰色的马路移到了灰色的高楼底下,好像被这高耸的怪物一吸,吸到自己的肚皮里去了。

    门口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孙女开开门了。“爷爷!”孙女在叫他。他“唔”了一声,还没等他的声音出来,已经传过来“砰”的一声门响,他知道孙女已经回自己的房里去了。他脸上的皱纹堆起来了一些。他在笑。孙女已经快小学毕业了,不再是那个每天坐在手推车里,求他推着去看“大汽车”的孙女了。日子过得真快呀。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才七十出头,日子过得还挺快的,不像现在,一天老长老长的,没人说话。现在该着他求孙女了,不是看汽车,是求她帮他去放生。

    他蹭进晨晨的小房间,孙女正趴在桌上写作业。她写得专心,飞快。他知道,她要赶在一个恐龙的动画片之前写完它们。她听见他进来了,可她顾不上回头,她正用橡皮往嘴里蘸唾沫,又往作业本上擦呀擦。

    他坐在晨晨的床上,等了一会儿。

    “爷爷,您干吗呢?”孙女还是没有回头。

    “爷爷得求你个事儿。”老爷子说。

    孙女回过头来,瞪大了双眼,惊异地朝他望着。

    “晨晨,你……你这会儿,敢一个人出门儿了吗?”

    “出门儿?……上哪儿?”

    “比方说,天坛啊,地坛啊……反正,公园就行啊。”

    “我……我没去过。”孙女为难地嘟起嘴。她好奇地看着爷爷问:“您要我去那儿干吗?……您不是要我替您遛鸟儿去吧?”

    好聪明的姑娘,老爷子乐了。

    “哈,我猜对了吧?我猜对了吧?”孙女得意地喊起来,作业也顾不得做了,转过身子,“砰”地蹿到了弹簧床上。

    老爷子还在呵呵地笑着。这丫头这么一蹿,虽说吓了他一跳,他还是觉得挺开心的。孙女已经有日子没和他这么闹了。以前他们是没少了闹的:孙女拉他一块儿打牌,玩儿“拉大车”;拉他玩儿翻绳,他那双硬僵僵的手惹得孙女笑瘫在地……什么时候开始孙女不再跟他闹了?是因为她妈妈骂了她一次,不许她没大没小,跟爷爷疯?是因为她被她妈领去参加了什么“奥校”,打那儿再也没了闹的工夫?他当然不能拦着人家当妈的管孩子,可当妈的并不知道,孩子的爷爷倒愿意有一个没大没小的疯丫头在眼面前闹。

    “爷爷,我可帮不了您,您还是让我爸去吧。要是同学看见我提着鸟笼子遛鸟儿,还不得笑死我!”孙女说。

    老爷子告诉孙女,并不是让她去遛鸟,而是让她去放生。

    “干吗要把它给放了?……它叫得多好听啊!……您可真是的,前些日子,不是宝贝得要命吗,干吗……”

    “帮我把它给放了吧。”老爷子叹了一口气,半天没说话。想了想,又说,“你是不知道,我被这电梯困在这楼上,才三天,我就知道滋味儿啦。可这鸟儿呢,倒关了有年头儿啦……”

    孙女咯咯笑了起来,“爷爷,您可真逗!”又笑了一会儿,她不笑了,想起了什么,说,“爷爷,您别急,不就是三天吗?我这儿有小人儿书,您看呗……哼,我还羡慕您呢,我要是有您这么多工夫,我能看多少小人儿书啊……”

    老爷子点点头,站了起来。他摸了摸孙女的脑袋,笑了笑,“行,咱爷儿俩换换。”他一边往房间外走,一边说,“快做功课吧。爷爷跟你逗着玩儿哪,别当真……”

    回了自己的房间,老爷子闷闷地坐到床上。

    他跟自己怄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干吗要找孙女说了这一通儿。

    儿媳没过多一会儿就到家了。和她闺女一个样,一进门就喊了一声“爸”,也是没等他“唔”出来,就听见厨房里传过来了水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她的女儿过去,和她在厨房里高声大嗓地说着什么,她们老师的事,她们班的事……接着就是问她的爸爸今儿回不回来吃饭。没过多一会儿,厨房里的声音忽然变成低低的了,好像是孙女在向当妈的密报什么。

    16.第六节 放生(16)

    他还是闷闷地坐在床上。

    晨晨这鬼丫头!他不用猜就知道她在那儿跟她妈说什么呢。有一次他跟这丫头说起来虎坊桥有一家卖白水羊头的摊贩,年轻的时候没少了在那儿吃。第二天儿媳妇就给他买回了虎坊桥的白水羊头。向儿媳妇报告的还能是谁?今儿你跟孙女说的那一套,还想保得了密?

