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新辣文小说网 > 仙侠修真 > 川子沟(全本) > 川子沟(全本) 第 25 部分阅读

第 25 部分阅读

    让男女劳力搭配,两人一个独轮车,男劳力推着,女的拽着。原则是自由组合。这种组合大都是亲近的人组合在一起,谁也不会捉谁的“大头”,都是有多少劲,就努多少劲地推呀拽呀。

    这样的重体力活,许敬修是跑不脱的,就是干部不让他去,青枣也不答应。头天下午青枣就跟他说了,他俩一辆独轮车儿。

    谁想到第二天天快明的时候,他接二连三拉了好几次肚子,身子困,一丝儿劲也没有。

    早晨,他挣扎着爬起来,挣扎着把独轮车推到生产队的粮食保管窑门口,又挣扎着把两条装满麦子的五斗口袋放到独轮车上。心里勇勇儿地想:今日个再为难也不能误了生产队送粮的大事,更不能扫了青枣的兴。

    当青枣把拽绳绑好了,搭在肩上,准备当他推起来时,美美出一阵子力,他把车攀搭在肩上,双手抓把,准备推起来要走的时候。眼里无数金色的蜜蜂扑了出来,耳朵吱吱地像“叫蚂蚱”乱响,接着人就扒在车把上,没能拾起身子,心想:我就不信,拉了几次肚子就能虚成这样子,太丢人了。又试着朝起拾身,没拾起来,眼前一黑,就天旋地转了。

    “咋咧?你咋咧?”青枣惊叫着。他努力睁开眼睛,驱除眼前黑雾说:“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青枣急忙撇下拽绳,把他扶起:“还说没事儿,脸都煞白煞白的,有病别装硬朗子了,咱今日不去了!”“那咋成呢,都装上车子了,我不过是拉了几次肚子,不是啥大病,能行,你放心。”许敬修坚持着说。

    “甭犟咧,人犟不过命,强不过病,车子装好了,让队长再寻个别人推去。”人都叫他“险道神”的高个子崔自贵关切地对他说。

    正在帮大家装车子的哑巴,一见侄子咋成了这样子,紧步走到他跟前,哇哇叫着硬把他拉走,送回家去。青枣也跟在哑巴后边送他回家。他这时就是有一万个道理,也给叔父说不清楚,只能任其摆布。

    哑巴把侄子推进厦房,把门反闩了。又对青枣哇哇比划着示意:今天队长安排他跟几个年龄略大的社员,在大家走后收拾粮食保管窑,现在他要替侄子去送粮,问青枣愿意不愿意给他拽车子。青枣笑着点头同意。他又向青枣比划,要她先快去找秦,给敬修看病。然后再去推车子送粮,别怕别人走在前头,自己劳力还美着呢,能追上他们。青枣会意,转身急急地走了。

    当哑巴回到保管窑前,队长正在挠着头皮想:安排个来接替敬修的人倒不难,只是要跟青枣搭帮怕俩人都不好好出力而闹意见。任性的青枣也未必乐意跟别人搭帮。经哑巴一阵比划,队长点头同意了。

    青枣一路给哑巴拽车子照样很卖力,只是很少说话,爱喜笑的毛病也改了。哑巴在后边推车子也把劲鼓圆了,他嘴不会说,心里明白:青枣跟自家娃一样,千万别把娃给累着了。

    许劳芳当然是跟她哥许敬康搭帮的,可临出时,许敬康才娶的新媳妇乔麦花要去,她只好让了。因为成分高,敬康紧忙娶不下媳妇,如今娶了这个媳妇,一家子人真把这媳妇当神着敬呢,生怕难为了她。劳芳虽然也想乘此机会到县城逛逛,但新嫂子要去,她能不放弃吗?

    劳芳笑在脸上,恼在心里正转身准备回家时,被队长喊住:“劳芳,你去给咱的‘险道神’拽吧,他那病宝媳妇说好要给他拽车子,这时又说不行了。‘险道神’刚才说他一个人推着要挣俩人的工分,我怕把他挣失塌了,生产队的工分——记工员的墨水,你能挣完,比银行行票子还容易……”

    “险道神”笑着说:“队长你少‘干’两句。劳芳!来来来,妹子,你来给叔拽!”劳芳折身回来笑着说:“啥班辈,正叫妹子着又是叔!”“乡党的班辈,胡乱安顿嘛!”“险道神”翻着厚嘴唇子笑着说。劳芳高高兴兴地把拽绳搭在肩上。

    184.第十四章(2)

    劳芳近日也有喜事,许敬修的姑妈把她介绍给王庄一家贫农的儿子。***俩人一见都满心愿意,又经过公开“包办”事成了。劳芳因为成分压着,从不跟谁争吵,养成了厚道和气的“妇德”。近日跟青枣拉扯得更近,说话、做事都像讨青枣的欢心。这个聪明的地主女子知道,巴结青枣就是巴结许敬修全家,也是巴结她的媒人——许敬修的姑妈呢!

