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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部分阅读

    新中国成立前,聋子三儿家里很穷,常年给财东家打长工,年纪很大的时候才结婚成了家。

    聋子三儿没有孩子,他现在的孩子是抓养人家的,这孩子比我们还小,我们也不和他玩。

    新中国成立后,聋子三儿一度还当过村里的贫协主席,由于不识字,人又老实,这贫协主席和他的耳朵一样,只是个摆设。大人们没把他当回事儿,孩子们也不怕他。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解放初期批斗地主,工作组的同志动员他上台揭露地主剥削穷人的罪恶,聋子三儿却说了一大堆财东的好处。他说,五黄六月天地里割麦子,财东吃的黑馍,他们打长工吃的是起面锅盔、白蒸馍。过年了,财东家婆娘给自己的男人做棉衣,给他们三个拉长活的小伙子也一人做了一件。

    工作组的人生气了,大声呵斥他阶级观念太差,一点儿阶级感都没有。工作队长说,那是地主猫哭耗子假慈悲,他对你好就是要你加倍地给他卖命干活。

    聋子三儿说,那才不是,我的婆娘都是财东给我寻下的。

    工作队长一挥手,说下去下去,这哪像个贫协主席,分明是地主家的狗腿子嘛!

    聋子三儿说,你想说啥就说啥,那是你说的,我不能红嘴白牙昧着良心说话!

    工作队长说,你回去先好好想想,看你到底犯了哪些错误!

    聋子三儿想了很久,也找不出自己错在哪里,于是问我爷爷,他到底有没有错。

    爷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伙计,你个实砸砸!可是太实在了!

    自这以后,聋子三儿再也不是贫协主席了,不过工作队也没找他的事。大家都知道,他家是人老三辈的老贫农,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一点儿家业都没有。

    聋子三儿非常喜欢孩子,特别是爱和男孩子玩。他一见这些小家伙,就要挡住摸人家的小**,吓得这些小家伙见了他就跑,跑不掉被摸了小**的,就会一边挣扎一边喊:“聋子,聋子,扯了二尺绳子;聋子三,唱乱弹,不会唱了干叫唤……”

    聋子三儿一到我们家,我就想着往出溜,我担心他说我参与偷洋柿子的事儿,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在他和爷爷聊天最投机的时候,我借口到北崖上找同学借书终于跑了出去。跑到门外,我一摸头,现汗把头都弄湿了。

    返回家的时候,我在打麦场边上又遇到了聋子三儿,我正要躲,他把我叫住了,他说:“你过来。爷给你说几句话。”

    我说:“你是不是给我爷告我了?”

    他说:“我就是想说,可是没有说。”

    我很感激地看了看他。

    他说:“我没给你爷说,是你爷脾气不好,我怕你爷打你。这会儿给你说,是要你不要和那些瞎货在一起耍了。你记下了没有?”

    我看了他一眼,没吱声。

    他说:“我这是给你打招呼,下次如果再让我看见,那就要给你爷说了。”

    这话显然是威胁,但我还是很感谢他。如果他今天给爷爷说了,晚上不要说挨打,就连饭恐怕也吃不上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聋子老汉确实好,他现我们偷东西不去追,是怕摔伤了我们,当然也有他腿脚不好的原因。他取走洋柿子,是要告诉我们他已现偷洋柿子的就是我们。那聋子老汉为什么又还洋柿子给我们呢?我始终没有想通。

    28。粮食(15)

    八里坡

    晚上,我端着饭碗刚蹲在大门外的崖头上,就听见大人们在谈论杀人的事,说是木匠歪脖李师傅今天晌午被人杀在八里坡了。***

    我急忙站起来往家里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爷爷,因为爷爷和歪脖李很熟悉,前天歪脖李刚刚给我做了上学用的凳子。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突然被杀,使我感到非常恐怖,歪脖李拉锯推刨子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晃动。

    歪脖李师傅的真实姓名我一直不知道,歪脖李是他的绰号。歪脖李是白鹿原上人,高个子,很瘦削,脖子迟早都歪着。歪脖李人很好,木匠手艺在方圆几百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爷爷、三爷爷,还有聋子爷爷在院子里坐着抽旱烟,烟袋锅上的红点儿一闪一闪的。

