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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部分阅读

    了之后才知道他只是把自己的温度藏了起来,他也会笑得温暖惬意;他以为李承运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原来这个混蛋也曾经有过认真的时候。

    或者,四十而不惑的意思是说人到中年,才会发现自己年轻时候所知道的东西与真相之间往往存在着某种偏差。因为那时的人已经被年龄与阅历推到了一个与年少时完全不同的高度上,所以才能在同一件事情上看到更多不同的面——因为看到了每一个面,知道了事物整体的样子,所以不再心存疑惑。

    所以才会对这世间万物,对生命本身心存敬畏。

    重岩不知该如何看待他父母之间的那些过往,他一直认为杨树不应该跟李承运纠缠,她应该好好念书,毕业之后回到临海老家嫁个老实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可是命运里的有些劫难不会因为你不期待它的到来就会自动消失。她爱上李承运,接受他的追求,爱他信赖他,直至这脆弱的信赖被真相摧毁。

    她不够聪明,若是聪明就不会放任自己与李承运这样的男人陷入感情的漩涡;她又傻的不够彻底,做不到义无反顾,全心全意的把爱情当做这世间最重要的东西。

    只是几个小时而已,命运的走向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重岩甚至不自觉地开始幻想若是她晚走了几个小时,与李承运一起私奔到临海,那事情的结局又会如何?或许杨树的日子会过的开心一点儿,轻松一点儿,没那么早就累垮了身体,早早过世,张月桂也不会变成那么一个刻薄刁钻的老太太;或许李承运会被李家的人追回去,而张月桂和杨树会被李家刁难,日子会过的更加艰难……

    谁知道呢?

    重岩坐在花店的秋千座上叹气。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谁会知道以后会如何?下一分、下一秒将会发生什么,人都无法预料,更何况几个小时呢?

    然而重岩还是感到惋惜。如果命运能够慷慨地赏赐给杨树这几个小时的时间,如果杨树能看到李承运带着行李出现在她的面前,哪怕他最终并没能跟她一起走,那这段感情留在她心中的记忆也会完全不同。至少在她临死之前,她会认为自己曾经被人爱过,认真地对待过,而不是被人欺骗过。

    然而过去终究是不可改变的。

    心神恍惚的重岩再一次在花店里遇到张赫的时候,忽然就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冲-动,想要撕掉这张温文尔雅的面具,看看下面到底藏着怎样的一张脸。如果可以,他真想亲耳听一听这个男人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些隐秘的想法。

    秦东岳提醒过自己,最好和张赫保持距离。重岩之前也觉得张赫居心叵测,看着他会觉得心烦,很多上辈子的事儿都变得面目模糊了。重岩不喜欢这种曾经的经历被否定的感觉。这会让他对自己的判断力产生怀疑。但若是不接触他,重岩就不会察觉那么多的蹊跷,比如《骊山烟雨图》。

    重岩不希望记忆里的那些谜团永远都是谜团。

    一个小时之后,重岩和张赫坐在一家中餐馆里,窗外阴云密布,仿佛正孕育着开春之后的最后一场大雪。

    张赫给他斟了半杯酒,笑容温和而真诚,仿佛又变成了重岩记忆里那个可靠的长者,“这是店里自己泡的药酒,不会补得很过,性质比较温和。尝尝?”

    重岩道了声谢,端起酒杯与他轻轻相碰。

    一杯下肚,重岩就有些微微头晕起来,似乎第一次喝白酒的年轻的身体有些招架不住这绵柔有力的酒劲儿。

    重岩靠在座位里微喘,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焦躁感。张赫坐在他的对面,慢条斯理地说起了他的化工厂和期货的行情。他的声音忽远忽近,重岩额头慢慢的沁出了一层冷汗。

    “重岩,”张赫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重岩,你没事吧?”