    别看许敬康的新媳妇乔麦花说话鼻音重,可模样、身条儿都端正得很。劳动干活更没谁说的,人生在苦焦的地方,自然是下苦的胚子。她硬要自己推着,让许敬康拽着。还说:“咱在陕北老家,比这重的独轮车也推过,全是上坡路呀!”她和敬康的那辆车子一路领先,哑巴和青枣的车子也赶上了。三秃子两口子的车子老在后头肉囊着,被车队拉了很大一截子的路程。

    支书许元贞是这支送粮队伍的组织者,也是指挥者,他怕三秃子两口子掉队,就把三秃子的婆娘“鹐梆梆”换了下来,自己给三秃子拽着,催他走快些。嘴里嘟囔着:“你俩老木囊在人后头,看人家敬康小两口儿,推得拽得多美?舍不得力气,谁捉谁呢?”那婆娘说:“咱能跟人家比?人家是新媳妇嘛,油给膏得饱饱的,当然走得快,跑得利。”元贞气得直瞪眼不语,只是脚底下放欢些,促着帮着使三秃子赶上了整个车队。

    川子沟送粮车队浩浩荡荡地向着北关粮库而来。支书元贞虽然自己没有单独固定的或推或拽哪个车子,但他忙得跑前跑后,一会帮这个,一会儿催那个,不让任何一辆车子掉队。

    车队已经行走到北关口,再上一个很长的陡坡,一拐弯朝右走两三百米就到了粮库。许元贞指挥车队先在半坡休息一会儿,大家吃点东西喝口水,然后一鼓作气地攻上坡直到粮库。现在就是把粮送到粮库门口,正好赶上收粮的“工人”下班,还是在那里白等。不如让人吃饱喝美,把劲攒上,等粮库“工人”下午一上班,送粮的车队就进去。让他们看看川子沟的社员多精神呐,支书脸面上也光彩。

    这时,大家把装着粮食的独轮车子一字排开,停在靠右的路边。年岁略大的人坐在路边的草楞坎上啃着自带的干粮,喝着自带的瓦罐里的水。有的抽旱烟,相互借火时小幅走动着。一些精神大的年轻人边啃干馍,边嬉戏打闹着奔走抢水喝。

    青枣从挎包里拿出了一块,多一半玉米面少一半麦面烙的锅盔,虚假意地让了别人一阵子,就把一块锅盔递给了哑巴。自己也掏了一块吃着,又把水壶朝哑巴递去。这水壶是那年他们去磨子岭时夏如锦带来的,夏如锦见她很喜爱这水壶,就给她留下了。当她把水壶递到哑巴手里的当儿,夏如锦白净的脸又在她眼前晃动,她不敢再朝下思量,赶紧认真地啃她的锅盔。

    “看!那人多猛!像叼羊的饿老鹰飞下来了!”乔麦花操着浓重鼻音腔儿大喊。只见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人,的良花衫儿鼓得像拽满的风帆,从坡垴飙了下来。自行车前梁上的坐篮里像是还有个小孩,骑车的女人大声哭喊惊叫:“救命!救娃呀!”车速越来越快,叫人可怕的是前面坡下还有一辆抛锚的大卡车斜停在马路上。“拦车!救人!拦车呀!”这群农民都大声惊叫。骑车的女人怕是因车闸失灵,控制不住,唯有哭喊。这帮子农民唯有惊叫,谁也没个好主意。

    哑巴撇掉正啃的锅盔和水壶,向那飞驰的自行车奔去。青枣眼尖身快,一胳膊把他隔挡得跌坐在路边的草楞楞儿上。

    她闪身几个猿跳猱跃,直抵那自行车后,伸手抓住了自行车货架子。然后一边使劲后拽,一边随车慢跑,来个“缓刹闸”。那车子越来越慢,在一片“好险啊”的惊呼中,在仅离那辆抛锚的卡车两米多的地方彻底停了下来。