    我说,歪脖李师傅被人杀了。

    爷爷很不耐烦地说,知道了,你赶快吃你的饭。

    我知道爷爷他们心不好,就知趣地离开了。

    我端着碗走到歪脖李做的凳子跟前,手轻轻地摸着凳子面,耳朵却一直听他们在说着歪脖李。

    八里坡是白鹿原下通往原上的一条大路,全长八华里,坡势比较平缓,但是很偏僻。平时单人行走得比较少,只有拉重货物的马车、架子车从这里通过。老人们说,八里坡过去常有土匪出没,不少人曾在这里丧了性命。

    歪脖李就是今天正午从八里坡往原上走的时候被人杀的,凶手用的还是他的木匠斧子,死得很惨,头都快被砍掉了。

    这个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歪脖李给我家做柜子,一直歪着脖子推木板,那木板渐渐地变成了一口棺材。

    我说,错了、错了,棺材是给死人用的。

    歪脖李说,就是给你爷爷用的。

    我忽然醒来了,一看爷爷、奶奶早已经起床干活了。

    我给爷爷说了这个梦。

    爷爷说,老李是说过要给我做棺材的,可惜死了。爷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好人啊!可怜啊!”

    奶奶说,哪个挨千刀的作孽,咋把这么个好人杀了。

    杀歪脖李的凶手很快被缉拿归案,此人叫谢子金,也是白鹿原上人,人们只知道他是个好吃懒做的闲人无赖,没想到还是个杀人魔鬼。

    谢子金和歪脖李是邻村乡党,很早就认识。据说他们在原下相遇时,歪脖李还给谢子金买了两个馒头。善良的歪脖李做梦也没想到,和他结伴同行的谢子金竟是杀害他的凶手,他在没有任何防备的况下惨遭毒手。

    有人说,谢子金就是歪脖李给他买馒头的时候产生杀人想法的。他以为歪脖李的钱很多,想好好捞上一大把,没有想到,死后的歪脖李口袋里只有两元八角钱。谢子金一跺脚,望着天空狠狠地骂了一句世界上最难听的话。

    公安局审问谢子金时,谢子金说他真后悔死了,要知道歪脖李只有这么一点点钱,他说什么也不会下手的。

    谢子金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所以交代得很痛快,这案子很快就结了,谢子金被判死刑。

    枪毙谢子金那天,观看的群众很多,一些人是为悼念歪脖李来的,更多的人却是来看热闹,他们没见过枪毙人,想知道杀人犯临死前是个什么样子,还想知道枪子儿是从犯人胸膛打进去还是头上打进去的。

    八里坡出了谢子金杀人案后,就很少有人走了。八里坡却因此名声越的大了。

    长绳

    晚上,吃饭时听姑姑给奶奶说,隔壁三虎子找的山里女人就要来了。

    第二天中午,山里女人终于来了,一手提着只大提包,一手牵着个男孩子。

    女人姓王,牵的孩子叫长绳,听说是长绳的父亲犯了法,被押到很远的铜川煤矿挖煤去了。

    长绳的母亲三十多岁年纪,长得白白胖胖的,衣服也穿得很整齐,要是不说话,还真看不出是山里人。据说,长绳的母亲和长绳的父亲关系不错,起初长绳的母亲还想等丈夫回来,后来实在等不住了,就带着长绳出了山。村子里的女人议论纷纷,说这女人屁股大、**大、嘴唇厚,肯定是想男人守不住了。也有人说山里太穷,是养不起娃娃才出山来的。

    29。粮食(16)

    长绳的继父三虎子虽然在西安工作,干的却是环卫工作,家里兄弟姊妹多,家境贫寒,本人又生性老实、不善辞,所以一直没有娶上媳妇,走这一步是实在没有办法才下了决心的。***好在长绳的母亲长得还排场,又能说会道,三虎子见第一面时就看上了。

