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新辣文小说网 > 仙侠修真 > 川子沟(全本) > 川子沟(全本) 第 1 部分阅读

第 1 部分阅读

    《川子沟(全本)》

    1.序(1)

    我认识雷焕性是在“文革清队”驻村期间,他通古博文、能诗善画、文理皆优,这是我敬慕这位小弟的缘由。“文革”后恢复高考,他得中西安交通大学读电子专业,毕业后供职政府机关。

    其人不修边幅,不贪“上进”,好饮辄醉。醉后操笔洒墨,丑迹中亦透风流。瞬思口吟,编出诗词歌赋,时不时吐出警世骇俗之语,闻者瞠目。

    前几年他已退休在家,一次酌饮闲聊,突:“我要写书。”我问:“政论?还是小说?”他:“小说。”我凝视他:“你就是一部小说。”他却皱一皱眉头:“但写小说要有一定专业技巧,怕失谱。”我说:“人文人文,人是文的创作者。千人千目、百匠百技。写作技巧随人随事而生,不宜‘八股’,不必迷信。不过你要准备吃苦伤脑,毕竟不是你平日酒酣即吟几句诗文。”他说:“我腹酿久矣!期盼‘老来生子’。”

    时过岁余,一日他电话告我:“老兄,我的拙作初稿歇笔,烦你阅示。”我惊兴:“好啊!辛苦了,总算菜籽出苗了。”

    当我细细读完手稿,为焕性这四五十万字的作品而感欣慰。电话中我说:“兄弟,你的大作我已拜读,像是在听故事,而且是在听你讲故事。”那边说:“这就对咧!”随后他精育劳作,三易其稿,经历六载,苗终成茵。他的文采终成华章,自蔚收笔。

    在一次评品《川子沟》的酒饮席上,他又突奇:“老兄,你为此书作序。”我惊嘘:“你还没醉呢,把我认成陈忠实还是肖云儒了?”他立马撕了一张稿纸,掏出笔画了个老虎脸谱捂在脸上说:“老兄,你看我像老虎不?”我不屑一顾地说:“醉了,可喝醉了。”他拿开脸谱笑着说:“没醉!我是说带个老虎兽脸子,绝不算是真老虎。我不敢拉大旗作虎皮。此书不求轰动文坛,只盼有过同时代经历的人产生心灵共鸣,世理认同,我已足矣!老兄很了解我,不写也得写,我就要你这没名气的人为这没名气的书作序。”他把我罟住了,再推怕伤了兄弟的心,只得应道:“我先拭拟。”强难之中,我只得将自己读了这部小说的印象和感受写出来,权当代序。

    印象:

    一、作者以调侃的语诠释了“老三届”一代中的一个引人哭笑不得的故事。许多节令人笑引人沉思而不由心酸落泪。

    二、作者喜好卖弄文才。其中诗词歌赋、谜语及骈体祭文,顺理成章不显得多余。

    三、口语化的叙事方式让人耳目一新。惯读文学性叙事小说的人初读此作有些别扭,然而细读又感觉颇有趣味。

    四、作者知识源远,文笔流畅鲜明,各种场面景、人物相貌仪态、语各异的对话皆描写得切实。如和尚道士、机关干部、下乡知青、农村妇女、**、右派、地主分子、农村干部,都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感受:

    一、作者在小说中讲述了旧军官爱国,富裕人扶贫济困,农民勤劳善良实诚,下乡知青对农民的深厚感,抗洪救灾中群体齐心协力舍身救人的奋勇精神。讲述了灾难战火中携手共渡建立的谊,生活劳动中互帮互衬产生的爱是那样的真诚执著。反映了人类固有的良心、爱心、同心、朴实心。

    二、作者通过叙述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一些“运动”,揭示了社会运动的负面弊端。群众运动变成了“运动”群众,造成群众斗群众的宗派性对峙仇恨。扭曲革命,阻碍生产力展,给社会带来灾难。时过境迁,又是平反纠错。社会历史总是重复着相似的错误。反省思考,后人应引以为戒,以史为鉴。

    三、作者在书中描写了一些人兽通性、鬼神通灵、善恶报应的故事境以揭示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共存。赞扬真善美始终是人类的主体,社会展的主流。警示那些凭借时尚潮流投机得势的搅乱社会、破坏民生的假恶丑们,最终将被先进科学、文明正义的社会浪潮所淹没。

