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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部分阅读

    己平静下来,但偏偏又平静不了。

    不,你得镇静,镇静,镇静。但她还是激动。光着脚,在地毯上来回地走着。她告诫自己,得放慢接触的频率,不能操之过急,不要干扰他正常的工作。他初来乍到,一定很忙,别搅得人家讨厌自己,欲速而不达。更不能盲目挥鞭,导致南辕北辙。现在这个头开得相当好,不是一般的好。现在可以认定,他是一个正直的人。这一点太重要了。但仅仅了解到这一点还不够……他还应该算是有魄力的。了解到这一点还不够……他很想在章台做成几件事,不只是来“保身价、等升官”的。这也非常重要。但还不够……所有这一切加在一块儿,对于她所想要求于他的,仍可以说是很不够很不够……还有许多的空白。比如关于他的政治背景(从某个方面讲,这一点比别的况都更重要);比如关于他的谋略水平、行政手段、知识结构等等等等。能把宝押在他身上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非一日之寒啊!她反复告诫自己,沉着一点。但她还是赶来了,赶在一个不会有人来打扰他和她的清晨,来了。

    53

    一进黄江北的办公室,没等黄江北来得及拦阻,田曼芳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那两个暖瓶,就下楼去打开水了。不一会儿,打回开水来,忙着给黄江北沏茶,也给自己沏了杯茶;接着脱掉大衣,就要去收拾那有些零乱的办公室。

    3.苍天在上 六(3)

    黄江北忙说:“田副经理,这怎么可以?放下放下,快放下。”

    田曼芳笑了笑:“你没听人说,这个田曼芳是当女佣出身的吗?跟我客什么气呀。”说着,几个转身下来,这个办公室果然旧貌换新颜。“怎么样,调我到您这儿来当个清洁女工吧?”

    黄江北一时间居然有些拘谨了:“别开玩笑,快坐……”

    田曼芳最后又调整了一下几把皮靠椅的位置,站得远远的,打量了一眼整个办公室的布局,这才端起一杯茶,在离黄江北最远的一把椅子里坐了下来。

    这时黄江北才恍然觉得,跟昨天晚上所见到的那个田曼芳相比,今天的这个田曼芳好像完全换了个样儿似的。紧身的西服裙被深色的曳地长呢裙代替。原先作为公司工作服穿在身上的那件大翻领两用衫,也被一件最时新的宽松式浅色麻织中长外套所代替;外套里面穿着一件三翻领高档毛衣,米灰色的衬底上,排列着一些|||乳|白色的横长条。这使原本就修长而丰满的她,显得既典雅,又高贵,还不乏那种她刻意追求的醒目。当然,同样不能不提一下的是她脚上穿着的那双黑尖头的中筒皮靴,这使她在成熟女子特具的那种清秀丰润之外,又平添了几分少见的英武之气。

    人们只知男人要求女人的,有清丽和温柔,岂不知女人的成熟和刚毅也能“俘虏”一大批男人。历史使男人在今天充当社会主角,这种主角的位置往往让他们活得非常非常的累,累也得强撑着。排遣这种社会角色所附生的重负的方式多种多样,更因人而异。但很多人却把疲累的身子弯向女人,祈求温柔的爱抚(显性层面的表达),也期盼刚毅的庇护(隐性层面的躁动)。这种庇护有时哪怕只出现一分钟也会使处于极度疲累中的男人得以极好地恢复心灵效应(如果一味祈求女人长期的庇护,将会被认定是无能,吃软饭)。当然这种庇护还得以不伤害男子的自尊为前提,这便是父系制。我为什么面对眼前的这位,要想这些事儿?难道眼前的这一位是清丽温柔刚毅兼具的一个特例?黄江北在一瞬间的凝视中,竟如此突兀地想道。

    这种直瞠瞠的打量,也许稍稍地多用了几秒钟。等黄江北意识到这一点,忙转移开视线时,他自己已经感到有些不那么自在了。倒是早已习惯了男人这种注视的田曼芳,要显得坦然得多。

    黄江北忙说道:“喝茶……喝茶……要跟我谈什么事……”

    田曼芳低下头:“对不起,又来打扰您……”

    “上午我已经有一些大的活动安排。长篇大论地谈,今天恐怕还是不行。”

    “我不会占您太多时间,您别急着赶我走。”

    “我可没有那意思。但……咱们可以开门见山吗?”

