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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部分阅读

    不过,这个女人真的很美,仅凭那妩媚的容颜和婀娜的身段,很难想象她已是一个育有数位子女的四旬妇人。武惠妃承宠二十余年,始终长盛不衰,宫中礼秩一如皇后。今日惠妃嫁女,诸位妃嫔媵嫱、皇子公主皆来逢迎拜贺,正殿内一时间衣香鬓影、热闹非凡。咸宜公主端坐于母亲身侧,垂目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贺礼,唇角浮起一抹骄傲而矜持的微笑。

    掌赞女官高声宣读礼单,各殿阁的宫人们依次呈上贺礼,恭敬端肃,井然有序。须臾,只听掌赞女官朗声道:“翠微殿太华公主,献珍珠地荷花鸳鸯纹瓷枕一对。”紫芝忙收起思绪,应声上前,将手中的碧地金银绘箱呈给咸宜公主。鸳鸯瓷枕寓意伉俪恩爱、婚姻美满,武惠妃见了甚是满意,对灵曦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这般用心。”

    难得见母亲对自己这般和颜悦色,灵曦几乎是受宠若惊,忙站起身来说了几句祝福的吉利话。咸宜公主亦是笑容满面,对身边的内侍吩咐道:“去把那瓷枕取出来,拿给我瞧瞧。”

    内侍掀开箱盖,伸手去取瓷枕时却蓦地变了脸色,只见那两只瓷枕上都各有几道狭长的裂纹,才一被拿起,就哗啦一声碎了满地。内侍惊得慌忙跪下,颤声道:“禀公主,这瓷枕……这瓷枕是碎的……”

    第13章 公主

    “哗啦——”静默中,碎瓷片坠地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殿内众人各怀心思,一些不得宠的妃嫔公主见此情形,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都不禁暗自称快。鸳枕碎,恩爱绝——咸宜公主新婚时就现出这样不吉的预兆,只怕日后的生活也不会有多幸福。

    咸宜公主自幼受尽父母宠爱,哪里有过如此颜面尽失的时候,望着那一地的碎瓷片,不由勃然大怒道:“灵曦,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灵曦哪知会出现这等状况,一时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无措地呆立了半晌,才又低声去喝问自己的侍女,“紫芝,这是怎么回事?”

    “奴婢……奴婢不知……”紫芝惊得面色煞白,整个人都被大难临头的恐惧击倒,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咸宜公主不依不饶,冷笑道:“灵曦,我知道,阿娘待我比待你好,所以你从小就嫉妒我。可我毕竟是你的亲姐姐啊,你这么咒我,难道就没有心么?”

    “阿姐,我……我不是故意的……”灵曦低头嗫嚅着,急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

    寿王李瑁素来最疼爱这个同母的幼妹,忍不住要为灵曦辩解几句,遂站起身来,对咸宜公主好言劝道:“阿姐,你别生气了。咱们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灵曦怎么会存心惹你不高兴呢?想必是那些下人粗手笨脚,不小心把东西摔坏了,灵曦肯定也是不知情的。”

    咸宜公主广袖一拂,冷傲的眼波硬生生地刮在紫芝脸上,问道:“这瓷枕是你摔坏的?”

    紫芝吓得全身战栗,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只是一味地摇头否认。咸宜公主冷笑了一声,侧头对武惠妃道:“这丫头跟在灵曦身边,倒也学会犟嘴了。今天是女儿大喜的日子,一辈子就只有这么一次,竟被她……竟被她这一个小小奴婢给毁了!阿娘你说,咱们该怎么处置她?依我看,至少得把她那双惹祸的手给砍了才是。”

    武惠妃目光凌厉,颇具威严地扫视着殿中诸人,最后才冷睨了紫芝一眼,对侍立在侧的刘尚宫吩咐道:“把这个胆大妄为的奴婢拖下去,先杖一百,再斩了她的左手,逐去掖庭局服苦役。”

    “是。”刘尚宫躬身领命,对于这样残酷的命令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没有半分犹豫。

    紫芝早已吓得傻了,一时竟忘了求饶,即将被内侍们拖出殿门时,才带着最后一丝眷恋与希冀,满目凄凉地望了盛王一眼。那个英俊而淡漠的少年,曾经在棋局前对她温和地微笑,如今却肃容端坐于诸皇子之间,高贵清冷宛如神祇。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初见时的那天,她隔着重重云雾,仰视着那个傲立于云端的冷峻皇子,无助而卑微。

    李琦素来不愿去管这些闲事,此时触到少女眼眸中的哀戚,心中竟是蓦地一痛,忍不住起身喝道:“且慢!”