    四、作者在故事中揭露了个别掌权者仗势欺人、引民怨的现象。使人想到中华民族的崛起不是依靠权势征服式的“维稳”,而是要坚持实事求是,公平公正以民为本,顺民意、解民忧、重民生、聚民力、致民富,依靠政通人和的社会风尚,才能实现强国富民、屹立世界之林的现代化国家。

    最后要说,《川子沟》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并非尽善尽美,还有一点玉中瑕疵。但是我想,作者毕竟是返乡知青,初持耕禾,能务作成这一大片黄璨璨的油菜田,随风起波浪,蜜蜂群欢舞,也是很诱人眼馋的。

    罗忠义

    二○一二年八月

    2.开篇追源(1)

    石头缝缝渗出的水、冒水泉冒出的水、山坡坡的消雪水、雨水,这些出身不同的水都全部注入了一条沟峪,曲折盘亘从终南山流出来。***水流或缓或急,流到了一个形如放倒的盛油灌醋的陶瓶的沟峪,陕西人把这陶瓶俗称为“川子”,故称此沟为川子沟。

    沟的左岸是神刀鬼斧劈雕的巉岩峭壁,多见湍流飞瀑。右边沟坡较缓,覆盖着茂林修竹。那些湍流飞瀑跌落到沟底,汇入沟底的小河。这小河常年清流不断,出沟走向西北,流入由终南山奔出的另一股大水,人称汉水河。这汉水河绕瓮城县城南、西半周流向了渭河。

    这瓮城县也称瓮洲,是离古长安最近的一个县城,脚底下麻利的人从瓮城到长安城中心钟楼跟前,一天就能打个来回。

    在这川子沟右侧平缓的沟沿上,疏密有致地住着百十来户人家,大都姓许。也有一些其他小姓人家。这些人们的祖上何时何因在此落脚,已无史可考了。

    许姓人家原本是一个祖宗,年深日久,支脉相互渐远,穷富差距愈来愈大。

    他们这些许姓人中有些好究深勾陈的人,常爱絮叨那部分人是长门、二门、三门……之类老话。

    川子沟人公认的文墨最深的人许冶长也常对人讲自家是这族长门。长门人代代都重视文墨经史,他常指着沟底小河中那串砅石说:“这儿就是长门修的那座石桥的老地方。老人传说这桥在前清咸丰年间被山洪冲垮了,因没有重建使得长门后来人丁不旺,日子也走了下坡路。”他也曾动过再建那个桥的念头,但终究没有如愿。如今人们只有踏着那串砅石才能到对岸的沙滩去。

    虽然长门的日子走了下坡路,仍还是较富裕的。坡上有林木,沟坡有竹园,坡下有良田。尤其是沟口让庄稼人都眼馋的那一片子金盆盆儿地,每年出产不少。日子过得囊哉着呢!

    传至许冶长祖辈、父辈衰像大显,除人丁不旺的原因外,还有子弟不善料理经济,读书又未进取仕途,靠卖山林、割地过日子。

    传至许冶长手上更不好说了,他只知道读章索句、诗文交友、不问稼穑,连功名都懒得去取,忘却了“耕读传家”的祖训,清末最后一次科举考试,在家父严逼下也去赴场,结果也没捞到一个秀才的头衔,可交了许多朋友,长了许多见识。

    清末反正时,乡村人还留恋皇上钦赐的辫子,他就剪掉那个劳什子,留了个像如今妇女所留的剪头,也算是个“革命者”,但不是彻底的革命者。许多文友打趣说:“前清残余”,乡党打趣他:“洋鬼子,洋人出洋相。”他不急不恼。在文墨见识上村里人还是尊重佩服他的。但在家业银钱方面就远不及三门的许冶积了。

    人家许冶积爷父、兄弟六七个,人人都精于计算,懂得“反正”了富人还是富人,穷人依然是穷人的道理。人家烈火喷油的日子美得很。“人添精神马上膘,伙计出来打呼哨”,这是乡党说口写人家上坡日子的景象。

    许冶长沟口的金盆盆儿地踢得剩不多了,但长工还得雇,牛马大车还得有,这庄稼还得做嘛!其他阔气就要不得了。

    他没像人家许冶积弟兄几个都办了“小”,只有被他人前称为“拙荆”一人。给他生了一个闺女,两个儿子。闺女及笄之年,因他受激进文友的影响,当初反对子女缠足,而后虽出脱得貌若鲜花、身如玉树,但富室宦族都不来问津,他便把女儿许配给坡下王庄一个穷文友的儿子,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把将来日子过上去的希望全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大儿子许元丰倒也能在人前说嘴,生得一表人才堪称卓然美少年,读书专著,人见人夸。二儿子却相貌痴痴儿,四五岁还不会叫妈喊爸,是个哇哇乱叫的哑巴。他觉得自己前世恶业太重,这是果报,于是便开始吃斋念佛,教几个蒙童读书度日。

