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部分阅读
修渠的地点距离出的地方约3里路，走到修渠的地方，太阳早已升高了。老人要过年龄最小的修渠人的铁锨，用锨把给每人量了10锨把长的渠岸让大家干活去，他自己到树下抽烟去了。道理不用多讲，要求和注意事项也不用说，大家都知道，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了，只有把分给自己的这段水渠按标准修好他们才能回家。
这是个夏天，早晨还可以，中午就热了，太阳很毒，晒得人们头上的汗直流。虽然没有一个人偷懒，但是进度还是很不一致，有的5锨把长的渠都修好了，有的才修好3锨把长。说起修渠很容易，只需要把渠边的草、渠底的淤泥清理掉，渠宽、渠深和老人要求的标准一样就行了。可是，修渠需要力气，那一锨一锨泥，一片一片草是要下力气才能除掉的。
老人站起来，背着手在渠边转，走到进度快的跟前不说话，走到进度慢的跟前就骂：“不要给锨把吃奶了！拿出男人的样儿来！你看你这熊样！还不如个婆娘！”
被骂的没吭声，远处有人说了：“婆娘们没修过渠，你咋知道他不如婆娘？”
老人说：“婆娘没修过渠，我看他也不如婆娘！”
那人又说了：“不如婆娘，人家还有婆娘；咱比婆娘强，可是咱没婆娘！”
老人脸一黑，冲那人骂道：“驴槽里多了个马嘴，我也没和你说话！”
大家笑了，老人背着手向前走了。
午饭时分，大家三个一堆、五个一伙聚集在树荫下，吃着自带的干粮，都是黑面馍、麸子疙瘩、包谷面饼子，有的喝着带的水，有的吃完了就到附近的冒水泉去喝水。日子是清苦的，心却都是欢快的。几个小伙子还爬上树去掏鸟蛋，摘下柳树枝编遮阳帽。老人和几个年纪大的人围着看两个中年男子掐方（关中乡村一种民间土棋），不知是哪一个输了，一个要刮鼻子，一个不让，结果摊子就散了。
下午，有的人已经完工了，一些人仍然在太阳下劳作着。完工的都是年轻力壮的，还在水渠中干活的多是年老、年幼和体弱者。完工者在树荫下待了一会儿，就分头去找他们家族中的或相好的人帮忙。他们不忍看那些不如他们体力的人在太阳下煎熬。
老人也去了，他帮的是一位瘦弱的少年，矮矮的个子，胳膊像枣树棍儿。少年望了一下老人，又低头干活了。老人一改平时脸上的严肃，用很关切的语调说：“不着急，慢慢干，有我呢。”少年点了点头没说话。老人干了一会儿，又问：“你妈的病好了吗？”少年说：“好多了，就是老头昏。”老人说：“那是贫血，缺血要吃好的呢。”少年又点了点头。老人又说：“我刚才逮了两只鳖，收工时你提回家去。”少年没说话。
太阳落山的时候，所有人的活全干完了，老人在验收之后，让那个少年在他的小本子上作了记录，并给每人一张加盖着他印章的纸片，让他们回各自生产队去记工分。
太阳忽然不热不毒了，川原上下一片金亮。
老人重重地敲了三下铜锣，修渠的人就收工了，弯弯曲曲的水渠上又出现了这队人的身影，长长地、缓缓地向暮色中走去。
看电影
那个年代，孩子们最关心的是看电影，只要听说哪个村子放电影，不管路多远，无论天多黑，也无须问大人同意不同意，几个小伙伴一商量，晚饭都顾不上吃，抓起两个冷馒头就出了。
那时候，村子里除了偶尔放一两场电影以外，几乎没有什么文化活动。所以只要听说哪个村放电影，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会赶着去看。电影的内容也简单枯燥，用当时村子里人的话说：“越南电影飞机大炮，朝鲜电影哭哭笑笑，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中国电影新闻简报。”这个总结极形象，一点儿不假，凡是国产电影每次放映前必然要先播放几则新闻简报，人们虽然很不愿意看，甚至会大喊大叫，但是始终没有人离开。
36。粮食（23）
电影场是露天的，地点多放在生产队的打麦场上，生产队的电工在两棵树之间拉起一条绳，然后把一块四周镶着黑边的大白布挂上去，这就是银幕。***天麻麻黑的时候放映员就来了，同时带来了放映机和装在一个大铁盒子里的电影片拷贝，在几个热心年轻人的帮助下，很快就在银幕前架起放映机。这时候，打麦场的空地上早已坐满了人，有些迟到的只好坐在银幕的背面去，反正也不影响观看。卖零食、卖水果香烟的小贩也早早抢占了位置，点起了油灯或蜡烛，开始做生意。
孩子们急切地想知道电影的片名，于是围着放映机一边看放映员操作，一边不停地询问，放映员微笑着就是不说话，急得小家伙们一个个吱吱哇哇乱叫。叫得没劲儿了，电影也就该开始了。放映员这才抬起头来说：“还不找地方去，高传宝马上就出来了！”“啊！《地道战》！太美了！”孩子们一窝蜂地散去，地上早已没了位置，于是墙头上、树杈上、房顶上就成了他们的最佳去处。人群里一时间呼儿唤女的声音此起彼伏，与电影里的声音浑然成一片。
真正安静下来是正片开始的时候，到了故事**部分就更是鸦雀无声了，特别是高老忠现鬼子进村敲钟警报的那一阵，听得出大家的心都提到喉咙眼了。《地道战》《地雷战》，还有《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杜鹃山》《沙家浜》，这些电影不知看了多少遍了，可总是看不烦看不厌，人们平时议论的是电影里的内容，嘴上哼的是电影里的曲儿，孩子们玩耍时模仿的也是电影里的人物。
电影放完了，呼儿唤女声就又响起了，人们在月光的照射下向各自的家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一个个村庄里。这时候的乡村夜晚格外恬静。看完电影的大人们意犹未尽，孩子们更是沉浸在电影的故事节里，甚至梦中都喊着高传宝的名字。
20世纪90年代末，我回老家住了一晚，恰巧碰到放电影，原来乡村最热闹的还是露天电影。老家这些年凡是谁家有红白喜事，特别是孩子考上大学，或是娶媳妇，甚至谁家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或是犯了什么错被罚了款，都要放露天电影。每到这样的晚上，乡村的夜晚便又热闹了起来。
这是村里的规定，电影放映前村长都要拿着扩音喇叭给大家讲，今天为什么放电影，是谁家出钱请的电影，要求大家干什么。村民们关心的多是电影，一听村长啰唆就不耐烦了，于是在底下大声喊叫：“快放电影——快放电影——快放电影——”
我在家里正和叔父说话，电影就开始了，我说是《地道战》。叔父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说：“听音乐就知道。”叔父笑着问：“你看了多少遍了？”我说：“记不清了，但是我把台词能背下来。”叔父说：“我信！”因为他记得，当年三弟周折看了一遍《地道战》，就把高老忠跑着去敲钟的那段音乐背下来了，正在学二胡的我也竟然能杀鸡似的把这段音乐拉了出来。
《地道战》是中国早期电影创作的经典，是中国经典的战争电影。1942年，日军对冀中抗日根据地动大扫荡，高家庄群众在党支部书记高老忠、民兵队长高传宝的领导下，把土洞、地窖改造成多口地道，坚持与日本鬼子进行艰苦战斗，狠煞了敌人的嚣张气焰。经过几番较量，高传宝领导高家庄民兵，配合八路军主力部队和游击队，一举拔掉了黑风口的敌人据点，全歼了进犯高家庄的日本鬼子。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间我离开故乡已经40年了，可是看露天电影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秦腔
我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说一美籍华人富翁，在弥留之际忽然向儿子提出了渴望听秦腔的要求。
