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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部分阅读

    前不久终于配好,送回南京。哥哥一路皆歇在驿站,带回不少薛家的商信。姐姐所说的那封,所有的话,也应该被带上了。”

    薛家行商,信件极多,连薛蟠都不清楚,更别说去查证。宝钗继续道:“可是,在入城的时候,哥哥与守城的兵卒起了误会……药被打碎,信也找不到了。”

    说着,宝钗看向薛蟠,淡淡问道:“对吧,哥哥?”

    薛蟠义愤填膺的表情恰证明了这加油添醋的“事实”,宝钗又对着徐龄福了福:“此事,徐大人也应知晓。‘误会’之下,宝钗还有一个年幼的侍女因此殒命。”

    徐龄的脸色也不好看,但他确实是知晓这桩“误会”的,只得点头,冷冷道:“薛姑娘所言不错。”又看向长史官,“起误会是本官的疏忽,与薛姑娘的侍女无关。”

    他徐大人君子坦荡荡,薛家按律把金莺的死报上了衙门,徐龄也按律杖责了那天与金莺接触过的兵卒,还有他这个疏忽的上官——徐大人扣了自己一年的俸禄,送去安置灾民了。

    穆梓安看明白了,心里啧啧称奇:这就圆过去了?

    也难怪,看起来这所谓的误会还是徐龄理亏。

    徐大人理亏的不仅是这茬儿,一个衙役在门口等老半天了,终于忍不住拱了进来:“大人,大夫说,夫人受了惊吓,脉象有些不好,您快去瞧瞧吧!”

    徐龄的老婆、或者说前妻,还躺在薛家呢,病入膏肓,大夫下了死牒:最多,还能熬半年。

    董夫人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正如孟光不嫌梁鸿贫苦,举案齐眉侍奉夫主二十年。徐龄爱民如子,对待贫苦出生的差役也从来没架子,时常大家围一起啃煎饼裹大葱;董夫人也是,时常东挪西凑拣出银子,亲自去买肉配菜,弄香喷喷的火锅给大伙儿改善伙食。

    衙役敬佩徐龄,也爱戴董夫人,听闻夫人病重立即着急上火儿地来报。他不知道徐龄白天才写了休书,心里暗恨老天见不得人好,大人与夫人这般的夫妻竟不能白头到老!

    却听徐龄硬邦邦来了一句:“她已不是徐家妇,休再以夫人相称!”

    衙役张大了嘴巴,滑稽至极地瞪俩眼珠子,完全不能消化他家大人的意思。徐龄的侧脸刚硬如一尊铜像:“大丈夫出言无悔,本官既已出休书,断无收回的道理!”

    薛彬没想到徐龄竟然绝情至此,连只是听说过这茬儿的郑泽都差点说不出话来:“徐大人,尊夫人她……身患重病啊!”

    那是不嫌你穷跟了你二十年的媳妇,是你儿子的亲娘,而且她日子不多了哎!

    徐龄却斩钉截铁:“董氏断不可留做徐家妇。但她身患重疾,本官不会弃她不顾。待南京事毕,本官自会将休妻原委告与京城董氏,再将她平安送至京城。”

    ……你不怕你岳家抽死你的?

    宝钗在心中叹惋:自古高士无良配。

    穆梓安觉得自己长见识了:居然有比我还神经病的?

    第十七章

    徐龄心如坚钢,决定了的事不可能再改变,休妻就是休妻,纵使家中伺候了几十年的管家夫妇亲自来劝,也分毫不会动摇。

    当然,徐龄信守诺言,在清除水患之前会好好照顾他这下堂妻,他自己要押人犯薛澄回官衙,便让管家夫妻将董夫人接回家去好好照顾。

    夜色下,丝丝小雨微凉,管家老夫妇满脸沟壑沾满了水汽。老头儿低着头哀声叹气,老妇人则举着把破旧的油纸伞,搀着董夫人跨出高高的门槛:“哎,夫人小心,地下滑……”未说完便赶紧捂嘴,老目中强忍着泪水。

    董夫人已不像刚接到休书时那般难以承受,只是淡淡笑了笑,纠正:“已经不是夫人了。”

    老妇含泪摇头:“大人他怎么能、怎么能……哎,夫人是多好的人啊!”