    重岩双手捧住头,忽然间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坐在哪里。无数画面在眼前不住地旋转变幻,最后定格在了他曾经的办公室里。宽大的绿檀木办公桌上,一份文件在桌面上摊开,旁边放着半杯绿茶,余香袅袅。稍远一些的地方摆着紫陶花盆,一株枝叶纤秀的墨兰的静静绽放。他看见自己的手握着钢笔在文件上签下名字,然后交给了办公桌对面的男人。

    重岩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他知道那是李家的律师,而他刚刚交出去的东西,是他的遗嘱。再一次坐在这张办公桌的后面,重岩忽然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年龄立下一份遗嘱。因为就在几天之前,他手下的工作人员向他递交了一份调查报告,报告的内容是张赫私底下收购李氏股份的情况。

    重岩蓦然想起了自己看到这份报告时的心情:愤怒、焦虑、不安以及隐约的恐惧。

    那时的他已经察觉了张赫的野心,也见识过了他在商业运作中无所不用其极的竞争手段。重岩知道他不会停下来,只要他活着,就会像一只蛀虫那样贪婪地不停地蚕食李氏这枚丰硕的果实。他把重岩扩大的每一寸疆土都当成了自己的战利品,但是现在,仅仅是站在重岩背后的感觉已经无法再令他感到满足了。

    重岩立下遗嘱,在他故去之后把李氏完完整整地交还给李延麒。他知道以李延麒的能力是不可能在十年的时间里将李氏的帝国扩大四分之一,重岩做到了,所以当他将这一切交还给李家的时候,对于他曾经对李家人做过的一切,重岩心里没有丝毫的愧疚。他知道,李家的人只会怀着一种混合了痛恨与激赏的心情来看待他。

    然后他做了什么?

    重岩缩在座位里,眼神涣散。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沉浸在了幻像里无法自拔,那个医生是怎么说他的?

    重岩这样想的时候,仿佛又听到了那个中年医生的声音,他正在对张赫描述他的病情,而当时的他就站在虚掩的房门外偷听,“……是的,是一种轻度的精神疾病,病人长期生活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心情焦虑……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抑郁症状对不对?压力无法宣泄,会出现幻觉,这种情况会逐步加深……”

    出现幻觉的次数果然慢慢增加了,重岩于是越来越绝望。知道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彻底疯掉,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他没有亲人,甚至没有朋友,身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如今也开始变得陌生。

    “重岩,”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喊他的名字,“重岩你是不是见过《骊山烟雨图》?”

    重岩迷迷糊糊地想,《骊山烟雨图》是什么东西?一幅画吗?

    “你是不是见过?”那个声音略略有些着急地追问,“在哪里见过?”

    重岩茫然答道:“张赫,你为什么想要那幅画?你如果想要……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肯直说?”他很想告诉他,当初他取下李承运书房里的《骊山烟雨图》时,真的以为那就是真迹。他从没想过要拿赝品哄弄他。虽然他看不懂真假,但张赫是能看懂的,他为什么不说?是因为那个时候,张赫已经对他产生了怀疑?还是说张赫从头到尾压根就没有相信过他?

    “你想要……我会给你的……”重岩有些委屈地想,他那时那么信任他,从来就没打算要骗他啊。

    重岩知道这是张赫在说话,他的声音里透着焦急,完全不同于以往淡定从容的样子。但是他不记得张赫曾经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了。或许重活一次,就好像硬盘重新格式化,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会不可避免地损失一部分记忆?

    “你知不知道《骊山烟雨图》收在哪里?”张赫用力晃动他的肩膀,声音里带着蛊惑的味道,“李承运有没有跟你提过?是藏在李家吗?”

    “我知道,”重岩喃喃说道:“我都知道。张赫,我知道你最初只想要一幅画,后来就想要介入李氏……再后来……你想要整个李氏都归你所有……你看过《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吗?你就像故事里那个贪得无厌的老太婆……”

    “你tmd,”张赫的声音愤怒了,“什么金鱼?老太婆?老子问你《骊山烟雨图》到底在哪里?”

    重岩听到手边有什么东西在嗡嗡嗡的响,他按住了那个东西,然后一个熟悉的带着焦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重岩,你在哪里?”