    这人说不定到了老时全是这样?其实不过是丁点儿的事,他在心里憋着、沤着。说实在的,现如今的儿女们,有那闲工夫琢磨您的,少。就算是有工夫,也变不了您肚里的虫儿,未准掏得出您的心思。您要是不明说,您就把心里那点子事窝在肚儿里坐病去吧。人老了,更怪的是,儿女们真的把他那心思琢磨出来了,他也不高兴。比如这会儿,晨晨她妈就绝对不可去问,去说。

    晨晨她妈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她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做好了晚饭,摆好了桌,笑吟吟地过来请老爷子吃饭。

    餐桌上什么事也没有,大概连孙女也被嘱咐过了。母女俩净找些能哄爷爷高兴的话题。可儿媳妇那眼神儿里的东西,瞒得过他吗?

    儿子回来得挺晚,老爷子已经黑灯躺下了。当然他没睡着,有特异功能似的,他听见了儿媳和儿子在他们屋里的低声细语。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儿子像宣布一件特大新闻似的说,昨晚他回来时,听家属委员会的老太太们说,今儿修电梯的就来了。他又说,今儿他没事,一点儿事也没有,所以,今儿全家去玩儿。孙女欢呼起来,问去哪儿。她建议陪爷爷去遛鸟儿。她说,爷爷憋了三天了,鸟儿也憋了三天了,所以,爸爸应该背爷爷下一趟楼,反正回来时,电梯也就修好了。

    “瞧您孙女,多跟您一心!……”儿子朝他笑嘻嘻地说,“行不,咱们今儿就遛鸟儿去吧。我也有日子没陪您了。”

    老爷子微微一笑。

    我们的老爷子现在面对着儿孙们为他设计好的一片温馨。

    他当然不会这样概括,他的心里只是别别扭扭的。

    你能说不好吗?不,不,儿子好,儿媳也好,还有孙女,他们全是一片真心。可这是怎么了?他对这一套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是因为这里带有太多的安排的痕迹?是的,是安排的。既然是真心,用得着安排吗?可这安排,你能说它不好?他们也的的确确是打心底里关心你啊……

    我们的老爷子会作何反应?

    我敢说,在北京,那些老爷子们、老太太们,他们和他们的儿女之间,即便有着最自然、最亲密的关系,他们所面对的温馨,也几乎无不带着某种安排的痕迹。可你见过他们中间哪一位犯浑了?不讲理了?哪一位把心里那点儿别扭、那点儿敌意挑破了?“……天为宝盖地为池,人生在世混水的鱼。那父母养儿,鱼拴着子;有孝子贤孙,水养鱼。您要生了一个孝顺的子,你叫他往东,他不往西;你要生了一个忤逆儿,你叫他打狗,他去追鸡……”你知足吧,你的儿子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容易吗?哄着你,抬着你。你还想怎么样?你还要怎么样?

    和大多数北京老爷子一样,大概我们的这位老爷子也会在微微一笑之后,把那点儿别扭扔到一边,越知足常乐了吧?

    “算啦,算啦,都挺忙,何必?你们的孝心,我都知道啦。还是等电梯修好了,我一人去吧……”

    沈天骢老爷子如果有这修养,有这道行,他是应该这么说的。

    百分之九十九的北京的老爷子,都会这么说。

    可沈老爷子有气。沈老爷子憋了三天了。第四天上儿子才把阳光雨露洒过来。而且,这还因为是小孙女给报了信儿……沈老爷子不能就这么乐了。

    如果说,他没给他们那微微一笑,这也很自然。

    他跟儿子说,他哪敢劳他大驾啊。他这么忙,忙的都是正事。为了俩破鸟儿,犯不着。再说了,腰里别着bp机,蹬着小三轮儿,拉个糟老头子去遛鸟儿,也丢份儿啊。再再说了,万一那东西叫唤起来,他可没地方给他去找电话打呀……总之,儿子,甭费这路劲儿啦,你爹就跟那原毛儿的百灵似的,你给它喂多少好东西,在它边儿上哨多少好听的,白搭,怎么也调理不好啦!……

    17.第六节 放生(17)