    长绳的母亲只有一个要求,她要三虎子对长绳好,说这娃可怜,爷爷、奶奶也不要。开始,三虎子的确对长绳还不错,穿的吃的都比我们好,只要三虎子星期天回家来,长绳都会拿着面包、饼干什么的给我们炫耀。后来长绳的母亲连续生下一女一男两个孩子,长绳的地位就直线下跌了。他每天放学后都和我们一样上坡打柴、下河割草。长绳贪玩,每次都提回半笼草或柴火来,长绳的母亲就生气了,开始是骂,后来就动用笤帚把子、鞋底子,抓住什么都往长绳身上抽。有一段时间,长绳几乎每个晚上都要挨打。开始,挨了打的长绳就躲在墙角哭。时间长了,长绳不但不哭,还瞪着眼睛对母亲说:“不要看你现在厉害,等我长大了再说!”听这话,长绳的母亲更火了,打长绳的工具也变成了皮带和棍棒。三虎子没有打过长绳,但是他也从来没有阻止过长绳妈打长绳。

    一个晚上,长绳来找我,说他要回山里去。

    我问长绳,你能找见路吗?

    长绳说,坐汽车啊,一天就到了。

    第二天,长绳果然不见了。第三天傍晚,长绳因没有钱买车票又回来了。回来的长绳不敢回家,躲在打麦场的麦草垛子后面望着天空呆。

    我从家里偷偷拿出一个馍给长绳,长绳一边吃一边流眼泪。

    这一次,长绳的母亲没有打长绳,让长绳在门外跪了半个晚上。长绳头扬得高高的不回话,长绳的母亲却放声哭了。

    母亲的哭声终于使长绳低下了头,但是他始终没有落泪。

    崖头上的影子

    中午,太阳火辣辣的,把地皮晒得都烫了。

    我出门到崖头上抓知了,刚走到大榆树后面,看见长绳的影子。我刚要喊,长绳忽然趴下了。我闹不清长绳要干什么,就轻脚轻手地走了过去。

    长绳的注意力很集中,一直目不斜视地盯着崖下面,对我的到来没有丝毫感觉。

    我站在离长绳不远的地方,伸出头往崖下看,惊异的目光再也收不回来了,原来下面是援朝家的茅房,一个穿红色的确良的女子在撒尿,那红衣服下的白屁股在阳光下着刺白的光。我没看清撒尿女子的模样,我猜肯定是援朝的妹妹香草。

    瞬间,我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慌忙往后退。长绳却依然在崖头上趴着。

    我退到一堆麦草里假装捉蛐蛐,心却咚咚咚地跳个不停。援朝家的人很厉害,那香草是村子里挑梢子的漂亮女子,嘴利得像刀子,再能说的人都不是她的对手。我正在为长绳干的这事犯愁,长绳来了。我看见他的脸蛋和脖子都红彤彤的,额头上挂满了汗珠。

    我说,长绳你干啥呢?把人热成这了。

    长绳说,没啥干,看热闹呢。

    我望了望长绳,一时不知说什么。

    长绳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反问我,你干啥呢?

    我说,我看你呢。

    长绳说,你也看见了?

    我说,我看见你了。

    长绳说,看见了就好,可不能乱说啊,咱们是好朋友。说着就把一沓崭新的洋片塞到我手里。

    我说,我不要洋片,我要抓蛐蛐。

    长绳说,狗日的真白,就是没看见那个。

    我说,长绳你说啥呢?

    长绳嘿嘿一笑说,没说啥,没说啥。

    门槛里婴儿的啼哭

    又一天中午,我正在树上摘榆树叶子,来来跑来叫我。

    我问有什么事。

    来来说,你下来我告诉你。

    我摇了摇头说,我才不上当呢!

    我担心我下去了他会上来,把树上的叶子摘完了。

    来来说,下不下来在你,我走了。

    30。粮食(17)

    看样子,是真有事。我急忙溜下树,撵了上去。

    来来说,有热闹你看不看?要是看,你可不要说我给你说的。

    我点了点头。

    来来把我带到麦花家大门外,现长绳趴在地上顺着门槛的缝隙向里面看。

    我悄声问来来,长绳看啥呢?

    来来说,麦花她妈要娃呢。

    我说,麦花家一伙女子,还生呀?

    来来说,要男娃呀!