    刘尚宫依言止步,诧异地询问:“盛王殿下有何吩咐?”

    李琦看了看一脸惊恐的紫芝,斟酌着对武惠妃说:“阿娘,这宫人虽犯下大错,想必也是无心之失,略施惩戒即可……”

    未及他说完,咸宜公主就冷声打断道:“二十一郎,你存心与我作对是不是?”

    “阿姐,我这也是为你好。”李琦很认真地看着咸宜公主,从容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用这样血腥的刑罚,总归是不太合适。你大人有大量,又何必跟一个小宫女计较呢?不如就给她个恩典,让她以后别再犯错就是了。”

    咸宜公主不悦地别过头去,冷哼道:“宫闱之中原该赏罚分明,像她这种不中用的奴婢,没直接赐死,就已经是最大的恩典了。怎么,依你的高见,我就该直接放了她?”

    “我可没这么说。”李琦微微一笑,转而对刘尚宫使了个眼色,直接下令道,“把这宫人带下去,杖责二十。”

    刘尚宫会意,即刻命内侍将紫芝拖出去行刑。相比之下,这样的刑罚实在是太轻,咸宜公主心中大为不满,蹙眉道:“二十一郎,惩罚的旨意可是阿娘亲自下的,你倒好,竟敢公然违抗。”

    李琦不慌不忙,一撩袍裾向武惠妃跪倒,垂首道:“请阿娘恕罪,是儿臣擅作主张了。”

    “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这个孩子心肠好,看不得别人受苦,我是知道的。”武惠妃也不恼,望向爱子时目光极尽温柔,又对寿王李瑁吩咐道,“十八郎,还不快去扶你弟弟起来?”

    李琦对兄长抬头一笑,也不用他去扶,便径自起身落座,目光不自觉地飘到殿外,只见寥廓苍穹中乌云密布,正是深秋时分最阴郁的颜色。

    紫芝头脑中一片空白,被两名内侍粗暴地拖到庭中,推搡着按倒在地,直到沉重的荆木刑杖击打在身上时,才察觉出一阵剧烈的疼痛。五脏六腑似乎都被震碎了,她不敢哭出声来,只得狠命咬住嘴唇,眼泪却止不住地簌簌滴落。额上冷汗涔涔,蜿蜿蜒蜒地滴入眼角,滑到双唇鲜血淋漓的齿痕上,便又是一阵难忍的蛰痛。

    行刑毕,内侍将满身伤痕的少女架回到正殿中,等候武惠妃发落。紫芝痛得瘫软在地,半晌,才强撑着跪起身来,叩首泣道:“奴婢……奴婢谢惠妃娘娘恩典……奴婢知错了……”

    听到自己声音中的哽咽与哀戚,紫芝心中只觉得一阵屈辱,却又不得不卑微地放低姿态,只求能在这冰冷的深宫中活下去。她鬓发散乱,一张清秀稚嫩的小脸上涕泪纵横,伏地叩首的身影单薄如纸,让人心生怜惜。李琦几乎不忍去看她,英挺的剑眉微微蹙了蹙,转头望向窗外——欲雨的天气,寒云漫卷,孤雁南飞。

    见她如此,武惠妃也不好再施加刑罚,冷漠地瞥了地上的女孩儿一眼,淡淡道:“罢了,去外头跪着思过吧。”

    紫芝含泪叩谢,再度被内侍们拖出延庆殿,带着一身的刑伤,跪在冷风侵骨的深巷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远处响起阵阵喜庆的乐声,想必是公主出降的盛大仪式已经开始。身上痛得仿佛要撕裂一般,她默默垂泪,忽然想起从前在《诗经》中读过的句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只可惜卑微如她,想要寻一位温柔体贴的夫君相伴终老,是一个多么奢侈的梦啊。命运,就是这样的不公平。渐渐地,眼泪仿佛都已流干了,只剩下伤处刀割火灼般的疼痛,蚀骨锥心。泪尽之时,却有滴滴冷雨从天际簌簌落下,噼里啪啦地打在身上,浸湿了她单薄的衣裳。