    他常存慈悲之心,曾救助收留了因病生命垂危的母女二人。那女人病好之后,硬要把女儿留下给他的哑巴儿子做童养媳,便独自走了,他不接受也由不得他了。

    3.开篇追源(2)

    大儿子跟许冶长读了几年私塾,想见大世面,许冶长慨然应允。***这是一大笔开销他不得不又踢了几亩地。许冶积是他族里最有资格置地的主儿。当然就顺顺当当地得手了。

    许元丰在省城读书学业也算优秀,见识也有长进,就是几年城里的书把他心给读野咧。和一些血气方刚的青年搅到一起,宣传这主义,那思想。上街游行,张贴乱七八糟的标语,引起了当局的注意,把他列入了抓捕的名单中。有人给他透了风,让他躲起来。躲身何处,许冶长大为作难了。

    许冶长一位文友秦儒翔在汉水河边的周庄小学教书,学东周奉琪为人厚道,新旧兼容,便由秦儒翔举荐许元丰到那里教书混身子。

    周奉琪家的日子也算殷实,在汉水河边也算得上数着的财东。周庄周围的田地都归他家所有。由伙计老二、牛三常年料理。父母妻儿老小都住在乡下,省城的京货铺、山货庄由他和大儿子汉英管理,父子都是循规蹈矩的生意人,二儿子汉旭在省城读书,经常有出格的行,叫他大为不放心。

    许元丰到那里落脚教书,对“束脩”钱粮并不计较,周奉琪认为他仅是为了躲壮丁而来。

    此时他把名字改为秦山,人前人后秦儒翔老先生都说:他是自己的侄儿,是他把侄儿引荐到这里来,在这兵荒马乱的时月混口饭吃的。

    周汉旭和秦山都处在血气方刚、目空一切、激扬文字的年岁,周汉旭学闲回乡,他们常在一搭些当局闻之该砍头的议论。老先生大声咳嗽示警,他们便立即噤声,然而不多久又高谈阔论开了。秦儒翔严训:“你俩是一对气味相投的毛头驹驹子,知道个啥?要从严管住自己的嘴,祸从口出!”他俩又立即噤声。这让在一旁听到正热闹处的周奉琪的碎女子臭女儿,对这老没神的老秦先生大为反感。

    民国二十七年岁次戊寅农历五月初六,离芒种只差几天了,搭镰割麦即在眼皮底下。将要一心投入夏忙中的庄稼人,得先把该做的忙前预备活做完。女人们忙着洗那些该洗的衣裳、缝补装粮食的口袋。男人们忙着收拾杈把扫帚簸箕斗,省得在大忙时节捞起杈把摸不着扫帚。

    今天,周奉琪的碎女子臭女最高兴了。结婚多年没开怀儿的大嫂子前月添了喜,是个白胖白胖的小子。今天是小侄儿的满月,又是爷爷七十大寿日,爸跟大哥都从省城赶回来了,在家摆了酒席,请了好多客人,热闹到了下午客人才散。二哥虽没回来,却让大哥给那个小秦先生捎了两本书,让她明天上学交给他。没想到今天请客,学校老小两个秦先生都都应邀来了。这是她少见的,每次家里请客,那个小秦先生都不太来的。

    席散送客时,大哥拿出了那两本书交给小秦先生说:“把这两本汉旭给你捎的书带着,省得明天再让臭女上学时给你捎了。”小秦先生笑着说:“叫女生的小名她会不高兴的,该叫汉婉。”汉婉剜了大哥一眼,把头低下了。她并不恼大哥,是因为她看到了平时脸老挺得平平的,像谁要借他的年麦一样的小秦先生也会笑,和所有人一样是个会笑的动物。

    更有一件大事让汉婉兴奋,爷爷当着许多客人说:“等臭女在村上念完初小,也把她送到省城念高小,女娃念书见世面也是好事嘛。”一想到将来进省城读书她便高兴得坐不住了。

    下午,太阳离西山还老高,客人散尽,汉婉就喜得兴得在家里待不住了,便提了一笼家人脱下要换洗的衣裳到河边去洗。

    碎女子周汉婉骑坐在半截伸到河水里的大石头上,裤腿挽过膝盖,白脚片子踏在清亮亮的水中。衫袖挽过肘弯,细长的白萝卜胳膊上下挥动,棒槌抡得生欢,银镯子磕碰在石头上叮当作响。