儿子一下傻了眼，这是在美利坚合众国，上哪儿去找唱秦腔的人啊！可是，眼看老父亲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这么小一个要求能不满足吗？儿子打遍了所有美国朋友的电话也没有如愿，终于有熟人给他提供了一个信息，说在附近超市现了几个新面孔的中国青年，让他去试试。
37。粮食（24）
儿子直奔超市，很快在几个黄皮肤、黑头的青年中找到了一个陕西人。***儿子问他会不会唱秦腔，那青年直摇头。儿子说那你肯定看过秦腔，那青年说
看得很少，现在都记不清看的啥了。儿子说明了原委，拉着那青年就要上车，青年无奈，只好跟着去了。
富翁正在昏迷中，听儿子说来了唱秦腔的，眼睛一下睁开了，深地望着这位来自陕西的青年，嘴里还出来“啊——啊——”的声音。青年被这场面感动了，竟神使鬼差地吼了几声。老人的脸抽动了几下，头一歪就闭上了眼睛，那样子就是平时熟睡了的状态。
事后，不少人问这位陕西青年当时唱的什么，青年说他也不知道，就是模仿戏中人物那样唱的。
这是一位大学教授给我们单位机关作辅导报告时讲的故事。他要说明的是中国传统文化对人、对世界的影响。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我总觉得是一位海外游子对故土、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
关中农村人逢年过节要唱戏，遇有重大活动要唱戏，给儿子成亲要唱戏，生孩子做满月要唱戏，老人去世也要唱戏，这些戏无论是专业剧团，还是民间自组织的自乐班演出，唱的全都是秦腔。
平时生活中，会唱秦腔的人也很多，他们多是从父辈那里学来的，当然也包括看戏时学唱的。这些人唱秦腔不分场合、不分地点，高兴时唱、伤心时也唱，遇有红事唱、遇见白事也唱，干活时唱、休息时也唱，别人起哄要求他唱时唱、一个人单独行走时也唱……高兴时、遇红事时唱花音，唱快板；伤心时、逢白事就唱苦音。唱花音慷慨激昂，回肠荡气，令人振奋；唱苦音悲悲凄凄、哀哀怨怨，听众也跟着落泪。爱唱秦腔的人，一听到乐器弦索响就喉咙痒，不让他唱也挡不住。爱拉乐器的听见唱秦腔的声音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摇动。有一唱小生的秦腔爱好者，临终前什么也没有给儿女交代，说的只有一句话：“一定要安排三场大戏！”
我生长在农村，从小接受的就是秦腔的熏陶和教育。我们那些可亲可敬的长辈多数不识字，有的甚至连自己的姓名也写不好，但是他们出口就是戏文，许多剧中人物的主要唱段和独白都背得滚瓜烂熟。所以，他们讲给子孙的多是秦腔戏中的故事，对子孙的教育也经常引用剧中正面人物的名警句。歌颂忠臣贤良，鄙视奸臣小人，崇尚自由婚姻，同贫穷弱势，尊敬父母，爱护儿童，一直都是农村老人对子孙进行教育的主题。
我们聪明智慧的先人们早就懂得高台教化、寓教于乐这个道理，并一代一代将此付之于实践。
我一直不能忘记，那个年代的秦腔移植“样板戏”，是它们给了我理想、信念和精神，促进了我世界观的形成，
也引导我走上了学习文学创作的道路。这是经过许多高手千锤百炼的经典作品，也是对秦腔艺术改革的成功典范。我们应该承认、肯定，并予以扬光大。这样才能不辜负我们的先祖，不辜负秦腔这一门传统的艺术根本。
秦腔诞生于广大群众之中，根植于广大群众之中，所以也只有永远面对群众，服务于群众，永远适应于群众的审美要求和思想精神追求，如此才能永远保持旺盛的生命力。
我们热爱秦腔，是因为我们热爱这一块土地，热爱这一块土地上的人们和人们所创造的一切。
秋·流年
这一切是多么容易
就像流年无论苦痛还是欢愉
岁月的镰刀匆忙收割着
母亲最后的病痛和父亲银白的头
直到秋天很深的时候
幸福是多么短暂
我的诗还未写完
故乡飘来的歌也只唱到一半
那一张秋天的老照片
看不见的风轻轻地吹着吹着
又高又远的云朵停在天国
黑娃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多彩的季节，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把川原上下涂抹得山水画般漂亮。
38。粮食（25）
秋天，又是悲伤的季节，百花凋零，落叶翻飞，枯枝破败常常引寂寥苍凉，令人无端地忧愁和悲伤。
秋天，还是诞生故事的季节，那一个个或长或短的故事，让经历过或者听说的人不自禁落下许多眼泪来。
这是个秋日的下午，生产队的社员正低头挖红萝卜，黑娃忽然咆哮着举起了䦆头，瞬间就有两个人倒了下去，鲜血飞溅，灰色的天空一下红了。人们惊恐万状，慌忙扔下手中的工具四散逃命，只有黑娃的几个堂兄堂弟扑上去夺黑娃伤人的䦆头。铁塔似的黑娃像头疯的狮子，挥舞着䦆头号叫着，没有一个人能近他的身。平时，黑娃最听大堂兄的话，可是这时大堂兄说什么也没用。
黑娃疯了！大家都这样说。
这时，黑娃的父亲跌跌撞撞地跑来了，远远就喊：“你们快下手！快下手啊！还不把这畜生给我灭了！”老人脚下一绊，就倒下了。
许是父亲出现的原因，黑娃终于扔下䦆头顺着小河跑了。
救护车拉走了两个被砍伤的人，黑娃很快被县公安局的人抓住，五花大绑着拉走了，黑娃的父亲被村子的人抬回了家。
黑娃家是地主，黑娃的父亲这时候还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黑娃父亲的大名儿人们记不住，记下的是他的绰号倪大汉，因为黑娃父亲的个子是村子里最高的。黑娃的母亲在黑娃很小的时候去世了，更让倪大汉伤心的是黑娃三岁了还不会说话。人们都说“贵人开口迟”，可是黑娃五岁过了还只能啊啊叫。
没有了母亲的黑娃家就剩下了父子俩，倪大汉一把屎一把尿把黑娃拉扯成｜人，自己已经老了，他每天不但下地劳动，回家还要做饭、洗衣，干家务活。倪大汉盼望着给黑娃娶个媳妇了却心愿，可是黑娃已经三十岁了还看不到媳妇的影子。老人心里着急，但没有办法，他知道自己家条件太差，地主成分不说，黑娃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哪个正常的女人会嫁给他？
有一天，村子里一位年轻人结婚，黑娃跑回家拉着父亲比画个不停，开始父亲以为是儿子说别人结婚，仔细一比画才现儿子给他说自己也要结婚。这一下倪大汉傻眼了，晚上一夜都没合眼，第二天就到邻村找妹妹，商量给儿子找媳妇的事。兄妹俩思来想去，最后把目标定在了村子里刚死了男人的一个年轻寡妇身上，然后决定让妹妹先给黑娃说。
姑姑叫来黑娃，如此这般比画了半天，没想到黑娃啊啊叫着，连连摇手。姑姑终于弄懂了侄子的心思，原来他不想要寡妇，他要留着两根大辫子的姑娘。姑姑傻眼了，赶忙去找哥哥汇报。哥哥沉思了很久，长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自这以后，黑娃变了，只要看见有点姿色的姑娘、媳妇，他都要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把人家迎过来，再回过头把人家一直送到视野的尽头，直到看不见才收回目光。
一天下午，修渠回家的路上，迎面走来一位婀娜多姿的姑娘，黑娃看着看着就挡住了人家的路，那姑娘吓得直叫，黑娃却扑上去要抱。那姑娘躲闪不及，一脚踩空掉进水渠里，黑娃这才扛着锨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一天早晨，黑娃上工的路上，又看见了那个姑娘，他就跑着追人家，直到把那个姑娘堵得无路可走，黑娃把他下面的东西掏出来摇着晃着，吓得那姑娘捂着脸大声喊叫，黑娃却激动得“啊啊”大叫。旁边几个上年纪的人急忙上前阻拦黑娃，那姑娘才趁机逃走了。