    重岩用力睁开眼,看见炫目的光圈中出现了公园的一角,绿茵茵的草地,蓝天下飞翔的鸽子,拿着彩色气球的嬉闹的孩子以及……拿着一个淡绿色的冰淇淋正朝他走过来的面带微笑的张赫。

    重岩心头剧痛。

    他忽然找到了自己前一世如此信赖张赫的源头。

    那是他认识张赫之后的第一个生日,张赫带着他去吃大餐庆祝,饭后他们去了附近的公园散步,一起划船、喂鸽子。休息的时候,张赫给他买了一个抹茶味道的冰淇淋——那是重岩从小到大,对于父亲这个角色所抱有的最温情的幻想。

    重岩醒来的时候满眼昏黑,病房里只亮着一盏夜灯。一个高大的身影伏在床边,身上披着一件深色的羽绒服,似乎是睡着了。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耳朵的形状和削得薄薄的鬓角。

    是秦东岳。

    重岩的脑袋昏昏沉沉的,胀得发痛,太阳||穴的位置也突突直跳,嗓子很干,稍微一动就觉得头晕目眩,还有点儿想吐。重岩费力地转了个身,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被秦东岳拉着。他一动,秦东岳立刻醒了过来,抬头触到他的视线,眼中警觉的神色顿时化为惊喜,“醒了?”

    重岩微微动了动嘴角。

    秦东岳放开他的手,起身倒了杯温水端过来,还很细心地插了根吸管。重岩一口气喝了半杯水,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似的,长长舒了口气,“我是不是又犯病了?”他上辈子的最后几年经常出现这种情况,不可自抑地出现精神失控,陷入幻觉中不可自拔,抑郁的程度也由此加重。在重生的这一年中还从来没有发作过,重岩一度以为他已经痊愈了。

    秦东岳用手背轻轻蹭了蹭他的脸,没好气地说:“犯蠢病了!早跟你说了离张赫远一点儿,你就是不肯听话。”

    重岩勉强笑了笑,是挺蠢。明知道张赫会引发他对于前一世的怀疑以及那些负面的情绪,可探根寻底的冲-动却让他忽略了危险。

    “以后不许再这样了。”秦东岳心有余悸,“这一次他给你下了致幻剂,万一下一次给你下了□□怎么办?”

    重岩心头一震,“致-幻-剂?!”

    “□□二乙酰胺。”秦东岳屈起一根手指在他额头轻轻敲了一下,“这些东西用多了会造成精神障碍,忧虑、抑郁、精神错乱。很危险。最可怕的是,用这些东西还会出现‘回闪症状’,即使没有服药的时候也会出现这些病症,持续时间不定,几分、几小时甚至几天,严重的甚至会引起心境改变甚至自杀——大夫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快吓死了!”

    重岩像挨了一记闷棍,整个人都傻了。

    致-幻-剂、长期服用、忧虑、抑郁、精神错乱……当这些字眼联系在一起的时候,重岩心中油然生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惧。

    第88章 我恨他

    自从那天从美术馆回来,张赫就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该告诉重岩他见过《骊山烟雨图》的真迹。这幅画如今已落到了李家人的手中,如果李承运跟重岩提起这件事,那自己的身份立刻就会被揭穿,进而他出现在京城的用意也会被怀疑。

    张赫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对这个错误进行补救。

    事实上他也清楚这根本就是无法补救的。他根本没有办法接近李承运,不可能知道李承运有没有跟重岩说起过这批古玩,尤其是《骊山烟雨图》。如果他已经说过了呢?如果重岩已经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呢?

    张赫决定先找重岩探探虚实,如果重岩不知道那正好,如果他已经知道了……或许可以打听出《骊山烟雨图》真迹藏在哪里。

    张赫把致-幻-剂放进酒里的时候,心里不是没有犹豫的。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了,李承运已经明确地拒绝了他的艺术品经纪人提出的购买《骊山烟雨图》的要求,程瑜不肯见他,李延麟人在法国,李延麒和李彦清每天出入李宅都有保镖跟随。最让他气愤的是李延麒竟然会主动提出接李彦清回李家,而重岩竟然会跟李延麒一起吃饭。李家的几个兄弟竟然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走到一起去了!