    我蹲在地上侧耳听,果然有女人的呻吟声。

    麦花家成分是地主,麦花的妈妈已经生了五个女孩子,按说负担已经很重了,可是没有男娃娃的麦花妈仍不死心,她冒着被批斗的危险坚持要再生一个。因为怕被村干部现,所以生娃也不敢请接生婆。

    麦花妈是个胖女人,个子不高,手脚却很利索,她不但整天屋里屋外忙干活,还把五个长得花儿似的女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来来问长绳,你看见生娃了吗?

    长绳说,光听见叫唤,还没生呢?

    来来说,不是说娃娃从河里捞上来的吗?

    长绳说,那是哄咱们呢,你没见羊呀猪呀还不都是从尻门子里下下来的吗!

    忽然“哇——”的一声哭喊,婴儿降生了。

    长绳急得直向我们招手,说快来看,生了!

    来来急忙趴在了地上,我却匆匆走了。因为,麦花家和我们家是远门亲戚,我把麦花的奶奶叫姑奶,我担心让人知道了回家要挨打。

    后来,长绳和来来都给我说,其实他们也没看见麦花妈咋样生娃娃,只是看见麦花妈尻子下面鲜血流了一河滩。

    晚饭后,奶奶用手帕包了十几个鸡蛋,拿着一包红糖出去了。回来后对爷爷说:“麦花她妈生娃了。”

    爷爷问,是客还是主儿家。

    村子里老人把女孩儿叫“客”,把男孩儿叫“主儿家”。

    奶奶说:“又是个女子,麦花妈鼻涕一把泪一把,现在水米还没沾牙呢!”

    爷爷磕掉烟袋锅上的烟灰,摇了摇头说:“命!是命就得认!”

    奶奶长叹一口气,说:“这老天爷也不公平哟!”

    欧阳蓉告状

    一天,村子小学来了位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村子里的媳妇、姑娘像看新媳妇似的围在学校门前很长时间不愿散去。

    新来的老师叫欧阳蓉,长得极其普通,气质却非同一般。自来卷的披肩,白府绸衬衣深深地筒在黑长裙子里,红色高跟皮鞋极其耀眼;走路挺胸、收腹、一字步。这些在农村人的眼里,一切都是新鲜的。

    大家的看法很不一致,有人说好看,有人说丑人多作怪,有人说老师就看教书教得怎么样,管人家穿戴干什么?只有一点认识一致:这哪是咱们林子的鸟,这人迟早都要调走的。

    欧阳蓉似乎对这些眼光、议论没有任何感觉,她每天照常在学校教书,说着标准的普通话;每天下课准时在校外的田间小路上散步,走着走着还要扭几下屁股。时间一长,欧阳蓉就成了村子的一帧风景,人们对这位另类老师也渐渐习惯了。

    一个寂静的中午,欧阳蓉上完厕所起身系裤带的时候,忽然现对面墙缝有异样况,她脑子一转,心中就有了疑团。这个出身地主兼资本家的姑娘,是位知书达理、很有修养的人,本想不与低级下流的人一般见识,怎奈此类事件屡次生。欧阳蓉再也无法容忍,下决心把这一丑恶现象揭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当这个偷看女老师撒尿的人被抓住时,欧阳蓉伤心了,她做梦也没想到这种事竟然是她的学生长绳所为。

    欧阳蓉一激动,真想扇这小子两巴掌,但是她忍住了。她也不想把此事张扬出去,因为她毕竟还是个姑娘。还有学生,这么小个人儿,怎么会这样坏呢?思来想去,她找到了学校教导主任严凤霞。

    严凤霞漂亮、认真、严格,在这个学校已经十多年了,村子里的大人小孩都非常尊重她。

    严凤霞叫来长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31。粮食(18)

    长绳低着头不说话。

    严凤霞开始给他讲道理。

    长绳说,你说的我都知道。

    严凤霞说,你知道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儿。

    长绳还是不说话。

    严凤霞说,你要从思想根子上认识问题的严重性,不好好检讨、认识,学校会从严处理你的。

    长绳害怕了,仔细交代了他看女老师厕所的整个过程,一再要求严凤霞不要告诉他的母亲。

    当天下午放学后,学校男女老师一起动手,用泥巴把老师厕所所有墙壁缝隙糊了一遍。

    人常说,好事不出门,瞎事一溜风。长绳看女老师撒尿的事终于传到了长绳妈的耳朵里,这个山里女人眼珠子一转,问给她传话的香草,你看见了还是听人说的?