    “黄市长,您……在咱们章台能待多久?怎么了,您笑什么?”

    “昨天一个领导同志也这么问我来着。我笑你的水平怎么这么高,跟那位领导同志问同样的问题。”

    “别挖苦人。”

    “我说的是真话。但我要告诉你,你问了一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究竟在哪里的问题。”

    “不会吧……您自己总有个打算吧。是长久地干下去,非干出个名堂来不可;还是像某些同志那样,下来挂个职镀镀金,待个一年半载,拍拍屁股就走了?”

    “田曼芳,有你这么说事儿的吗?进门来就要翻新市长的档案,掏他的老底儿,你是不是也有点太那个了?”

    “您要是真的来镀金的,我就不跟您谈了。”

    “威胁我?”

    “不敢。”

    “我们的干部制度你清楚。我们的命运都掌握在上级组织部门手里。我说我能在章台待十年、二十年,管用吗?就是这么说了,你信吗?”

    “你说什么我都信……”

    “轻信是女人和当官的最忌讳的一大毛病。你没听说过这个教导?”

    “谁的教导?伟大领袖**的?”

    黄江北笑了:“他老人家才不管这般烂事哩!”

    田曼芳严肃起来:“这么多年来,章台换过不少书记市长,待得时间最长的是两个人。一个是现在的田副省长,当年他可在这儿真干了一二十年;再一个就是现在的林书记,从一开始待着就没动过。其他的,就跟走马灯似的来回换……”

    4.苍天在上 六(4)

    黄江北小小地抿了口清茶,诚恳地说道:“曼芳同志,办好章台的事,急需大家的真诚合作。***搞好万方公司更是我这个代理市长的当务之急。国家给万方投资了几个亿,到现在为止还没听到一点响动。能不能办好万方公司,几乎已经成了上面衡量章台市市长政绩的一条最主要的标准。派我们来,就是要搞好章台的嘛,至于我们个人能力可能有大小,水平可能有高低,但要搞好章台的决心还是充分的,对这一点我劝你不要有什么怀疑。我可以这么对你说,你要是能拿出一套真能见效的改造万方公司的方案,我愿意听你谈,要花多长时间都行。你说要找什么专家来一起论证,我去找。你说到哪儿谈,我去包最好的宾馆套间……”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报纸的清样,递给田曼芳。“你看,这是我要《章台日报》头版头条的一个重奖启事,我拿一百万元重奖,征求改造万方公司的可行方案。不愿要奖金的,我给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和桑塔纳汽车,给章台市终身荣誉市民的称号。是农民,立即全家户口农转非。是工人,立即提干。如果方案试行有效,本人立即进万方公司董事会……”

    田曼芳拿过那份清样略略地看了一眼,苦笑道:“我要是给您泼一点冷水,您不会让我滚蛋的吧?”

    黄江北说:“泼。”

    田曼芳犹豫了一会儿:“算了……不泼了……”

    黄江北笑道:“怎么回事?快说。”

    田曼芳抬起头:“您真觉得,章台的问题,万方的问题,只是缺少高明的方案吗?中国不缺能人,章台也不缺能人。已经被许多百强市百强县证明行之有效的方案我可以给你拿一百套出来,别说全部学,就是学它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章台市早就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地步,需要劳您大驾来拯救生灵于涂炭。万方也早就把那难产了又难产的万方牌汽车生产出来了。恕我直,你要是还跟其他人似的,玩这种重奖启事,形式主义的东西,它可以热闹一阵,可以上工作简报,让上头觉得您黄江北在章台没闲着,忙活得挺来劲,但也就如此而已,它不会给您带来任何实际效应。章台缺的不是热闹,不是方案,章台已经够热闹的了,死人活人,还要怎么的?它现在需要的是真刀真枪的改变。而您这一套,产生不了任何真正的改变……”

    黄江北微微一笑:“是吗?”

