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部分阅读
第二年夏天，就在村子里的人忙着收割麦子的时候，“洋芋蛋”女人忽然全部失踪了。当她们的“丈夫”坐在一起说况的时候，才现这些“媳妇”的行动是一致的。
三婆婆说：“没啥吃，都难啊！你看那个秀秀多好个人啊！都显怀了，回去咋交代呀！”
村子里的人有不少粗鲁的语，也有一些话说得很文明，三婆婆说的“显怀”就是城里人说的“怀孕”。
大家都知道三婆婆在为那个叫秀秀的女人操心，于是也都把秀秀回来的希望寄托在她的“显怀”上。
这件事在村子引起了很大波动，那几个男人也都悄悄背着干粮去甘肃找过，最后都是空着手回来的。
三婆婆问：“你们就连个人的面儿都没见上？”
他们都说，没有。
三婆婆又问：“那个秀秀呢？”
曾经的秀秀男人说，他们村的人说是去兰州了。
20。粮食（7）
许多年以后，村子里的人才知道，秀秀离开村子的先一天晚上曾到三婆婆家去过。还有人说，那秀秀还给三婆婆递过东西。可是，谁也没拿出证据来。
三婆
早晨，我上坡放羊的时候，看见三婆在沟口上站着，脸上的颜色很不好。
我叫了声三婆。
三婆没有答应。
我已经牵着羊走了，三婆却叫我等一下。
我问三婆有什么事儿。
三婆悄声问我，甘肃离咱们这里有多远。
我说，我连西安城都没进过，咋知道呢。
三婆说，你们不是学的有啥地理课嘛。
我说，书上写的与咱陕西是邻省，可是路远得很，要坐火车才能去。
三婆很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叮咛我，不要给别人说她打听甘肃的事。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三婆打听甘肃的事儿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因为她问的并不是我一个人。
三婆手巧、嘴快、脑子灵活，可是三婆没文化。三婆对有知识的人格外客气，她说读书多的人知道的东西多。
开始，大家怀疑三婆与这些甘肃洋芋蛋女人有什么瓜葛，甚至认为这些洋芋蛋女人悄悄离开村子三婆一定知道内。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原来三婆是想让那个叫秀秀的女人给她大儿子找媳妇。
几个洋芋蛋女人来的时候，三婆就看上了这个叫秀秀的女人，但是一看到女人怀里抱的孩子又改变了主意，她认为这些抱娃娃逃荒的女人靠不住，迟早是鸡飞蛋打没结果的。三婆关心这些人，是想通过这些人给自己的儿子介绍个甘肃的黄花大姑娘，她在和秀秀说闲话拉家常时打听到秀秀有个妹妹没有出嫁，秀秀甘肃男人家的妹妹也没有嫁人，她想让秀秀把其中的一个说给自己的儿子做媳妇。秀秀离开村子与她告别的那个晚上，她给秀秀提说了这件事，秀秀答应一回去就给那两个姑娘做工作，并且写信告诉她具体况。可是秀秀走了这么长时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这天，三婆终于明白了。秀秀她们是偷着离开村子的，怎么能把自己甘肃的具体地址告诉给她呢？连家庭地址都不想让村里人知道的，又怎么会把自己的妹妹或者小姑子介绍给这里的小伙子做媳妇呢？想到这里三婆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错误。她觉得脸红得耳朵梢儿都烫。
三婆有四个儿子，生老二后她就想生个女孩儿，可是一直到老四也没遂心愿。村里人都说三婆能行，生的都是“牛牛娃”。为此，三婆也曾经自豪过，可是儿子们一个个长成墙高的小伙子了，三婆才想到了压力。四个儿子都要娶媳妇，娶媳妇需要盖房子，要给女方家彩礼，要给女方买饰衣服，结婚时还要置办酒席请乡邻和亲戚朋友，这些哪一件哪一桩都要钱啊！事不敢细想，想多了晚上就睡不着觉。三婆眼角的皱纹深了，鬓角的头白了，话语也少了。
一天下午放学后，我专门去了三婆家。
三婆家大门关着，门缝里飘出烙饼的香味儿。我使劲拍门，三婆慢腾腾走出屋门，很警惕地问我是谁。
我说，三婆快开门，我有话给你说。
三婆拉开了个门缝，探出头来和我说话。
我说，我要进去说话。
三婆左右看了看，让我进来后又关了门。
我对三婆说，我已经知道甘肃有多远了。
三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说不需要知道这些了。
我说，就是那么远，不信，你可以问送信的老张，老张肯定说不错。
三婆说，今年过年我侄子回来了，我大娃子已经被他舅带到部队上当兵去了。
我说，这些我都知道了。
三婆说，知道了也不能告诉别人。
我说我知道了。
三婆说，那你快去耍吧。
我说，我闻你家咋这么香的。
三婆说，你是猫鼻子。
我说，我闻出你们家在烙油旋子锅盔。
21。粮食（8）
三婆说，我知道你碎心咋想的了。
三婆进了屋，出来时手里拿着黄亮亮的坨坨馍。
我不好意思了，但嘴角儿已经流口水了。
换粮
村子依原傍水，有山地川地也有水地，生产小麦、玉米、大豆，也生产少量的水稻，按说应该是一处富庶的地方。可是，每年农历二三月间大多数人家都缺粮食吃。那时候我很想不通，为什么一样的土地，一样经历春夏秋冬，一样耕耘劳作，每年的收获却总是不一样。
因为缺少粮食，每年春节过后，村子里的大人们就忙着进西安、到渭北了。进西安，是用自己生产的桂花球大米换取西安市居民的玉米面、高粱米。桂花球在当时属于新品种，产量不高，但是很好吃，很受在西安工作的那些南方人欢迎。那年月，在西安市城郊的国有企业家属院里，经常会听到“大米换包谷面”的吆喝声。上世纪80年代著名喜剧演员郭达、杨蕾把换大米的故事搬上了中央电视台，不但给陕西人增了光，而且把陕西话宣传给了全国人民，我
的不少外省朋友都会用秦腔吆喝“换大米——换大米——换大米呵”。第一次观看这个小品时，周围的人笑得前仰后
合，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因为我想起的是曾经带着我进城换大米而今已经去世了的老祖父，想起了那个年代缺少
粮食吃的父老乡亲。我感谢这个喜剧小品的创作者和演员，让人们看到了这段历史，用艺术的手段留下了这段历史。
到渭北，是到渭河的北面去。关中八百里秦川，是陕西最富饶的地方，而关中的“白菜心”却是泾阳、高陵、三原几个县，都是产粮大县，农民家家户户都存有粮食。那年月，村子里的大人们经常说，长安、蓝田人的粮食关系在渭河北边，意思是说长安、蓝田人吃的基本是渭河北边的粮食。此话虽然是玩笑，但每年青黄不接时到渭河北边换粮食买粮食确实是真的，因为仅靠大米换杂粮是满足不了生活需求的。
第一次到渭河北边买粮食时我初中还没有毕业，祖父让我跟着邻居叔叔一块去，心里却又放心不下。祖父叫我起床的时候，天上的星星还没落完，月亮也在远处的树梢上挂着。我紧握车头，使劲蹬着自行车，紧跟邻居叔叔，在月光照耀下的乡间小路上朝着渭北方向疾奔。走到一个叫耿镇的地方，已经是大清早了，许多老年人端着大老碗蹲在家门口吃早饭，看见我们，纷纷围了上来。一位大爷看我年纪尚小就跑这么远的路来买粮食，很是同，就按当地最便宜的价格卖给我100斤玉米。邻居叔叔说我骑自行车的速度慢，让我一个人带着玉米先行返回，说他买好后很快就赶上来。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想到回家的路还那么长，骑上自行车就不敢下来。一直走到纺织城才记起邻居叔叔要我在渭河南桥头等他的话。村子里的人都说渭河很宽、很长，我早就想亲眼看看，可是不知当时在想什么，来回从渭河桥上走过，就是没有停下来仔细看看渭河。