    “找死呀!骑得恁快给你妈摔纸盆子呀?”修理汽车的司机怒睁环眼,张开狮子口吼着。那个骑自行车的女人一句话也不敢回嘴。

    母子二人安然脱险。骑车的女人打下车撑子。抓住青枣的手一个劲地摇着:“救了孩子,救了我娘儿,谢谢!恩人,再生父母……”青枣却被她这一连串的话搞得满面通红,大喊:“滚!我救了娃,你还这么糟蹋我!不知好歹……”说着就要举起巴掌。哑巴也不明白青枣为啥又要打人,猛扑上去扽住了青枣的后襟子,哇哇叫着。青枣收住了手气哼哼地说:“这人太不知好歹了……”那个女人被她这个举动惊呆了,不知道自己把什么话说错了,只是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

    185.第十四章(3)

    “青枣,你也真是的,人家没有说啥不对的话呀!你咋还什么火呢?”许敬康对青枣说。青枣好像也明白过来,就是不想承认自己没听明白,还强词夺理:“我个姑娘家,说我是人家的父母,我不生气?”“你呀!这是个把你朝高哩抬的话,你整天跟在文化人尻子后头转,就没学一点?咋连这话都不懂?”敬康笑着说。大家一听都笑了。把个青枣笑得脸也红了。那个女人又急忙改口:“大姐,大姐我说错了,对不起,谢谢!”劳芳蹭到跟前说:“甭喊她大姐,这人爱年轻,好俏,喊她小妹妹,小姑娘,小花猫她才高兴哩。”青枣笑着说:“去你的!你才是小花猫呢。”那个女人一时被弄乱了方寸,忙说:“小妹,谢谢,谢谢……”青枣也咯咯咯地笑着说:“不用谢,不用谢,小事一桩。”

    坐篮里的孩子这时才大哭起来,青枣抱起孩子,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乖!不哭,乖,多心疼的娃呀!”

    川子沟几个媳妇姑娘都围了上来,众口纷纷对青枣称赞和批评:“人倒勇敢善良,脾气太左,你叫人对你说啥好呢?”青枣咯咯笑着:“一时没拐过弯嘛,咋都不早说?还怪我!”那个女人说:“不怪,不怪,咋能怪你呢!”

    青枣这时才细看了那个女人一眼,呀!真漂亮,约二十四五岁,身子不低不高不肥不瘦,比不在了的夏如锦有过之而无不及,似乎有些面熟,一时还想不起在啥地方见过。

    “同志!你们是哪个公社,哪个大队来送粮的,我就在这粮库上班,要帮啥忙只管说。今日个这事我终生不忘,改天一定登门谢谢这位大……小妹的!”那个漂亮女人非常感激地说。嘴快的三秃子婆娘“鹐梆梆”抢先说:“咱是红光公社川子沟生产队的,村西头有个大皂角树……”“哪儿来恁多的话?怕谁认不得你?”三秃子岔挡婆娘,让她少说话。

    那个女人说:“川子沟?我有同学在那儿。”“谁?”许敬康问。那女人说:“插队的有夏如锦,当地返乡的有……”她还没说完许敬康就说:“许敬修,对不?”“对!是他,夏如锦回城了吗?他们现在都好吧?”那个女人急急地问。

    青枣的脑轴正转着,搜寻久违的记忆。想起来了,便哂哂笑了一下说:“你?是头头儿,造反派红卫兵的头头,主持批斗人的头头子!”那女人红着脸点点头说:“嗯,甭提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当时太糊涂、太幼稚。我叫吕春,跟许敬修、如锦是同班的,你知道他们都还好吗?”青枣红了眼圈说:“不好!实在不好!如锦姐不在了,周年已过了三个,谁想批斗她也批斗不成咧!”

    吕春知道她仍耿耿于怀往事,但又顾不得多想,急问:“啥病?她身体好着呢呐!咋能呢?”青枣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泪花篷篷,两眼痴愣愣地望吕春,吕春也从青枣基本模样上回忆起来了,眼前这人就是当年砸批斗会的那个小女娃,现在大了!认不得了!可大形还是没走样。