    “哪有那么好……”破旧的油纸伞挡不住细细密密的雨丝,董夫人将冰凉的手背贴在心口,回望着薛家堂皇的大门,喃喃低语,“我也有私心,所以才会犯这么大的错……”

    徐龄实在是一穷二白,送董夫人回去的马车都是薛家准备的。临上车前,薛家里又跑出个丫鬟,将一个油纸包塞给赶车的老管家,老管家低头,就闻到一股子药材的清香。小丫鬟,也是就青鸾,板着一张脸告知:“大夫说了,夫人的病得用人参养着,这里是六两。咱们姑娘说了,吃完了再来薛家拿。”

    “这、这……这可不能……”老管家赶紧推拒,家里大人有令,不可收受奸商财物,一旦发现以窃盗论处!

    青鸾气急,虎着脸吼过去:“这不是给你家徐大人的,是给夫人的!徐大人不是休妻了么,还能管着董家的姑娘吃不吃参?他这哪叫父母官,事儿妈也不带这样的!”

    一把年纪还驼背的老管家差点被吼懵,一直躲门后瞧的蓝鸢赶紧冲出来,将暴脾气小妞推身后去,自己跟老人家慢慢讲:“刚刚,大人从衙门发来信,说又有一些灾民连夜京城,让老爷再调拨些盐来。”

    洪水淹没家园,逃难的灾民连饭都吃不饱,更不用说吃盐。凄凄惨惨躲进南京城避难时,好些都身体浮肿,除却粮食,还需紧急调盐过去。

    蓝鸢将人参塞进老管家,娓娓劝着:“灾民进城,徐大人定然会赶去安置,恐怕到明天晚上都回不了家,您收好便是,不用担心。”

    “哎……那、那就多谢薛姑娘了。”

    马车的车帘打起,露出董夫人那张病弱的面容,还有苍白的笑意:“帮我跟大姑娘说声谢吧。”

    “不敢。”蓝鸢福了福,后头的青鸾也乖乖弯了腰,两个小丫头不是不明事理的,“是该谢谢您,帮了咱们大爷。”若不然,薛蟠还在应天府大牢里头。

    董夫人摇了摇头,“咳咳”两声,勉强抬起细瘦的手腕放下车帘,同时垂下眼睛:“哪有啊,我原只是为了那点私心……”

    丈夫,或者说曾经的丈夫,清廉孤傲,以至于高处不胜寒,在北京受人排挤,在南京也同样。董夫人的儿子名徐校,十三岁便已考中了秀才,谁家能比?可是,遍目留都,上至官宦下至乡绅,谁愿意与徐家结亲?

    正三品大员唯一的嫡子竟然说不上亲,这放在京城简直是笑话——可徐家真就是这么尴尬。谁不知,徐龄古怪孤僻,你把女儿嫁进他家门,万一嫁妆厚实了些,这位大人没准就“大义灭亲”,带着一溜大头兵抄了亲家。

    南京城的媒婆只能惋惜:徐大人是个百年难得的好官,可就是因为他太好了,遍寻南京,真的找不着配得上徐公子的姑娘!

    董夫人为儿子的亲事四处求人却四处碰壁,心力憔悴,连身体也渐渐垮下……

    其实,董夫人早已知道自己病入膏肓,她不怕死,可她担心,若她不在了,谁能照顾校儿?作为一个娘亲,至少,在她死之前,能为儿子谋一桩姻缘……

    于是,被逼到了绝境的董夫人,想出“非常之法”:听说皇商薛家有个品貌俱佳的大姑娘,或可以借着她兄长的事儿来卖个好,再向薛家提亲……

    居心不良,果然是会遭报应的。董夫人虚弱地倚在车厢内,如是想着。背靠着硬邦邦的车厢,只觉一片冰冷,冰冷得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

    马车轱辘轱辘行进,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上划下一道道湿痕,曲曲折折。

    青鸾看着马车远走,不由咬紧下唇:“董夫人真是瞎了眼,居然会跟了这么个玩意儿!”

    蓝鸢轻轻摇了摇头:“姑娘说,徐大人是个好官……但不是个好人。”

    ……

    薛家堂屋,夜半仍然灯火通明,却透着戏目散场的萧瑟,主人、客人一拨拨离去,薛彬去调盐,郑泽去安顿穆氏——薛家的态度是将整个二房都扔了,这下堂妻自然而然地归入了东平王府的管辖范围内。

    薛蟠与宝钗都是小辈,留到最晚。等仆从进来收拾茶碗,宝钗才起身,对薛蟠道:“哥哥,我们也回去吧,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多少还能睡一睡。”

    自穿越到薛家,宝钗就没好好睡过几个晚上,只企盼薛家威胁已除,今后能得一个安眠。

    “砰!”回答宝钗的却是一声响,原来是薛蟠狠狠捶了下桌子。宝钗回头,就见她这哥哥瞪大眼睛一脸不满:“妹子,你干嘛还要叫人去给那女人送参?她可没安好心,她自己跳火坑不够,还想拉你下去!”