为了平息这件事，倪大汉专门到这位姑娘家道歉，希望赢得人家的谅解。这姑娘的父母都是明白人，知道与哑巴也论不出道理长短的，于是双方都“唉——”了一声就画了句号。
村里人都说，黑娃想媳妇想疯了，倪大汉愁得一夜一夜睡不着觉，他一直有一种预感：这黑娃迟早要给他惹麻烦。
就在倪大汉四处求人给儿子找媳妇的时候，黑娃杀人了。
黑娃的判决书很快就下了，是死刑，公告就贴在村中央的黑板上，西安市法院院长在上面画了一个很大的红勾。村子里的人都议论，有人说哑巴不可以枪毙。有人说只要你杀了人，是哑巴也要枪毙，何况你伤了两个人。
39。粮食（26）
对黑娃执行死刑的是一个中午，一辆大卡车拉着被五花大绑着的黑娃在我们周边的几个村子进行了游街示众。***黑娃被两个穿黄军装的军人押着，头耷拉着，眼睛闭着，灰秃秃的脸上没有任何表，可是路过我们村的时候他忽然睁大了眼睛四下张望，两个军人一起压他的头，他挣扎着，挣扎着，就流出了眼泪。人们猜测，黑娃在看他生活过的地方，可能主要还是想看看他年迈的老父亲。可是他哪里知道，他的父亲自他被逮捕以后就不能起床了，在他被枪毙后的第二天老人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黑娃和他的老父亲死了以后，他们家的大门就再也没有开过。不几年时间，房子漏雨了，墙皮脱落了，大门上的锁生锈了，院子里的荒草长得比人还高，有一丛还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老人们每带着小孙子经过，就会说：“这是黑娃家，不学好，被公安局抓去枪毙了。”
这些小孩子都没见过黑娃，可是都知道黑娃是个杀人犯。
尹勤
尹勤的家在半山坡上，上学要到我们坡下来，放学后她总是到要好同学家玩，直到她妈喊她吃饭的时候才慢悠悠地往回走。
尹勤，个子高，长得也漂亮，大眼睛、弯眉毛、高鼻子，还有两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尹勤不说话时看不出来，说过三句话就露馅儿，村里的大人当面说尹勤老实、乖觉，背后都说这娃“差成色”。
尹勤小学一年级上了三年，小学还没有毕业，就有人给说婆家。这年深秋的一天，一个长得很老相的人带走了尹勤。这个人推着自行车在前面走，尹勤在后面紧跟着。尹勤穿着一身蓝衣服，脚上穿着一双带襻儿的灯芯绒鞋，脸庞越显得白净了。
有人挡住尹勤问：“尹勤，前头走的是你女婿？”
尹勤笑着点了点头。
“引你进城买衣服呀？”
尹勤又点了头。
“听说，这人要上你家门？”
尹勤说：“不是。”
“那是娶你到他家？”
尹勤说：“也不是，他家在山里，我妈说不去山里。”
人们还要问话，那男人喊尹勤快走，尹勤就跑着去了。尹勤跑的时候很好看，两条大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问话的都是些小媳妇和大姑娘，她们都认识尹勤。尹勤走后她们还在议论。
有的说，尹勤恐怕啥也不知道，咋结婚呀？
有的说，尹勤的胸膛都那么高了，你看把衣服顶得扣子都要掉了，还能不知道。
有的说，结婚了就知道了。
我小尹勤许多，也在一个班里读过书。那时候我还不知人为什么要结婚，尹勤却被一个陌生男人领走了，一直觉得很奇怪。
尹勤的对象是山里人，和尹勤的舅舅家不仅是同乡，而且还是远门亲戚。尹勤有个弟弟，智商比尹勤还差，尹勤妈就决定招这个女婿上门了，对外却没说这个话。
不长时间尹勤结婚了，因为年龄不够没有领上结婚证，只摆了几桌酒席。
结婚的第二天早晨，尹勤哭着跑到奴娃家，哭着告诉她的闺中密友，说那男人把她压了整整一晚上，不让她睡觉，还硬往她尿尿的地方塞东西，疼得今天早上路都走不成了。
奴娃聪明伶俐，长得也乖巧，却未曾结婚，虽对男女之事知道一二，还是羞于启齿，就拉来嫂嫂劝尹勤。嫂嫂伶牙俐齿，讲了许多道理最终尹勤也没有领会，最后只能说：“你咬牙忍着，时间长了就不疼了，有时还觉得受活。”临了又说：“结婚都是这样。”
尹勤说：“我以为结婚是穿新衣服、吃席面，谁知道是弄这事，早知道我就不结了！”
尹勤说什么也不回去，尹勤的男人来叫，弟弟来叫，最后尹勤的妈妈也来了。尹勤把头一扭，气哼哼地说：“回去可以，晚上不许给我下面塞东西，答应了我才回！”
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那男人很尴尬地笑了，忙说：“好好好。”
尹勤被领回家了，从此就很少出来了。有人说，是那男人回家后严厉惩罚了尹勤，把尹勤吓住了。有人说，是那男人**时注意了方法，尹勤接受了男人的东西，尝到了甜头。到过尹勤家的人都说那男人爱尹勤，但是把尹勤管得很严；尹勤变得勤快了，还学会了一些家务活儿。
40。粮食（27）
人们见尹勤少了，关于尹勤的话题自然也少了。***
第二年秋天，尹勤生了个小男孩儿。就在一家人欢天喜地庆贺小孩儿满月的晚上，尹勤不小心把孩子捂死了。当尹勤妈现孩子已经没有气的时候，尹勤还在香甜的睡梦中。
尹勤的男人用皮带抽打得尹勤全身是伤，打完了尹勤自己又往墙上撞。尹勤妈抱着女婿的腿苦苦哀求，女婿才一扑塌倒在了地上。
从此以后，尹勤不说话也不笑了，整天坐在家门口望着天空呆。人也渐渐瘦了，光滑白净的脸上忽然有了皱纹。
尹勤再也没有生孩子，直到有一天她的男人领着她出了村子。那是尹勤妈死后不久的一个早晨，一辆马车拉走了尹勤两口和他们全家的东西。
尹勤再也没有回来，我再也没见过尹勤。
猫女
猫女，是娘从山里带出来的。他的爹是得紧病死的。
猫女娘虽然年轻漂亮，可是没了男人的女人就没了日子过，于是便随着进山寻媳妇的宽娃出了山。没见过猫女娘的都为宽娃叹息；见了猫女娘的也为宽娃叹息；没见过猫女娘的怨宽娃不该娶了个山里婆娘；见了猫女娘的怨宽娃不该带回个“馍笼子”来。
我第一次见到猫女，是姑姑领我去的，那是猫女和她娘到我们村的第二天，猫女娘站在院子里和人们说话，她的身后紧靠着猫女，黄黄的头，小小的个儿，小小的脸蛋，小小的鼻子，只是眼睛明明亮亮的。猫女娘告诉我们，她的孩子叫猫女，生下来时真像只大猫，哭声没，嘴不肯张，是她用面汤一口一口喂大的。人们听了都笑，猫女不笑，拉着娘的衣襟向后藏。猫女娘把猫女往前推，猫女不愿意，推得急了，猫女“哇——”一声哭了。猫女娘笑了，对人们说：“你看，你看，我们山里人没见过大世面。”
也许是没有见过世面的缘故，也许是怯生的原因，猫女割草、挖菜都是一个人独自行动。宽娃的哥哥有一女子叫粉花，和猫女大小差不多，几次约猫女一块去河里挖菜，猫女就说你去提笼我等你，可是等粉花提了笼来时她早已走了。这样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村里人传说山里有一只豹子跑到了山外，咬伤了几个大人，猫女这才勉强地和我们走在了一块儿。时间不长，她又一个人独自行动了。很快我们到了上学的年龄，粉花约猫女去报名，宽娃说家里没钱，不要猫女念书。
记得是一个上午，我们正在上体育课，粉花忽然扭过头对我说：“你看，猫女！”我顺着粉花的手指望去，果然见猫女孤零零地在山坡上站着，风吹着她瘦小的身躯，很像是秋风中飘摇的一棵猫娃草。
猫女不上学，自然与我们的接触就更少了。可是关于猫女的事却常听粉花讲，不是猫女割的草少招了宽娃的骂，就是猫女的鞋底没纳好被她娘扇了一巴掌。再后来就很少听到猫女的事儿了。
大约是我上初三的时候，一次回家去背馍，在小河的桥上碰到了猫女。猫女一个人在桥头上站着。我问她在等谁，猫女红了脸不说话。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认真地把猫女看了一遍。猫女个头不高，却长得小巧玲珑，特别是一对会说话的大眼睛真像两汪纯净的溪水。两条稍稍黄的辫子在高高挺起的胸脯上耷拉着，一身洗得白的蓝衣服很可体地勾勒着猫女苗条的身材。我没想到猫女出息得如此漂亮，挖空心思也没找出一句合适的形容词来，只是觉得她很像是经过春雨沐浴过的山杏花。就在我呆呆地望着猫女时，一辆自行车在我们跟前停下了，骑自行车的是一个很敦实的农村青年，猫女看了我一眼，跟着那青年走了。