    “她得的啥病?健健康康,咋就……”“她去得很惨,很惨……”青枣已哽咽得不能说下去了。吕春像被雷击了,桩立在那里。

    吕春呆立了许久,脸蜡纸儿黄,嘴唇嚅咧嚅咧地颤动。后来机械地用脚把车撑子朝上一挑,推着车子朝前挪脚儿走着,要不是车子支撑,她肯定会摔倒的。

    “娃!不要你娃咧?”青枣对她背影喊着。她仍是没回头,口中喃喃自语:“不会!不会的,身体那么好,遇事又能想得开……”青枣紧跑几步,把小孩塞进了自行车前梁的坐篮里。

    吕春回到家里,把小孩儿朝她妈怀里一塞,径自开了自己的房门一头倒在床上。

    “春,春,吃饭,先吃饭再睡。”妈在门外喊。“不吃,不饥!”她在房里答。“病了?”她妈问。“头疼。”她答。“到医院去看看,别耽搁了。”她妈劝说她。“不用,没事,别烦我好不好,让我静一会!”她执拗地说。

    今天,这个霹雳巨响,把吕春几乎打垮了。好久以来已淡了的夏如锦影子又朝她走来,那一嗔一喜,一颦一笑是那么清晰那么亲切。

    186.第十四章(4)

    吕春实在想不通,一个健健康康的大活人,怎么说殁就殁了呢?我必须要知道个青红皂白,向他要个黑籽红瓤的说法。问许敬修让她受了啥委屈?竟要离开这人世间!这是谁的罪过?更需要知道,如锦离去,许敬修又是怎么个况,是淡然处之,平平静静,像班里一个同学突然转学走了那样无关于己呢?还是病了,疯了?或者又抓住了个什么好机会飞上了高枝儿去了?明天,就在明天,一定要去一趟川子沟,不能朝后拖。如锦曾说过,她喜欢听我的小提琴,就在她坟头拉段痛悼她的哀曲悼念她,告慰好姐妹在天之灵,寄托我的哀思。见到许敬修,如果他像没事的旁人一样就挖苦几句,掏一掏心中的愤气,如果他仍跋涉在痛不欲生的困苦中,就以佛经的道理点拨他走出苦海,让他明白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放下一切挂碍,清除烦恼……再说,也该登门拜谢救了母子两条性命的恩人,毕竟咱还是个未超脱尘世的俗人,对尘世间的友恩怨还是放不下。不管咋说得立即去川子沟。就是明天了,她反复坚定了明天的行动。

    吕春这个下午没去上班,粮库领导“老布”觉得奇怪,她自到这粮库从来没请过事假病假,没迟到早走过,更不用说无故旷工了。正当“老布”盘算是不是让谁到她家看看,她家并不远嘛!她嫂子来了说要给她请假,她病了,又把中午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向“老布”说了。“老布”吃惊地说:“还好,人都安全着就好,让她多休息几天病全好了再上班。”

    下午粮库刚一上班,川子沟送粮的车队就进入粮库院子。很快将公粮缴纳完毕,手续办齐之后,支书元贞让大家把独轮车集中在粮库院子东南拐角那片空闲处说:“谁想进城逛逛就去逛逛,不想去的在这儿看车子行囊,大家都要去逛的话,我就跟哑巴在这儿看着。”

    他话音刚落,一个粮库的“工人”就来了,态度生硬地说:“推走,这里不许放车子!”元贞觉得这人很蛮横,在川子沟他说一句顶一句,在公社里也没人不给他面子,今日个在这里竟然遇到了这个不懂事的毛头驹驹子,很是生气,便对那人大声说:“咋不让放,今日个我还非放不可!”那人更是大吼:“快推走,粮库重地,走!”麻子黑说:“同志,商量着办吧,高声低声一样,你要是态度好一点我们这些粗头农民也好接受呀!”“我这态度咋咧?就是这态度!”

    他的这话,惹恼了正啃干馍的“麻麻鸡”,她大喊:“你这态度回去给你婆娘耍去,给你妈耍去,没见过你这号人,早知你们这样,就不救你这粮库那个女的,撞死活该,啥工人阶级,光会欺负农民。还是个‘公人’,连‘母人’都不如!”

    这边正吵闹着,粮库领导走来了,对那个职工说:“去忙你的吧!以后注意你的工作方法,和社员同志们吵什么呢?”那个人略显尴尬地走了。那位领导温和地说:“按规定,粮库是不许多逗留的,不过把车儿放在这儿没有什么妨碍的,你们要进城逛逛,由我们给看着,要不放心留一两个人也行。”“看这不对了,刚才那位同志光是在咱这些下苦人跟前弹牙……”这些平日笨口拙舌川子沟的社员,这时候好像人人都有了一张苏秦张仪的说客嘴,七嘴八舌地说着。