    宝钗瞅着他,一言以蔽之:“你别忘了,董夫人是因为私放了你,才会被徐大人休离。”

    “我……”薛蟠不服气,可又挠头,闹不明白怎么会折腾出这番因果来,这特么的到底谁欠谁的?彻底搞不清楚了!薛蟠只能粗声粗气地扯大嗓门:“就你想得多!”

    “谁让你从来不动脑子,我只好连你的那份一起想了。”宝钗无奈叹气儿,看着薛蟠郁闷万分的模样,又忍不住笑道,“哥哥救我一命,我只是替哥哥想想,还是我赚了的。”

    薛蟠顿时抓耳挠腮,脸涨得通红:“妹子你别夸我,嘶……全身都痒!”

    “就这点出息。”宝钗摇头,正准备回去休息,就见周嬷嬷匆匆跑了回来,问宝钗,“大姑娘,家里可有剩的木材石砖?徐大人那头传话来,说今夜京城的灾民众多,府衙准备的建材不够住,让城里人家捐一些出来。”

    这本该去问薛王氏的,可薛王氏服了安神汤正在熟睡,周嬷嬷无奈,找到了宝钗。

    宝钗还未反应,薛蟠便跳了起来:“徐龄那混账又不是不知道,薛家刚被烧成这样,木材石砖都得留着修屋子,哪有多余的给他?”又对着宝钗嚷嚷,“妹子你就不该给他参,喂狗都比便宜他来的强!”

    不怪薛蟠生气,南京城不是没闹过火灾,年节十分就有一桩,一户民居里,小孩玩爆竹烧着了房子,同样是半夜三更的,徐龄亲自带人救火,灭了火之后还从县衙调了土石过来,拉着一帮衙役一起帮遭难的人家盖房子!

    虽然薛家不缺那点钱也不缺那点人,可徐大人就缺那点心,对比之下怎么不让人窝火?

    “哥哥,唔……”宝钗极疲倦,又被薛蟠一吵,眩晕着跌坐在了绣墩上。

    “妹子,你没事吧?”薛蟠顿时不敢嚷了,急又不知所措,只能学大狗围着宝钗的绣墩不停转圈圈。

    宝钗被他转的更晕,赶紧让他停下,又道:“灾民入城,无依无靠,今夜又下雨,他们比咱们更需要木石。周嬷嬷,我记得后院里堆了两摞,匀一摞给徐大人送去。”

    周嬷嬷点头去办,薛蟠再次愤愤不平却又不敢再吵,宝钗瞧着他,问道:“哥哥你想想,夏季多暴雨,万一难民无瓦遮头,岂不是一天到晚淋在水里?夏天也能冻死人,哥哥真忍心?”

    薛蟠此人当得上一个“混”,却也有那么点儿“义”,但不是忠义,而是绿林味儿十足的江湖义气。被妹子这么问,薛蟠一时语塞,不由又红了脸,粗声粗气哼哧哧:“就是不想便宜了徐龄那个混账!”

    宝钗却道:“徐大人是个好官,清正廉洁,奉公克己。”

    不等薛蟠反驳,宝钗便继续道:“可他太过刚锐,丝毫不懂圆滑。他视商为奸商,视官为贪官,一不足则万不足。他护着他的百姓,却不知道,正是这种‘嫉恶如仇’将他的百姓与官商彻底对立。贫富生嫌,官民生怨,敌视甚至仇视,长此以往,必成大祸。”

    薛蟠越听越糊涂,磕磕绊绊地摸索妹子这段话的重点:“照你这意思,徐龄他……不得好死?”

    “哥!”宝钗是真无奈,用现代的话说,她这傻哥啥时候心里能阳光点儿?只得再往明白了说:“我只是替徐大人可惜,为何不能退一步海阔天空。”

    堂屋后窗卷卷的芭蕉叶儿旁,穆梓安抱着胳膊轻笑着摇头:“退一步海阔天空,那也得徐龄肯退才行啊。他可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郑泽守在他家世子身边,苦大仇深想自杀:世子哎,您居然……居然在听个小姑娘的墙角?这要传出去,我没脸见王爷王妃了,我找把剪子自裁算了!