    “您要不信,那……咱们就走着瞧。”田曼芳说着,居然就站了起来。

    “怎么,这就要走?”

    “我对重奖启事不感兴趣。”

    “那你说说看,怎么做才算是真刀真枪的改变?”

    “真想听?”

    “你这个同志挺各的。”

    “既然市长先生真想听,我不妨说一点半点献献丑。我只是万方公司的一个小萝卜头,章台市怎么变,我管不着,也不该我管。至于万方公司……说起来也很简单,就看您这位当市长的有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去办。一句话,把公司里所有姓田的高级职员都辞了,万方的事就好办了。当然,先要辞掉那个叫田曼芳的女人。”

    黄江北沉默了一会儿:“你这么说,很幽默,但是我这人比较死板,不喜欢别人在和我讨论重大问题时,玩那种无聊的小幽默。”

    田曼芳突然站了起来:“我刚才说的,让您觉得无聊了?可笑了?真抱歉……可我却想哭!”

    “对不起,你能不能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只有清除高级职员中所有姓田的同志,为什么还得先罢免你这位姓田的副总经理,才能搞好万方公司?”

    “您真不明白这里的原因?”

    “也许是我太孤陋寡闻了。我不记得古今中外哪一个成功的企业家说过,企业高级管理人员的姓氏,会对企业的经营状况有重大的影响。我这人从来对别人姓什么,不感兴趣……”

    田曼芳冷笑笑:“不见得吧。昨天好像有人给您送了一份万方公司高级职员的花名册,您看到在万方的高级职员中,姓田的那么多,马上让您身边那位姓夏的高级助理去查实。您对万方公司的高级职员姓什么,还是表示了高度的关注。”

    5.苍天在上 六(5)

    “你很会搞报,你田曼芳在监视我?”

    “干吗要监视您?那份花名册就是我派人送给您的。”

    黄江北要求自己不动声色地追问:“为什么?”

    田曼芳回答得直截了当:“就是希望您能向这种不正常的状况提出宣战……”

    “说下去。”

    田曼芳犹豫了一下,起身推开通外间秘书室的门,看了看。外间有人。秘书小高已经来了,他正在那儿整理旧报纸。黄江北立即明白她的用意了,便走到门口吩咐道:“小高,请你到机要室去看看,有什么新来的电报。”小高答应了一声,立即走了。黄江北顺手带上门,对田曼芳说:“说吧。”

    田曼芳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想说的话,用一种自己认为比较得当的语调说道:“有人想把万方公司变成他的私家企业,变成他个人的小金库……”

    黄江北扬起眉毛:“谁?”

    田曼芳无语。

    “到底是谁?”

    “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我已经把我的秘书小高支走了,现在这屋里只剩下你和我了。你这位同志总不能希望我再把我自己也支出去,让这空屋子来听你陈述吧。说吧,到底是谁在把万方变成他的私家企业个人小金库?”

    “我……是我田曼芳……行了吧?我能吸支烟吗?”她哆嗦着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细长的坤烟,伸手去拿桌上的火柴时,黄江北却一把按住了火柴,不让她点烟。她却固执地从自己的小皮包里又找出一枚十分精致的金壳打火机,把烟点着了。

    只吸了一口。静场。过了好大一会儿,黄江北说:“我想我们应该另找个时间细谈。你看呢?有我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吗?这是我家里的电话号码,我随时恭候你的电话。”

    田曼芳又呆坐了一会儿,突然掐灭了烟,拿起黄江北给的那个电话号码,拿起大衣和皮包,一扭头便跑出了办公室。等她刚跑出门,黄江北马上拿起电话,让夏志远马上过来一下。夏志远拿着一个文件夹,匆匆向黄江北办公室走来时,在楼道里正巧看到同样急匆匆下楼去的田曼芳向电梯间走去。

    “田曼芳上你这儿来了?”夏志远把一些要黄江北批阅的文件放到黄江北面前的那张特别宽大的办公桌上,同时又装得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

    “啊,怎么了?”