    香草说,人家都这样说。

    长绳妈说,谁说也不算数,这事要有证人,不然,谁说我就撕谁的嘴!

    香草说,你不要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我给你说还不是为你家长绳好?

    长绳妈说,这好我可受不了,我娃再瞎也不会干这事。

    香草说,人家都抓住了!

    长绳妈问,你说谁抓住了?

    香草说,就是人家欧阳老师。

    长绳妈急了,说:“你问那姓欧阳的尻门子是不是绣了花了?娃咋不看别人就看她的。”

    香草指着长绳妈的鼻子说,我真还没见过你这种人!

    长绳妈说,那就让你今天见一下。

    香草说,我明给你说,这事是学校严主任叫我给你捎话的,她这几天就找你。我看你家长绳怕就剩下开除了。

    长绳妈一听这话着急了,拉着香草要问究竟。

    香草一甩手走了。

    村子里很静,只有知了在没完没了地叫。

    香草叫来了欧阳蓉,长绳妈再也不说话了。她了解自己的孩子,孩子的这个毛病她也有所察觉。许多人都有不讲理的时候,可是在事实面前他们都会低下头的。

    这件事以后,长绳再没有跨进学校大门一步。长绳妈给长绳买了䦆头、锨、担笼等农具,要长绳参加生产队劳动,为家里挣工分。

    割草

    星期天早上,我背着草笼去割草,刚出家门就碰到长绳。长绳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放着两只大担笼。

    我喊长绳等等我,长绳不回头,于是我加快脚步赶了上去,长绳还是不理我。

    我问长绳为什么要这样。

    长绳说,咱们现在不一样了,你是学生,我是生产队社员、农民,走的不是一条路。

    我说,那是你妈不让你上学了,我也没有让你当农民!

    长绳说,不管谁不让我上学,反正我不是学生了,当农民就不能上学了。

    我说,你给你妈好好说,明儿个早上我叫你,咱们一块儿上学去。

    长绳“唉”了一声,说不可能了,这辈子可是王跛子的腿——筋揪了。

    说话间,黑牛来了,很神秘地对我和长绳说:“有好事儿,你俩看不看?”

    我问是啥好事。

    黑牛说,到了就知道了。

    我看了看长绳,又看了看黑牛。黑牛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就用肩膀碰了碰长绳,说:“咋了?是不是嫌你妈不让你上学?”

    长绳憋红了脸说:“才不是呢!谁现在让我上我也不上了!”

    我们都知道长绳的心思,也知道他没有说心里话。

    我和长绳跟着黑牛走到村北头的安槽家,远远就看见安槽家的崖头上趴了不少人,到跟前才现他们正在看公羊给母羊配种。一只公羊趴在一只母羊的背上,头和两条后腿都在拼命地使着劲儿。

    黑牛说,你看,你看,这是安槽他大刚买下的种羊,专门给母羊打圈子(配种的意思),狗日的公羊,美得很,一天要打好几个圈子,把钱挣下了,还能看热闹。

    公羊又肥又大,后半部分的毛黄,脏兮兮的。母羊比较小,一身洁白的毛,像雪一样,此时,在公羊的肚子下面腰已经弯成了弓。

    32。粮食(19)

    我们平时放羊时遇到过公羊撵母羊的场景,正式的公羊给母羊配种场面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忽然觉得脸上烧,扭身看长绳时,现他已经走远了。

    我对黑牛说,长绳走了。

    黑牛说,他不是爱看这事么,这比看女人尿尿好么。

    我说,你又胡说了,长绳他妈都不让长绳上学了。

    黑牛说,不说了,不说了,我知道了。

    我赶上了长绳,长绳不说话,只顾低头割草。

    河渠旁、地塄坎上的草很矮,高的草早被人们割光了。看着满地草绿莹莹的,镰怎么也搭不上。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割的草一担笼都没装满,长绳割的草两担笼还装不完。

    长绳说,拿吧!把我割的草给你装些。

    我说,不咧,我再割一会儿。

    长绳说,太阳都落山了,割啥呢,割草你不如我,不服?来,把我的装些,把笼填满,回去你爷就不打你了!