    他煞费苦心地安排了那么久,结果李承运的日子还是逍遥的不得了,他的儿子们也一样逍遥着,而且还团结起来了!

    这让他怎么忍得下去?!

    张赫之前是准备把这些药用在李彦清身上的,在他看来李彦清住在李宅,跟李承运又非常亲近,知道的事情一定比重岩知道的要多。但他没想到的是,想要见李彦清一面居然变成了一件无法实现的事情,就连张明妍那个蠢女人都没有办法把他接出来。这种情况明显是不正常的,但张明妍居然还喜气洋洋的在那儿得意李彦清受到了李家的重视。

    张赫为了《骊山烟雨图》已经耗去了太多时间和精力,但当希望越来越渺茫的时候,他的耐心也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够用了。他是从小看着那幅画长大的,如果不是他老爹古板执拗的从中作梗,那早就应该是他的东西了。而现在他老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的时间是真的不多了。

    张赫恨恨地想,若不是他动作慢了一步,没有抢到重岩的手机,让他接起了那个突然间打进来的电话,说不定现在他已经问出了《骊山烟雨图》的下落。

    张赫开着车漫无目的的在街上兜圈子。他觉得现在最好还是不要回厂里,也不要回家,万一让人盯上就糟糕了。可是让情势把自己逼进绝路显然不是他的风格。

    张赫把车停在路边,拿出手机调出一个号码打了过去,“喂?楼哥?我这里有一笔生意,不知道你做不做?”

    李承运第二次被拦在病房外面的时候,终于发怒了。他皱着眉头站在秦东岳面前,脸色阴沉的像要滴下水来,“他已经醒了吧?”

    “醒了。”秦东岳很客气地点头,不过神情很是坚决,“但是他表示不想看见你。大夫说他现在最好不要受刺激,我觉得李先生还是先回去吧。”

    李承运气得直喘粗气,“他亲口说的?他看见自己老子会受刺激?你去给我问问他,他会受什么刺激?!”

    秦东岳对这个问题其实也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在他看来,重岩对李承运一直是那种“我不会主动搭理你,但是你若是主动凑过来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搭理你一下”的态度,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重岩对李承运表现出如此直白的抗拒。

    “李先生,容我说句话,”秦东岳做了个手势,试图让对面的男人冷静下来,“重岩的情绪是真的很不稳定,我想问问,你们之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李承运哑然。当着他的面说自己怨恨杨树算不算?

    秦东岳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我这么解释一下吧,如果他之前对你有埋怨,那么这种埋怨在致-幻-剂的作用下会被放大,而且这种药效还有可能会持续几天的时间。所以我觉得现在并不是你们见面的好时机。”

    李承运沉默片刻,把手里的东西递给秦东岳,转身欲走。

    “李先生?”秦东岳喊住他,“关于张赫,您有什么消息吗?”

    “暂时还没有。”李承运摇摇头,神情中仍带着几分被儿子拒之门外的沮丧,“他的住宅、工厂附近我都安排了人盯着。敢动我的儿子,就要有胆子承受李家的报复!”说到最后几句的时候,他的神色已经阴沉了下来。

    昨天当秦东岳赶到餐馆的时候,张赫已经离开了,只留下重岩一个人昏昏沉沉地倒在包厢的地板上。当时的情形,秦东岳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

    秦东岳猜不透张赫这么做的用意,或许出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刺激他狗急跳墙。但是他通过重岩能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秦东岳对此感到怀疑。重岩跟李家人的关系并不亲近,也一直住在外面。或者张赫无法从李家其他的成员那里找到下手的机会,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上了重岩?

    李承运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秦东岳目送他离开,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他和秦巍的关系一直非常融洽,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家的父子之间是这样的一种相处方式,心疼重岩的同时,他也不免有些同情李承运。

    秦东岳提着李承运送来的东西走进病房的时候,重岩正靠在床头想心事,见他进来,淡淡扫一眼他手里的东西,“他走了?”