停下车子，我一屁股坐在路旁的石头上，这才觉得腹中饥渴难忍。在附近一家小饭馆我买了一碗8分钱的素面，又向服务员要了碗面汤，把布口袋里两块黑面馒头全泡了进去，这些食物全部下肚才觉得饱了。这个时候，邻居叔叔满头大汗地赶到了，看我一切正常并且吃了饭，这才放下了心。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远远看见祖父、祖母在门口等我。
那年冬天，我已经到邮电局工作，因为家中缺少粮食，我们几个出身农村的小伙子一商量，就约定到礼泉县一个叫店张驿的镇子上买小麦。
那天早晨很冷，苍白的天空里挂着橘红色的太阳，刺骨的寒风刮得满地树叶乱飞。可是，这些对我们来说，好像没有任何影响，因为每个人都穿着单位刚的新棉大衣，戴着新棉帽，骑着崭新的绿色邮电自行车。大家的精神非常好，早早就赶到了店张驿，而且很快买好了小麦。就在我们准备返回时，有消息传来，说咸阳原上有民兵小分队巡逻，并设卡检查，凡买卖粮食者一律没收。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集市很快气氛紧张了。我们几个一商量，决定先吃饭，夜幕降临后走店张驿南面的小路，沿一条大水渠岸悄悄返回西安。
22。粮食（9）
这也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风很大，月光出奇的明亮。我们都很紧张，又同时抱有侥幸心理。一切都是顺利的，一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见到，走完崎岖细长的小路，就是宽敞平坦的西兰公路了，灯火辉煌的咸阳城距离我们已经很近了，这时候一群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人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就是人们所说的民兵小分队。任我们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只好跟他们到了检查站，一个小头目把我们盘问了好长时间，又给我们讲了许多不准投机倒把的规定。我说我们是邮电局的人，过去两个国家打仗也不挡送信的；我们买粮食是自己吃，不是投机倒把的粮贩子。这个小头目用怀疑的目光把我们认真地审视了一遍，然后让我们掏出工作证查看。还好，我们都带着前几天的工作证。小头目又对着工作证把每一个人看了一遍，说：“咋看你们都是农民，这工作证倒还是真的。”我说我们过去就是农民，刚刚参加邮电工作。小头目很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看邮电局的面子，工作证扣下，粮食带走。明天让单位开个证明来换工作证。”
工作证被扣了，大家的心还不错，因为我们最大的担心是怕没了粮食。谁知离开这地方还不到一刻钟，又一队民兵小分队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没了唯一能够证明身份的工作证，我们说什么也没有用，不但收了粮食，而且对我们进行了长时间的审问。
离开咸阳市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了云层里，风吹得更急了，我们骑着自行车艰难地行进在西兰路上，全身上下冷得像掉进了冰窖里。
为了尽快要回粮食，第二天早晨还没到上班时间，我们几个就集中在单位办公室门口。办公室主任是“一头沉”（妻子带孩子在农村生活），对我们非常同，不但让秘书给我们开了证明，而且打电话给在咸阳市邮电局工作的老同学，让其帮助我们。后来才知道，就是那个夜晚，一位工人出身的国家领导人到了咸阳，全市的民兵上街执勤主要是为了保卫长的安全。
这些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每每回想起来就鼻头酸，因为粮食不仅“粒粒皆辛苦”，而且提醒我们不要忘记过去。
荠菜
春节过后，村子里好多人家就没有白米细面可食用了，一些人家的孩子甚至连黑面馒头都吃不上。为了度过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填饱一家大小的辘辘饥肠，媳妇、女子每天都提着篮子奔走在田间、地头、坡上、河旁，挖那些麦萍儿、苦茴茴、白根儿、荠菜、水芹菜，然后带回家或煮、或拌点儿黑面麸子给全家人食用。
这些野菜中最好的当数荠菜了。荠菜有两种，人们把一种叶子呈勺子状的叫“芍芍菜”，把另一种叶子很像锯齿的叫“花荠菜”，这两种荠菜生吃都有点辣呛味儿，做熟后食用味道清香可口，十分讨人喜爱。
孩子们放学后的任务也是挖野菜，有不少孩子因贪玩误了挖野菜受到家长惩罚。当时，陕西有一出叫《梁秋燕》的眉户剧，在全国很有影响，讲的是一对年轻人反对包办婚姻，争取婚姻自由的故事。女主人公梁秋燕唱得最好的一段是：“手提上竹篮篮，又拿上铁铲铲，慰劳军属，把呀把菜挖……”讲的就是挖野菜的事儿。因为梁秋燕为军属挖菜，还因为梁秋燕是农村男女青年的偶像，所以挖菜这一段唱词几乎在陕西关中一带家喻户晓，大人小孩都会唱。我一直认为，其效果与挖野菜的场景、节有直接关系。
那时候，老人们也经常给我们讲王宝钏挖荠菜、吃荠菜等丈夫打仗胜利归来的故事。这故事来自一出古典戏剧《五典坡》，说的是唐朝王相府的三姑娘王宝钏在长安城内抛绣球选女婿，结果绣球被一个叫薛平贵的青年得到。由于薛平贵出身贫穷，所以王宝钏与薛平贵的婚姻遭到王相爷的坚决反对。王宝钏为争取婚姻自由和幸福，执意不从父令，结果被王相爷赶出家门。无处可去的王宝钏出了长安城，来到城南一个叫五典坡的破窑洞里，靠挖荠菜、吃荠菜度过了18个春秋，终于与被征从军的心爱之人团聚。老人们讲得很玄乎，说王宝钏吃荠菜把脸和肚皮都吃绿了。因为王宝钏不嫌贫爱富，对爱忠贞如一，所以这个故事一直在民间广为流传。细想，王宝钏靠什么坚持了18年呢？先应该是爱的力量，其次功劳就属于荠菜了。爱力量再伟大，如果没有荠菜填肚子，那王宝钏无论如何是坚持不下来的。这出剧在宣传爱的同时也为荠菜作了广告宣传，足可见人们对荠菜的喜爱。
23。粮食（10）
长大后读宋朝诗人辛弃疾的诗，其中有一描写荠菜的，记得有两句是：“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把荠菜写得妙趣横生，也把荠菜超乎寻常的生命力完美地展现了出来。
古代人爱荠菜，现代人爱荠菜，农村人爱荠菜，城市人爱荠菜，千金小姐爱荠菜，乡下村姑爱荠菜，细想，这些爱却是有所不同的。有些人吃荠菜是图新鲜，是换口味儿，是要吃环保，吃绿色食品。有些人吃荠菜是为生存，为活命。虽然说时代不同了，这种事实还是应该承认。所以说，不同人与荠菜的感也是不同的。
有人说荠菜包饺子好吃，有人说荠菜生拌着好吃，有人说吃荠菜拌上豆腐、粉条、鸡蛋，再加上葱、姜末、花生油和各种调料特别好吃，我却认为煮在清水中的荠菜最好吃，因为，我看见荠菜就想起了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乡下人。
咪咪
早晨，刚走出家门，就看见麦草堆里卧着只黄猫，脏兮兮地蜷缩着，乱糟糟的毛随着瘦骨嶙峋的身体一起抖动，时而出一两声很微弱的叫声。听那声音，我感觉是在叫我。
我急忙跑回家告诉祖母，祖母放下手中的活跟我出了家门，猫着腰把那猫左看右看，然后说：“猫得病了，哪个狠心的贼把这小可怜儿扔了。”说着就把猫抱回了家。
我知道祖母爱猫，曾要求她养一只，她却说猫嫌贫爱富，不能养。我知道她是因为粮食紧张才不养猫的，于是笑着说：“你说猫是奸贼，咋能要？”
祖母说：“瓜娃（傻子）呀，那是把猫和狗比，这时候了还讲啥忠臣奸贼，瞎好也是条命儿，先把它救活再说。”
祖母给猫喂了一小碗包谷糁子稀饭，然后又给猫洗了澡。吃晚饭时猫渐渐有了精神，一听有动静就竖起耳朵瞪圆