    “好了好了,郑叔,我不听了,咱们回去。”见自家长史官又要哭了,没法,赶紧拎着回小院吧。

    穆梓安被郑泽以哭猫脸威胁走了,因此没发现,薛家兄妹说完了话正准备离开堂屋,宝钗的目光却被一只绣墩吸引住了。

    正是穆梓安坐过的绣墩,绣墩距离地面三四寸远的地方,凹陷了一个坑洞,中间凹得极深,上下两端延伸成长条形状。

    薛蟠见宝钗蹲了下去,不由疑惑:“妹子你看什么呢?”

    宝钗回过头来,疑惑道:“这里被抵出一道痕迹……是‘她’脚腕上绑了什么东西?”

    再往下看,靠近锈墩底部还有一块仿佛被什么后跟踩踏过的痕迹,但是不像女人的绣鞋,反而像是……宝钗的目光投到薛蟠脚上,那是一双精致的靴子。

    ……要知道,女人穿的都是绣鞋,男人才穿靴子。

    难不成,那个”阿琦”是……

    穆梓安不知宝钗已对他产生了怀疑,他正在竹影幽幽的小院里头,先给郑泽擦擦脸蹭蹭泪,再抹抹自己的脸,晚上粉涂多了,实在不舒服!

    趁穆梓安“卸妆”的时候,郑泽努力地心平气和着,终于把“自裁以谢王爷王妃知遇之恩”的傻念头给摁回去了,这才想起来问:“世子,难道您知道,徐龄这毛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刚世子在芭蕉叶下感慨的那一嗓子,明显是知道内情的嘛。

    “哦,我听卓尧说过一些。”

    “卓尧”这名字一出来,郑长史又一副恨不能死一死的模样,穆梓安抽抽嘴角,赶紧改口:“大皇子,那是大皇子行了吧?”

    赶紧说正事儿:“卓……大皇子查过徐龄,他真是个‘寒士’,穷乡僻壤就出了他这么一个读书人,全乡人一起节衣缩食供出来的。就在他上京考进士的时候,乡里闹了蝗灾,蝗虫啃光了粮食,于是又闹了饥荒。谁知道,百姓急需粮食救命的时候,当地的县太爷竟然勾结奸商囤积粮食抬高米价。据说,徐龄的家乡饿死了将近一半人。咱们这位徐大人高中状元衣锦还乡,却只见一地饿殍,那情形……总之,从此徐大人就染上了这毛病,看到贪官奸商就如看到杀父仇人,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在南京这已算收敛多了,到底之前在京城磨过了几年;最初他当县令的那个县城,乡绅富商举家迁往外省,还有结队上京告御状的,吏部觉得过分了要将徐龄调离,县城百姓却上了万言书,请求留住这位青天大老爷。”

    “这……”郑泽不知该怎么说,徐龄的遭遇让人唏嘘,可他这毛病……只能叹,“其实,就像刚刚那位薛大姑娘说的,清廉到嫌富爱贫,惹得贫富官民结仇,是祸不是福。”

    “是啊,没想到薛家那小姑娘挺有见识。”穆梓安赞赏地点了点头,又郁闷地晃来晃去,“皇上让我来南京,特别提了这个徐龄,让我瞧瞧这人能不能用。”能不能做整肃官场的一剂药引子。

    现在看来,徐大人这味药太刚烈,要是加进去——虚不受补,要出大问题的。

    “世子,那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去探探南京其他的官儿?

    “留在南京,继续看吧。”穆梓安蹲下,从靴子里取出匕首,一边玩转一边思考。

    其实也不算太失望,承景帝已经决定,整肃官场要从最富庶的江南开始,这也是他来南京的原因。治理贪腐需要有个德才兼备的御史打头阵,皇上让他来南京瞧瞧徐龄是否可用——其实,除却徐龄,皇上跟卓尧手里还有另一个人选,而那人在扬州……

    穆梓安的目的地只在南京,扬州的官儿并不归他“试探”。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大皇子卓尧也秘密离京,去的,正是扬州。

    穆梓安摸摸下巴,“御史”什么的,不指望从南京寻了,他就继续找找小虾米吧。希望,卓尧那边能顺利。

    第十八章

    第二天,依旧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阿琦”撑着一把墨色大伞,蹦蹦跳跳地出了门,上街买药。

    昨夜失火,穆氏惊吓过度又被敲晕,好不容易醒来,又有些浑浑噩噩的。身为医女,“阿琦”当然要好好照顾自家“大姑娘”——瞧穆氏那副三魂没了七魄的模样,穆梓安可不敢冷不丁地对他姐坦诚身份,这老姐姐本就因为小肚鸡肠累得自己不正常了,要再给他吓出个好歹,最后只能带回去半个活人儿,他爹还不得叫他娘打去半条命?