    长绳知道,如果我提这些草回家,祖父不抽我两巴掌也会骂一顿的。

    我不好意思地说,那就谢谢你了。

    长绳说,不要说客气话,下一回伙计没馍吃了,给咱拿一个就行。

    我说,伙计,上学吧。

    长绳说,不可能了,我妈不让我上学,我也不想上了,这辈子我肯定是打牛后半截子的了!

    十**卡

    村里人日常使用的交通工具是独轮车,后来改成了两个轮子的架子车。生产队用的是马车,这种车要是让很强壮的马或者骡子来拉,也是非常威武的。当然,这都在我未见到大卡车之前。

    第一次看到大卡车,是一个秋天的下午。那天,我和长绳推着独轮车去割草,走到村口时,现打麦场上停放着一辆很大的车。隔壁平娃喊我赶快过去看,说那是一辆十**卡车。

    我说,长绳咱们一起去看吧。

    长绳摇了摇头,推着独轮车走了。

    我没有抵住十**卡的诱惑,将独轮车往路旁一扔,就跑了去。这时车旁已经围满了人,都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娃娃。

    平娃说:“你数,你数,前后一共十个轮子,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听说这家伙厉害得太太,跑起来,三匹马都撵不上!”

    我仔细看这大家伙,还真是没见过,墨绿色的车身,通体光亮光亮,太阳一照,耀得人睁不开眼睛。我悄悄钻到大卡车下面一数,果然有十个轮子,每一个都比生产队马车的轮子大。

    回头时,我们忽然现不远的土梁上站着一个人,这人个子不高,留小平头,穿一身洗得白的工作服,脚上是一双黄|色的翻毛皮鞋,这么热的天,手上还戴着白手套。就在他掏出打火机点烟的那一瞬间,我认出来了,他是小良的叔叔,我在小良家玩的时候见过他。他好像也认识我,深深吸了口烟,然后朝我们吐了个漂亮的烟圈,那时候抽烟的年轻人都喜欢玩吐烟圈。这一下我知道了,小良说他叔叔开大汽车,原来就是开的这十**卡啊!

    不知哪个孩子往车上爬,小良的叔叔跑过来了,而且大声训斥那孩子,回过头又很严厉地对我们说:“离远点儿!都离远点儿!不要乱摸!不要乱摸!”

    往后退的时候,我忽然闻到一种刺鼻的气味儿,平娃说是汽油。我没见过汽油,平娃说,汽车跑全凭汽油烧,没有汽油汽车就不跑了。然后他又悄悄对我说,刚才小良叔叔抽烟时拿的打火机里面装的就是汽油,那火就是汽油变的。平娃的爸爸在西安工作,知道的东西总比我们多,我很佩服他。

    就在平娃给我讲汽油的时候,一群小朋友忽然爬上了汽车。平娃说,赶快,咱们也上,看看上面还有啥万货。我上得最迟,是平娃先上去后把我拉上去的。就在这个时候,小良来了,他满脸通红,怒目圆睁,一边喊我们下来,一边抓地上的石头吓唬我们要往上扔。因为我和他是好朋友,就要求他让大家玩一会儿。他看也不看我,说:“不行!我叔有事呢,让我替他看车,要是车坏了咋办?”

    33。粮食(20)

    我没话说了,可是车上的娃娃没有一个下去,他们根本没有把小良当回事儿。小良哭了,扭头跑回家找他叔去了。

    小良的叔叔来了,这一下大家都害怕了,纷纷翻身往下爬,几个年纪小的都掉下来了,好在不是太高,他们拍拍屁股又都跑了。我是以最快速度下车的,但是在跑的时候摔了一跤,碰破了膝盖,还流了血。平娃就地拔了几棵刺蓟草,挤出绿草汁给我止了血。

    这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独轮车变成了一辆绿色大汽车,比小良他叔叔的大卡车还跑得快。