回到家，祖母告诉我，说猫女订婚了，男方家里很不错，有三间上房四间厦房，阿公还是公社的民办教师。听了这消息，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惆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这年春节，猫女出嫁了，是五辆手扶拖拉机拉走的，猫女娘给猫女置办了很多嫁妆，听说宽娃请木匠给猫女做了一张大立柜和一对枣木箱子。猫女离开家时一直在哭，拖拉机都上公路了她还在嘤嘤地哭。做伴的是粉花，怎么劝猫女也不听，结果也跟着流起了眼泪。
41。粮食（28）
猫女出嫁那日算是她一生中最风光的，可是出嫁后不久她又回到了娘家，再也未到婆家去。于是村里人的说法很多，看猫女时的眼神也很特别。猫女娘对别人说是猫女有病。有人说，猫女的男人很厉害，猫女人小受不了。更多的则说，猫女是个石女，不能生儿养女。
猫女不出家门了，猫女娘也很少露面，只有宽娃还像往常一样见了人说笑打招呼。
一天，宽娃出门走亲戚，被一场大雨堵在了亲戚家，第二天到家时不见了猫女娘儿俩，宽娃没歇气地跑完了村里的角角落落，然后径直进山去了趟猫女的舅舅家，结果还是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家。
猫女娘儿俩失踪了。宽娃自那以后也就变成了哑巴，粉花说他叔会说话，可是人们没听他说过一句话。
再后来，有人背地里议论说，是宽娃糟蹋了猫女。猫女出嫁的当天夜里就被男人现了。猫女娘本来是要告宽娃的，念惜宽娃在她娘儿俩最困难时救了她们，只好选择了出走的路。这些都是听说的，也不知是假是真。总之，我再也未见过猫女。
水大
水大的大，不念大，念duo。我也不知道他的父母为什么给他取这么个名字。
水大和我们是邻村，距离很近。我认识水大的时候，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他和父亲在一起生活。水大的父亲六十多岁年纪，个子很高，有点儿驼背，待人很和气，遇到与他同龄甚至年纪更大一些的，总让人抽自己的旱烟，他的烟袋很长，烟袋锅、烟袋杆都是铜的，亮晶晶地闪着金属的光泽。水大父亲出现时，水大总相跟其后，水大那时有十五六岁，不说话，见谁都笑嘻嘻的。水大的父亲和我的祖父关系很好，所以水大叫我祖父干大（即干爸），祖父也要我叫水大叔叔。可是我始终没有叫过。不把水大叫叔叔的原因，是人们都说水大是个“瓜瓜”（即傻子），说水大更多的是“不够成儿”（即智商低的意思）。那时候我七八岁，上小学一年级，没有大人时就喊水大的名字，水大也不在乎。他对我很好，我说什么他都听，我让他掏鸟蛋，他一脱鞋就往树上爬，我说抓野鸽子，他马上搬梯子上高窑，收获总是让我们满意。但是也有不高兴的时候，一次，我让水大去摘一家人的苹果，水大不去。我说你不去我就不和你玩了，水大还是不去。我问原因，水大说怕他的父亲打他。另一次是偷生产队的西红柿，水大走到地边上又返回来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了，他说看菜园子的人没有睡觉，怕人家抓住。我说那看菜园子的是老头儿，跑不动，你摘两个就跑，他撵不上。他笑着摇头还是不去。为这件事，我好长时间不理水大，但水大还是随他的父亲来我家。我不和他说话，他就听大人们说话。我随祖父去过水大家，他们家只有一孔窑洞，还是地窖，就是在平地上挖一个大坑，在坑下面挖窑洞。窑洞很小，光线也很暗，窑洞里面只有锅灶、土炕，一张破旧的桌子，两个小凳子，仅有的一点儿粮食就放在地上。我有时候偷偷听水大的父亲和我祖父说话，他们除了说种庄稼、饲养牛马猪羊这些话以外，更多的是说水大，说以后给水大盖房子、娶媳妇的事，水大的父亲总是边说边叹气，还常常夹杂着一声接一声的咳嗽。
见水大少的时候，是水大的父亲有病以后，这个时候水大已经给生产队干活了。一天晚上，听祖父给祖母说，水大父亲的病不好。祖母说，那就可怜这孩子了，要没个人照应可咋得了！祖父抽着烟好长时间才说了一句话：“这娃呀，命苦！”
果然不久，水大的父亲就去世了。没了父亲的水大还经常到我们家来，和我的祖父母说话，祖母给他拿馍吃，并把我父亲穿过的衣服给他。水大也不说谢谢，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谢谢的话，任何时候都是看着人笑。
后来见水大，都是在村里人家的红白喜事现场。东家老人去世，西家给儿子娶媳妇，南家盖房子，北家挖窑洞。这时候的水大最欢实，他不是挑水就是扛东西，跑得满头都是汗。盖房子的地方，水大就更惹人眼目。和泥是最辛苦的体力活儿，要把黄土和剁碎的麦草和在一起，还要达到一定标准要求，聪明的人都躲着，水大不躲，脱了鞋子和上衣，直接用手去抓用脚去踩，脸上的汗水泥水都分不清了，整个就是一个泥猴子。要是旁边的人再表扬几句，那水大就更欢实了。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每次我都喊他不要这样做，但是他只笑，一句也不听。我回家讲给祖父听，祖父听了只叹气。水大来我们家时，祖父每次都对水大说，干活时爱惜身体，不要出蛮力。水大总说：“没事儿，咱这身体美得太太，力气用不完！”
42。粮食（29）
有了一身好力气的水大，渐渐爱上了喝酒，他没有钱买不起酒，可是遇到村上人过红白事，他总是要多喝几杯，有个别爱开玩笑的人，故意逗他，结果就把水大喝得酩酊大醉，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甚至躺在地上打滚。一天下午，我刚放学，祖母就在家门口喊我，他说水大又喝醉了，让我把她做的绿豆汤送去。乡下人都说绿豆汤可以醒酒，喝多酒的人都采用这种办法。
找到水大的时候，他躺在生产队的麦草垛上，已经醉成了一堆泥。我摇了他很长时间他也不动。当我叫了声“水大叔”时他的眼睛忽然睁开了。喝了绿豆汤，水大就吐了，吐了酒的水大脸上又出现了笑容。这件事，祖母很生气，拐着一双小脚去找盖房子的主人，主人态度很好，但是说这次不怪任何人，是水大自己把自己喝成这样的。
我到镇上上中学以后，只见过两次水大，一次是祖父有病的时候，一次是祖母去世的时候。给祖母送葬那天，水大早早就来了，他的头上和我们一样缠着白布，脸上却没了笑容，不停地对我说“干大好！干妈好！没了！没了！”说着就流出了眼泪。
樱桃
樱桃18岁了，出落得就像含露的一朵花。
虽然樱桃家是地主成分，上门提亲的人依然络绎不绝，母亲待人很热，可是始终不松口，着急了就一句话：“娃还小呢，长两年再说。”明眼的人心里都知道这话纯粹是借口，但就是不明白这么个精明强干的女人“等两年”到底要等个啥。
和樱桃一样大的女孩子早已有了婆家，有的甚至已经结了婚，母亲就是不接任何一个媒人的话。樱桃心里也犯嘀咕，她先想到了哥哥，哥哥大她6岁，至今还没有成亲，农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兄弟姐妹的婚事，必须按年龄大小排先后，哥哥姐姐没结婚，弟弟妹妹就要等着。一般都这样。可那时候全社会的人都“唯成分论”，有谁愿意把姑娘嫁给地主家的孙子呢？那不是睁着眼睛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吗？地主家的女孩子嫁人也要降低条件，否则也难嫁出去。樱桃不一样，樱桃长得好，一对大眼睛会说话，一对大辫子长到了腿弯，还有，樱桃会织布纺线、会裁衣服会织毛衣，还会唱革命样板戏，樱桃在村里演《红灯记》，把李铁梅演得比县剧团的专业演?( 那些事儿(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88/ )