    雨水混杂着冷汗,须臾间,她全身上下皆已凉透,却仍旧不敢动弹分毫。疼痛、寒冷、委屈、孤寂、绝望……种种难言的复杂情绪在脑海中交织,失去意识前,她恍然想起了阔别多年的母亲。

    “阿娘……”虚脱的小女孩儿栽倒在积水中,只觉得那记忆里最亲切的温柔笑颜,在细密冷寂的雨帘下,也渐渐变得模糊……

    第14章 玉环

    咸宜公主府内宾客如云,数十位宜春院女伎齐奏新乐《同心结》,乐声悠扬婉转,高亢处有穿云裂石之音。李琦坐在席间,手中拿着一只精巧的三彩龙首杯,目光却落在窗外萧疏的秋柳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浓云四合,细雨在秋风中飘摇,天地间弥漫着一层幽淡的水雾,宛如梦幻。

    寿王李瑁在胞弟身旁坐下,伸手用力一拍他的肩,笑问道:“喂,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一直魂不守舍的。”

    “没有。”李琦淡淡应着,将杯中的葡萄美酒一饮而尽。

    “二十一郎,我可得好好审审你。”李瑁似是不信,继续追问,“你今天反常得很啊,为了个小姑娘,连阿姐的面子都敢拂?”

    “十八哥,你也来找我兴师问罪?”李琦放下酒杯,笑叹道,“知道你们姐弟两个感情好,我今天啊,算是把人都给得罪尽了。”

    李瑁笑着摆了摆手:“你们姐弟两个闹别扭,可不关我的事。”

    “说句实在的,阿姐也太蛮横了些。”李琦淡淡一笑,悠闲地转了转自己的手腕,“她若心中有气,大可叫人来砍我的手,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孩儿,算什么本事?”

    李瑁颇不以为然,轻笑道:“这种事宫里每天都有,也谈不上是谁欺负谁。阿姐贵为公主,想要惩罚一个犯错的下人,并无任何不妥。”

    “话虽是这么说,不过……”恍惚间,忆起那日与紫芝绮窗对弈时的温馨,李琦不禁微微笑了笑,“那小丫头可爱得很,若是就这样落下残疾,真有点可惜。再说了,她还是个孩子呢,偶尔犯了个小错,就用那些严刑峻法来折磨她,实在有些残忍。”

    李瑁诧异地看着他,笑叹:“二十一郎,这些话可不像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怎么?”李琦挑眉反问,“在你看来,我就是那种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人么?我虽不信腐儒们那套假仁假义的说辞,可为人还是很有正义感的。”

    二人正说着,只见新郎杨洄走到桌前来敬酒,忙站起身来向他道贺。杨洄乃是中宗皇帝嫡女长宁公主与观国公杨慎交之子,自幼常随母亲入宫,与这二位皇子很是熟识,彼此私下里皆以表兄弟相称。李瑁从容地把一大盏酒饮尽,对杨洄拱手道:“大表哥,恭喜你了。”

    李琦也饮了酒,又笑着提醒道:“十八哥,如今该改口叫‘姐夫’了。”

    三人皆是朗然一笑。李瑁指了指不远Chu女眷的席位,对杨洄说:“正好,我向你打听个人。坐在最末的那位穿黄裙的姑娘,可是你们家的亲戚么?”