    “老王!老王,给咱乡党提壶水。”那位领导对门房喊着,又对支书说:“刚才那个同志态度不好,很对不起!你们救了我粮库的一个女同志跟娃的命,我也是才知道的,应该好好谢谢你们才对。你们这里边还有有本事人!”“鹐梆梆”便瞅着青枣说:“是她,抓住车架儿,让车慢慢停了!”那个领导把青枣打量着,不断说:“谢谢!……”青枣赧然一笑,低着头用手撕扯自己衣服的下摆。

    那个领导说:“大家随便在这儿休息喝水,或上街转转。我还得到库那边看看,一小会儿再来。”元贞说:“不客气,你忙你的。”

    “大家谁要在县城逛逛,现在就去,四点前来这儿推车朝回走。”元贞对大家说。

    187.第十四章(5)

    经过这么一吵一嚷,粮库领导又这么客客气气地一说,把许多人想进县城的兴趣都说得没有了。先青枣想早早回去,她惦念着生病的许敬修。“鹐梆梆”、“麻麻鸡”几对子没钱,逛县城啥也不能买,光给眼窝能过生日,觉得没意思。像元贞几个常进县城的人不想再逛了,都说:“算了,城里有啥好逛的,干脆早早回去歇着。”许敬康小两口倒是有兴趣进城转转,见别人都不去,也就随声附和着:“还是早早回去好好歇歇,改天还有机会。”

    元贞说:“那就在这儿喝些儿、吃点,稍微歇歇腿,一会儿回去一气就到村了。”“鹐梆梆”说:“那领导光嘴上说谢谢,也没有个表示?”“麻麻鸡”说:“要人家咋表示?把你留下在这儿当工人?”大家又是一阵嘿嘿嘿咯咯咯的大笑。

    男人们推起各自放着空口袋的独轮车,女人们跟着,走出了粮库。粮库领导把他们送出了大门,还客气地挥着手说:“大家慢走。”

    青枣进村后,直奔许敬修家而来。走到厦房门口,见许敬修躺在炕上,秦站在脚地,弯腰正在他肚子上隔着自己的手背扣来扣去。说:“肚子胀,这很正常,也是止泻止得太猛了。”

    他们见青枣已站在门口,秦便直起身子说:“行了,过一两天就全好了,药还要继续服。”许敬修也拾起身子,坐在炕沿。向门外问青枣:“这么早就回来了,没在县城转转?”青枣迈进门槛说:“谁有闲心在县城溜达,又不是没去过。人说,‘稼娃进城,一身条绒’。咱连个条绒裤子都没穿起,在城里逛啥呢?你好咧没?”

    许敬修笑着说:“好多了,服了秦给的药就止住了,也不知道这家伙给我吃的啥药?”秦说:“‘白头翁加减汤’,你想西药那么贵,又难买。这后山到处是草药,人说秦地无闲草,川子沟更是草草都是宝,咱就自己采些草药,简单一焙炙,给人凑合着治个小病,省钱也方便些。”“秦,你行,这条路走对了,不为良相,宁为良医,古人的话没错说。”许敬修说。秦却嘿嘿笑着:“我眼窝没病,再别给我贴凉眼药了,我先走了。”说着抬脚要走。青枣说:“再坐会儿,急啥?”秦回过头来说:“坐会儿等人再给我贴凉眼药呀?”

    青枣把秦送出了街门,又回到许敬修的厦房里,坐在炕对面的方凳上,面带笑容地望着炕沿上坐着的许敬修说:“你太没运气了,迟不病,早不病,偏偏今日个病咧,没得去县北关粮库送粮,耽搁了一个好机会!”“送了一次粮,去趟县城也算好机会?”“不光没去县城,还没见上一场新闻旧事!”“咋个是新闻旧事?”“那你就支起耳朵听我说。”

    于是,青枣就给他开始叙述着那个飞车直下,自己伸手救人的惊险一幕。说到要紧处便站起身子,手而舞之,足而蹈之地比划着。听得许敬修直笑说:“你行,你行,救了人以后,还教训人家来没有?”“你猜呢?”青枣咯咯笑着。许敬修说:“还用猜,你的心性谁不知道。”

    “你再猜,那个骑车子带娃的女人是谁?就是那一年批斗你跟如锦姐那个张眉失眼的头头。她说她叫李昏,你想得起来吧?”许敬修笑了笑说:“怕不是叫‘李昏’该叫吕春。”“对,叫吕春,反正她是吓昏了头,叫她‘李昏’也没错。”青枣笑着。