    初夏向晚,绚丽的晚霞预告人们明天又是一个好晴天。“算黄算割”的絮絮叨叨声,白鹭的啁啾声,棒槌的叮叮咣咣声,银镯子磕碰石头的当啷声……声声入耳。这河滩此时声韵十足。

    “吱吱扭扭”的水担勾子磨着桶梁的响声从汉婉身后由远而近地来了。她知道是小秦先生来担水的。知道害羞的汉婉,觉得有些耳热心跳,急忙低下头,专心一意地洗衣,棒槌抡得更欢,更带劲,叮叮咣咣的声音更响亮。

    4.开篇追源(3)

    在小秦先生面前汉婉不知咋归道的老觉得该表现出羞羞答答才是对的。他那浓眉下突起的眉棱骨,高直的鼻梁,厚唇阔嘴,黑白分明的眼睛,让人有几分害怕。他在课堂讲起民族尊严时慷慨激昂又是那样攫人神魂,给人一种精神振奋的力量。如果一天见不到他,听不到他的讲课声她心里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毛焦。是她奇了还是他怪了,汉婉实在弄不清。

    她机械地揉搓着衣裳,本能地挥舞着棒槌想着心事:要是我过一向到省城去念上几年书,回来后小秦先生兴许娶了媳妇,娶媳妇谁也挡不住,可娶谁都嫑娶腊娃,也嫑娶麦萍,改改也不行,苟穗提不上串儿,疯张倒势的酸杏儿更不行……她把自己知道的女娃一个个都否定了,那他该娶谁?她也说不清。

    突然,西边天空几只巨大的老鹰,伴随着轰轰的响声飞来。汉婉还没顾得抬头,秦山已经撇掉了水担水桶,大喊大叫:“飞机!鬼子的飞机!”向河边的汉婉奔去。

    当汉婉仰头正好奇地向空中看去的当儿,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同时在离她不远的汉水河上游激起一股冲天的水柱。秦山也一步急跨到她身边,一把把她拉离河岸,按倒在沙滩,她才意识到危险突然袭来。

    接着麦田那边也出现了几声巨响,马上要吃到嘴里的麦子在火海中咯哩咯吧地爆响,飞蹦的麦粒打在汉婉脸上,打在她挽着袖子、裤腿裸露的胳膊、腿上,火辣辣的疼痛。

    村子方向又传来几声同样的巨响,汉婉才明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鬼子撂炸弹呢!也知觉出村里的人很危险,自己的家人很危险。

    她挣脱秦山抓着她胳膊的手,精脚片子踏在一片刺荆苟上朝村子跑去。秦山又一把将她按倒:她哭喊着、挣扎着口中乱骂着:“狗日的,放开我!丢手……”秦山好像没听到她的哭喊叫骂,仍然死死地抓住她不松手。她急了,一口咬住他的胳膊,他忍着疼痛,还是死死地按着她不放手。

    就在此刻,离他俩不远的前面,一声猛烈的巨响,一股土柱冲天,落下沙土几乎把他俩全埋了。秦山抓着汉婉一滚,抖去身上的沙土略一抬头,就看到那落炸弹的地方,显出了涝池大的一个大坑。

    村子那边,轰轰嗡嗡的敌机低空盘旋声,剧烈的爆炸声响彻天地。在暂短的爆炸声间歇中可以听到隐约的人喊、犬吠、牛叫、娃哭和骡马的嘶鸣声,接着又被一阵剧烈的轰炸,还夹杂着哒哒哒的机枪扫射声淹没了。

    一场灭绝人性的杀戮迅速完成后,仇视人类的恶鹰飞走了,是那样从容不迫、大摇大摆地飞走了。飞得很低,连机上驾机的四脚野兽在地面上的人都能看到。秦山对飞过头顶的敌机撇去一颗石头,大骂:“狗日的!太嚣张了,总有一天我会把狗日的一个一个打下来!”