了眼，那姿势就像是随时准备着捉老鼠。祖母笑了，说这猫没啥大病，是饿坏了，你看它现在有精神了吧！
祖父黑着脸说：“人都养不活，还逮个猫做啥？得是没事干了？”
我说不是逮的，是跑到咱们家门口来了。
祖父说，跑到门口也不能要，你不知道咱家没有粮吃？
祖母说，猫有病，怪可怜的，养一养，过几天就送人。
祖父脾气不好，心地却很善良，经我们一说，他不但同意我们留下了猫，而且到河边干活时总会带回些小鱼、泥鳅之类的吃食。在大家的精心喂养下，黄猫渐渐精神了，背上的毛也光亮了，看起来还蛮漂亮的。
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给猫取名儿，我们那一带乡下人统称猫叫咪咪。
咪咪爱干净，早晨睁开眼就用爪子洗脸，闲下来的时候，就舔自己的鼻子和身体，一身黄毛迟早都干干净净的。咪咪很机敏，捉老鼠时速度极快，它现的老鼠一般是逃不掉的；咪咪也很乖，从不胡乱拉屎撒尿。那时候人们吃不饱饭，给咪咪吃的东西就更少，每到吃饭的时候，它就很可怜地卧在祖母的脚下，把头死死地埋在胸前，只有祖母叫它时，它才抬起头来去吃分给它的那一点点。这时候，祖母总说，人都养不活，这咪咪迟早啊……
祖母担心的事终于生了，一天下午我放学回来，老远看见咪咪又躺在了门外的麦草堆里，我叫了好几声也没动静，走到跟前才现它已经死了。
咪咪是吃了死老鼠死掉的，那死老鼠是吃了老鼠药死掉的。
祖母很伤心，说都是年景不好，要有粮食吃咪咪也不会这样死去。因为猫是不吃死老鼠的。
二月二
对于春节来讲，过了“二月二”就意味着“年”已经过完了，冬闲也就结束了，庄户人家伸伸胳膊踢踢腿，就该下地干活了。于是，乡村里人欢马叫，鸡鸣犬吠，各家各户都开始修整农具，准备新一年的农活。于是，野外的田间里、山坡上、果园中到处都是人们忙碌的身影。
“二月二，龙抬头。”进入了农历二月，就标志着又一个春天的到来。在中国的所有农村，几乎都把这天作为节日来过。在我们村子里，这一天无论男女老幼都一定要理。如果哪一位粗心或者年关时过于繁忙未来得及理，那必须过了二月初二方能剃去头上的长，否则来年就会有厄运降临。当然，这只是个说法。
24。粮食（11）
“二月二”，传说是龙的生日，也是民俗中传说的土地爷的生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农村，几乎家家都建有土地爷的神堂，而二月二这一天必须举行隆重的祭拜仪式，那场景我至今记忆犹新。二月二前后，降雨的天气也比较多。春雨贵如油。人们对雨的企盼，也即是对一年好收成、好年景的盼望。遇有细雨纷纷，便一个个喜上眉梢。一场大雨过后天空碧蓝如洗，辽阔深远，空气新鲜湿润，于是红的桃花白的梨花竞相绽放，空气中四处弥漫着花香。土地吸饱水分显现出水灵生动，老牛拉起犁来自然省力，扶犁的人手扬长鞭，嗓子就吼出一段铿锵有力、震撼人心的陕西秦腔。
“二月二”，也是一年中孩子们最喜欢的日子之一。因为这一天，乡下人家家都要炒豆豆吃。“豆豆”品种很多，有包谷粒、大豆、米花，还有用面粉做的棋子豆。孩子们的口袋都是胀鼓鼓的，他们给小伙伴们宣扬的都是“豆豆”的品种和数量，妇女们则是通过自己丈夫和孩子来表现自己的制作手艺。这一天，农村家家户户无论富穷有无，也不管忙碌与否，都会认真炒出各种“豆豆”，于是一座座村庄上空都浮起了炊烟，弥漫着加工粮食的香味儿。间或，有妇女们呼儿唤女的声音，伴随着村头大喇叭播放着人们喜欢的秦腔唱段。
记不清是从哪一年开始的，人工制作“豆豆”忽然被一架架爆米花机所代替，农村，甚至城市的小街巷里也时时响着爆米花机的声音，随着“嘭”的一声巨响，一粒粒蓬松的散着香味儿的包谷花或米花就在一团烟雾中出现在人们眼前。
有一段时间，人们似乎忘了各种炒豆，近几年炒豆却忽然又被人们宠爱了起来，人们希望回归大自然，“二月二”的炒豆被划为绿色食品之列。这样“二月二”里又有了一个名牌产品。
“二月二”的内容当然不止这些，只是在我的记忆里，“二月二”就是童年的炒豆子，是那一把用黑铁锅炒得黄亮黄亮的包谷豆。只是那个年月，一把豆也是很金贵的。
小麦花开的夜晚
这是个月色朦胧、繁星闪烁的夜晚。
我从学校防空洞里出来，沿着洒满月光的小路回家，路两旁是齐腰深的麦田，麦穗上开满了白色的碎花，散着淡淡的清香。这种香，只有真正的庄户人才闻得出来。
这是个全国人民都在“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的年代，无论城市、农村，大家都在手脚不停地挖防空洞，就连上小学的孩子也投入了这场如火如荼的伟大运动之中。
忽然，一个甜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知道是子君，她的声音就像小麦花香一样不用辨别我都听得出来。子君赶上来堵住了路，抓起我的手把一个小字条放在了我惊慌失措的手上，同时那纤细的手指也把一股暖流送到我的心里。那个年代男女同学同桌也要画三八线，当时的我更不知何谓恋爱和书。我只知道子君学习好，长得好看，弯眉毛，大眼睛，小巧的鼻子，红红的嘴唇，一对洁白的虎牙笑起来尤其生动。我拿着字条怔，她推了我一把说：“啥瓷呢，拿回家再看！”
夜深了，小麦花香从田野一直飘进了屋，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个小字条来得太突然了，想了大半夜我也没有把纷乱的思维整理清楚。可是，我很兴奋，还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和幸福。这一年我16岁。
一个月后，媒人到我家提亲。媒人是子君家里人委托来的，可是被我的祖父婉谢绝了，原因是孩子太小。这理由显然说服不了人，因为我们这里十五六岁的孩子大都定了亲。这以后，媒人再也没来我家，我也没有看见过子君，因为子君根本就不愁嫁，想和她家攀亲的人能排成队。不久她就和西安市郊区的一位青年定了亲，那时我在离家5里路外的地方上高中，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来由地伤心，躲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流了眼泪。
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回家背干粮，正赶上暴雨就要来临，天阴得很重，风把尘土刮得到处飞扬，大老远我就看见子君帮我家搬晒在打麦场上的粮食。看见她我忽然觉得脸上烫，子君却好像什么事也没生过似的。搬完粮食雨就下起来了，这是我俩说话时间最长的一次，她问学校的况，还叮嘱我好好学习争取考大学。我说现在大学都不招生，上完高中还要回家当农民。她说这样的况不会太久，迟早国家会恢复高考制度的。我很想问她的况，不知什么原因始终没有张开口。临别时，子君一再对我说，要照顾好两个老人。我知道她的意思，因为我的父母在县城工作，家里只有我年迈的祖父和祖母，许多体力劳动他们已经力不能支了。
25。粮食（12）
她走后祖母告诉我，说子君经常来我们家帮着干活，感动得祖父也说不该谢绝了这门亲事。***我问祖母当时为什么不同意，祖母说子君大我一岁，“女大一不是妻！”“这媳妇千万娶不得，一个媳妇影响三代人啊！”
几年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记得是个初夏的夜晚，祖母因病在乡卫生院输液，我看着大夫拔了吊瓶正安排祖母休息，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传了过来。这声音有点儿熟悉，问祖母果然是子君。祖母说，那孩子住在隔壁，昨天上午还来过病房。从道理上讲是应该去看看，可人家是生孩子，男人去不方便。我说人命关天，怎么也要去问一下，或许还能帮上忙，可最终还是被严厉的大夫挡在了门外。祖母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女人生孩子都受罪，没见过这女子生娃咋就这么难。祖母的话说对了，子君是难产，乡医院不具备手术条件，当晚被一辆手扶拖拉机拉到城里大医院去了。