    早餐桌上的气氛,就不那么自在了。

    他要是给儿子来这么一段儿,儿子也得乖乖儿听着。

    不过,要说哄顺一个老爷子,北京的儿子们和儿媳们还是有足够的聪明的。

    “得嘞,老爷子,街上带bp机的多了,都不要爸爸了?甭说带bp机了,就是挎上‘大哥大’,您也是老爷子!”儿子说着,顺手就把腰间的bp机给摘下来了,说不定还得搁老爷子眼面前去,“今儿啊,我背您这趟,拉您这趟,还背定了,拉定了。就跟猪八戒背媳妇似的。我乐意!……”

    “浑蛋,这叫人话吗?”骂归骂,老爷子还是得乐了。

    不管老爷子最初的反应是平和的还是激烈的,早餐桌上对话的结果,肯定就变成了一次皆大欢喜的遛鸟儿——儿子背着老爷子,下了十六层楼。儿子又骑上那辆小三轮车,把老爷子和他那两张鸟笼驮在后面。三轮车后面保驾的,是骑着自行车的儿媳妇,是骑着儿童车的小孙女。

    车队穿过楼群,到了这附近惟一的一块绿地前。有的老爷子蹲在绿地边儿上,有的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仰脖儿看着小树上挂着的、他们各自的画眉笼、百灵笼。他们听见了动静,一起扭过脸来,好奇地看着这位久违的伙计。

    “怎么茬儿啊?全家都陪着您遛鸟儿来了?”

    “嗨,您说,怎么说他们好!死乞白赖。我说我这哪儿是遛鸟哪,我这成了慈禧太后出巡了!”

    “福分,这是福分!……搁我们老哥儿几个,谁比得了?谁?”

    …………

    在这样的一片感叹声中,沈老爷子自然得把那三天的委屈搁下了,顺理成章地幸福起来。

    北京的老爷子们,大概谁也跑不了这路子。

    八

    小说写到这,可以打住了,也可以接着写。

    打住呢,老爷子的结局就不那么让人揪心。不就是北京老爷子的那点儿从容不迫受了点儿委屈吗?孝顺的儿孙又给找补回来啦。

    可要是接着写,老爷子就惨了。

    接着写,我得写老爷子们遛鸟儿的那块绿地,让人给平了。

    推土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推过去的,绿地没了,绿地上的小树更没了。那些小树大约两米来高的枝杈上,还有老头儿们挂的不少“s”形铁钩子呢。每天他们或早或晚的来了,就手儿把鸟笼儿挂到铁钩儿上。靠东的一头儿挂画眉,靠西的一头儿挂百灵。把笼罩儿一掀你就听吧,画眉百灵全是神哨大师,你哨红子,我就哨群鸡;你哨钻天燕儿,我就哨靛颏芯儿……现在可好,没啦!

    绿地成了工地,挖出了一溜一溜的沟。沟的两边是钢管子搭成的脚手架。脚手架上挂鸟笼子,倒是比铁钩子更方便,可人家让挂吗?有人敢挂吗?“轰隆隆”、“轰隆隆”,脚手架边儿上,一台搅拌机在嚎。“咣咣咣”、“咣咣咣”,脚手板上,运洋灰的两轮车在颠……都说北京已经找不着遛鸟的清静去处了,这话有些绝对,其实清静的地界还是有的,故宫两侧的筒子河啦,天坛公园的古柏林啦,您要给鸟儿押口,让它学唱,您就得去那儿。可那儿太远。大家伙儿好不容易在家门口谋上了这么一块地界,也就为了鸟儿每天能看一看绿色儿,唱得欢实一点儿,舒心一点儿。这下你们还欢实,舒心?糟心去吧。

    这附近还净是工地,要想再找个和过去差不多的地界儿,难。

    沈天骢老爷子大概是这些遛鸟儿的老爷子中间最惨的一个。一星期之前他的腰疼病犯了,在家歇了几天。谁承想,再来时绿地就成了这模样。他估摸着老哥儿几个比他可强多了,至少,推土机来了,搅拌机来了,脚手架来了,得有几天折腾哪。心里能有个准备,大伙儿也有个商量。现在,地界儿没了不说,连老哥儿几个也没影儿了,哪儿找去?