    “我警告过你,少跟这个女人来往!”

    “她是来谈工作的……”

    “你看她那一身打扮,是谈工作来的?”

    “别无聊了,今天上午你有什么安排?”

    “你先告诉我,一大早的,你把田曼芳叫到办公室来干什么?”

    “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过分?你知道这个田曼芳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又来了。别再跟我谈什么保姆不保姆了……”

    “我不是瞧不起她的贫寒出身。尊敬的黄市长,我夏志远九岁那年还跟着我老娘去铁路上捡过煤渣,你说我能瞧不起出身贫寒的阶级兄弟吗?我要你注意的是,田曼芳这女人的人品。你别瞧她三十多岁的人,那张小圆圆脸笑起来还真跟个小甜妹似的,心里整个一包臭豆腐|||乳|!你没听人说?正式宣布董秀娟当市长前,她比谁都嚷嚷得凶,说董秀娟没文化,只知道苦干傻干,根本不能当市长。好像只有她才是当市长的料。可一宣布任命,她对董秀娟那亲热,天天来缠着。头一个月里,几乎就没离开过她的家。帮董秀娟找人装修房子,帮董秀娟的儿子调换到重点中学去,亲自到劳务市场帮董秀娟找家庭服务员,陪着董秀娟去美容院做头,上国贸商场挑大衣……就说这间办公室,原先就是董秀娟的,这里的一切,都是这个田曼芳给帮着布置的。皮圈椅,老板桌,还有这个仿康熙粉彩百子戏莲大立瓶,这幅八尺中堂立轴,都是她特地坐着飞机去北京前门大街琉璃厂老古玩店里挑来的。那个磁劲儿,就只差赶着比她大八岁的董秀娟叫亲娘了……董秀娟哪见过这阵势,果不其然就上了套,一个劲儿说她好,没过几个月,就让她当上了万方的副总经理。等董秀娟一出问题,她又比谁都骂得凶,好像她田某人,从来就没觉得这个姓董的是个好玩意儿……现在她上赶着又围着您老弟转开了,小心着点吧,小心这种专吃新领导的女人。小心她有朝一日,把你也揉巴揉巴,全吞了!”

    6.苍天在上 六(6)

    黄江北微笑着往皮靠背椅上一仰,问道:“你跟她什么关系,怎么这么了解她……好像她跟单昭儿是亲姐妹似的……”

    “你算说着了边儿。***她跟单昭儿家就是表亲关系,她俩表姐妹称呼。一早她俩还在上中学时,我利用寒暑假回章台的那点时间,没少给她俩补习数学和物理……”

    “然后,你就勾搭上了她那位既聪明又文静的小表妹单昭儿,是不?勾搭人家表妹,也没必要把人家的表姐说得一无是处嘛……”

    “别扯淡了。单昭儿就是听了这位表姐的煽动,放着市委机关干部不当,定要辞职下海,去替她经营那个水上大酒家的。当时真把我气晕了,和单昭儿大吵了一场,关系一直到现在也还解冻不了……听说,你昨天晚上还把她叫去,代表万方参加了林中县领导专为你举行的接风酒会?什么意思?准备让她接替葛老师,当万方的总经理了?”

    “你消息不慢啊。”

    “师母一早给我打电话问这档子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我当然是有用意的。万方的领导班子问题,是必须要解决的大问题。葛老师的身体和他过于软弱的性格,都很令人忧虑。但目前,解决这个班子的问题的时机还不成熟。在真下决心之前,我一定会跟你商量,今天先不谈。决定万方班子这么大的事,要报请市委常委讨论批准,不是我一个人想怎么干就能怎么干的。放心,就是我对田女士有独钟也是无可奈何的。还有疑虑的担忧的吗?”

    “那么着急地叫我来,干什么?”

    “算了,没事了……”

    “怎么了,跟你争论一下,连活儿都不叫干了?”