    麦田里到处是火与西边的晚霞连成一片。渠岸上,田地边刚才还是碧绿的杨柳已成为一个个冒着烟的黑桩桩子。

    汉婉见秦山不再按住她了,便拾身朝村子跑去。秦山飞快回身到河边,寻到了她的鞋子,折身跑到她身边,把鞋子扔到她脚前,让她穿上,然后拽着她朝村里跑去。

    村里,赖以辨别方向的标志全被炸毁,一时北南西东分辨不出。汉婉凭感觉朝自家门楼冲去,尖锐凄惨地哭喊:“妈!妈!爸!”

    “爸!爸也!爷!爷!奶奶!哥!嫂!大嫂……”只有哧哧的椽子冒烟声,檩条上火苗呼呼呼的上窜声,屋梁垮塌落地声,破瓦焦砖坠落打在断椽断檩上的嘎咚声向她回应。

    屋顶屋壁多半倒塌,几处房屋的山墙仍在苦撑着。门楼倒塌得只剩下多半人高的烂砖墩子。墙角下一只仅存微息的黑狗低声“吱儿吱儿”的呻吟。似乎对下一世轮回为人的希望并不感兴趣,依然留恋这个灾难层出不穷的世界。

    他俩从这个倒塌的房子跑到那个着火的草房跟前,从这堆倒塌的墙土边跑到那堆墙土旁,没见一个活人。又失急燎忙折回汉婉家门楼塌了的砖砾堆前,越过破砖烂砾堆子,汉婉认定那堆砖头瓦块是门厅,那堆是厦房,那堆是门房……她一边哭叫,一边用手刨着那烫的砖头瓦块。秦山站着,紧咬嘴唇,紧攥拳头一动不动。他知道凭汉婉,就是搭上自己刨到年底也刨不到地面。

    5.开篇追源(4)

    他又硬拉起汉婉,跑向别处找能说话的活人。在马房的塌墙下,一个尸体露着半个脸,露在土堆外的手紧攥着牛缰绳,离他三四尺处一头被土墙塌倒的花背子犍牛露出了-段脊梁杆子。汉婉就着火光认出这是伙计老二,在抢拽牛时被房土塌死的。

    从村东奔到村西,从村西跑到村东,仅在村东头住着草房的十来户穷人家的院落见到了一些尸体,有的头枕着房檐台,有的怀里搂着小孩,有的被烧得变了形,有的被墙土塌着光露出两条腿……

    那个草房被烧成灰烬的院落里,突然从冒烟的树杈上扑棱飞下两只鸡来,公母难辨,是劫后两只余生的活物。

    汉婉已经哭喊得不会哭喊了,秦山狂呼得不会狂呼了。直到天微蒙亮时,秦山似想起什么大事,大喊:“糊涂!”拔腿朝东头麦场边的学房奔去。汉婉也紧跟着他朝那里跑。

    场边两年前才盖的五间学房,全被炸毁。倒塌的房屋墙角下,一息尚存的老秦先生斜躺在那里,还有一丝微弱的呻吟声。秦山扑过去,鼓足了吃奶的劲儿,在汉婉的帮助下,推翻了压在他腿胯上的那块大墙土。秦山半跪着把他扶抱在怀里高呼:“先生!先生!叔也!啊,叔呀!……”

    时昏时醒的秦儒翔想睁开双眼,但只有左眼能睁开一道缝缝儿,右眼早被淌出的血所凝结的紫黑色血块堵住了眼眶,睁不开了。他凭气息断定秦山和汉婉在自己的身边。

    “孩子啊……国之不存,家……亦不保……老朽……日后见……令……尊说,儒翔对……不住……抗倭保国……”

    秦山一次又一次呼叫:“先生,叔啊,叔!醒醒,撑住!娃来背你!”秦儒翔和一般垂死的人一样,努力说完了要说的话,把头一垂放心地走了。

    他俩此时顾不得掩埋别的尸体,也没有这个能力,仅以墙土掩埋了老秦先生,认认真真地对着那堆墙土磕了三个响头。汉婉挥泪起身四顾,满目凄然,望着秦山说:“秦先生!哥也,你领我去打小日本,我要报仇!杀了那些撂炸弹的狗日的!”