    水灾当下还开张的药铺,要不是想趁势赚钱,要不就是真的医者仁心。各样人挤了满满一屋子,有祈药的灾民,有咳嗽的病患,还有掩袖子嫌弃灾民脏、嫌弃病人唾沫乱飞的“斯文人”——大都是谁谁谁家的管家,谁谁谁家的伙计,为主家囤药,以备不时之需的。

    总之,鱼龙混杂,三教九流。

    穆梓安从小药童那里取了号,走到另一边等着柜台给包药,正巧药铺里有人出来,穆梓安与一个披着蓑衣的人擦肩而过。借着蓑衣的遮掩,穆梓安递过去一枚蜜丸,同时低声道:“送去扬州。”

    蓑衣人低声回了“是”,立即收好蜜丸,快步走入街中的雨帘里,细雨氤氲如气,很快就不见了这道沉默的身影。

    穆梓安也等到了药。走出药铺时,穆梓安撑开油墨大伞,同时不着痕迹地往后一瞥,街角处立刻闪退了几道可疑的身影。

    穆梓安眯起眼睛:被人盯上了呢。

    将油纸小包挂在食指指尖上,晃晃悠悠,一路优哉游哉地走回了薛家,进小门时,再悄然往后瞥:人影不见了。

    这并不代表甩开了,只能说,换了盯梢的人。

    薛家后门较为僻静,隔了栏雕花的回廊窗。

    “阿琦”一向是个调皮捣蛋的。穆梓安挑起一抹狡猾的笑容,手腕一掀再一抡,油墨大伞顿时如失去控制一般飞入了雕花廊窗之后,惊起一声小小的抽气呼痛声。

    穆梓安挑眉一笑,并不去捡伞,一边用指尖拿药包抡圆圈儿,就这么悠哉地回了自己的小院。

    一盏茶之后,油墨伞被呈到了宝钗的书案上,泼墨山水配着雪洞般的闺阁,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宝钗将伞收起,拿在手里掂了掂,不由皱眉:“竹骨做的,太重了。”

    可不是么?

    被这么沉的竹骨打在脑门儿上,简直疼哭!

    白鹭小丫鬟咬着嘴唇忍疼,眼圈儿红得如兔子一般。她被竹骨磕在额角,肿了个老高的包,红通通挺吓人,蓝鸢正拿丝帕轻轻点着药膏,小心翼翼地给她敷伤口。

    竹伞太沉,宝钗拿了一会儿就觉得手腕酸,赶紧将伞放回案上,过来看白鹭的额头:“伤得可重?”考虑到白鹭的脚步声最轻,宝钗才派她去盯梢,没想到出师未捷,那个“阿琦”显然比宝钗想得要更加警醒。

    白鹭想摇头告诉姑娘自己没事儿,却不想一动就牵扯伤口,恰撞到蓝鸢的药帕上,又是疼得一抽,眼泪都要出来了。宝钗看得于心不忍,拍了拍可怜兮兮的小丫鬟,告知:“莫再去盯他了。”

    旁边举着药瓶的青鸾脱口而出:“为什么?”

    “将伞掷来,明知打中了,却不点破,证明他无意与我们纠缠。”宝钗冷静道,“可若我们揪着他不放,那绝不可能是白鹭被敲这一下子,那个阿琦身份成迷,行事也诡谲,我们……还是暂且不要招惹吧。”

    昨夜薛彬出去调盐,到现在还没回来。薛澄被带走,二房彻底垮台,关键时刻又没了掌舵的家主,宝钗再次有些进退维谷。对这个神秘的阿琦,真是管也不是,撂着又担心。

    蓝鸢问道:“姑娘到底在担心什么?那个小医女到底有什么问题?”

    “这……”宝钗语结,总不能告诉她这些乖乖的小丫鬟,她在怀疑那个“阿琦”的性别吧?偏这真难以说出口,外男扮作女装进来可不是小事儿,只有怀疑没有证据,万一弄错了,得成了她诬陷东平王府!