    “我本来是想让你去了解一下田曼芳的。看来,让你干这件事不太合适……你对她先入为主的东西太多。”

    “我也觉得不合适。”

    “志远,谢谢你经常这么跟我吵架……”

    “得得得。反正,就跟你吵这一年,多一天,我也不干。”

    “去找过郑彦章没有?”

    “找过。没找到。”

    “没找到?为什么?”

    “就是找不到他。我也奇怪。”

    “躲起来了,还是让什么人搞走了?”

    “好像是躲起来了。”

    “怎么知道是躲起来了,而不是让什么人搞走了?”

    “昨天晚上好不容易见着了他的小助手。从那个小助手谈的况看,郑好像是躲着不想见我们……还找不找他?”

    黄江北想了想,答道:“暂缓几天吧……别逼烦了他,适得其反。”

    “林书记那边有什么进展?听说那天追悼会最后也没能开得起来……这个句号好像不是那么好画……”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你嘀咕什么呢?”

    黄江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再出声了。

    54

    田曼芳出了市政府大楼,动着自己那辆蓝色马自达,刚走出十来米,突然又改变主意,把车倒了回来,再次向黄江北办公室走去。

    对田曼芳的再度出现,黄江北、夏志远都吃了一惊。“对不起,黄市长,我能再跟您说几句吗?”田曼芳坦然地请求。黄江北立即瞟了夏志远一眼。夏志远马上向外走去:“你们谈……你们谈……”

    门关上了。

    田曼芳慢慢脱下那双意大利进口的高档鳄鱼皮手套,歉然地说道:“您别嫌我烦,一会儿走了,一会儿又来了……”“说,只管说。不过请简短些,上午,还有好几个安排在等着我。”“行,行……”“说吧。”“刚才我没回答您提的最后那个问题,是因为我有顾虑。”“我想……我的问题大概也提得过于冒失了一些,不是时机。”“您的问题的确很中要害、很尖锐……”“现在你准备回答我的问题了?”“嗯……”“如果你还有什么顾虑觉得暂时不便谈,也不要紧,再想想。”“我……我……我也想问您一个问题……”“又要摸我的底?”“有人说,您是田副省长的人,是他老人家亲自把您点将到章台来的。这种说法准确吗?”“能允许我问你一个问题吗?你是谁的人?”“我在问您哩。”

    7.苍天在上 六(7)

    黄江北站起来,厉声道:“我在问你!”

    田曼芳一怔。她不知道,黄江北居然还会在这种况下火,她有些害怕了。

    黄江北慢慢地缓和下神:“曼芳同志,你不知道你这么提问,带有明显的侮辱性?有的人以自己能附属某个高级领导的山头,成为某个领导的人而高兴,但我认为这是对我的人格侮辱!”“我只是想问问……”“问问,谁在这么瞎说?这就是你的顾虑?”“不完全是……”

    黄江北立即打断她的话,说道:“好了,你不用解释了,今天已经没有谈话的气氛了,咱们改日找时间再谈……”黄江北拿出他长期在工地上和搞技术出身的干部工人打交道的痛快劲儿,给了田曼芳一个不轻不重的下马威。果然让这位总是在人前得到许多青睐的田副总经理有些慌了神,忙要作解释:“黄市长……”黄江北决定在今天不再给她机会,便说道:“田曼芳同志,我的耐心是只用在那些真心愿意跟我合作、一起来改变万方、改变章台面貌的人身上的,如果不是这样,我就要明确告诉你,章台市没有黄江北,章台照样会一天天好起来,同样的原理,万方公司没有个田曼芳,它也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接完电话,黄江北回过头来问田曼芳:“对不起……我刚才说到哪儿了?”田曼芳微微地红着眼圈,低头不语。

    黄江北歉然一笑道:“我……刚才是不是太粗暴了……”

    田曼芳说道:“不,是我不好……对不起……”