再次见到子君是在回家的远郊公共汽车上，当时我并没有认出她来，是她喊我的名字时我才现我身旁抱孩子的妇女是子君。她拉过身旁站着的一个男孩子让叫我舅舅，并告诉我她怀里抱的是女孩儿。我说帮她抱抱孩子，她笑了，说：“你是念书人，抱不了娃娃。”回头对那男孩说：“你长大要好好念书，像你这舅舅一样，把写的文章也登在报纸上。”
我说你这么忙还看报纸，她说：“看啊，就看《西安晚报》，自现了你的文章后，我就订了一份。”
我感动地望着这位昔日的同学，现她的额头和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只是眼睛还是那么黑亮，笑时露出的虎牙还依然生动。时间在不经意间流逝，岁月把一个美丽的少女很快变成了普通的农家妇女。下车和她告别时，现田野的小麦正在扬花。
过去，我没有很好地欣赏过小麦开花，更没有想去闻小麦的花香，现在一看到小麦我就想起那个夜晚，想起了年少时的子君。
低语
他们坐在夏天傍晚的村头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男人们一口一口地抽着烟
此时夜幕四合
谁也不知道多少年后
这画面会经过我年老的笔尖
寂静来自故乡的傍晚
我在灯下疾书的时候
从这里走过的人们停下脚步
看了看我描绘的村庄
看了看现在
也看了看我
他们轻轻说了句什么
晚风突然变得更加凉爽
然后我停笔起来喝了口水
在窗前站了一会儿
朝着故乡的方向
歇晌
夏天，村子里的中午静得出奇，连风也停住了脚步，只有知了在没完没了地叫。
我站在院子里看风，看不见也抓不住。
奶奶说，来无影去无踪，风是停不住的。
我问，那这会儿有没有风？
奶奶说，你看树梢动不动，树梢不动就没有风。
我问，那风跑到啥地方去了？
奶奶说，风也歇晌了。
我问，风也要歇晌？
奶奶说，你不想想，人累了风能不累么？
我说，那知了为啥不知道累，你听这阵儿了还叫唤呢！
奶奶说，知了是知了，知了不叫唤能把它叫知了么？
我不再说话，但是我在想。
是啊，你看猫呀，狗呀，这时候都找阴凉处躺下了，爱打鸣的公鸡也卧在树杈上睡着了，风是不是也该歇一歇了？
村子里男人们干了一晌活，累了，还有那火红的太阳，直直地射，不停歇地烤，是铁人、钢人也受不了，所以他们吃过午饭都要睡上一两个小时。乡下人把这种休息叫歇晌。多少年了，村子里的祖祖辈辈都这样。女人们多数不休息，她们招呼自家男人、娃娃吃了饭自己才吃，然后洗锅碗、喂猪羊，干完这些再去洗男人和孩子的衣服。如果这些事也做完了，她们就会去掐帽辫、纳鞋底、做鞋帮、缝补衣服，总之不能让自己闲着。当然，她们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看管孩子，不能让他们出门去玩，怕出危险，还担心中暑受热。
26。粮食（13）
我们邻村有一座花瓣沟水库，每年暑天都会淹死一两个孩子，老师讲、家长说，孩子们就是记不住，瞅机会就要往水库跑。***不是因为水库的水清、景色好、有鱼看，而是孩子们都想打江水（即游泳）。可是，这个水库的水很凉，一般的人下水后腿就抽筋，于是危险就生了。村子里的所有大人几乎每天都要告诫自家的男孩子：坚决不许去花瓣沟水库，否则打断你的腿！
任何事都是相对的，大人怕的事，恰恰是孩子们喜欢的。大人们歇晌了，男孩子却忙活了，只要大人们稍微放松警惕，他们就会想办法从家里跑出来，花瓣沟水库多数人不敢去，可是大槐树上、小河的深处、生产队的菜园子却经常出现他们的影子。上树是抓知了，到小河里是打江水，去生产队的菜园子是偷黄瓜、西红柿，没有一件是好事。大人们越是阻止，孩子们越是想着法儿往出跑，他们一直在进行着斗争。
洋柿子
我就是这个时候跑出去的，在墙外面等我的是长生，他学的是猫叫，已经叫了几次了，我才趁祖母出去借东西的机会跑掉的。
长生告诉我，说今天看菜园子的是聋子三儿，要我和他一起去偷洋柿子。洋柿子就是西红柿，村子的人把肥皂叫洋碱，把水果糖叫洋糖，把火柴叫洋火，把土豆叫洋芋，把西红柿叫洋柿子。
我说我不敢，怕祖父知道了打我。长生说：“谁让你偷来，你给咱藏在远处放哨就行了，我和黑牛去偷，到时候平分。”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没有抵住洋柿子的诱惑，跟着长生就去了。
黑牛已经在离菜园子不远的地塄坎下面等候多时了，看见我们直埋怨来晚了。
长生说：“急着吃屎呀，大人还在屋里睡觉呢，你咋呼个！”看黑牛不吱声了，又回过头对我说：“眼睛睁大看，庵子上有动静就摇蒿子，死活不要喊叫，叫人听见就跑不掉了！”
长生和黑牛猫着腰顺着地塄坎跑了，我却有点儿害怕了，心跳得自己都能听出来。但是，我没有忘记长生分给我的任务，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趴在距离菜园子很近的一道梁上。周围是一人多高的玉米地，玉米的叶子很绿，有一些已经开始吐顶花。我一手抓着刚刚拔下的臭蒿子，一手擦着头上的汗，眼睛死死地盯着菜园子中间的草棚，也就是村子里说的庵子，这是看菜人休息和瞭望的地方。
就在长生和黑牛就要返回的时候，草棚方向忽然传来炸雷般的叫喊：“狗日的，我看你们往哪达跑！”说着，一把铁锨就从草棚里扔出来了。
喊叫的人叫聋子三儿，是看菜园子的人。
我爬起来赶忙往河边跑，远远看见长生、黑牛兔子似的飞奔而来。这是我们约好的，不管行动成功与否，逃跑的方向都在河边。
我们跑到一起的时候，聋子三儿也没有出菜园子。望着光脊背的长生和黑牛，我忽然现他们用衣服袖子装西红柿的秘密。黑牛看我愣，“哈哈”一声笑了，说：“看把这货吓的，怕个，那老汉耳朵聋了，腿也不行了，老了，跑不动了！”
坐在小河边，我们吃了很多西红柿，直到实在吃不下去了，才把剩下的全部塞在了稻地里，然后做了一个记号，商量着明天中午再来。
我们是从庄稼地里溜回家的，因为那几个勤快的男人已经扛着锨往河边去了。
第二天中午，我们又来到小河边，在藏西红柿的稻地里找了好几遍也没找出个西红柿皮来。黑牛怀疑是放羊的社民拿走了，长生说看水的马大很有可能。于是，我们站在稻地的最高处睁大眼睛四下眺望，始终没现有一个人影儿。
在返回的路上，奇迹生了，我们几乎同时现大路中间放着一堆洋柿子，那红色在阳光下出奇的鲜亮。我们都傻眼了，眯着眼睛望了又望，最后不约而同地集中在生产队菜园子的草棚上。那高高的草棚上站着聋子老汉，他头上没有戴草帽，手里什么也没拿，眼睛一直盯着我们站着的方向。
27。粮食（14）
从这天开始，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偷洋柿子，因为那看菜园子的聋子三儿中午再也没有休息过。
聋子三儿
晚上吃过饭，我正要出去玩，聋子三儿来了。爷爷招呼他坐在院子里，就端出旱烟笸篮和烟袋让聋子三儿抽。
聋子三儿是我爷爷的老朋友，两个人关系很好，据说是一次进山砍柴时爷爷救过他的命。爷爷说，聋子三儿家兄弟三个，聋子三儿最小，父母生下他就没起过名，先是叫三儿，后来耳朵聋了，人们就都叫他聋子三儿。
爷爷烟袋的杆子和烟袋锅都是铜做的，用的时间长了就黄亮亮的。这烟袋是爷爷的骄傲，他时常别在腰带上向同龄人炫耀。
聋子三儿的烟袋是白色的，比爷爷的烟袋质量差一些，但是他的烟袋杆子很长。
新中国成立前，聋子三儿家里很穷，常年给财东家打长工，年纪很大的时候才结婚成了家。