这是个夏天，早晨还可以，中午就热了，太阳很毒，晒得人们头上的汗直流。虽然没有一个人偷懒，但是进度还是很不一致，有的5锨把长的渠都修好了，有的才修好3锨把长。说起修渠很容易，只需要把渠边的草、渠底的淤泥清理掉，渠宽、渠深和老人要求的标准一样就行了。可是，修渠需要力气，那一锨一锨泥，一片一片草是要下力气才能除掉的。
老人站起来，背着手在渠边转，走到进度快的跟前不说话，走到进度慢的跟前就骂：“不要给锨把吃奶了！拿出男人的样儿来！你看你这熊样！还不如个婆娘！”
被骂的没吭声，远处有人说了：“婆娘们没修过渠，你咋知道他不如婆娘？”
老人说：“婆娘没修过渠，我看他也不如婆娘！”
那人又说了：“不如婆娘，人家还有婆娘；咱比婆娘强，可是咱没婆娘！”
老人脸一黑，冲那人骂道：“驴槽里多了个马嘴，我也没和你说话！”
大家笑了，老人背着手向前走了。
午饭时分，大家三个一堆、五个一伙聚集在树荫下，吃着自带的干粮，都是黑面馍、麸子疙瘩、包谷面饼子，有的喝着带的水，有的吃完了就到附近的冒水泉去喝水。日子是清苦的，心却都是欢快的。几个小伙子还爬上树去掏鸟蛋，摘下柳树枝编遮阳帽。老人和几个年纪大的人围着看两个中年男子掐方（关中乡村一种民间土棋），不知是哪一个输了，一个要刮鼻子，一个不让，结果摊子就散了。
下午，有的人已经完工了，一些人仍然在太阳下劳作着。完工的都是年轻力壮的，还在水渠中干活的多是年老、年幼和体弱者。完工者在树荫下待了一会儿，就分头去找他们家族中的或相好的人帮忙。他们不忍看那些不如他们体力的人在太阳下煎熬。
老人也去了，他帮的是一位瘦弱的少年，矮矮的个子，胳膊像枣树棍儿。少年望了一下老人，又低头干活了。老人一改平时脸上的严肃，用很关切的语调说：“不着急，慢慢干，有我呢。”少年点了点头没说话。老人干了一会儿，又问：“你妈的病好了吗？”少年说：“好多了，就是老头昏。”老人说：“那是贫血，缺血要吃好的呢。”少年又点了点头。老人又说：“我刚才逮了两只鳖，收工时你提回家去。”少年没说话。
太阳落山的时候，所有人的活全干完了，老人在验收之后，让那个少年在他的小本子上作了记录，并给每人一张加盖着他印章的纸片，让他们回各自生产队去记工分。
太阳忽然不热不毒了，川原上下一片金亮。
老人重重地敲了三下铜锣，修渠的人就收工了，弯弯曲曲的水渠上又出现了这队人的身影，长长地、缓缓地向暮色中走去。
看电影
那个年代，孩子们最关心的是看电影，只要听说哪个村子放电影，不管路多远，无论天多黑，也无须问大人同意不同意，几个小伙伴一商量，晚饭都顾不上吃，抓起两个冷馒头就出了。
那时候，村子里除了偶尔放一两场电影以外，几乎没有什么文化活动。所以只要听说哪个村放电影，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会赶着去看。电影的内容也简单枯燥，用当时村子里人的话说：“越南电影飞机大炮，朝鲜电影哭哭笑笑，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中国电影新闻简报。”这个总结极形象，一点儿不假，凡是国产电影每次放映前必然要先播放几则新闻简报，人们虽然很不愿意看，甚至会大喊大叫，但是始终没有人离开。
36。粮食（23）
电影场是露天的，地点多放在生产队的打麦场上，生产队的电工在两棵树之间拉起一条绳，然后把一块四周镶着黑边的大白布挂上去，这就是银幕。***天麻麻黑的时候放映员就来了，同时带来了放映机和装在一个大铁盒子里的电影片拷贝，在几个热心年轻人的帮助下，很快就在银幕前架起放映机。这时候，打麦场的空地上早已坐满了人，有些迟到的只好坐在银幕的背面去，反正也不影响观看。卖零食、卖水果香烟的小贩也早早抢占了位置，点起了油灯或蜡烛，开始做生意。
孩子们急切地想知道电影的片名，于是围着放映机一边看放映员操作，一边不停地询问，放映员微笑着就是不说话，急得小家伙们一个个吱吱哇哇乱叫。叫得没劲儿了，电影也就该开始了。放映员这才抬起头来说：“还不找地方去，高传宝马上就出来了！”“啊！《地道战》！太美了！”孩子们一窝蜂地散去，地上早已没了位置，于是墙头上、树杈上、房顶上就成了他们的最佳去处。人群里一时间呼儿唤女的声音此起彼伏，与电影里的声音浑然成一片。
真正安静下来是正片开始的时候，到了故事**部分就更是鸦雀无声了，特别是高老忠现鬼子进村敲钟警报的那一阵，听得出大家的心都提到喉咙眼了。《地道战》《地雷战》，还有《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杜鹃山》《沙家浜》，这些电影不知看了多少遍了，可总是看不烦看不厌，人们平时议论的是电影里的内容，嘴上哼的是电影里的曲儿，孩子们玩耍时模仿的也是电影里的人物。
电影放完了，呼儿唤女声就又响起了，人们在月光的照射下向各自的家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一个个村庄里。这时候的乡村夜晚格外恬静。看完电影的大人们意犹未尽，孩子们更是沉浸在电影的故事节里，甚至梦中都喊着高传宝的名字。
20世纪90年代末，我回老家住了一晚，恰巧碰到放电影，原来乡村最热闹的还是露天电影。老家这些年凡是谁家有红白喜事，特别是孩子考上大学，或是娶媳妇，甚至谁家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或是犯了什么错被罚了款，都要放露天电影。每到这样的晚上，乡村的夜晚便又热闹了起来。
这是村里的规定，电影放映前村长都要拿着扩音喇叭给大家讲，今天为什么放电影，是谁家出钱请的电影，要求大家干什么。村民们关心的多是电影，一听村长啰唆就不耐烦了，于是在底下大声喊叫：“快放电影——快放电影——快放电影——”
我在家里正和叔父说话，电影就开始了，我说是《地道战》。叔父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说：“听音乐就知道。”叔父笑着问：“你看了多少遍了？”我说：“记不清了，但是我把台词能背下来。”叔父说：“我信！”因为他记得，当年三弟周折看了一遍《地道战》，就把高老忠跑着去敲钟的那段音乐背下来了，正在学二胡的我也竟然能杀鸡似的把这段音乐拉了出来。
《地道战》是中国早期电影创作的经典，是中国经典的战争电影。1942年，日军对冀中抗日根据地动大扫荡，高家庄群众在党支部书记高老忠、民兵队长高传宝的领导下，把土洞、地窖改造成多口地道，坚持与日本鬼子进行艰苦战斗，狠煞了敌人的嚣张气焰。经过几番较量，高传宝领导高家庄民兵，配合八路军主力部队和游击队，一举拔掉了黑风口的敌人据点，全歼了进犯高家庄的日本鬼子。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间我离开故乡已经40年了，可是看露天电影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秦腔
我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说一美籍华人富翁，在弥留之际忽然向儿子提出了渴望听秦腔的要求。
儿子一下傻了眼，这是在美利坚合众国，上哪儿去找唱秦腔的人啊！可是，眼看老父亲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这么小一个要求能不满足吗？儿子打遍了所有美国朋友的电话也没有如愿，终于有熟人给他提供了一个信息，说在附近超市现了几个新面孔的中国青年，让他去试试。