    黄江北站了起来:“亚洲开银行的副总裁明天到咱们市里来谈投资项目,今天上午我约了几个有关部门的同志开预备会,刚才他们来电话催我了。咱们再找时间谈……”田曼芳坚决地:“我再说一句,行吗?”黄江北拿起秘书给准备好的卷宗急急地向外走去:“下一回吧。”田曼芳一步抢在他头里,叫道:“黄市长,我再说一句,行吗?”黄江北在办公室门口站住了,回过头来,以一种极大的威严看着田曼芳。田曼芳战栗了一下,说道:“您提的问题太重大了……我没思想准备……您让我准备准备……另找个时间,咱们再谈……行吗?您能再给我一点见面谈话的时间吗?”

    黄江北立即道:“绝对可以。我想我们是可以坦诚相见的。”

    “那行……那我走了……再见……”田曼芳微红着脸,拿起她的大衣、皮包,匆匆走了。

    这时市政府大楼的会议室里熙熙攘攘,中空的椭圆形大会议桌旁已经坐满了各区县局以及市政府各有关部门来与会的领导。已经耽搁了些时间的黄江北,拿着卷宗和茶杯,匆匆向会议室走去。秘书小高追了过来,让他回去接个电话。“谁打来的?”黄江北一边问,一边仍向会议室走去。“不知道,对方不肯说名字。”小高说道。“嗬,还挺牛,不理他。”“她好像有什么急事……”“散了会再说。”“她……是个女孩儿……”“女孩儿又怎么了?你这个小伙子,这样当秘书可不行啊。”黄江北打趣道。刚说完,黄江北心里突然一格愣,忙回转身来问:“女孩儿还是女人?是万方田副总经理的声音?”“不像,听声音,年轻多了。田曼芳的声音我熟,不是她。”黄江北眉尖一挑:“年轻的?声音稍稍有一点沙哑?很标准的普通话?音调柔柔的?”“是……好像是这样……”黄江北突然着急起来:“挂了吗?”

    小高答了句:“没有……”

    黄江北忙回转身就向办公室冲去。

    他料想这电话是葛平打来的。

    55

    的确是葛平。她被困在省城火车站了。刚才,她挤到那烟雾腾腾的售票口前,想打听打听去北京的车次和时间,放钱的皮夹子被人掏走了。待她有所觉察追出售票处,那个可疑的男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她去车站派出所报案,派出所的治安警要她留下家庭地址和工作单位。她只得胡编了一个,赶紧离开了那两个虽然油滑但心眼儿挺好的治安警,离开了那个她挺想依赖但暂时却又不能依赖的地方。她饿了,身上只剩下最后的几块钱。内河码头街小吃店门口,大锅里卤煮着的红油肘子,腾腾地冒着大股大股的热气,大股大股的香气。她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最后的决定是,用这最后的几块钱,去打电话。她想求援。她顶不住了,她没法再在火车站这成群结队的民工潮里游动了。她没法再听这南腔北调、再闻那几个月都不洗一次澡的人身上所出的体臭和汗臭,而且掺和着烟油和牙垢和大蒜和大葱和韭菜馅儿饼和煎小鱼儿和白煮羊头的臭腥味。他们拿异样的眼光打量她,有的还以为她是干那个的,贼皮狗脸地嬉笑着问她打一炮得多少钱她有没有长包的旅馆房间……她实在受不了了……但是电话接通后,从电话那头传来了那个熟悉的亲切的可以让人从中闻到干净衬衣香味的而又对她从来就寄以重大希望的声音以后,她冷静了。退缩吗?退缩吗?退缩吗?不去北京了?就这样算了?委屈的委屈了,受罪的也受过了。白天照样出太阳,夜晚依然有月亮。即便没有太阳月亮的日子,跟她一个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又有何相干?但是……爸爸……还有自己的委屈……她一次次地问自己。她一次次地责备自己,她一次次地藐视自己,一次次地重新整合自己。她只有低声抽泣……

    8.苍天在上 六(8)

    正因为这样,不管黄江北在电话这头怎么努力地追问,他都没有得到葛平一点回答。“平平,到底出什么事了?告诉我。不管什么事,有我给你做主,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吗?你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听话,先回来,你爸爸妈妈和小妹都快急疯了……”