    杨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凝神想了片刻,才回答道:“哦,她是我族中的远房堂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河南府士曹参军杨玄璬家的女儿,名字叫做‘玉环’。”

    那女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肌骨莹润,举止娴雅,顾盼间眼波流转,在一室的衣香鬓影中晕染出绝世风华。李瑁凝眸良久,轻喃道:“玉环……杨玉环……这个名字的确很配她。”

    似是察觉到他的注视,杨玉环侧首向这边看来,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明眸善睐,瑰姿艳逸,寻常的素衫黄裙被她穿戴得粲然生辉,只静静地坐在那里,便已经成了厅堂中最耀眼的光源,端雅明艳,宛如朝霞。李瑁向她微笑致意,她却半含羞地低下了头,凑在女伴耳边喁喁私语。

    杨洄极善于揣摩人心,一眼就看穿了这年轻皇子的心思,于是殷勤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殿下若有此意,不如就把事情交给我去办。我杨洄虽不才,却愿为殿下庶竭驽钝……”

    “不急。”李瑁却摆了摆手,目光中有笃定而温润的光芒,“我回宫后就去向父皇请旨,要正式娶这位玉环姑娘做我的王妃,在此之前,咱们可千万别唐突了她。”

    窗外雨势渐大,云层中隐隐有雷声滚滚逼近,李琦盯着檐下细密的雨帘,心中竟泛起一阵莫名的焦躁。也不知紫芝现在怎么样了……那么娇嫩的一个小女孩儿,身上又带着刑伤,在大雨里淋得久了,只怕会生病吧?终究是放心不下,他定了定神,对杨洄说道:“杨驸马,我有些急事得先走一步,失陪了。”

    见他转身就走,杨洄不明就里,还只当是自己有礼数不周之处,怠慢了这位心思深沉的少年皇子,忙赔笑着出言挽留。李瑁却知其心意,连忙也伸手拉住弟弟,劝道:“你若担心那个小姑娘,派人回宫去叫她起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走一趟呢?”

    “不行。”李琦却只是摇头,“阿娘罚她长跪思过,雨下得再大,她也不敢随便起身。十八哥,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我醉了,先回去醒醒酒。”

    出了咸宜公主府,李琦径自登车回宫,带着几名亲随内侍,直奔延庆殿外的狭长深巷。她,果然还在那里。纤瘦的女孩儿晕倒在倾盆大雨中,一张稚嫩的小脸被冻得青白,全无一丝血色。内侍们撑着伞,他蹲下来去扶她,轻唤道:“紫芝……紫芝……”

    她秀眉紧锁,仿佛在昏迷中仍旧承受着难忍的痛楚,眼角蜿蜒滑落的水珠,不知是雨还是泪。李琦方欲吩咐内侍将她抬走,却见少女的薄唇微微动了动,低声唤道:“娘……”

    他有些迟疑地,握住大雨中那只沾了泥污的冰凉小手,又听她梦呓般地轻喃:“娘,我想回家……”

    心忽然不可遏制地痛了一下,李琦再也顾不得雨水湿冷,一把将虚弱的女孩儿拦腰抱起。漫天烟雨中,她轻得像一片零落的秋叶,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卷走。一名内侍觑着他的神色,小心地提议:“殿下别太劳累了,还是让我们送这位姑娘回去吧。”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却只是吩咐:“去请太医。”

    紫芝醒来时,已经躺在翠微殿自己的卧房中,身上的伤处仍旧疼得厉害,却似乎已经敷过了药,依稀能闻到一股清冽的草药香。这大半日汤水未进,她只觉得口中干得厉害,不由侧着身子咳嗽了几声,眼睛里渐渐沁出泪来。

    落桑正坐在窗前绣花,闻声不禁皱了皱眉,斥道:“哎呀,吵死了!你就不能安静些吗?”

    “对不起……”紫芝连声道歉,忙用被子捂住嘴,喘息了片刻,才好言央求道,“落桑姐姐,我难受得很,你能……能帮我倒杯水吗?”

    落桑却只是坐着不动,冷笑道:“哟,你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了,事事都有人伺候着?”

    紫芝无法,只得忍痛勉强爬起身来,伸手去够床前的茶碗。她受杖后又淋了雨,不免着了风寒,此时高烧未退,起身时只觉得一阵晕眩,手微微抖了抖,便咣当一声将茶碗摔在了地上。

    碎瓷片和茶水溅得满地都是,落桑蹙眉看着她,一面拈针引线,一面讥讽道:“就因为你惹恼了惠妃娘娘,我们翠微殿上下都被罚了一个月的薪俸。如今倒好,你刚摔完瓷枕,又砸起茶碗来了,当真是个惹人厌的丧门星!”