聋子三儿没有孩子，他现在?( 那些事儿(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88/ )
三婆婆说：“没啥吃，都难啊！你看那个秀秀多好个人啊！都显怀了，回去咋交代呀！”
村子里的人有不少粗鲁的语，也有一些话说得很文明，三婆婆说的“显怀”就是城里人说的“怀孕”。
大家都知道三婆婆在为那个叫秀秀的女人操心，于是也都把秀秀回来的希望寄托在她的“显怀”上。
这件事在村子引起了很大波动，那几个男人也都悄悄背着干粮去甘肃找过，最后都是空着手回来的。
三婆婆问：“你们就连个人的面儿都没见上？”
他们都说，没有。
三婆婆又问：“那个秀秀呢？”
曾经的秀秀男人说，他们村的人说是去兰州了。
20。粮食（7）
许多年以后，村子里的人才知道，秀秀离开村子的先一天晚上曾到三婆婆家去过。还有人说，那秀秀还给三婆婆递过东西。可是，谁也没拿出证据来。
三婆
早晨，我上坡放羊的时候，看见三婆在沟口上站着，脸上的颜色很不好。
我叫了声三婆。
三婆没有答应。
我已经牵着羊走了，三婆却叫我等一下。
我问三婆有什么事儿。
三婆悄声问我，甘肃离咱们这里有多远。
我说，我连西安城都没进过，咋知道呢。
三婆说，你们不是学的有啥地理课嘛。
我说，书上写的与咱陕西是邻省，可是路远得很，要坐火车才能去。
三婆很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叮咛我，不要给别人说她打听甘肃的事。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三婆打听甘肃的事儿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因为她问的并不是我一个人。
三婆手巧、嘴快、脑子灵活，可是三婆没文化。三婆对有知识的人格外客气，她说读书多的人知道的东西多。
开始，大家怀疑三婆与这些甘肃洋芋蛋女人有什么瓜葛，甚至认为这些洋芋蛋女人悄悄离开村子三婆一定知道内。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原来三婆是想让那个叫秀秀的女人给她大儿子找媳妇。
几个洋芋蛋女人来的时候，三婆就看上了这个叫秀秀的女人，但是一看到女人怀里抱的孩子又改变了主意，她认为这些抱娃娃逃荒的女人靠不住，迟早是鸡飞蛋打没结果的。三婆关心这些人，是想通过这些人给自己的儿子介绍个甘肃的黄花大姑娘，她在和秀秀说闲话拉家常时打听到秀秀有个妹妹没有出嫁，秀秀甘肃男人家的妹妹也没有嫁人，她想让秀秀把其中的一个说给自己的儿子做媳妇。秀秀离开村子与她告别的那个晚上，她给秀秀提说了这件事，秀秀答应一回去就给那两个姑娘做工作，并且写信告诉她具体况。可是秀秀走了这么长时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这天，三婆终于明白了。秀秀她们是偷着离开村子的，怎么能把自己甘肃的具体地址告诉给她呢？连家庭地址都不想让村里人知道的，又怎么会把自己的妹妹或者小姑子介绍给这里的小伙子做媳妇呢？想到这里三婆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错误。她觉得脸红得耳朵梢儿都烫。
三婆有四个儿子，生老二后她就想生个女孩儿，可是一直到老四也没遂心愿。村里人都说三婆能行，生的都是“牛牛娃”。为此，三婆也曾经自豪过，可是儿子们一个个长成墙高的小伙子了，三婆才想到了压力。四个儿子都要娶媳妇，娶媳妇需要盖房子，要给女方家彩礼，要给女方买饰衣服，结婚时还要置办酒席请乡邻和亲戚朋友，这些哪一件哪一桩都要钱啊！事不敢细想，想多了晚上就睡不着觉。三婆眼角的皱纹深了，鬓角的头白了，话语也少了。
一天下午放学后，我专门去了三婆家。
三婆家大门关着，门缝里飘出烙饼的香味儿。我使劲拍门，三婆慢腾腾走出屋门，很警惕地问我是谁。
我说，三婆快开门，我有话给你说。
三婆拉开了个门缝，探出头来和我说话。
我说，我要进去说话。
三婆左右看了看，让我进来后又关了门。
我对三婆说，我已经知道甘肃有多远了。
三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说不需要知道这些了。
我说，就是那么远，不信，你可以问送信的老张，老张肯定说不错。
三婆说，今年过年我侄子回来了，我大娃子已经被他舅带到部队上当兵去了。
我说，这些我都知道了。
三婆说，知道了也不能告诉别人。
我说我知道了。
三婆说，那你快去耍吧。
我说，我闻你家咋这么香的。
三婆说，你是猫鼻子。
我说，我闻出你们家在烙油旋子锅盔。
21。粮食（8）
三婆说，我知道你碎心咋想的了。
三婆进了屋，出来时手里拿着黄亮亮的坨坨馍。
我不好意思了，但嘴角儿已经流口水了。
换粮
村子依原傍水，有山地川地也有水地，生产小麦、玉米、大豆，也生产少量的水稻，按说应该是一处富庶的地方。可是，每年农历二三月间大多数人家都缺粮食吃。那时候我很想不通，为什么一样的土地，一样经历春夏秋冬，一样耕耘劳作，每年的收获却总是不一样。
因为缺少粮食，每年春节过后，村子里的大人们就忙着进西安、到渭北了。进西安，是用自己生产的桂花球大米换取西安市居民的玉米面、高粱米。桂花球在当时属于新品种，产量不高，但是很好吃，很受在西安工作的那些南方人欢迎。那年月，在西安市城郊的国有企业家属院里，经常会听到“大米换包谷面”的吆喝声。上世纪80年代著名喜剧演员郭达、杨蕾把换大米的故事搬上了中央电视台，不但给陕西人增了光，而且把陕西话宣传给了全国人民，我
的不少外省朋友都会用秦腔吆喝“换大米——换大米——换大米呵”。第一次观看这个小品时，周围的人笑得前仰后
合，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因为我想起的是曾经带着我进城换大米而今已经去世了的老祖父，想起了那个年代缺少
粮食吃的父老乡亲。我感谢这个喜剧小品的创作者和演员，让人们看到了这段历史，用艺术的手段留下了这段历史。
到渭北，是到渭河的北面去。关中八百里秦川，是陕西最富饶的地方，而关中的“白菜心”却是泾阳、高陵、三原几个县，都是产粮大县，农民家家户户都存有粮食。那年月，村子里的大人们经常说，长安、蓝田人的粮食关系在渭河北边，意思是说长安、蓝田人吃的基本是渭河北边的粮食。此话虽然是玩笑，但每年青黄不接时到渭河北边换粮食买粮食确实是真的，因为仅靠大米换杂粮是满足不了生活需求的。
第一次到渭河北边买粮食时我初中还没有毕业，祖父让我跟着邻居叔叔一块去，心里却又放心不下。祖父叫我起床的时候，天上的星星还没落完，月亮也在远处的树梢上挂着。我紧握车头，使劲蹬着自行车，紧跟邻居叔叔，在月光照耀下的乡间小路上朝着渭北方向疾奔。走到一个叫耿镇的地方，已经是大清早了，许多老年人端着大老碗蹲在家门口吃早饭，看见我们，纷纷围了上来。一位大爷看我年纪尚小就跑这么远的路来买粮食，很是同，就按当地最便宜的价格卖给我100斤玉米。邻居叔叔说我骑自行车的速度慢，让我一个人带着玉米先行返回，说他买好后很快就赶上来。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想到回家的路还那么长，骑上自行车就不敢下来。一直走到纺织城才记起邻居叔叔要我在渭河南桥头等他的话。村子里的人都说渭河很宽、很长，我早就想亲眼看看，可是不知当时在想什么，来回从渭河桥上走过，就是没有停下来仔细看看渭河。
停下车子，我一屁股坐在路旁的石头上，这才觉得腹中饥渴难忍。在附近一家小饭馆我买了一碗8分钱的素面，又向服务员要了碗面汤，把布口袋里两块黑面馒头全泡了进去，这些食物全部下肚才觉得饱了。这个时候，邻居叔叔满头大汗地赶到了，看我一切正常并且吃了饭，这才放下了心。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远远看见祖父、祖母在门口等我。