    还是没有回应,但可以清楚地听到对方在电话里低微的啜泣声。

    “平平,我再说一遍,我现在是章台市市长,不管你出了什么事,我都能替你做主,你放心大胆地回来。你爸爸是我最敬重的老师,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家穷得不行,我饿得都走不动路了,实在没那个决心再上学了,是你爸爸替我交的学费,是你妈妈用你们全家省下来的口粮,硬是让我坚持着上完了中学,才有了以后的那个清华本科生和北大研究生。这些你都是清楚的。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你的事,也就是我自己的事。过去你一直把我叫哥,现在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这个当市长的哥说呢?平平,你还要我说什么?平平……平平……”

    “咔”的一声,电话挂断了。黄江北沮丧地放下电话,呆坐了一会儿,又拿起电话,让市政府总机立即查一下,刚才那个电话是从哪儿打来的。不一会儿,答复来了,是从省里挂过来的长途。黄江北又让市政府的接线员小姐和省长途台联系,查一下刚才这个电话是从他们那儿哪个区的邮局打出来的。“请急办。”

    这时,办公桌上另一部电话响了起来。电话里传来小冰的声音:“爸爸……您有空吗?我要见您……”黄江北哭笑不得地说:“天哪,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你妈妈说,你一夜没回家。你们……你们怎么都爱动不动就往外跑?你现在在哪儿?”“您别管我在哪儿,您现在能出来见我吗?”“我的好闺女,全市各区县局的主要领导这会儿都在等着你爸爸,能让我先去跟他们谈谈,再找个时间跟你谈,行吗?今天咱爷儿俩一定见面。你要不愿意回家,就上我这儿来,咱们一起吃晚饭,还像你小时候那样,手拉手去吃上海大排面。现在去上课,好吗?放心,我一定不告诉妈妈。好,晚上见。”

    放下电话后,他又立即给家里拨了个电话,但家里没人接电话。他略有些懊丧地放下了电话,下意识地收拾掉那烟灰缸里的纸灰,忽然觉得十分疲乏,便闭上眼睛,倒在皮沙里,靠了一会儿。忽然间他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梗着,折起身拿出来一看,是田曼芳忘了拿走的那副高档真皮女式手套。他随手把它往茶几上一扔,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想再看看它。它是那样的纤巧柔软光滑而又精美,实在叫人怜爱。他忍不住地又拿起了它,下意识地轻轻捏了捏。

    这时,有人敲门。黄江北一怔,忙用一张报纸把那手套盖了起来。

    敲门的是秘书小高:“黄市长,大伙都在等您哩。”