    “走了。”秦东岳把东西收进柜子里,在床边坐了下来,轻声问道:“为什么不想见他?”

    重岩把脸扭向一边,“张赫有消息吗?我什么时候能回家?”他不喜欢医院里的味道,这种味道会让他想起杨树病重的那段日子。那时的他虽然还很小,却已经凭着小动物一般的本-能,知道他的天要塌了。

    “暂时还没有。”秦东岳说:“我去问问大夫。”

    病房的门发出一声轻响,又安静了下来。

    重岩呆呆地看着窗外乌沉沉的阴云,他以为的开春后的最后一场雪并未如期而至。阴云如厚重的棉被,沉甸甸地堆积在城市的上空。中午的时候就起风了,干枯的树枝在风中哗哗直响,或者到了明天,又会是一个明媚的晴天——就像他在幻象中看到的那样一个蓝天白云的好天气。

    公园、草地、鸽子、嬉闹的孩童以及张赫给他买的抹茶冰淇淋,这些东西一旦想起就在他的记忆里变得无比清晰。闭上眼,重岩甚至能回忆起那天的阳光洒在脸颊上的感觉,那么柔软,那么温暖。

    重岩从未像这一刻这般痛恨李承运。这个男人,这个本该让他称呼“父亲”的男人,为什么要让他在另外一个男人的身上满足他对于父亲的幻想?为什么本该由他来赢得的信任与依靠,却被他弃如敝履,而最终被一个心怀叵测的男人来取代?

    重岩始终不知道在他的眼里自己到底是什么?一个因欲-望与冲-动而产生的孩子,一个并不被他期待的孩子,一个被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看作是累赘的孩子,一个只有与他的利益挂钩时才会想起的孩子?

    重岩心里涌起强烈的屈辱感,随之而生的是一种阴戾的暴怒。仿佛那些被时光压抑在灵魂最深处的怨毒、痛恨、以及深入骨血的兽类一般的嗜杀的欲-望,在这一刻统统被唤醒。他回想起自己是怎样将李承运从李氏的宝座上拉下来,再一步一步踩进泥里,最终像一个老乞丐一样被他关进了精神病院。这一刹间,将这件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再做一遍的冲动强烈到不可思议。

    “重岩,大夫说……”秦东岳推开病房门,未说完的话在唇边戛然而止。

    秦东岳不知道在他离开的短短的几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重岩双眼通红,一行刺眼的腥红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秦东岳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捏住了重岩的下巴,厉声斥道:“张嘴!”

    重岩木然地看着他。

    秦东岳忽然觉得心疼,他在重岩身边坐了下来,伸手将他抱进自己怀里,“我不管你到底怎么了,不想说你可以不说。我只希望你别忘了,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在你身边。”

    重岩靠在他胸前,僵硬的身体一寸一寸松弛下来。他疲倦地闭上眼,喃喃说道:“我想弄死他。”

    秦东岳心头猛然一跳。他是在说……李承运?

    “不,我不让他死,我想让他活着,生不如死。”

    秦东岳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

    重岩发出一声小动物似的呜咽,“我恨他。”

    秦东岳侧过头在他的发顶轻轻吻了吻,“如果恨他,那就恨吧。”他不觉得重岩恨他的父亲有什么不对。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既然李承运做了让人痛恨的事情,凭什么又要求重岩宽容以对?

    “你不觉得我恨可怕?”

    “不会。”秦东岳笑了一下,“我觉得你这样很好。”

    重岩伸出手悄悄攥住了他的毛衣下摆,“你刚才说你不会走?”

    “不走。”秦东岳扳过他的脸,很认真地看着他,“我说过,我是认真的。”

    重岩看着他,眼神越来越凶狠,“你要想好了,敢骗老子,老子一定弄死你!”