    这回病好了以后,他的身子骨又毁了一道。这他明白。过去走到这儿得歇多少气儿,现在走到这儿得费多大劲儿,他心里有数。他提着鸟笼子,在脚手架边上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又走开几步,往远处看了看,好像没什么新鲜的。他知道,他没别的招儿,只一条道儿——回家。

    18.第六节 放生(18)

    我也够损的,老爷子混得这么惨,全是我瞎编的。

    想到了这一层,才能引出下面的故事。

    其实,自从那次打“的”去官园花鸟市场,为老爷子买蜘蛛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沈家。不是怕老爷子抓我的“差”,而是实在腾不出工夫。好在后来认识了一位民警朋友,是一位文学青年,恰好就管着沈家住的那一片。“这任务重千斤派谁最好?杨子荣有条件把这重担挑。”我就把这重担委托给了他。据说,我这位“高足”还真是恪尽职守,没少了给老爷子送面包虫儿,送蜘蛛。更让人高兴的是,“杨子荣”深知电梯对老爷子意味着什么,好几次电梯一坏,他立刻通过关系,叫房管部门来修理。整楼的居民,都跟着老爷子沾光啦……这些,是沈晓钟来电话告诉我的。

    “哥们儿,你那学生可真够意思!冲这,我们家老爷子得多活几年!”沈晓钟说。

    “亏你还好意思说出口!人家到你家学雷锋,你到外边猛点‘替’!”“替”,钱也。我用了他们时兴的江湖口,直不讳地骂他。

    “革命分工不同嘛……”他在电话里嘻嘻地笑。

    也是“革命分工”的不同,所以我也不能让沈家的老爷子过舒坦了。你别忘了,我是编小说的。

    沈晓钟,你小子就别埋怨我往下干吗要把你家老爷子写得这么惨啦。

    玩笑归玩笑,其实,早在沈晓钟来电话逗贫之前,有一个场面早就勾出了我的坏水儿,让我把沈家老爷子的结局给设计好了。

    这场面原本与沈家的老爷子无涉,倒是我自己经历的一次铭心刻骨的虚惊:推土机、搅拌机、脚手架险些摧毁的,是我家楼下的一块绿地。

    你没有生活在市中心,你就不会理解绿地对这里的居民的意义。

    我家所住的高层建筑的楼下,恰恰有这样一块绿地。我刚搬进这栋崭新的十层高楼的那天,似乎忽略了它的存在。我注意到的,是二环路上日日夜夜川流不息呼啸不已的汽车,特别是时近黎明,载重卡车像匆匆躲避阳光的老鼠,呼呼地向都市外逃窜。那尖利的刹车声、轰轰的引擎声,有如大坝下的洪水,顺着高楼的墙体涌将上来,无休无止、没头没脑地往你的窗口里灌,往你的床头上扑。

    我住在九层,可我觉得我是躺在马路边上的阴沟里。嗡嗡颤动的窗玻璃,就是那阴沟的盖板儿。

    全家人出谷乔迁的喜悦,好像也全被扔到阴沟里了。

    把我们全家从沮丧中救出来的,是绿地,是清晨时从楼下传过来的鸟叫声。最先听到这鸟叫声的是我的妻子。那是在第二天清晨,卡车的喧嚣渐渐隐退之后,她叫醒了我。我听出来了,那是画眉和百灵的叫声。我走到阳台,开窗俯瞰,这才现,就在我们楼下有一片绿地,绿地中央,是一株株小树,一个个鸟笼子挂在其间。鸟儿的主人——老爷子们,或蹲或坐,稀稀落落围在草地四周。我从来不知道,鸟的叫声居然能传得这么高。而且,这叫声似乎还有一种过滤噪声的能力,本来惹得人心烦意乱的车喧笛鸣,这时也不知为什么,退到远远的地方去了。

    于是,每天清晨都躺在床上听鸟儿叫。

    于是,引擎声、刹车声涌进窗户的时候,不再被惊醒。醒来时,鸟儿叫得正欢。

    日子开始过得踏踏实实。

    然而,某一天,出门归来,意外地现来了一辆卡车,工人们正往草地边上卸电缆、钢管,还有铁锨、十字镐……一应俱全的让人看着眼晕的家什。

    他们要干吗?

    又过了一天,电缆被推走了,钢管被扛走了,让人眼晕的东西全弄走了。送到楼后的那条胡同里去了。

    算是大出了一口气。一场虚惊。

    每天仍然能听鸟儿叫。

    心满意足之余,想起若把这倒霉事给沈家的老爷子安上,那氛围一定更是凄凉吧?

    是的,那老爷子提着鸟笼,面对着那片已经变成了工地的过去的绿地。

    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会不会像一个垂暮老人面对着变成了焦土的家园。

    19.第六节 放生(19)

    会的,会的,他会觉得,自己生命的一半都让他妈的这推土机给推了。***

    推土机推走的,是他的鸟儿撒欢儿神哨的天地。

    推土机推走的,更是他们老哥儿几个撒了欢儿神侃的世界。

    初搬到这翠华( 放生(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40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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