    1987年9月,我到陕北一个叫张崾崄的小镇采访,这地方距离县城很远,黄土山路崎岖难行,我们乘着一辆北京吉普车整整走了一天。一道道山梁、一条条深沟、一排排窑洞;褐色的土地、白色的羊群、红色的山花……一直伴随着我们,使我真正见识了陕北这块土地的神奇。这次,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站在崖畔上看汽车的婆姨、女子和孩子,她们的衣服、声音,特别是看汽车时的眼睛。汽车走过很远了,她们的目光还追随着我们,我的目光也在与她们对接。我认为,我最能理解她们,因为我有过这样的经历。

    割麦

    “算黄算割”在树上叫响的时候,东方才稍稍白,村子里的人就起床了。从越来越淡的夜里走出来,先是些慢悠悠的上了年纪的人,紧跟着的是急急忙忙的中年人,起得最晚的是年轻人,边走还边伸着懒腰揉着眼睛。这也怪,人越是年纪轻瞌睡就越多,瞌睡越多的时候,也是人最忙的时候。

    人一有动静,鸡狗猪就叫了,厨房的风箱在妇女的手上响了,村庄上空飘起了炊烟,繁忙的一天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乡下人说“麦黄一晌,蚕老一时”,所以大家把割麦子叫“龙口夺食”。这一年,农村刚刚实行分田到户,村子里第一次没有了上工的铃声,也听不见生产队长的吆喝声,“算黄算割”鸟的叫声就是人们起床和上工的铃声。

    三三两两的人,一个两个的人,组成了长长的队伍,一直从村口排到了田间地头。

    这地方是一条长长的川道,两边都有原,川道一直从终南山下伸到渭河边。太阳渐渐升高了,照得麦田到处都闪耀着金色的光。这片土地有坡地、川地和水田,生长包谷、大豆、谷子、水稻、棉花和萝卜、青菜,也生长繁衍不尽的人生故事。这个时候,它却以小麦唯一的金黄呈现在人们面前。

    早晨是凉爽的,风吹得很舒服,人们下地早是因为这个时候最出活儿。年轻力壮的采用走镰割麦,上了年纪的则一律是围镰,走镰是弯着腰走着割麦子,围镰是蹲着割麦子,走镰速度快,但很费劲儿。不管采取什么方式,都是割上一垄子后,抽出两把麦子来,再把两撮麦穗整齐,错开头扭在一起作“腰”,用这“腰”再把割倒的麦子捆起来。于是,昂挺胸的麦子,在雪白的镰刀面前,乖乖地躺下了。这样,人们面前依然是金黄的麦田,身后却是一个个躺在麦田里的麦捆子。

    大约是8点多钟,村口又有人影儿晃动了,这些人全是孩子和妇女,他们或挑或提,运送的都是稀饭、馒头或锅盔。于是,人们就在自家地头的树荫下用早饭,男主人扬起脑袋,扯开嗓子喊左邻右舍:“来呀,歇口气,先喐鲡裳垢黾ⅲ 被卮鹨彩指纱啵骸澳阆葐,咱的一会儿就来。”

    大家吃完饭,现一位很瘦小的中年人还在割麦,于是都喊他来吃饭,那人伸了伸腰说:“饭暂时不吃,我先给咱唱个戏。”

    有人问:“戏能当饭吃不?”

    那人说:“能啊!一唱就不饥不饿了。”

    有人接话说:“那你就唱。”

    那人说:“不唱了,俺的饭也来了。”

    人们回头看时,果然是那人的女人来了。这女人长得更矮小瘦弱,要是刮来一阵大风,真有被吹走的可能。那男人是个爱说笑的人,一天到晚都乐呵呵的;那女人不爱说话,干活也不行,什么事也做不到人前面去。大家都同这家人,但是这割麦天都在忙着,谁也帮不上谁。

    34。粮食(21)