    多亏了周汉旭捎给秦山两本书中夹了那份前天的《西京日报》上的一则消息:一支抗日队伍正由西安出,开往潼关,途径临潼、渭南……许多有志青年纷纷投军,直赴抗倭火线。他当时读了就很激动,同时萌生了要去投军的念头。想在近日把自己的想法告知秦儒翔先生,然后追赶这支队伍。追不上队头,总会赶上队尾。而今要寻求抗倭救国之路,只有去追赶这支队伍了。

    十七八岁的小伙秦山领着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茫茫然然地踏上了东奔潼关之路。仇恨给了他俩全身的力量,竟然吃喝不备地上路了。

    熟田禾的时月,日头又硬又毒。一前一后,汉婉紧跟着秦山,秦山一声不吭迈着大步勇往直前,汉婉一步不落地紧跟在后。土路上厚厚的那层趟土细得像面粉一样,他俩像两头牛犊在面窖里奔走。

    汉婉穿着尖端绣着一朵金黄|色菊花的青缎鞋的脚变成了灰黄的牛蹄子。汗水把扑在脸上的尘土冲出了一道一道的渠渠儿,像蚯蚓翻耕在泥地上留下形奇状怪的犁沟。辫子上的缯头绳早丢了,头散乱成一把麦稭。紧闭着弓儿嘴,蹙着菊瓣眉,迈着牛蹄子似的双脚,恨不得一步跨上前线,杀死那些鬼子为亲人报仇,给自家解恨。虽落魄如此,仍然不失小姑娘的美丽。

    “秦先生,哥!”汉婉这么叫了一声,秦山回头说:“是不是走不动了,想歇不?”“能走动,不歇。”她舔了舔干嘴唇说。俩人再都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赶路。

    正当农人吃罢午饭该歇晌的时候,二人又饥又渴。汉婉觉得实在累得不行,一张口喘气,趟土呛在嘴里,闭口防止趟土呛嘴,又不得不喘气。口渴得难受极了,嘴里连一星唾沫都没有。眼冒金星,只想栽倒。她赶紧扶住路旁的小树,嘴半张着,像一条垂死的鱼儿顺着树身溜倒了。

    听到噗的一声,秦山回头一看,她已跌坐在树下的趟土窝里。性硬的碎女子还挣扎着身子朝起拾,还没拾起又倒下了。

    6.开篇追源(5)

    秦山赶紧把她连带抱地扶到路边的一棵苦栋豆树下阴凉处,靠住树身坐好。***抬头望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路两边。他心里立马明白,从昨天黄昏到现在水米没搭牙,自己都撑不住了,这碎女子咋能受得了呢?

    “汉婉,你先坐下歇一阵子,我去跟前村子寻点吃的喝的。我身上还有一个现洋。”汉婉也不语,抹下了自己一只银镯子朝他手上递来,他挡了回去。

    当秦山转身要走的当儿,两个尼姑从不远的枳子树丛后转出来,顺着踏得白光白光的小路朝官路走来。秦山有了主意:先向他们打问离这儿最近的村庄的路径。便迎着两个尼姑走去。

    两个尼姑得知他要去附近的村庄找点吃喝,便快步先走到汉婉跟前,年长者把一个盛水葫芦递给汉婉,让她先喝上几口。又对那小尼姑说:“把刚才化的斋饭给她吃,人是渴得饿得昏了。”

    秦山打量二尼,一个四十上下,一个二十许,秦山不失礼节向前施礼:“敢问师太,何寺何庵修行,法号怎称?日后报答知门。”年长者合掌:“阿弥陀佛,贫尼法号‘赴难’,师弟‘如归’。小庵不远,名不见经传,门无额匾,人称‘三柏庵’门前有三棵柏树。二位施主,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秦山简要地说出了他俩的遭遇和打算。赴难尼姑说:“你俩这么胡跑乱找不行,先到小庵歇脚,贫尼帮你俩了此心愿。”

    秦山猛然想起“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诗句,便认定这是个好兆头,欣然和汉婉随着二位尼姑去了三柏庵。

    如归尼姑引荐汉婉进了中条山抗战的“雪花”剧团,秦山进了中条山战地教导队受训。

    秦山受训期满,请缨奔赴火线,在三十八军某部下属连队当了个班长。汉婉在雪花剧团待了一年之后,报仇心切,坚决要求到战地医院救护队去,上司不批准,她又是痛陈全家遭遇,又是写血书,缠得上司没法,只得把她调到战地救护队去了。

    他俩都参加过中条保卫战,汜水、荥阳血战等百十次大小战役。

    秦山是读书的人,又受过严格的强化训练,不仅作战勇敢,机智灵活,领悟上级的战略战术快而准,临阵应变挥得当,很受上司赏识。一步步由班长、排长升为营长。他带兵打仗身先士卒,也学**军队那样:官兵一致、爱护百姓,经常对军官、士兵进行忠勇仁义的训教。他带的这个营成为了一个能打硬仗的钢铁营,被团、师乃至三十八军长官器重。