    许敬修叹了口气说:“哎,如锦早就说过她是昏了头,她昏了头。”青枣更乐了说:“你们早就知道她昏了头?”敬修认真地点了点头。一声没吭。他明白自己所说的“昏了头”和青枣所说的“昏了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意思。

    第二天,生产队的干部觉得头一天社员们送公粮都劳乏了,特意放一天假,让大家在家里好好歇一天。

    吃过早饭,青枣正准备到许敬修那边,再看看他好利索了没有。刚出自己街门,就碰见了劳芳。劳芳硬要拉扯上她去后沟寻野菜。

    “热时荒天的,你不在家歇着,要去后沟寻啥野菜呢?”青枣问。劳芳笑笑说:“后沟有树、竹林,那里比屋里还凉快。”“就是为这个?昨天拽车子跑了一天,还不乏呀?”青枣问她。劳芳脸红着小声说:“坡下那个‘讨厌鬼’来了,家里没一星儿菜,妈跟嫂子都作难了,想买也没地方去买呀!我一个去后沟寻野菜又害怕碰见狼、狗熊或其他野兽,才求你跟我一块去的,你要不愿意就算了。”

    188.第十四章(6)

    青枣见她说得可怜巴巴的,求她去给人壮胆,性子就来了,说:“去就去嘛,谁没说不愿意去。两个人,怕啥野兽狼虫!”劳芳说:“好妹子,那就走吧。”青枣又沉吟着:“‘讨厌鬼’是谁?值得你这时候朝后沟跑去寻菜?”劳芳红着脸笑:“‘讨厌鬼’就是‘讨厌鬼’,甭问了,我回去取个提货笼儿。”说着转身小跑儿着朝自己家而去。

    “讨厌鬼”,“讨厌鬼”……青枣叨念着,思量着,猛然拍了一下脑门笑了:“噢!知道咧,怪不得她当时提起‘讨厌鬼’脸都红了。”

    劳芳拿着小竹篮子,也就是山坡坡人说的提货笼儿,一出街门就向青枣招手。青枣一阵风踅到劳芳跟前笑着说:“我知道咧,才知道咧!”“你知道啥咧?”劳芳笑着问。“我知道‘讨厌鬼’是谁了,多好听,多亲乎的名字!是来送节礼?后天才八月十五呀!早早来是想人了吧?”青枣嘻嘻哈哈地说。劳芳红着脸也笑着:“你!一天三回五回地跑还少呀?……”在青枣肩头擂了一拳。又说:“快走,少说淡话!”青枣没躲没闪,光是个笑。

    她俩在坡上坎下,树木草丛寻了大半晌,掰了一些木耳,采得了几棵蘑菇和许多地软。青枣又要下沟到生产队的竹林里偷挖夏秋之交刚出地皮的嫩竹笋。劳芳劝她:“算了,这些野菜够了,我看满丰盛的,谁平时能吃多好的菜?”青枣说:“不,我就要挖,别让你的‘讨厌鬼’小看咱岭垴头人常年没好菜吃。”说着就朝沟下竹林奔去。劳芳犟不过她,只得战战兢兢地给她在沟沿放哨。

    青枣很快地挖了几颗竹笋奔上了沟沿。她把竹笋放到篮子里,上边盖着些紫花菜和其他野菜,剩下的一些蘑菇、木耳用一方手帕包着,自己提着篮子,让劳芳拿着包蘑菇、木耳的手帕。青枣这样做完全是为劳芳着想:咱是贫农的女儿,就是谁现偷了生产队的竹笋也是个小不丁点的事儿,要是调个过儿,劳芳拿着笼笼儿,万一竹笋露出来,传到干部或积极分子耳朵,又会说成“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弄得人都不得安宁。劳芳不是瓜子,当然明白青枣的用意。只是对她报以感激地一笑。

    她俩满载而归,一路说说笑笑,兴高采烈地走着。突然,青枣驻足了,劳芳问:“咋咧?”青枣说:“听!谁在那里拉胡胡,你听!”劳芳也驻足侧耳一听说:“谁拉胡胡呢?跟人哭一样。”青枣说:“比人哭还难过,还可怜!”劳芳说:“像是在知青坟那里。”青枣说:“对,是从那里传来的声音,走,咱去看看。”说着她先朝夏如锦坟那边奔去,劳芳喘着气跟在她后头跑。