    蓝鸢看出姑娘不想说,赶紧转开:“姑娘,刚刚嬷嬷来说,太太醒了。”

    宝钗赶紧道:“是么?蓝鸢,你留下照顾白鹭,青鸾跟我去见母亲。”又瞧了瞧那把竹骨大伞,宝钗蹙眉,“待会儿,找个粗使婆子将伞送还给阿琦‘姑娘’,就说是在后门口捡着的。薛家没人用这么沉的伞,只可能是客人的。”

    说罢,宝钗赶紧去见薛王氏,昨晚出了太多的事情,得告知薛王氏这个当家太太。

    现在已近午时,倒不是薛王氏爱睡懒觉,而是昨夜那加了量的安神汤实在太厉害了,薛王氏早起依旧困倦,用了个早膳便又撑不住,被丫鬟扶回床榻上睡了个回笼觉,直到中午才稍微有了些精神。

    宝钗有意隐去了她深陷火场九死一生的“莽撞”,薛王氏却已经听得胆战心惊,捂着胸口惊怒“二叔怎敢害老爷”,又是垂着眼眸叹息“董夫人实在遇人不淑”。

    思及此,薛王氏一把攥住宝钗的手,又是心疼又是后悔:“听这般,你又熬了一夜?大病初愈的身子怎么受得住,快回去歇着!”

    宝钗赶紧道:“没有的事,昨夜二更就结了,女儿回去后,一直睡到今晨巳时才起床呢。”

    青鸾也在一边帮着腔:“太太放心,有咱们看着呢,哪能让姑娘一宿一宿的熬?”

    说归这么说,青鸾在心里怨极了徐龄,也怨极了二房。他们那么折腾,姑娘哪里有时间安歇?昨夜一直熬到四更,姑娘实在撑不住,昏昏沉沉地榻上歪了两个时辰便又起来了,先去后院查看昨夜失火的马厩,又安排了家里大大小小一堆事情,还派白鹭去盯了“阿琦”……

    青鸾咬着唇儿,心疼死姑娘了:瞧着姑娘现在一副精神还好的模样,其实是拿银粉盖的!尤其是眼睛那一圈儿,一大早的,姑娘用各样淡粉匀了又匀,又拿细笔勾了又勾,这才遮住了疲倦的乌青。

    薛王氏不知女儿这般辛苦,却也垂泪:“是娘累了你,要紧的时候偏偏身子受不住,累得你替娘撑着……”

    “没有的事,母亲放宽心思、赶紧把身子养好才是。要不然,别说父亲和哥哥,我也不依的。”宝钗故意撒了个娇,又笑道,“父亲走时,可是把母亲托付给了我,母亲要是再这么忧心忡忡的——您就忍心看我这担子愈加沉重?”

    “你这丫头!”薛王氏被逗得笑了,一指宝钗的鼻尖,忽又想起,再一指,“还有你爹!”

    宝钗被薛王氏搂在怀里,只觉这怀抱温暖柔软,又依偎得更紧了些,轻声道:“母亲静心养好身体,便是最好了。”

    正如原著所写,薛王氏是个慈母,较她那位执掌荣国府的姐姐来说显得十分懦弱,甚至可以说毫无主见。亲身穿越而来,宝钗才发现,许是因为薛彬将这个妻子保护得很好。

    行“郑伯克段于鄢”之手段,薛彬实不算是个君子。其为官为商究竟如何,宝钗也并不清楚,只知少不了“精明”二字。但薛彬是个好丈夫,积财千万却未置一房妾室——若说这是惧于王家威势,但昨夜那碗安神汤,绝对是真切的体贴。

    一个不那么精明的母亲,也好……怀抱温暖,好过前世的苍凉。宝钗闭着眼睛,默默想着、回忆着,听着心脏处清晰的咚咚声。

    薛王氏搂着乖巧的女儿,也觉得是难得的幸福,却忽又想起了什么,赶紧问道:“二房出了这样的事,那几个孩子……”

    薛澄被徐龄押进大牢,穆氏被休离又被东平王府带走,那薛蛟、薛文静与薛文姝三兄妹怎么办?

    这点薛彬已经想好了。宝钗告知:“父亲说,等水患过后,除宗、分家。二叔犯下大错,族内不能再容。但他会把二房的财物平分给堂兄堂妹三人,再给他们单独买一座宅子。”

    薛澄刺杀长兄,估计要被判流罪。薛蛟已经十五岁,能够照顾两个妹妹,二房的财物也不少,就算他们兄妹三人一辈子不事生产,也能衣食无忧……只是可惜,有个忤逆人伦的父亲,薛蛟不会再被任何一家府学接受,小小的童生,科举之路却已断绝。

    薛王氏叹息:“蛟哥儿被带累得不轻……”

    却说不出“可怜”,二房不可复起,否则,将成为大房的隐患。宝钗没忘记,二房的薛文静曾跪在她院子前哀哀哭泣,如白莲般,心机深沉。

    古代官宅之斗,就是这么你死我活,《红楼梦》中早已包罗万象。

    又与薛王氏说一会儿话,宝钗拜别母亲,正想回屋休息——转角处正撞上慌慌张张的蓝鸢:“姑娘,出事了,那个医女,阿琦,晕倒在了咱们的院子里!”