那年冬天，我已经到邮电局工作，因为家中缺少粮食，我们几个出身农村的小伙子一商量，就约定到礼泉县一个叫店张驿的镇子上买小麦。
那天早晨很冷，苍白的天空里挂着橘红色的太阳，刺骨的寒风刮得满地树叶乱飞。可是，这些对我们来说，好像没有任何影响，因为每个人都穿着单位刚的新棉大衣，戴着新棉帽，骑着崭新的绿色邮电自行车。大家的精神非常好，早早就赶到了店张驿，而且很快买好了小麦。就在我们准备返回时，有消息传来，说咸阳原上有民兵小分队巡逻，并设卡检查，凡买卖粮食者一律没收。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集市很快气氛紧张了。我们几个一商量，决定先吃饭，夜幕降临后走店张驿南面的小路，沿一条大水渠岸悄悄返回西安。
22。粮食（9）
这也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风很大，月光出奇的明亮。我们都很紧张，又同时抱有侥幸心理。一切都是顺利的，一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见到，走完崎岖细长的小路，就是宽敞平坦的西兰公路了，灯火辉煌的咸阳城距离我们已经很近了，这时候一群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人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就是人们所说的民兵小分队。任我们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只好跟他们到了检查站，一个小头目把我们盘问了好长时间，又给我们讲了许多不准投机倒把的规定。我说我们是邮电局的人，过去两个国家打仗也不挡送信的；我们买粮食是自己吃，不是投机倒把的粮贩子。这个小头目用怀疑的目光把我们认真地审视了一遍，然后让我们掏出工作证查看。还好，我们都带着前几天的工作证。小头目又对着工作证把每一个人看了一遍，说：“咋看你们都是农民，这工作证倒还是真的。”我说我们过去就是农民，刚刚参加邮电工作。小头目很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看邮电局的面子，工作证扣下，粮食带走。明天让单位开个证明来换工作证。”
工作证被扣了，大家的心还不错，因为我们最大的担心是怕没了粮食。谁知离开这地方还不到一刻钟，又一队民兵小分队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没了唯一能够证明身份的工作证，我们说什么也没有用，不但收了粮食，而且对我们进行了长时间的审问。
离开咸阳市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了云层里，风吹得更急了，我们骑着自行车艰难地行进在西兰路上，全身上下冷得像掉进了冰窖里。
为了尽快要回粮食，第二天早晨还没到上班时间，我们几个就集中在单位办公室门口。办公室主任是“一头沉”（妻子带孩子在农村生活），对我们非常同，不但让秘书给我们开了证明，而且打电话给在咸阳市邮电局工作的老同学，让其帮助我们。后来才知道，就是那个夜晚，一位工人出身的国家领导人到了咸阳，全市的民兵上街执勤主要是为了保卫长的安全。
这些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每每回想起来就鼻头酸，因为粮食不仅“粒粒皆辛苦”，而且提醒我们不要忘记过去。
荠菜
春节过后，村子里好多人家就没有白米细面可食用了，一些人家的孩子甚至连黑面馒头都吃不上。为了度过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填饱一家大小的辘辘饥肠，媳妇、女子每天都提着篮子奔走在田间、地头、坡上、河旁，挖那些麦萍儿、苦茴茴、白根儿、荠菜、水芹菜，然后带回家或煮、或拌点儿黑面麸子给全家人食用。
这些野菜中最好的当数荠菜了。荠菜有两种，人们把一种叶子呈勺子状的叫“芍芍菜”，把另一种叶子很像锯齿的叫“花荠菜”，这两种荠菜生吃都有点辣呛味儿，做熟后食用味道清香可口，十分讨人喜爱。
孩子们放学后的任务也是挖野菜，有不少孩子因贪玩误了挖野菜受到家长惩罚。当时，陕西有一出叫《梁秋燕》的眉户剧，在全国很有影响，讲的是一对年轻人反对包办婚姻，争取婚姻自由的故事。女主人公梁秋燕唱得最好的一段是：“手提上竹篮篮，又拿上铁铲铲，慰劳军属，把呀把菜挖……”讲的就是挖野菜的事儿。因为梁秋燕为军属挖菜，还因为梁秋燕是农村男女青年的偶像，所以挖菜这一段唱词几乎在陕西关中一带家喻户晓，大人小孩都会唱。我一直认为，其效果与挖野菜的场景、节有直接关系。
那时候，老人们也经常给我们讲王宝钏挖荠菜、吃荠菜等丈夫打仗胜利归来的故事。这故事来自一出古典戏剧《五典坡》，说的是唐朝王相府的三姑娘王宝钏在长安城内抛绣球选女婿，结果绣球被一个叫薛平贵的青年得到。由于薛平贵出身贫穷，所以王宝钏与薛平贵的婚姻遭到王相爷的坚决反对。王宝钏为争取婚姻自由和幸福，执意不从父令，结果被王相爷赶出家门。无处可去的王宝钏出了长安城，来到城南一个叫五典坡的破窑洞里，靠挖荠菜、吃荠菜度过了18个春秋，终于与被征从军的心爱之人团聚。老人们讲得很玄乎，说王宝钏吃荠菜把脸和肚皮都吃绿了。因为王宝钏不嫌贫爱富，对爱忠贞如一，所以这个故事一直在民间广为流传。细想，王宝钏靠什么坚持了18年呢？先应该是爱的力量，其次功劳就属于荠菜了。爱力量再伟大，如果没有荠菜填肚子，那王宝钏无论如何是坚持不下来的。这出剧在宣传爱的同时也为荠菜作了广告宣传，足可见人们对荠菜的喜爱。
23。粮食（10）
长大后读宋朝诗人辛弃疾的诗，其中有一描写荠菜的，记得有两句是：“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把荠菜写得妙趣横生，也把荠菜超乎寻常的生命力完美地展现了出来。
古代人爱荠菜，现代人爱荠菜，农村人爱荠菜，城市人爱荠菜，千金小姐爱荠菜，乡下村姑爱荠菜，细想，这些爱却是有所不同的。有些人吃荠菜是图新鲜，是换口味儿，是要吃环保，吃绿色食品。有些人吃荠菜是为生存，为活命。虽然说时代不同了，这种事实还是应该承认。所以说，不同人与荠菜的感也是不同的。
有人说荠菜包饺子好吃，有人说荠菜生拌着好吃，有人说吃荠菜拌上豆腐、粉条、鸡蛋，再加上葱、姜末、花生油和各种调料特别好吃，我却认为煮在清水中的荠菜最好吃，因为，我看见荠菜就想起了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乡下人。
咪咪
早晨，刚走出家门，就看见麦草堆里卧着只黄猫，脏兮兮地蜷缩着，乱糟糟的毛随着瘦骨嶙峋的身体一起抖动，时而出一两声很微弱的叫声。听那声音，我感觉是在叫我。
我急忙跑回家告诉祖母，祖母放下手中的活跟我出了家门，猫着腰把那猫左看右看，然后说：“猫得病了，哪个狠心的贼把这小可怜儿扔了。”说着就把猫抱回了家。
我知道祖母爱猫，曾要求她养一只，她却说猫嫌贫爱富，不能养。我知道她是因为粮食紧张才不养猫的，于是笑着说：“你说猫是奸贼，咋能要？”
祖母说：“瓜娃（傻子）呀，那是把猫和狗比，这时候了还讲啥忠臣奸贼，瞎好也是条命儿，先把它救活再说。”
祖母给猫喂了一小碗包谷糁子稀饭，然后又给猫洗了澡。吃晚饭时猫渐渐有了精神，一听有动静就竖起耳朵瞪圆
了眼，那姿势就像是随时准备着捉老鼠。祖母笑了，说这猫没啥大病，是饿坏了，你看它现在有精神了吧！
祖父黑着脸说：“人都养不活，还逮个猫做啥？得是没事干了？”