    她俩看到一个女人,面对坟头,背向着她俩站着的小路站着,悲悲凄凄,哽哽咽咽,像胡胡的声,又像是人哭的声就是从她那里传来的。那声音一会儿又像人哭得闭住气了。

    她俩看不出她用的啥什物,只从背后看到她头歪着,下巴夹着个长把子半个葫芦瓢,手臂乱动着。看她的背影,青枣已认出,十成有九成就是昨天骑自行车带着娃从坡垴飙下来的那个女人。

    青枣把篮子朝劳芳手里递着说:“你先提着,我去问问她,到底为啥要……”劳芳忙拦住她:“甭急,这人不是说过和夏如锦、敬修哥是同学吗,咱冒失三瓜地去打搅她,往后敬修哥的面子上也不好看。”青枣反问:“那咋办?”劳芳说:“回!赶紧告诉敬修哥,他知道该咋办,咱也不用操这份心了。”青枣说:“对,对,多亏你提醒,要不然我又给敬修哥惹麻烦了。”说毕她俩拧身一路小跑儿着朝村子奔走。

    她们到了村东许敬修家门口。青枣说:“把手帕包的菜撂到笼笼儿里,我替你送回家去,也能顺便看看你的‘讨厌鬼’究竟有多‘讨厌’咯咯……”劳芳知道还是因为笼笼儿里有几颗竹笋的缘故,仗义的青枣才这样决定的。

    青枣失急慌忙地提着笼儿向村西头劳芳家走去。劳芳也进了许敬修家的街门。

    青枣到了劳芳家里,把那篮子交给了正在灶房烧水的乔麦花,转身就走。乔麦花笑着说:“你急头绊脑地忙啥去呀?不看看新女婿?劳芳咋没回来?”青枣说:“她有点事儿,一会马上回来。我这会子也忙着呢,等一会儿我来问新女婿要糖吃。”乔麦花还没把她的话听完全,就被她的身子把那后边的话带远了。

    189.第十四章(7)

    青枣离开了劳芳家,失火燎毛地朝后沟坡奔来。***到了拐弯崖嘴处追上了先走的许敬修和许劳芳。那悲哀的乐曲又清晰地传来。

    ……

    从这悲哀凄婉的《江河水》曲调里,听得出拉奏的人心儿已经随着这乐曲的悲凄声碎了。许敬修不用猜测,就断定是同学吕春在拉小提琴,这乐曲的哀怨、悲凉、思念,无可奈何的诉泣缭绕着坡梁沟壑、低草高树,叫人听了撕心裂肺,痛彻心脾。

    这《江河水》是二胡独奏曲呀!她竟然用小提琴拉奏得比别人用二胡拉奏更为哀怨悲凄,吕春呀!用心用意用血用泪……未必非得要用二胡来拉奏此曲。许敬修深为感慨地想。

    他们走到了吕春身后,吕春的身心全被悲伤笼罩着,没有觉得出有几个人已站在她的身后了,依然全神贯注地拉着。

    他们没有惊动她,许敬修站在那里,腮帮子上的肌肉一个劲地跳动,喉咙里像塞了套子,噎得难受,心里不停地自责:如锦!我对不住你呀!不该在跪板凳楞楞子时屈服,说出你是我的同谋、帮凶。吕春呀,你太高看我了,高看了一个无用的人,现在,你是来问罪了,我有不可推卸的罪责。当时就该早向夏如锦检讨自己的软弱,出卖朋友的事实和当时的况,可我没有勇气。要是我有那个勇气,求得她的原谅,也许啥事都没有了……

    一声长长的高音划弦,一句悠长的叹息,一声“啪!”的将提琴掉在石头上的脆响,把许敬修惊回到现实中来。

    只见吕春跪坐在坟前,以头抢地,放声大哭,披散乱,哽哽咽咽地数落着:“如锦呀如锦!我的姐妹,你为啥要去呢?你不该走呀!你该好好地活着,该走该走的是我!悔当初我不听你的忠告,还是固执己见把自己贱卖了,很贱很贱地卖了……天呀!再罚我一次吧!如锦!对不住你,怪我当初鬼迷心窍,还组织批斗……你,你能原谅,我原谅不了自己……”

    她的哭声、数落声,句句都像虻虫叮向许敬修的心上。这痛哭也感染得青枣和劳芳,泪水已经流下。

    吕春这一痛哭,是哭坟里埋着的夏如锦也是哭坟外没有埋的自己。泪水能浇散她心中的块壘吗?我心中的块壘又如何浇散呢?许敬修这样想着,问着。

    吕春又开始数落了:“如锦,我恨不得代替你身赴黄泉,希望你幸福地活着,你信吗?你信吗?……”

    一只乌鸦从她头顶飞过:“啊哇!啊哇!”地叫了两声,似乎在对她哭诉的肯定:“真话、真话!”