    秦东岳眼中蕴起笑意,亲昵地蹭蹭他的鼻尖,“嗯,不骗你。”

    重岩与他对视片刻,凑过去在他唇上吻了吻,“不许后悔。”

    “只要你不后悔,我就不后悔。”秦东岳俯身,用力吻住了他。这个吻他已经期待了很久,久到自己已经习惯了怀着求之而不得的心态站在他的身边。然而老天终究还是帮他,让一场糟糕的意外成全了他的爱情。

    重岩迟疑了一下,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秦东岳的亲吻是他曾经经历过的最温情的安抚,重岩再一次感受到了阳光洒在脸颊上的感觉。

    柔软的、温暖的。

    那是他曾经期待过,然而却从未真正实现过的最最渴慕的美好。

    第89章 昵称

    重岩出院之后就一直恹恹的,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点儿打不起精神来,满心都是刚刚活过来的时候所感受到的那种疲倦的、茫然的感觉,有时候靠在秦东岳的怀里,几个小时也不说一句话。

    秦东岳已经在重岩的默许之下,打着照顾他的旗号很自觉地搬进了“山水湾”的公寓,虽然还只是住在楼下,但是对秦东岳来说,这已经是出乎意料的进展了。

    重岩其实也有点儿不明白自己对秦东岳到底抱着什么样的一种感情,只觉得有他陪着会觉得舒服安心。有时候他觉得秦东岳很像他小时候的那只玩具熊,杨树刚去世的时候,他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只能抱着他的小熊坐在黑暗里,静静等着天亮。房间里总是黑黑的,只有窗口泛着一抹朦胧的星光,寂静中偶尔会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张月桂压抑的抽噎声,带着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悲苦。

    重岩就那么坐在黑暗里,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和他的小熊。他像是醒着,又像是睡着了,灵魂都飘荡在身体之外。

    还是现在好一些,重岩心想,秦东岳是活的,可以伸手抱着他,跟他说话,出去了会自己回来,不用担心他某天回家,会发现他像玩具熊一样再也找不到了。

    重岩在他胸前蹭了蹭,侧过头认真地打量秦东岳英俊的侧脸。重岩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这个男人看上去像树、像岩石,坚硬、棱角分明。但是被他拥在怀里的时候,被他亲吻的时候,又会觉得仿佛陷在一床最柔软的被子里,周围全是被太阳晒过的好闻的味道,舒服的眼睛都想要眯起来。

    重岩伸手在他下巴上轻轻戳了戳,“秦东岳。”

    秦东岳抓住他的手指放在嘴边吻了吻,视线从书本上移开,笑微微地看着他。

    重岩也微笑了起来,“以后我管你叫小熊吧。”

    “外号?”

    重岩想了想,“昵称。”

    “昵称就昵称吧。”秦东岳凑过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等下想吃什么?”

    “外卖吧,”重岩拽住了他的袖子,“别做饭了,等下就要直播大赛结果了。”

    秦东岳扫了一眼他攥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笑着坐了回来,“行,那就外卖吧。”他发现自从重岩从医院回来,就变得有点儿粘人。哪怕他去厨房倒一杯水,只是从他眼前消失几分钟,重岩也会不怎么高兴地跟着过来。

    秦东岳怀疑他是被吓到了,这种情况有可能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不过应该不会持续很久。秦东岳觉得自己一定得珍惜这段难得的时间享受重岩的依赖,等他从这场遭遇里恢复过来,很有可能又会变回以前那个板着一张脸,拽拽的小子。

    秦东岳点了外卖,又搂着重岩窝回沙发里等着看生活频道直播的兰花大赛。屏幕上,主持人正在一一介绍二三轮比赛中被大家看好的品种,其中一株名叫“素荷”的莲瓣兰,一株名叫“大漠飞仙”的寒兰被反复提及,惹得重岩也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跟林培混的久了,兰花的知识多少也知道了一些,莲瓣兰他自然也是听说过的。几年前的亚太兰花大赛上一株莲瓣兰曾荣获两项金奖,被估价一千五百万。兰花界有个说法叫“千梅易得,一荷难求”,有些荷瓣花极不稳定,甚至有“一日荷”“一周荷”之说,所以性状稳定的莲瓣兰尤其难得。这一次参赛的“素荷”花型漂亮,性状稳定,一亮相就引起了众多莲瓣兰爱好者的追捧。另一株“大漠飞仙”则是寒兰的变种,花型奇特漂亮,与“素荷”相比虽然少了几分雍容,然而胜在新奇。