37。粮食（24）
儿子直奔超市，很快在几个黄皮肤、黑头的青年中找到了一个陕西人。***儿子问他会不会唱秦腔，那青年直摇头。儿子说那你肯定看过秦腔，那青年说
看得很少，现在都记不清看的啥了。儿子说明了原委，拉着那青年就要上车，青年无奈，只好跟着去了。
富翁正在昏迷中，听儿子说来了唱秦腔的，眼睛一下睁开了，深地望着这位来自陕西的青年，嘴里还出来“啊——啊——”的声音。青年被这场面感动了，竟神使鬼差地吼了几声。老人的脸抽动了几下，头一歪就闭上了眼睛，那样子就是平时熟睡了的状态。
事后，不少人问这位陕西青年当时唱的什么，青年说他也不知道，就是模仿戏中人物那样唱的。
这是一位大学教授给我们单位机关作辅导报告时讲的故事。他要说明的是中国传统文化对人、对世界的影响。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我总觉得是一位海外游子对故土、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
关中农村人逢年过节要唱戏，遇有重大活动要唱戏，给儿子成亲要唱戏，生孩子做满月要唱戏，老人去世也要唱戏，这些戏无论是专业剧团，还是民间自组织的自乐班演出，唱的全都是秦腔。
平时生活中，会唱秦腔的人也很多，他们多是从父辈那里学来的，当然也包括看戏时学唱的。这些人唱秦腔不分场合、不分地点，高兴时唱、伤心时也唱，遇有红事唱、遇见白事也唱，干活时唱、休息时也唱，别人起哄要求他唱时唱、一个人单独行走时也唱……高兴时、遇红事时唱花音，唱快板；伤心时、逢白事就唱苦音。唱花音慷慨激昂，回肠荡气，令人振奋；唱苦音悲悲凄凄、哀哀怨怨，听众也跟着落泪。爱唱秦腔的人，一听到乐器弦索响就喉咙痒，不让他唱也挡不住。爱拉乐器的听见唱秦腔的声音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摇动。有一唱小生的秦腔爱好者，临终前什么也没有给儿女交代，说的只有一句话：“一定要安排三场大戏！”
我生长在农村，从小接受的就是秦腔的熏陶和教育。我们那些可亲可敬的长辈多数不识字，有的甚至连自己的姓名也写不好，但是他们出口就是戏文，许多剧中人物的主要唱段和独白都背得滚瓜烂熟。所以，他们讲给子孙的多是秦腔戏中的故事，对子孙的教育也经常引用剧中正面人物的名警句。歌颂忠臣贤良，鄙视奸臣小人，崇尚自由婚姻，同贫穷弱势，尊敬父母，爱护儿童，一直都是农村老人对子孙进行教育的主题。
我们聪明智慧的先人们早就懂得高台教化、寓教于乐这个道理，并一代一代将此付之于实践。
我一直不能忘记，那个年代的秦腔移植“样板戏”，是它们给了我理想、信念和精神，促进了我世界观的形成，
也引导我走上了学习文学创作的道路。这是经过许多高手千锤百炼的经典作品，也是对秦腔艺术改革的成功典范。我们应该承认、肯定，并予以扬光大。这样才能不辜负我们的先祖，不辜负秦腔这一门传统的艺术根本。
秦腔诞生于广大群众之中，根植于广大群众之中，所以也只有永远面对群众，服务于群众，永远适应于群众的审美要求和思想精神追求，如此才能永远保持旺盛的生命力。
我们热爱秦腔，是因为我们热爱这一块土地，热爱这一块土地上的人们和人们所创造的一切。
秋·流年
这一切是多么容易
就像流年无论苦痛还是欢愉
岁月的镰刀匆忙收割着
母亲最后的病痛和父亲银白的头
直到秋天很深的时候
幸福是多么短暂
我的诗还未写完
故乡飘来的歌也只唱到一半
那一张秋天的老照片
看不见的风轻轻地吹着吹着
又高又远的云朵停在天国
黑娃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多彩的季节，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把川原上下涂抹得山水画般漂亮。
38。粮食（25）
秋天，又是悲伤的季节，百花凋零，落叶翻飞，枯枝破败常常引寂寥苍凉，令人无端地忧愁和悲伤。
秋天，还是诞生故事的季节，那一个个或长或短的故事，让经历过或者听说的人不自禁落下许多眼泪来。
这是个秋日的下午，生产队的社员正低头挖红萝卜，黑娃忽然咆哮着举起了䦆头，瞬间就有两个人倒了下去，鲜血飞溅，灰色的天空一下红了。人们惊恐万状，慌忙扔下手中的工具四散逃命，只有黑娃的几个堂兄堂弟扑上去夺黑娃伤人的䦆头。铁塔似的黑娃像头疯的狮子，挥舞着䦆头号叫着，没有一个人能近他的身。平时，黑娃最听大堂兄的话，可是这时大堂兄说什么也没用。
黑娃疯了！大家都这样说。
这时，黑娃的父亲跌跌撞撞地跑来了，远远就喊：“你们快下手！快下手啊！还不把这畜生给我灭了！”老人脚下一绊，就倒下了。
许是父亲出现的原因，黑娃终于扔下䦆头顺着小河跑了。
救护车拉走了两个被砍伤的人，黑娃很快被县公安局的人抓住，五花大绑着拉走了，黑娃的父亲被村子的人抬回了家。
黑娃家是地主，黑娃的父亲这时候还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黑娃父亲的大名儿人们记不住，记下的是他的绰号倪大汉，因为黑娃父亲的个子是村子里最高的。黑娃的母亲在黑娃很小的时候去世了，更让倪大汉伤心的是黑娃三岁了还不会说话。人们都说“贵人开口迟”，可是黑娃五岁过了还只能啊啊叫。
没有了母亲的黑娃家就剩下了父子俩，倪大汉一把屎一把尿把黑娃拉扯成｜人，自己已经老了，他每天不但下地劳动，回家还要做饭、洗衣，干家务活。倪大汉盼望着给黑娃娶个媳妇了却心愿，可是黑娃已经三十岁了还看不到媳妇的影子。老人心里着急，但没有办法，他知道自己家条件太差，地主成分不说，黑娃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哪个正常的女人会嫁给他？
有一天，村子里一位年轻人结婚，黑娃跑回家拉着父亲比画个不停，开始父亲以为是儿子说别人结婚，仔细一比画才现儿子给他说自己也要结婚。这一下倪大汉傻眼了，晚上一夜都没合眼，第二天就到邻村找妹妹，商量给儿子找媳妇的事。兄妹俩思来想去，最后把目标定在了村子里刚死了男人的一个年轻寡妇身上，然后决定让妹妹先给黑娃说。
姑姑叫来黑娃，如此这般比画了半天，没想到黑娃啊啊叫着，连连摇手。姑姑终于弄懂了侄子的心思，原来他不想要寡妇，他要留着两根大辫子的姑娘。姑姑傻眼了，赶忙去找哥哥汇报。哥哥沉思了很久，长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自这以后，黑娃变了，只要看见有点姿色的姑娘、媳妇，他都要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把人家迎过来，再回过头把人家一直送到视野的尽头，直到看不见才收回目光。
一天下午，修渠回家的路上，迎面走来一位婀娜多姿的姑娘，黑娃看着看着就挡住了人家的路，那姑娘吓得直叫，黑娃却扑上去要抱。那姑娘躲闪不及，一脚踩空掉进水渠里，黑娃这才扛着锨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一天早晨，黑娃上工的路上，又看见了那个姑娘，他就跑着追人家，直到把那个姑娘堵得无路可走，黑娃把他下面的东西掏出来摇着晃着，吓得那姑娘捂着脸大声喊叫，黑娃却激动得“啊啊”大叫。旁边几个上年纪的人急忙上前阻拦黑娃，那姑娘才趁机逃走了。
为了平息这件事，倪大汉专门到这位姑娘家道歉，希望赢得人家的谅解。这姑娘的父母都是明白人，知道与哑巴也论不出道理长短的，于是双方都“唉——”了一声就画了句号。
村里人都说，黑娃想媳妇想疯了，倪大汉愁得一夜一夜睡不着觉，他一直有一种预感：这黑娃迟早要给他惹麻烦。
就在倪大汉四处求人给儿子找媳妇的时候，黑娃杀人了。