    吃过早饭,人们又开始干活了,那些送饭的孩子和女人也都拿起了镰刀。***这个季节,稍微有点劳动能力的孩子也不会闲着,他们在大人的带领下,都在做着力所能及的事。

    收获是喜悦的,割麦却是非常艰苦的劳动。一年中,太阳最炙烈的就是割麦天,人们喜欢这样的天气,因为麦子熟得快,麦秆脆,割麦子时省劲儿,但人们不能接受的是太阳的灼热,特别是中午时分,人们头上、背上像火在烤,汗水湿了人们的头,湿了人们的前胸后背,甚至一阵一阵儿眼睛里也钻进了汗水。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火辣辣的太阳直直地射向田野和田野里劳作的人们。人们再一次感觉到饥饿和阳光的炽热,他们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儿,向家里走去,他们要吃上一顿饱饭,然后在自家的窑洞里睡上一觉,才起来进行这一天的第二次战斗。这时候,没有了人的田野里只剩下了金黄的麦子、瓦蓝的天空和自由飘荡着的热风。

    下午的时间短,但是出活儿,人们都铆足着劲儿干,趁着太阳比较温和的时间多割些麦子。麦田里很静,只有“嚓——嚓——嚓——”的割麦声。

    黄昏时分,村庄的上空又飘起了袅袅炊烟,随着妇女们呼儿唤女声的起伏,人们不约而同地走出田间,踏着暮色向村里走去,今天的收割结束了。

    晚饭后,人们拉着架子车出动了,一辆一辆地走向麦田,他们要把白天割的麦子全部拉回来,晒干后脱粒收藏。

    月亮挂在村头的大树梢上,星星在天穹里眨巴着眼睛。夜渐渐深了,远处吹来的风里不时传来高亢激越的秦腔声:

    刘彦昌哭得两泪汪

    怀抱上娇儿小陈香

    官宅内不是你亲生母

    你母是华岳三娘娘

    自从那年王开选

    为父投考奔帝邦

    闻得你母多灵验

    华岳庙抽签问吉祥

    连抽三签无上下

    将诗留在粉壁墙

    出了岳庙遇大雨

    避雨招亲戴贤庄

    ……

    不用猜,一定是那瘦弱男子唱的。有几个年龄相仿的站起来伸了伸腰,又低头干活了。

    老人

    老人年纪并不大,五十多岁,个头儿不高,长得却很敦实,一年四季都剃着光头,头顶、脖子、胸膛和他脸上的皮肤一样,都是古铜色。他是组织和带领大家修渠的负责人。因为很早以前人们就这样叫他,所以我们也这样称呼他。

    附近五个村都有水浇的稻田,而稻田的水必须从上游小河里引下来,老人要带领大家修的就是这条引水渠。

    早晨,太阳刚出来,老人就出门了,左手提着一面大铜锣,右手握着一只锣槌,长长的旱烟袋插在后背的衣领里。有时候,老人也会扛一把铁锨,铜锣就挂在锨把上。老人的右肩还斜挎着一个仿制的军用包,里面装着小本子、三个馒头和水壶。

    老人一出家门,就敲那铜锣,一声连一声的,“哐——哐——哐——”铜锣的声音很响很亮,使得川原上下都是这一种声音。老人一直向村头的老槐树走去,那老槐树也有年岁了,树心已经空了,经常有孩子在里面玩耍。村里的人没有一个能说清老槐树具体的岁数。老人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老槐树下是村民们经常聚集的地方,他的队伍也在那里集合。

    老人的表很严肃。一边走,一边敲锣,一直走到大槐树下才停了下来。他咳嗽了两声,从后背上抽出旱烟袋蹲在地上开始抽烟。约莫半个小时,就见扛着铁锨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向这里走来。

    那个年代,全国农村走的是一条集体化道路。听从老人锣声指挥、在大槐树下集合的,是周围五个村派出的修渠人。

    老人很香地抽了两袋烟,然后在鞋后跟上磕掉了烟灰,将烟包缠在烟袋杆上,放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提起锣拿起槌又敲了。这次锣响的时间短也急促,往这里集中的人的步子在加快,远的甚至开始跑步。

    锣停了,约莫过了五分钟,老人又敲了,这次时间更短,锣声更急,响完锣后,老人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轻轻说了声“走!”就出了。

    35。粮食(22)

    老人在前面走,人们紧跟在后面,沿着水渠悠悠地向前走着,远远望去非常整齐,很像是一支队伍。***

    修渠的地( 那些事儿(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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