    重小岩开始有些坐不住了,估计此刻坐在现场等待结果的林培心里更是焦急吧。

    镜头终于切换到了他们家的墨兰,重岩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与刚送去的时候相比,“月落乌啼霜满天”的花朵已经完全绽开,墨色的花瓣伸展开来,精致的花型,每一弯转折的弧度都显得完美无缺,静静掩映在一丛纤长的枝叶之间,宛如一位临水而立的绝代佳人。

    屏幕上出现了林培的脸,他脸上带着笑。虽然只是一晃而过的镜头,重岩却清楚地看到了他眼睛里凝着的晶莹水汽。

    “月落乌啼霜满天”最终因其极为罕见的珍贵品种而夺得两项金奖:春兰类的冠军以及四类兰花冠军之上的全场总冠军。

    林培上台领奖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静,落落大方地说了一堆为兰花事业做贡献之类的冠冕堂皇的官面话。虽然听上去有些俗气,但也颇为得宜。

    重岩把脸埋在秦东岳的怀里暗暗对自己说:很多事已经改变了,我的重生还是有价值的。

    “三十六郡”的庆祝酒会就定在大赛结束的当天晚上,地点是海天大厦的贵宾厅。请柬早在一周之前就发了出去,之前收到这份请柬的宾客会觉得“三十六郡”未免有些太过轻狂,但是在“月落乌啼霜满天”亮相之后,所有的人都觉得这样的安排再正常不过。因为墨兰会得奖几乎是一件没有悬念的事。

    酒会的主角自然是林培和“三十六郡”的几个股东。四个年轻人都是风华正茂,一表人才,无论站在哪里都十分吸引眼球。看见他们,到场的老前辈们不免要欣慰又心酸地感慨一句长江后浪推前浪。

    李承运也带着李延麒和李彦清一起来参加酒会,一进场就看见林培和重岩被几个老人家围在一起打听墨兰的情况。重岩的脸色看上去还有些苍白,但是精神却不错,一双眼睛微带笑意,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李承运站在人群之外看着他,良久之后,轻轻叹了口气。

    重岩的视线越过半个宴会厅,在李承运的背影上凝注片刻,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他现在也有些分不清那天在医院里对李承运生出的杀念到底是不是他真实的想法了。他似乎是恨着李承运的,但又仿佛没有怨恨到想要他去死的程度。

    想不明白的事情,重岩决定暂时不去想。现在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宾客到齐,秦东岳代表股东讲话,林培代表“三十六郡”的技术人员讲话,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之中酒会正式开始。

    林培满头是汗的从包围圈里挤了出来,这大半天的时间光顾着说话了,连一口水都没喝上,嗓子眼都要冒烟了。林培从侍应生那里拿了一杯饮料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杯子还没放下,又被两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拦住了。林培在比赛当中见过这两个人,知道他们是南方某个兰花研究所的技术负责人员。

    林培在植物研究所工作了多年,对研究所的那一套工作方式是十分熟悉的。听了几句开场白就清楚这两位是来探他的底细,想着要挖人的。他如今是“三十六郡”的股东,自然不会再对别人的招揽动心,何况他还不止是股东,更是重岩的兄弟呢。

    林培的视线绕过会场,看到林权正站在大厅角落里跟几个保安交代工作,秦东岳被几个花卉经销商围在主席台旁边,再远一些的地方,李承运手里端着一杯红酒,在窗边跟一个中年男人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他的两个儿子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年长的正在说话,年少的那一个心不在焉地听着,脸上都带着几分不耐烦的神奇。

    林培有些纳闷地想:重岩呢?