黑娃的判决书很快就下了，是死刑，公告就贴在村中央的黑板上，西安市法院院长在上面画了一个很大的红勾。村子里的人都议论，有人说哑巴不可以枪毙。有人说只要你杀了人，是哑巴也要枪毙，何况你伤了两个人。
39。粮食（26）
对黑娃执行死刑的是一个中午，一辆大卡车拉着被五花大绑着的黑娃在我们周边的几个村子进行了游街示众。***黑娃被两个穿黄军装的军人押着，头耷拉着，眼睛闭着，灰秃秃的脸上没有任何表，可是路过我们村的时候他忽然睁大了眼睛四下张望，两个军人一起压他的头，他挣扎着，挣扎着，就流出了眼泪。人们猜测，黑娃在看他生活过的地方，可能主要还是想看看他年迈的老父亲。可是他哪里知道，他的父亲自他被逮捕以后就不能起床了，在他被枪毙后的第二天老人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黑娃和他的老父亲死了以后，他们家的大门就再也没有开过。不几年时间，房子漏雨了，墙皮脱落了，大门上的锁生锈了，院子里的荒草长得比人还高，有一丛还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老人们每带着小孙子经过，就会说：“这是黑娃家，不学好，被公安局抓去枪毙了。”
这些小孩子都没见过黑娃，可是都知道黑娃是个杀人犯。
尹勤
尹勤的家在半山坡上，上学要到我们坡下来，放学后她总是到要好同学家玩，直到她妈喊她吃饭的时候才慢悠悠地往回走。
尹勤，个子高，长得也漂亮，大眼睛、弯眉毛、高鼻子，还有两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尹勤不说话时看不出来，说过三句话就露馅儿，村里的大人当面说尹勤老实、乖觉，背后都说这娃“差成色”。
尹勤小学一年级上了三年，小学还没有毕业，就有人给说婆家。这年深秋的一天，一个长得很老相的人带走了尹勤。这个人推着自行车在前面走，尹勤在后面紧跟着。尹勤穿着一身蓝衣服，脚上穿着一双带襻儿的灯芯绒鞋，脸庞越显得白净了。
有人挡住尹勤问：“尹勤，前头走的是你女婿？”
尹勤笑着点了点头。
“引你进城买衣服呀？”
尹勤又点了头。
“听说，这人要上你家门？”
尹勤说：“不是。”
“那是娶你到他家？”
尹勤说：“也不是，他家在山里，我妈说不去山里。”
人们还要问话，那男人喊尹勤快走，尹勤就跑着去了。尹勤跑的时候很好看，两条大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问话的都是些小媳妇和大姑娘，她们都认识尹勤。尹勤走后她们还在议论。
有的说，尹勤恐怕啥也不知道，咋结婚呀？
有的说，尹勤的胸膛都那么高了，你看把衣服顶得扣子都要掉了，还能不知道。
有的说，结婚了就知道了。
我小尹勤许多，也在一个班里读过书。那时候我还不知人为什么要结婚，尹勤却被一个陌生男人领走了，一直觉得很奇怪。
尹勤的对象是山里人，和尹勤的舅舅家不仅是同乡，而且还是远门亲戚。尹勤有个弟弟，智商比尹勤还差，尹勤妈就决定招这个女婿上门了，对外却没说这个话。
不长时间尹勤结婚了，因为年龄不够没有领上结婚证，只摆了几桌酒席。
结婚的第二天早晨，尹勤哭着跑到奴娃家，哭着告诉她的闺中密友，说那男人把她压了整整一晚上，不让她睡觉，还硬往她尿尿的地方塞东西，疼得今天早上路都走不成了。
奴娃聪明伶俐，长得也乖巧，却未曾结婚，虽对男女之事知道一二，还是羞于启齿，就拉来嫂嫂劝尹勤。嫂嫂伶牙俐齿，讲了许多道理最终尹勤也没有领会，最后只能说：“你咬牙忍着，时间长了就不疼了，有时还觉得受活。”临了又说：“结婚都是这样。”
尹勤说：“我以为结婚是穿新衣服、吃席面，谁知道是弄这事，早知道我就不结了！”
尹勤说什么也不回去，尹勤的男人来叫，弟弟来叫，最后尹勤的妈妈也来了。尹勤把头一扭，气哼哼地说：“回去可以，晚上不许给我下面塞东西，答应了我才回！”
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那男人很尴尬地笑了，忙说：“好好好。”
尹勤被领回家了，从此就很少出来了。有人说，是那男人回家后严厉惩罚了尹勤，把尹勤吓住了。有人说，是那男人**时注意了方法，尹勤接受了男人的东西，尝到了甜头。到过尹勤家的人都说那男人爱尹勤，但是把尹勤管得很严；尹勤变得勤快了，还学会了一些家务活儿。
40。粮食（27）
人们见尹勤少了，关于尹勤的话题自然也少了。***
第二年秋天，尹勤生了个小男孩儿。就在一家人欢天喜地庆贺小孩儿满月的晚上，尹勤不小心把孩子捂死了。当尹勤妈现孩子已经没有气的时候，尹勤还在香甜的睡梦中。
尹勤的男人用皮带抽打得尹勤全身是伤，打完了尹勤自己又往墙上撞。尹勤妈抱着女婿的腿苦苦哀求，女婿才一扑塌倒在了地上。
从此以后，尹勤不说话也不笑了，整天坐在家门口望着天空呆。人也渐渐瘦了，光滑白净的脸上忽然有了皱纹。
尹勤再也没有生孩子，直到有一天她的男人领着她出了村子。那是尹勤妈死后不久的一个早晨，一辆马车拉走了尹勤两口和他们全家的东西。
尹勤再也没有回来，我再也没见过尹勤。
猫女
猫女，是娘从山里带出来的。他的爹是得紧病死的。
猫女娘虽然年轻漂亮，可是没了男人的女人就没了日子过，于是便随着进山寻媳妇的宽娃出了山。没见过猫女娘的都为宽娃叹息；见了猫女娘的也为宽娃叹息；没见过猫女娘的怨宽娃不该娶了个山里婆娘；见了猫女娘的怨宽娃不该带回个“馍笼子”来。
我第一次见到猫女，是姑姑领我去的，那是猫女和她娘到我们村的第二天，猫女娘站在院子里和人们说话，她的身后紧靠着猫女，黄黄的头，小小的个儿，小小的脸蛋，小小的鼻子，只是眼睛明明亮亮的。猫女娘告诉我们，她的孩子叫猫女，生下来时真像只大猫，哭声没，嘴不肯张，是她用面汤一口一口喂大的。人们听了都笑，猫女不笑，拉着娘的衣襟向后藏。猫女娘把猫女往前推，猫女不愿意，推得急了，猫女“哇——”一声哭了。猫女娘笑了，对人们说：“你看，你看，我们山里人没见过大世面。”
也许是没有见过世面的缘故，也许是怯生的原因，猫女割草、挖菜都是一个人独自行动。宽娃的哥哥有一女子叫粉花，和猫女大小差不多，几次约猫女一块去河里挖菜，猫女就说你去提笼我等你，可是等粉花提了笼来时她早已走了。这样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村里人传说山里有一只豹子跑到了山外，咬伤了几个大人，猫女这才勉强地和我们走在了一块儿。时间不长，她又一个人独自行动了。很快我们到了上学的年龄，粉花约猫女去报名，宽娃说家里没钱，不要猫女念书。
记得是一个上午，我们正在上体育课，粉花忽然扭过头对我说：“你看，猫女！”我顺着粉花的手指望去，果然见猫女孤零零地在山坡上站着，风吹着她瘦小的身躯，很像是秋风中飘摇的一棵猫娃草。
猫女不上学，自然与我们的接触就更少了。可是关于猫女的事却常听粉花讲，不是猫女割的草少招了宽娃的骂，就是猫女的鞋底没纳好被她娘扇了一巴掌。再后来就很少听到猫女的事儿了。
大约是我上初三的时候，一次回家去背馍，在小河的桥上碰到了猫女。猫女一个人在桥头上站着。我问她在等谁，猫女红了脸不说话。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认真地把猫女看了一遍。猫女个头不高，却长得小巧玲珑，特别是一对会说话的大眼睛真像两汪纯净的溪水。两条稍稍黄的辫子在高高挺起的胸脯上耷拉着，一身洗得白的蓝衣服很可体地勾勒着猫女苗条的身材。我没想到猫女出息得如此漂亮，挖空心思也没找出一句合适的形容词来，只是觉得她很像是经过春雨沐浴过的山杏花。就在我呆呆地望着猫女时，一辆自行车在我们跟前停下了，骑自行车的是一个很敦实的农村青年，猫女看了我一眼，跟着那青年走了。