我说不是逮的，是跑到咱们家门口来了。
祖父说，跑到门口也不能要，你不知道咱家没有粮吃？
祖母说，猫有病，怪可怜的，养一养，过几天就送人。
祖父脾气不好，心地却很善良，经我们一说，他不但同意我们留下了猫，而且到河边干活时总会带回些小鱼、泥鳅之类的吃食。在大家的精心喂养下，黄猫渐渐精神了，背上的毛也光亮了，看起来还蛮漂亮的。
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给猫取名儿，我们那一带乡下人统称猫叫咪咪。
咪咪爱干净，早晨睁开眼就用爪子洗脸，闲下来的时候，就舔自己的鼻子和身体，一身黄毛迟早都干干净净的。咪咪很机敏，捉老鼠时速度极快，它现的老鼠一般是逃不掉的；咪咪也很乖，从不胡乱拉屎撒尿。那时候人们吃不饱饭，给咪咪吃的东西就更少，每到吃饭的时候，它就很可怜地卧在祖母的脚下，把头死死地埋在胸前，只有祖母叫它时，它才抬起头来去吃分给它的那一点点。这时候，祖母总说，人都养不活，这咪咪迟早啊……
祖母担心的事终于生了，一天下午我放学回来，老远看见咪咪又躺在了门外的麦草堆里，我叫了好几声也没动静，走到跟前才现它已经死了。
咪咪是吃了死老鼠死掉的，那死老鼠是吃了老鼠药死掉的。
祖母很伤心，说都是年景不好，要有粮食吃咪咪也不会这样死去。因为猫是不吃死老鼠的。
二月二
对于春节来讲，过了“二月二”就意味着“年”已经过完了，冬闲也就结束了，庄户人家伸伸胳膊踢踢腿，就该下地干活了。于是，乡村里人欢马叫，鸡鸣犬吠，各家各户都开始修整农具，准备新一年的农活。于是，野外的田间里、山坡上、果园中到处都是人们忙碌的身影。
“二月二，龙抬头。”进入了农历二月，就标志着又一个春天的到来。在中国的所有农村，几乎都把这天作为节日来过。在我们村子里，这一天无论男女老幼都一定要理。如果哪一位粗心或者年关时过于繁忙未来得及理，那必须过了二月初二方能剃去头上的长，否则来年就会有厄运降临。当然，这只是个说法。
24。粮食（11）
“二月二”，传说是龙的生日，也是民俗中传说的土地爷的生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农村，几乎家家都建有土地爷的神堂，而二月二这一天必须举行隆重的祭拜仪式，那场景我至今记忆犹新。二月二前后，降雨的天气也比较多。春雨贵如油。人们对雨的企盼，也即是对一年好收成、好年景的盼望。遇有细雨纷纷，便一个个喜上眉梢。一场大雨过后天空碧蓝如洗，辽阔深远，空气新鲜湿润，于是红的桃花白的梨花竞相绽放，空气中四处弥漫着花香。土地吸饱水分显现出水灵生动，老牛拉起犁来自然省力，扶犁的人手扬长鞭，嗓子就吼出一段铿锵有力、震撼人心的陕西秦腔。
“二月二”，也是一年中孩子们最喜欢的日子之一。因为这一天，乡下人家家都要炒豆豆吃。“豆豆”品种很多，有包谷粒、大豆、米花，还有用面粉做的棋子豆。孩子们的口袋都是胀鼓鼓的，他们给小伙伴们宣扬的都是“豆豆”的品种和数量，妇女们则是通过自己丈夫和孩子来表现自己的制作手艺。这一天，农村家家户户无论富穷有无，也不管忙碌与否，都会认真炒出各种“豆豆”，于是一座座村庄上空都浮起了炊烟，弥漫着加工粮食的香味儿。间或，有妇女们呼儿唤女的声音，伴随着村头大喇叭播放着人们喜欢的秦腔唱段。
记不清是从哪一年开始的，人工制作“豆豆”忽然被一架架爆米花机所代替，农村，甚至城市的小街巷里也时时响着爆米花机的声音，随着“嘭”的一声巨响，一粒粒蓬松的散着香味儿的包谷花或米花就在一团烟雾中出现在人们眼前。
有一段时间，人们似乎忘了各种炒豆，近几年炒豆却忽然又被人们宠爱了起来，人们希望回归大自然，“二月二”的炒豆被划为绿色食品之列。这样“二月二”里又有了一个名牌产品。
“二月二”的内容当然不止这些，只是在我的记忆里，“二月二”就是童年的炒豆子，是那一把用黑铁锅炒得黄亮黄亮的包谷豆。只是那个年月，一把豆也是很金贵的。
小麦花开的夜晚
这是个月色朦胧、繁星闪烁的夜晚。
我从学校防空洞里出来，沿着洒满月光的小路回家，路两旁是齐腰深的麦田，麦穗上开满了白色的碎花，散着淡淡的清香。这种香，只有真正的庄户人才闻得出来。
这是个全国人民都在“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的年代，无论城市、农村，大家都在手脚不停地挖防空洞，就连上小学的孩子也投入了这场如火如荼的伟大运动之中。
忽然，一个甜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知道是子君，她的声音就像小麦花香一样不用辨别我都听得出来。子君赶上来堵住了路，抓起我的手把一个小字条放在了我惊慌失措的手上，同时那纤细的手指也把一股暖流送到我的心里。那个年代男女同学同桌也要画三八线，当时的我更不知何谓恋爱和书。我只知道子君学习好，长得好看，弯眉毛，大眼睛，小巧的鼻子，红红的嘴唇，一对洁白的虎牙笑起来尤其生动。我拿着字条怔，她推了我一把说：“啥瓷呢，拿回家再看！”
夜深了，小麦花香从田野一直飘进了屋，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个小字条来得太突然了，想了大半夜我也没有把纷乱的思维整理清楚。可是，我很兴奋，还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和幸福。这一年我16岁。
一个月后，媒人到我家提亲。媒人是子君家里人委托来的，可是被我的祖父婉谢绝了，原因是孩子太小。这理由显然说服不了人，因为我们这里十五六岁的孩子大都定了亲。这以后，媒人再也没来我家，我也没有看见过子君，因为子君根本就不愁嫁，想和她家攀亲的人能排成队。不久她就和西安市郊区的一位青年定了亲，那时我在离家5里路外的地方上高中，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来由地伤心，躲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流了眼泪。
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回家背干粮，正赶上暴雨就要来临，天阴得很重，风把尘土刮得到处飞扬，大老远我就看见子君帮我家搬晒在打麦场上的粮食。看见她我忽然觉得脸上烫，子君却好像什么事也没生过似的。搬完粮食雨就下起来了，这是我俩说话时间最长的一次，她问学校的况，还叮嘱我好好学习争取考大学。我说现在大学都不招生，上完高中还要回家当农民。她说这样的况不会太久，迟早国家会恢复高考制度的。我很想问她的况，不知什么原因始终没有张开口。临别时，子君一再对我说，要照顾好两个老人。我知道她的意思，因为我的父母在县城工作，家里只有我年迈的祖父和祖母，许多体力劳动他们已经力不能支了。
25。粮食（12）
她走后祖母告诉我，说子君经常来我们家帮着干活，感动得祖父也说不该谢绝了这门亲事。***我问祖母当时为什么不同意，祖母说子君大我一岁，“女大一不是妻！”“这媳妇千万娶不得，一个媳妇影响三代人啊！”
几年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记得是个初夏的夜晚，祖母因病在乡卫生院输液，我看着大夫拔了吊瓶正安排祖母休息，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传了过来。这声音有点儿熟悉，问祖母果然是子君。祖母说，那孩子住在隔壁，昨天上午还来过病房。从道理上讲是应该去看看，可人家是生孩子，男人去不方便。我说人命关天，怎么也要去问一下，或许还能帮上忙，可最终还是被严厉的大夫挡在了门外。祖母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女人生孩子都受罪，没见过这女子生娃咋就这么难。祖母的话说对了，子君是难产，乡医院不具备手术条件，当晚被一辆手扶拖拉机拉到城里大医院去了。