    “好。我马上就去。”黄江北立即站了起来。

    小高走后,黄江北忙自嘲般地笑着揭开报纸,把那双细软的高档皮手套锁进抽屉里,又往尚冰单位打了个电话,把女儿的下落告诉了尚冰,让她别太着急了,这才匆匆向会议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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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北打来电话时,那个让小冰恨透了的满风先生就在尚冰办公室的电话机旁边坐着。他一早就来了,来找尚冰。用小冰“长期”观察所得的结论来表述他今天的行为,就是来“纠缠”妈妈的。有一点小冰没看错,满风的确是来“纠缠”尚冰的,最近常来“纠缠”,但不是小冰所断定的那种“男人对女人的纠缠”,更不是那种“已婚男人对已婚女人的非法纠缠”。小冰的结论,纯属少女萌动期的过敏反应症表现,甚至说它是青春期妄想症也未尝不可,只不过是轻型的,要严重了,绝对得找心理医生瞧瞧,或者打打青少年热线电话什么的,也管点用。尚冰和满风这档子关系的事实真相是,长期以来是尚冰在纠缠人家满风,只是到了最近这几天,才倒过来变成满风死缠尚冰不放。他俩纠缠来纠缠去,跟什么“男人女人”、“已婚未婚”没有丝毫关系,只是为了尚冰的一部书稿,一部关于风暴潮理论的书稿。说俗了,就是研究大海里那一阵阵狂风巨浪的。但因为成稿时间久了,近些年又没有时间去修改补充它。尚冰担心它的学术价值有些滞后,想请这位清华时期的老同学作个判断,如果可以的话,请他们“捎带着”把它印成铅字,用单行本的形式把它留在这个世界上。虽然这个世界上的书,已然多得让人根本看不过来,但对于尚冰毕竟还是第一本,也许还会是最后一本。如果觉得不可以,也请老同学“指点”一下,看看从哪方面着手去修改补充为好。满风在调回章台以前,一直在搞海洋学研究,基本上没离开过这块天地,对国际上这方面的研究动态和新展,不能说了如指掌,也可说是历历在目。他自己在这方面也有较深的学术根基和一定的造诣,绝对是个能帮得上忙的人。书稿拿去了,也看了,满风觉得它的确“陈旧”了些,但满风还是想帮这个忙。用时行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他把书稿推荐给室领导,又推荐给社领导,想把方方面面的意见都听到以后,再来跟尚冰商量怎么修改它。没想这里却出了个大问题。那天出版社的总编一脸疑云地拿着那部书稿来找他,叫满风好不忐忑,便怯怯地问:“尚冰同志的这部书稿您……审读完了?不行吧?”没想总编大人根本不跟他谈什么稿子行不行的问题,只是追问,这部手稿的作者到底是谁。满风说,作者是尚冰,市政规划局的一个工程师。总编大人问,真是那个尚冰写的?满风奇怪了,说,不是尚冰还能是谁?你们听到什么风声了?最近两年,知识产权方面的官司挺多,但这个尚冰我绝对可以为她打保票,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在抄袭剽窃盗版偷印,她也不会这么干的。我宁可相信我自己有一天会抄袭剽窃,也不相信她会干这种事。她是人群中最正统的人,是女人中最纯真的女人。“她爱人姓什么叫什么?”总编大人接着往下问。

    9.苍天在上 六(9)

    “黄,黄江北。”

    “这个黄江北在哪个单位工作?”

    “哪个单位……好像……原来……在什么中美化学联合公司的工地上当副头……最近干什么……没听她讲过……”

    “书呆子,最近咱市里来了个新市长,知道吗?”

    “新市长?干吗?他也想出书?他行吗?一般市长,连讲话稿都得让秘书写,他还有空写书?别逗了!”

    “你知道新来的市长叫什么吗?”

    “他爱叫什么叫什么,我管得着吗?”

    “他就叫黄江北!”

    “有那么巧的事?”

    “别那么巧不巧,赶紧去查一查,这个黄市长是不是就是你那位老同学尚冰的老公。”

    “别逗了,那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和这个黄江北是老同学,在清华那会儿,我比他俩高一届,正经是他俩的老师哥。黄江北当了市长,还不跟我通个气?起码也得请我一顿啊。今天下午我还见了尚冰嘛,她根本就没说起这事儿嘛,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你行了,我已经让总编室的小周去查实了,你这位老师妹尚冰的老公就是新来的黄市长。”

    “黄?黄……”满风呆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说了一句,“这俩家伙太不够意思了……就算黄江北当了市长,跟这部稿子有何干系?”

    “这部稿子你能肯定是尚冰写的?”

    “尚冰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问你,尚冰在清华学的是什么?”

    “建筑。”

    “这部书稿写哪方面的?”

    “海洋风暴潮非定常准平衡的线性模型理论。”

    “一个学建筑搞建筑的人,能写得出一部海洋学方面的书,她成仙了?”

    “一般况下是不可能,但也不是绝对不可能。这在科学史上,完全可以找到许多同样的范例……比如……”

    “你就先别比如了,我再问你,黄市长在清华学的是什么?”

    “跟我一样,学的是……是地球物理……”

    “海洋学是地球物理学中的一个分支吧?”

    “是的……”

    “黄市长学的就是海洋学专业?”

    “是的……( 苍天在上(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447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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