    “什么?”宝钗惊愕,蓝鸢喘着气说因果——只能说是莫名其妙,蓝鸢正帮白鹭上药呢,冷不丁听到墙头一声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掉下来似的。

    往外去看,掉下来一个大活人,正是那个让姑娘十分在意的“阿琦”!

    也不知道是不是摔晕的,阿琦昏迷不醒。蓝鸢和白鹭不敢去请大夫,只叫个口风紧的婆子将人抬进了屋里,便慌慌张张地去找宝钗。

    宝钗紧紧皱眉:“快回去,别告诉别人,我先去看看。”

    侧屋的里间,胆小的白鹭颤颤地伸手指,再次探了探床上之人的鼻息,再次确定,还是有气儿的……

    白鹭舒了一口气,转头去拧帕子,却没发现,昏迷的“阿琦”的嘴角边漾起了一抹狡猾的微笑。

    第十九章

    宝钗赶回小院,就见悠悠的白纱帐子里头躺着一只平素调皮、此时却是难得静谧的美人。

    平心而论,这个“阿琦”长得很好看,若没有化这么浓的妆,还能再好看一点。

    宝钗的目光移到白鹭手里的湿帕子上,问道:“你给‘她’擦脸了?”

    “没……”白鹭局促地摇头,刚刚拧好软帕,还没来得及敷上去。

    宝钗点了点头,走到床边,伸出三只手指搭在了“阿琦”的手腕之上,屏气凝神,静静的宛若凝成了一幅画。

    三个小丫鬟下意识地大气都不敢出,青鸾只敢眨巴眨巴惊疑的小眼神:姑娘懂医术?姑娘会号脉?

    白鹭拿双手紧紧捂着嘴,急促地摇头:从来不知道呢!

    蓝鸢用眼神安抚她俩:别出声,千万别打扰姑娘。

    屋内幽静一刻,直到宝钗号完了脉,勾起唇角,长长的睫毛下眸光微转,看向三个小丫鬟:“将门窗都关上,你们三个都出去。”

    三人惊疑:“姑娘?”

    宝钗又着重:“去守着院门,若有人来找,就说我累得厉害,正在补眠。”

    “……是。”三个丫鬟对视一眼,虽不放心,还是乖乖关了窗,然后提着裙子小碎步跑了出去,最后的白鹭小心翼翼地掩门,剩一条细缝的时候又顿了顿,“姑娘,您……小心啊。”

    宝钗笑道:“放心,一个昏迷不醒的,还能拿我怎样?”

    白鹭咬了咬唇,将最后一丝缝隙关紧。

    宝钗走回床边,再次捏住“阿琦”的手腕,却不是号脉,而是——“咔嚓”,一声脆响,床上之人猛然惊起,一转头,赫然发现自己手腕上被拷了一条手指粗的铁链,另一头被拴在沉重的紫檀木架子床上。

    宝钗后退两步,颔首:“你果然醒着。”

    穆梓安拉扯着手腕上的铁链,发现扣得极紧,只能重重叹一声,又对宝钗挑起眉:“哎,你真会号脉?”

    “不会。”

    穆梓安抽嘴角:“那怎么……”

    “我‘号脉’之时,你的脉搏急促了许多。”这是紧张或者说警惕的表现,宝钗继续,“昏迷之人不会这般警醒,所以我确定你醒着。”

    “咳咳,原来如此……”他确实紧张了。这小姑娘搭他脉的时候,指尖又弹又软,偏又凉跟冰雪似的,明明触上了却觉得更空远……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穆梓安摇了摇铁链,听着那“叮铃叮铃”声,转移话题、也自娱自乐,“我这算不算阴沟里翻船啊。”

    宝钗懒得听他瞎扯,转身走到一边,端起洗脸的铜盆——盆里清水激荡,一圈圈漾出少女模糊的冰雪倩影。

    宝钗将铜盆端到穆梓安跟前,那架势——时刻准备泼过去,将被拷在床上的某只淋成落汤鸡。

    “喂喂喂!”穆梓安惊得又是一蹦,连着铁链又是“叮叮当当”,他当然明白宝钗的意思,赶紧自救,“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就行!”

    自己动手最好。宝钗放下铜盆,从架子上取下白鹭刚刚拧好的帕子递过去,穆梓安随手往脸上抹,糊下好几层带着香味儿的脂粉。

    宝钗不着痕迹地掩住肚子,她想笑啊!这人到底抹了多少粉?他那脸都能做烙饼了,闻这味道还不是便宜货,简直比这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还奢靡浪费!