再次见到子君是在回家的远郊公共汽车上，当时我并没有认出她来，是她喊我的名字时我才现我身旁抱孩子的妇女是子君。她拉过身旁站着的一个男孩子让叫我舅舅，并告诉我她怀里抱的是女孩儿。我说帮她抱抱孩子，她笑了，说：“你是念书人，抱不了娃娃。”回头对那男孩说：“你长大要好好念书，像你这舅舅一样，把写的文章也登在报纸上。”
我说你这么忙还看报纸，她说：“看啊，就看《西安晚报》，自现了你的文章后，我就订了一份。”
我感动地望着这位昔日的同学，现她的额头和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只是眼睛还是那么黑亮，笑时露出的虎牙还依然生动。时间在不经意间流逝，岁月把一个美丽的少女很快变成了普通的农家妇女。下车和她告别时，现田野的小麦正在扬花。
过去，我没有很好地欣赏过小麦开花，更没有想去闻小麦的花香，现在一看到小麦我就想起那个夜晚，想起了年少时的子君。
低语
他们坐在夏天傍晚的村头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男人们一口一口地抽着烟
此时夜幕四合
谁也不知道多少年后
这画面会经过我年老的笔尖
寂静来自故乡的傍晚
我在灯下疾书的时候
从这里走过的人们停下脚步
看了看我描绘的村庄
看了看现在
也看了看我
他们轻轻说了句什么
晚风突然变得更加凉爽
然后我停笔起来喝了口水
在窗前站了一会儿
朝着故乡的方向
歇晌
夏天，村子里的中午静得出奇，连风也停住了脚步，只有知了在没完没了地叫。
我站在院子里看风，看不见也抓不住。
奶奶说，来无影去无踪，风是停不住的。
我问，那这会儿有没有风？
奶奶说，你看树梢动不动，树梢不动就没有风。
我问，那风跑到啥地方去了？
奶奶说，风也歇晌了。
我问，风也要歇晌？
奶奶说，你不想想，人累了风能不累么？
我说，那知了为啥不知道累，你听这阵儿了还叫唤呢！
奶奶说，知了是知了，知了不叫唤能把它叫知了么？
我不再说话，但是我在想。
是啊，你看猫呀，狗呀，这时候都找阴凉处躺下了，爱打鸣的公鸡也卧在树杈上睡着了，风是不是也该歇一歇了？
村子里男人们干了一晌活，累了，还有那火红的太阳，直直地射，不停歇地烤，是铁人、钢人也受不了，所以他们吃过午饭都要睡上一两个小时。乡下人把这种休息叫歇晌。多少年了，村子里的祖祖辈辈都这样。女人们多数不休息，她们招呼自家男人、娃娃吃了饭自己才吃，然后洗锅碗、喂猪羊，干完这些再去洗男人和孩子的衣服。如果这些事也做完了，她们就会去掐帽辫、纳鞋底、做鞋帮、缝补衣服，总之不能让自己闲着。当然，她们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看管孩子，不能让他们出门去玩，怕出危险，还担心中暑受热。
26。粮食（13）
我们邻村有一座花瓣沟水库，每年暑天都会淹死一两个孩子，老师讲、家长说，孩子们就是记不住，瞅机会就要往水库跑。***不是因为水库的水清、景色好、有鱼看，而是孩子们都想打江水（即游泳）。可是，这个水库的水很凉，一般的人下水后腿就抽筋，于是危险就生了。村子里的所有大人几乎每天都要告诫自家的男孩子：坚决不许去花瓣沟水库，否则打断你的腿！
任何事都是相对的，大人怕的事，恰恰是孩子们喜欢的。大人们歇晌了，男孩子却忙活了，只要大人们稍微放松警惕，他们就会想办法从家里跑出来，花瓣沟水库多数人不敢去，可是大槐树上、小河的深处、生产队的菜园子却经常出现他们的影子。上树是抓知了，到小河里是打江水，去生产队的菜园子是偷黄瓜、西红柿，没有一件是好事。大人们越是阻止，孩子们越是想着法儿往出跑，他们一直在进行着斗争。
洋柿子
我就是这个时候跑出去的，在墙外面等我的是长生，他学的是猫叫，已经叫了几次了，我才趁祖母出去借东西的机会跑掉的。
长生告诉我，说今天看菜园子的是聋子三儿，要我和他一起去偷洋柿子。洋柿子就是西红柿，村子的人把肥皂叫洋碱，把水果糖叫洋糖，把火柴叫洋火，把土豆叫洋芋，把西红柿叫洋柿子。
我说我不敢，怕祖父知道了打我。长生说：“谁让你偷来，你给咱藏在远处放哨就行了，我和黑牛去偷，到时候平分。”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没有抵住洋柿子的诱惑，跟着长生就去了。
黑牛已经在离菜园子不远的地塄坎下面等候多时了，看见我们直埋怨来晚了。
长生说：“急着吃屎呀，大人还在屋里睡觉呢，你咋呼个！”看黑牛不吱声了，又回过头对我说：“眼睛睁大看，庵子上有动静就摇蒿子，死活不要喊叫，叫人听见就跑不掉了！”
长生和黑牛猫着腰顺着地塄坎跑了，我却有点儿害怕了，心跳得自己都能听出来。但是，我没有忘记长生分给我的任务，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趴在距离菜园子很近的一道梁上。周围是一人多高的玉米地，玉米的叶子很绿，有一些已经开始吐顶花。我一手抓着刚刚拔下的臭蒿子，一手擦着头上的汗，眼睛死死地盯着菜园子中间的草棚，也就是村子里说的庵子，这是看菜人休息和瞭望的地方。
就在长生和黑牛就要返回的时候，草棚方向忽然传来炸雷般的叫喊：“狗日的，我看你们往哪达跑！”说着，一把铁锨就从草棚里扔出来了。
喊叫的人叫聋子三儿，是看菜园子的人。
我爬起来赶忙往河边跑，远远看见长生、黑牛兔子似的飞奔而来。这是我们约好的，不管行动成功与否，逃跑的方向都在河边。
我们跑到一起的时候，聋子三儿也没有出菜园子。望着光脊背的长生和黑牛，我忽然现他们用衣服袖子装西红柿的秘密。黑牛看我愣，“哈哈”一声笑了，说：“看把这货吓的，怕个，那老汉耳朵聋了，腿也不行了，老了，跑不动了！”
坐在小河边，我们吃了很多西红柿，直到实在吃不下去了，才把剩下的全部塞在了稻地里，然后做了一个记号，商量着明天中午再来。
我们是从庄稼地里溜回家的，因为那几个勤快的男人已经扛着锨往河边去了。
第二天中午，我们又来到小河边，在藏西红柿的稻地里找了好几遍也没找出个西红柿皮来。黑牛怀疑是放羊的社民拿走了，长生说看水的马大很有可能。于是，我们站在稻地的最高处睁大眼睛四下眺望，始终没现有一个人影儿。
在返回的路上，奇迹生了，我们几乎同时现大路中间放着一堆洋柿子，那红色在阳光下出奇的鲜亮。我们都傻眼了，眯着眼睛望了又望，最后不约而同地集中在生产队菜园子的草棚上。那高高的草棚上站着聋子老汉，他头上没有戴草帽，手里什么也没拿，眼睛一直盯着我们站着的方向。
27。粮食（14）
从这天开始，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偷洋柿子，因为那看菜园子的聋子三儿中午再也没有休息过。
聋子三儿
晚上吃过饭，我正要出去玩，聋子三儿来了。爷爷招呼他坐在院子里，就端出旱烟笸篮和烟袋让聋子三儿抽。
聋子三儿是我爷爷的老朋友，两个人关系很好，据说是一次进山砍柴时爷爷救过他的命。爷爷说，聋子三儿家兄弟三个，聋子三儿最小，父母生下他就没起过名，先是叫三儿，后来耳朵聋了，人们就都叫他聋子三儿。
爷爷烟袋的杆子和烟袋锅都是铜做的，用的时间长了就黄亮亮的。这烟袋是爷爷的骄傲，他时常别在腰带上向同龄人炫耀。
聋子三儿的烟袋是白色的，比爷爷的烟袋质量差一些，但是他的烟袋杆子很长。
新中国成立前，聋子三儿家里很穷，常年给财东家打长工，年纪很大的时候才结婚成了家。
聋子三儿没有孩子，他现在?( 那些事儿(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8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