    “青枣!”许敬修向她俩努了努嘴,青枣和劳芳左右一边一个扶起了吕春,吕春才现许敬修也站在她身后,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吕春的痛哭已变成抽泣。许敬修沉痛地说:“人死不能复生,我比谁都……”他说不下去了。停了停说:“吕春,没想到我们此时在这儿相见了,唉。”吕春哽咽着:“谁会想到呢?”许敬修叹了口气说:“走吧,到家里坐坐。”

    青枣给吕春拍打着身上的土,劳芳为她捡起了摔破壳子的小提琴朝她手中递去。吕春说:“这个我已用不着了,就给小妹留个纪念吧!”说着眼望着青枣,青枣接过了小提琴说:“劳芳,你先走吧,家里还有人等着呢!”“不急,不急,”劳芳嘴上说着,转身脚下就像抹了油一样,一溜烟地朝回走去。

    “你是效伯牙摔琴谢知音,今后再不拉这小提琴了?”许敬修问。吕春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说:“不是,我当时手腕软,手指硬翘瓜,拿不住了才掉下来的。并没有想起、也顾不得想俞伯牙的故事!”“我信!”许敬修说。

    他们三个慢慢地朝回走,一路上吕春向许敬修诉说了别后自己的种种不幸,说到那个黑瘦脸男人的死,还露出一丝解脱的喜悦。也说到昨天险惊的况,望着青枣,表现出无限的感激之说:“多亏了这位小妹,要不然我和娃都要追如锦去了。其实那样也……天意呀,要不是昨天那场惊险,我什么都不知道,今天也不会来的,天意,缘分,也是广结善缘的结果。”“听你的口气,倒像看破红尘一样。”许敬修十分感慨地说。“嗯,还没彻底看破,仍有一些挂碍,娃还太小。”吕春说。

    190.第十四章(8)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程。***许敬修问道:“吕春,你今后有何打算?”吕春惨笑了笑说:“打算?什么打算?”望着雾蒙蒙的沟底水库上面的天空,又苦笑了一下说:“老三届的人就这么走了,完了!再过几十年谁还知道历史中还有个‘老三届’的名词。更不知道‘老三届’人群里还有个可怜的夏如锦。”

    三个人走得很慢,话很少。一路上青枣没说一句话。他俩是一时半会地说上一句。

    吕春说:“世事难料,闲来无事就练练钢笔字,偶尔为一个老太太抄了一部《金刚经》后来又抄了《心经》。抄着抄着就把我给抄了进去,竟然抄得我不茹荤腥了。似乎悟出了什么,而且抄经已不是谁给我布置的作业,是我的精神需要,你不会相信吧?”许敬修说:“信!佛道那些理论最能迷惑人,尤其是经过坎坷的人,你要注意,不要陷得太深。”“陷不陷不由你呀,除非你没有思维、没有灵魂,我已经陷进去了。”吕春惨淡地一笑说。许敬修也无可奈何地苦笑了笑说:“咱都还年轻,不可太悲观,要振作精神,你看,我已经从悲哀中振作起来了。要相信机会会有的!”吕春说:“可惜!娜达莎不存在了!”许敬修琢磨不出她说的“娜达莎”是指她自己还是指夏如锦,也许是两个人都指吧。

    他们走到了许敬修家街门口,许敬修说:“这就是我家,进去坐坐吧,”吕春说:“你家就不去了,咱们也见了面,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我倒是想到这位小妹家走走,表示一个登门致谢的意思。”青枣说:“他家我家都一样,那咱就一块到我家坐一会儿。”许敬修点了点头。他们三人一同朝青枣家走去。

    过了一个多星期,许敬修收到了一封信,打开读着:

    许敬修同学,你好!

    如锦已去,我恨不能相随,悲苦同一。我更是希望你不要沉溺于悲伤之中,多多保重。等待机会继续奋斗。死的活的两三个“娜达莎”鼓励、劝告你这个“瓦西里”说:房子会有的,面包会有的;机会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就不信老天爷会把我们“老三届”这茬子人赶尽杀绝!还有希望!

    我现在是身活心死,也并非是心全死( 川子沟(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4246/ )

本站所有小说都是转载而来,所有章节都是网友上传!转载至本站只是为了宣传本书让更多读者欣赏。
备案号:粤ICP备12345678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