    李承运与面前的中年男人轻轻碰了碰杯,笑得别有深意,“既然如此,我就等待你的好消息了。”

    中年男人笑着说:“我虽然一直有这个想法,但若没有李先生的协助,只怕短时间内也只是想法。这家化工厂规模虽然不大,但以我的实力要想整个吞掉,还是不那么容易的。”

    “我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李承运含蓄地解释:“有的人太不懂规矩,连我的儿子也敢动,不给点儿教训他不知道皇城底下的水有多深。”

    中年男人了然,“令公子也敢动,真是不知死活。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顾忌了,李先生只管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李承运笑的越发温煦,“我让高云跟你联系。”

    中年男人自然知道高云是李承运身边的第一助理,李承运能派出这个人足见他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脸上顿时露出喜色,“谢谢李先生。”

    “客气了,”李承运笑着说:“应该是我谢你才对。”

    中年男人笑着说:“既如此,我们就都别客气了,来,干杯,预祝我们马到成功。”

    “干杯。”

    李承运想办成这件事就是为了给重岩出气,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视线不由自主地开始在人群中寻找重岩的身影。扫了一圈之后,李承运不由得有些纳闷起来,今天的酒会他们几个小年轻可是主角,这臭小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秦东岳多喝了两杯酒,额头突突直跳,好不容易摆脱了几个缠着他打听墨兰的花卉商,一转头却发现刚才还跟在他身边的重岩不见了。

    重岩年纪虽然小,但天生有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跟这些商贾们周旋起来比两三个秦东岳还要管用,平时这种事情都是交给他去做,今天这是跑到哪里去了?秦东岳知道他这几天情绪都不好,难道是看着大厅里人多,出去躲清闲去了?

    秦东岳拿出手机给重岩打了个电话,没想到对方竟然已经关机。秦东岳心里咯噔一下,忽然觉得不对。这样的场合,重岩不会一声不吭就离开,而且出门之前他查看过重岩的手机,电池满格,没有意外情况他是不会关机的。

    秦东岳立刻通知林权,让他召集保安去找重岩。李承运听到这个消息也有些慌神,连忙叫来海天大厦的负责人去调贵宾厅附近的监控录像。

    几分钟之后,秦东岳带着保安在楼下员工休息区的洗手间里找到了重岩来时穿着的那身黑色晚礼服。晚礼服的扣子被扯掉了两颗,衬衫被撕坏,鞋子和手机被卷在长裤里塞进了废纸篓。

    秦东岳手脚冰凉地看着衬衫上醒目的一片血渍,继而心头狂怒。

    距离酒会开场还不到半小时,何况这里还是李氏的地盘,秦东岳简直想象不出谁会手眼通天到这个地步,从他的眼皮底下把人带走?!

    秦东岳拿出手机,指尖微颤地拨出了深存于记忆之中,他曾以为永远都不会用到的那个手机号码,“把你最精锐的人手给我,现在,马上!快!快!快!”

    第90章 三个儿子

    重岩知道自己是确确实实重新活了一遍,然而他生活的这个世界,出现在他身边的人,有些改变了,有些还是原来的样子。比如他自己的生活方式改变了,林培、秦东岳、林权这些人的命运轨迹也都受他影响发生了改变,甚至李承运、李延麒李延麟这些人的命运也变得与前一世有所不同。然而有些事却像是命中注定要经历的劫一样,无论早晚,注定要与之邂逅。像他与张赫的相遇,哪怕这一场相识提前了很多年,该发生的仍一样不少的发生了。再比如这一场出人意表的绑架事件,他也依然没能躲过去。

    在重岩的记忆中,它本该发生在数年之后,那时他和李延麒李延麟兄弟俩斗得你死我活,李延麟找来佣兵也没能把他干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人把他绑去了郊外一家废弃的工厂。李延麟跟他们商量好了,讹李家一笔钱之后就撕票。重岩在那家旧工厂的库房里被关了四天,最后还是张赫带着人找到了他,把他救了出来。

    事后张赫将调查结果告诉了重岩,这件事彻底激怒了他,( 重岩 http://www.xlawen.org/kan/416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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