    周汉婉更是个报仇不顾命的主儿,在弹雨火网中背回过负伤的连长,救过一位生命垂危的副营长,给众多的士兵包伤,还给伤员输过血。上司经常表彰她,也记过十来次功,雪花剧团还把她的事迹编成戏剧演出。

    她在雪花剧团认识的方怡庵,和她同姐妹。有人警告她,不可跟那个人走得太近,那人可能是那边的人。她很奇怪,把这事当笑话给方怡庵说:“打日本鬼子还分啥这边那边?”方怡庵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笑。

    没多久方来找她,把一支钢笔和一个不值钱的玉坠送给了她,说了声:“姐妹一场,留个作念儿,说不来那天我捐躯了,给你没留个啥啥,你都把我忘了。”她说:“你咋能说这话?”方又是笑笑走了。

    抗战即将胜利,三+八军易将,张耀明接任军长之后军部特科一个调查组还把汉婉叫去指责她给方透风让方才逃回了那边。她知道方在三十八军“洗共”前就安然回去了,也就放心了。

    审查中她一口咬定,将要开展“洗共”是特科绝密,自己一个普通的救护队员咋能知道,还不是你们特科走了风她才走的。特科调查组的人虽然理屈但仍不松口地纠缠着说:“看来不用点小刑,你不会说实话,说!这里边还有谁是共谋?”

    “咣”特科审查室门被一脚蹬开,秦山和护兵李长风各提两把二十响手枪闯进门来,机头大张,吼声震天:“凭啥把我的乡党、我的表妹带到这里来?这是个啥地方?啊!”调查组一个人操着一口南方话:“沙西龙外勿讲理,沙西龙外勿讲理!(陕西愣娃不讲理)”李长风一步上前就给了那人两个响亮的批子:“操你奶!”秦山立即抓起桌上的电话:“接军部!”

    7.开篇追源(6)

    没过一会,军部一个参谋来了,对特科审查组的人喊:“放人!”秦山气哼哼地和李长风领着汉婉走了!

    军部参谋对那几个审查的人说:“‘洗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像这么操之过急,逼出哗变谁的责任?这不是对付一帮子文员政要,这都是一群如狼似虎的军人!张军长刚到任最怕出乱子,私下骂他的人也有,他听到都忍了,劝你暂时先稳着别明来,暗中调查也一样嘛。***”

    秦山能及时赶到还多亏陕西灞桥乡党孙排长,他几费周折找到秦营长,请他看乡党面上去军部求解救汉沣县的小周。孙排长出语粗鲁:“战场上陕西乡党死的在队伍里还剩几个?张耀明再不认乡党,他是个朘子!”秦山说:“少说话,你醉咧!”

    解救出汉婉,秦山不让她再回救护队,设法把她调到到自己营里当卫生员。

    过了没多久,张耀明将军几经运作,把秦山升了个副团长。实际上是夺了他的兵权。秦山心里明白,并非是因为他粗陋地闯入特科调查组的办公室,张耀明在心里就看不惯特科那些腰挎尚方宝剑的家伙,根本原因是从他带兵作风、作战勇谋等多方面疑心他有亲共之嫌。

    民国三十四年,岁次己酉,公元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终于胜利了!

    秦山觉得在这个部队再干下去实在太乏味,不想受那些窝囊气,又十分思念家乡年迈的父母、不如人的哑弟和川子沟的大片竹林、沟底小河里那串砅石,便以老父病笃为由告假回乡。正好跟委员长的以孝治国、治党、治军的思想投合了,张耀明军长更希望他这号军官在自己麾下越少越好,甚至回乡再别来了更好。张军长能看出,以前他对日作战很英勇肯卖命,至于以后就难料了,或许还会反目成仇。于是慨然批准了他的告假,还把他叫到军部,额外送他一百个大洋,讲了许多孝字当先的道理,把他送到军部门外。

    汉婉自从被审查之后,早也对从军心灰意冷,秦山要回乡探亲正合了她意。她早在心里有了秦山走到哪里跟到哪里的打算,于是秦山征求她意见时她便调皮地用陕西儿歌回答:“一搭来,一搭去,谁不要谁死他姨……”