    帕子被反复淘洗了两次,穆梓安才擦干净脸上的粉,露出清俊的少年面容。再松开头发,乌色一片飘逸,衬的还是女装,却潇洒得很。

    宝钗的神色渐渐凝重:“你果然不是女子。”

    穆梓安一扬手,帕子准准落入三尺外的铜盆之中,“啪嗒”一声溅起不少晶莹的水珠。少年世子屈一膝坐在床上,略一扬头,姿势潇洒又透着骄傲,丝毫没有阶下囚的狼狈感:“你让你的小丫头盯我的梢,就是为了确认我是男是女?”

    宝钗皱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你的声音怎么……”不若刚刚“阿琦”那透着轻浮的高高的调儿,低了不少,也好听了不少。

    穆梓安指了指喉咙,笑道:“扮女人嘛,当然要扮全套。我特意去戏园子里学了吊嗓子,调子一高,不就雌雄莫辩了。”

    神经病嘛,当然要病全套,要不怎么让人对症下药。

    宝钗睨眼:“扮全套?那怎么会忘了换鞋?”

    穆梓安一愣,目光投向脚上,只见裤子里裹着双精致的男靴,顿时明了,一副功败垂成的恼然样儿:“原来是脚上漏了陷。”

    顾头不顾尾的,才会在绣墩上留了那么个印子。宝钗正摇着头,却猛然顿住,不对!绣墩上,比脚印更明显是一样绑在靴子里头的硬物烙下的……若是男子随身带的,应该是……

    “叮”一声脆响,就在宝钗出神的一瞬,铁链已经断成两截,穆梓安也已经跳下床,笑眯眯地站在了宝钗正前方半尺处。

    “你……”宝钗被惊得猛然倒退了一步,皱眉紧盯着穆梓安的左手——却是,空空如也?

    宝钗难以置信:“难道,不是武器?”

    “是啊。”穆梓安从靴子里掏出匕首,玩转了几圈,勾起一抹狡猾的笑容,“是武器,你没猜错。”

    “那你怎么……”刚刚他没拔匕首,那是……怎么挣脱的?

    “你说这个啊。”穆梓安晃晃右手腕上的链子,挑了挑眉,“弄断这东西不需要武器。”

    说着,穆梓安两手一扯断链,断链再次崩裂,垂头丧气地耷拉成两截。

    宝钗瞪大了眼睛——这看起来高高瘦瘦的混小子到底有多大力气?

    对面的小姑娘一改平素淡漠冷傲的冰雪模样,美目圆瞪唇瓣微张,看起来却是可爱了许多,也“平易近人”了许多。穆梓安眯起眼睛,有意再逗逗,故意拉长声调吊胃口:“薛家好歹也是跟我家‘结亲’的,难道薛姑娘没听说过我娘的威名?”

    宝钗紧蹙眉心:“你娘是……”

    “我真名穆梓安。”

    宝钗顿悟,原来这是东平王世子。化名“阿琦”,大概是因为他娘姓祁。

    那他娘就是出生成国公府的祁王妃。宝钗确实听说过传言,说祁王妃身高八尺、腰围同样是八尺,虎背熊腰力大无穷,乃是京城乃至全天下第一母大虫……

    毕竟年纪差的太大,王家嫡出姑娘薛王氏都没见过祁王妃。宝钗更是觉得荒谬,只当是混话,一笑了之罢了。

    ——可现在看来,这些“笑话”根本没那么好笑。

    筠竹幽幽的小院里,郑泽发现自家世子又失踪了,再次恨不能死一死,再次为远在京城的王爷鞠一把同情之泪:世子一调皮王妃就生气,王妃一生气王爷就挨揍。若是平常情况吧,挨老婆打也没什么,可关键是王妃她……谁不知当年的成国公府大小姐号称“力能扛鼎”?可谁又知道,王妃是真的举得起四五百斤的鼎哎!

    宝钗想明白原委,顿时复杂又警惕地看着穆梓安。是她失算了,或者说,早料到“阿琦”不正常,却没想到连遗传基因都是异常的。

    不正常的货抱着胳膊“啧啧啧”:“哎,我回答了你那么多问题,你也该告诉我了吧?干嘛派人盯我?”

    宝钗压下惊愕,又退了两步,冷静反问:“男扮女装,难道不是另有所图?”( 穿越红楼之冷美人 http://www.xlawen.org/kan/41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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