回到家，祖母告诉我，说猫女订婚了，男方家里很不错，有三间上房四间厦房，阿公还是公社的民办教师。听了这消息，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惆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这年春节，猫女出嫁了，是五辆手扶拖拉机拉走的，猫女娘给猫女置办了很多嫁妆，听说宽娃请木匠给猫女做了一张大立柜和一对枣木箱子。猫女离开家时一直在哭，拖拉机都上公路了她还在嘤嘤地哭。做伴的是粉花，怎么劝猫女也不听，结果也跟着流起了眼泪。
41。粮食（28）
猫女出嫁那日算是她一生中最风光的，可是出嫁后不久她又回到了娘家，再也未到婆家去。于是村里人的说法很多，看猫女时的眼神也很特别。猫女娘对别人说是猫女有病。有人说，猫女的男人很厉害，猫女人小受不了。更多的则说，猫女是个石女，不能生儿养女。
猫女不出家门了，猫女娘也很少露面，只有宽娃还像往常一样见了人说笑打招呼。
一天，宽娃出门走亲戚，被一场大雨堵在了亲戚家，第二天到家时不见了猫女娘儿俩，宽娃没歇气地跑完了村里的角角落落，然后径直进山去了趟猫女的舅舅家，结果还是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家。
猫女娘儿俩失踪了。宽娃自那以后也就变成了哑巴，粉花说他叔会说话，可是人们没听他说过一句话。
再后来，有人背地里议论说，是宽娃糟蹋了猫女。猫女出嫁的当天夜里就被男人现了。猫女娘本来是要告宽娃的，念惜宽娃在她娘儿俩最困难时救了她们，只好选择了出走的路。这些都是听说的，也不知是假是真。总之，我再也未见过猫女。
水大
水大的大，不念大，念duo。我也不知道他的父母为什么给他取这么个名字。
水大和我们是邻村，距离很近。我认识水大的时候，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他和父亲在一起生活。水大的父亲六十多岁年纪，个子很高，有点儿驼背，待人很和气，遇到与他同龄甚至年纪更大一些的，总让人抽自己的旱烟，他的烟袋很长，烟袋锅、烟袋杆都是铜的，亮晶晶地闪着金属的光泽。水大父亲出现时，水大总相跟其后，水大那时有十五六岁，不说话，见谁都笑嘻嘻的。水大的父亲和我的祖父关系很好，所以水大叫我祖父干大（即干爸），祖父也要我叫水大叔叔。可是我始终没有叫过。不把水大叫叔叔的原因，是人们都说水大是个“瓜瓜”（即傻子），说水大更多的是“不够成儿”（即智商低的意思）。那时候我七八岁，上小学一年级，没有大人时就喊水大的名字，水大也不在乎。他对我很好，我说什么他都听，我让他掏鸟蛋，他一脱鞋就往树上爬，我说抓野鸽子，他马上搬梯子上高窑，收获总是让我们满意。但是也有不高兴的时候，一次，我让水大去摘一家人的苹果，水大不去。我说你不去我就不和你玩了，水大还是不去。我问原因，水大说怕他的父亲打他。另一次是偷生产队的西红柿，水大走到地边上又返回来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了，他说看菜园子的人没有睡觉，怕人家抓住。我说那看菜园子的是老头儿，跑不动，你摘两个就跑，他撵不上。他笑着摇头还是不去。为这件事，我好长时间不理水大，但水大还是随他的父亲来我家。我不和他说话，他就听大人们说话。我随祖父去过水大家，他们家只有一孔窑洞，还是地窖，就是在平地上挖一个大坑，在坑下面挖窑洞。窑洞很小，光线也很暗，窑洞里面只有锅灶、土炕，一张破旧的桌子，两个小凳子，仅有的一点儿粮食就放在地上。我有时候偷偷听水大的父亲和我祖父说话，他们除了说种庄稼、饲养牛马猪羊这些话以外，更多的是说水大，说以后给水大盖房子、娶媳妇的事，水大的父亲总是边说边叹气，还常常夹杂着一声接一声的咳嗽。
见水大少的时候，是水大的父亲有病以后，这个时候水大已经给生产队干活了。一天晚上，听祖父给祖母说，水大父亲的病不好。祖母说，那就可怜这孩子了，要没个人照应可咋得了！祖父抽着烟好长时间才说了一句话：“这娃呀，命苦！”
果然不久，水大的父亲就去世了。没了父亲的水大还经常到我们家来，和我的祖父母说话，祖母给他拿馍吃，并把我父亲穿过的衣服给他。水大也不说谢谢，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谢谢的话，任何时候都是看着人笑。
后来见水大，都是在村里人家的红白喜事现场。东家老人去世，西家给儿子娶媳妇，南家盖房子，北家挖窑洞。这时候的水大最欢实，他不是挑水就是扛东西，跑得满头都是汗。盖房子的地方，水大就更惹人眼目。和泥是最辛苦的体力活儿，要把黄土和剁碎的麦草和在一起，还要达到一定标准要求，聪明的人都躲着，水大不躲，脱了鞋子和上衣，直接用手去抓用脚去踩，脸上的汗水泥水都分不清了，整个就是一个泥猴子。要是旁边的人再表扬几句，那水大就更欢实了。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每次我都喊他不要这样做，但是他只笑，一句也不听。我回家讲给祖父听，祖父听了只叹气。水大来我们家时，祖父每次都对水大说，干活时爱惜身体，不要出蛮力。水大总说：“没事儿，咱这身体美得太太，力气用不完！”
42。粮食（29）
有了一身好力气的水大，渐渐爱上了喝酒，他没有钱买不起酒，可是遇到村上人过红白事，他总是要多喝几杯，有个别爱开玩笑的人，故意逗他，结果就把水大喝得酩酊大醉，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甚至躺在地上打滚。一天下午，我刚放学，祖母就在家门口喊我，他说水大又喝醉了，让我把她做的绿豆汤送去。乡下人都说绿豆汤可以醒酒，喝多酒的人都采用这种办法。
找到水大的时候，他躺在生产队的麦草垛上，已经醉成了一堆泥。我摇了他很长时间他也不动。当我叫了声“水大叔”时他的眼睛忽然睁开了。喝了绿豆汤，水大就吐了，吐了酒的水大脸上又出现了笑容。这件事，祖母很生气，拐着一双小脚去找盖房子的主人，主人态度很好，但是说这次不怪任何人，是水大自己把自己喝成这样的。
我到镇上上中学以后，只见过两次水大，一次是祖父有病的时候，一次是祖母去世的时候。给祖母送葬那天，水大早早就来了，他的头上和我们一样缠着白布，脸上却没了笑容，不停地对我说“干大好！干妈好！没了！没了！”说着就流出了眼泪。
樱桃
樱桃18岁了，出落得就像含露的一朵花。
虽然樱桃家是地主成分，上门提亲的人依然络绎不绝，母亲待人很热，可是始终不松口，着急了就一句话：“娃还小呢，长两年再说。”明眼的人心里都知道这话纯粹是借口，但就是不明白这么个精明强干的女人“等两年”到底要等个啥。
和樱桃一样大的女孩子早已有了婆家，有的甚至已经结了婚，母亲就是不接任何一个媒人的话。樱桃心里也犯嘀咕，她先想到了哥哥，哥哥大她6岁，至今还没有成亲，农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兄弟姐妹的婚事，必须按年龄大小排先后，哥哥姐姐没结婚，弟弟妹妹就要等着。一般都这样。可那时候全社会的人都“唯成分论”，有谁愿意把姑娘嫁给地主家的孙子呢？那不是睁着眼睛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吗？地主家的女孩子嫁人也要降低条件，否则也难嫁出去。樱桃不一样，樱桃长得好，一对大眼睛会说话，一对大辫子长到了腿弯，还有，樱桃会织布纺线、会裁衣服会织毛衣，还会唱革命样板戏，樱桃在村里演《红灯记》，把李铁梅演得比县剧团的专业演?( 那些事儿(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8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