    护兵李长风,原是秦山从鬼子刀下救出的大半桩孩子,后来跟着他出生入死,又经精心培植,枪法格斗样样精通,成了他的贴身护兵,死活要跟他到底。

    于是他仨一路,秦山骑着一匹大青马,给汉婉挑了一头栗色骡子骑着,长风骑着一头灰色骡子朝瓮州县进了。

    他们有健壮的脚力、充足的银元、显耀的身份,走州过县都受到热的接待。一路上见到血沃的土地,庄稼茁壮茂盛,苞谷紫黑色的缨须挂在棒子尖梢,谷穗是有一尺多长,芝麻密密实实挤在田里,籽角很繁。秦山兴奋地想:川子沟口、汉水河边庄稼长得比这儿更美,更壮实。回到汉水河边,咱汉婉是哭哩还是笑哩,很可能是哭一阵子,笑一阵子,笑一阵子,哭一阵子……

    他仨从河津渡口过了河,进入了陕西境内,一下子就有了到家的感觉。

    三人行到一个叫瓦头岗的地方,那里土岗起伏,杂树茂密。李长风拔出腰间的二十响,打开了机关。这是一个贴身护兵应有的一种正常的反应。

    果然他们在那官路跟一条沟的相交之处,遇到了二三十个似兵似匪的人,押着五花大绑的一女一男,走向官路。

    “唷!”汉婉勒住骡子,秦山也勒马直立,汉婉对旁边的秦山说:“那女的似我的姐妹方怡庵。”秦山没有吭声。

    “哪部分的?”李长风厉声喝道。

    见到他仨一身**戎装肩膀所佩的星星花花。一个貌似头儿的人跨前一步:“韩城保安团二营三连一排副排长,听官长训示!”

    “捆着的是什么人?”秦山板着脸问。

    “共军的探子,刚才抓住的!”那个副排长答。

    “小李!带回团部,本团要亲审!”

    那个排长面有难色说:“官长,是不是先押到保安团,官长到那里审问?”

    8.开篇追源(7)

    “放屁!正规军团长还要去拜你那个保安团的团长吗?”李长风呼喊着。***

    秦山和蔼地说:“为了党国兄弟们辛苦了,本应登门拜访地方官长。仅因身有急务。我随身带大洋数百,是军部特令我来奖赏防共扫共有功的兄弟们的,二十个奖给排长,三十个散给兄弟们,拿本团的名职也可交差了。”

    一个貌似也算头目的人立即喊:“兄弟们,官长说的话对着么?”“对!对得很!”那个副排长一见众愿所归,只得说:“凭官长安顿,服从命令。”

    那群似兵似匪的人,拿到了银元,丢下了那两个被捆的人走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分散银元或者统一口径,圆谎来瞒上司去了。

    汉婉跳下了骡子,先解开了方怡庵的绑绳,李长风也解开了那男人的绑绳。

    “快走!快走吧!”汉婉没来得及跟方怡庵细话阔别,就推了她一下,让她快走。

    那男人向秦山欠了欠身说:“谢谢!后会有期!”秦山铁青着脸说:“走吧!我是**,共军的仇家!”

    那两个人顺路紧跑了一二百步,顺一条小道上了土岗子。汉婉影影绰绰地看见,那里竟有二三十个武装齐备的农人正在接应他们。

    “就是我们不解救他俩,他们的人也会在合适的地方解救他们的!”汉婉说。

    “舍了银钱,免了流血,也算是最好的结果了。”秦山嘿嘿笑着。

    国民党、**,一个是取立党为国为民之意,一个是财产共享之意,似乎都不是为自个儿的荣华富贵着想。都是在为国家,为人民,为大众而奋斗,克己而行,到底谁的正确呢?为什么两个正确的东西就水火不相容呢?走中庸之道或者更正确,那么这中庸之道又该咋走?我是许元丰也罢秦山也罢始终不可贪财,心存正义,善待下属,拔苦救难,不跟**开火,不背叛**可算是中庸了吧……秦山经过这许多风风雨雨,而今坐在马背上神驰意游地胡思乱想着。

    “营座!快看!”秦山的思绪被打断了,他“唷”了一声勒住了坐骑,顺着长风指的方向看去。三个尼姑追赶两个道姑,从那边土坡上赶下来了。两个道姑,一个年长,一个尚很幼小。

    那些尼姑出手狠毒,刀法大类战场上所见的东洋刀法。秦山大喝:“住手!快住手!”那几个尼姑无视他的( 川子沟(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4246/ )

本站所有小说都是转载而来,所有章节都是网友上传!转载至本站只是为了宣传本书让更多读者欣赏。
备案号:粤ICP备12345678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