    “落桑姐姐,我替你白担了罪名,你竟然还……”听了这话,紫芝直气得唇角发抖,心中的委屈一股脑地涌上来,颤声质问,“你……你说实话,公主的瓷枕就是你摔坏的吧?”

    “你别血口喷人!”生怕被她抓住把柄,落桑的脸白了白,咄咄逼人的气势却仍旧不减半分,“紫芝,看你这副半死不活样子,八成也快要不行了。明天我就去回禀公主,赶紧把你撵回到掖庭局去,免得死在这里脏了屋子!”

    “你……你……”紫芝气得胸口发闷,咳嗽了半晌,才喘息着说,“你心肠这样歹毒,就不怕……不怕遭报应吗?”

    落桑眉目阴沉,缓缓踱到床前,对着紫芝的脸狠命啐了一口,厉声命令道:“你泼了一地的茶,还等着我来扫吗?赶紧起来给我收拾干净!”

    紫芝别过头去,疲惫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滑过她滚烫的面颊,在衾枕上留下一大片湿冷的水痕。

    而窗外,风雨凄凄。

    第15章 夜访

    暮色渐浓,紫芝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终于辗转入梦。恍惚间,似乎有一只柔软的手轻抚她的脸庞,为她拭去颊畔残泪,动作甚是温柔。小姑娘烧得双颊通红,手中紧握着那把断了齿的半旧桃木梳子,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喃喃地唤了一声:“姐姐……”

    空气中仿佛有那人甘淡的衣香弥漫,陌生的味道,却无端地令人觉得心安。半梦半醒时,紫芝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警觉之下睡意顿时消散了大半。她勉力睁开双眼,只见幽暗的灯影下,一袭银红色华裳的年轻女子坐在床边,端庄温婉,气韵高华。

    “尚……尚宫大人?”看清那女子的面容,紫芝不禁失声惊呼,只当是武惠妃又派人来施刑责难,吓得直缩了缩身子。

    “别怕。”刘尚宫倒是难得的神色和悦,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是盛王殿下让我来的。”

    “盛王殿下……”紫芝稍稍松了口气,一提及那个时而冷峻时而温和的少年,眼眸中却又有泪光晶莹闪烁。

    “殿下心里很惦记你,只是你们这里住的都是女孩子,他不太方便过来,就让我先来看看你。”刘尚宫语气温和,见她挣扎着欲起身见礼,忙伸手扶住,“你身上有伤,快别动。”

    紫芝复又侧卧在床上,用衣袖拭去眼中泪水,诚惶诚恐地说:“奴婢……奴婢多谢尚宫大人关怀。”

    刘尚宫点了点头,又说:“盛王殿下这次下令处罚你,实在是出于无奈,你心里别怪他。”

    “奴婢不敢。”紫芝心中惊惶,连忙出言解释,稚嫩的嗓音都微微有些发颤,“奴婢虽年少无知,却也明白事理,这次……若非有殿下庇护,奴婢早就没命了。”

    刘尚宫垂目凝视她良久,却忽然笑了笑,说道:“殿下知道你受了委屈,生怕你一时想不开,非得让我过来宽解宽解。当时我就说,那些小宫女们见了我,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呢,况且我这人平日里凶巴巴的,又不会说好听的话,来了也没用。殿下却不听,还说他只信得过我一个,好说歹说地把我给推了过来。可是你看看,现在我非但没能把你劝好,只怕啊,反倒要把你给吓出病来。”

    紫芝先是一怔,随即也抿嘴笑了笑。她能听得出这位女官言语中的善意,于是便也不再满心防备。深宫中卑微如她,在最绝望无助的时候,还能有人这样和颜悦色地陪她说说话,终究是一件幸运的事。小姑娘揉了揉哭红的眼睛,试探着说:“尚宫大人,您回去之后,请替我谢谢盛王殿下吧。”

    “这我可不能答应你。”刘尚宫又是一笑,见这小女孩儿面露失望之色,才继续道,“你若有什么话,等身子好些时自己去跟他说,岂不是更好?”

    紫芝双颊一红,神色却露出凄凉之意,黯然道:“我伤成这样,只怕是活不长了……”

    “你这孩子,怎么尽说些傻话?枉费殿下这样看重你。”刘尚宫轻声斥责,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时只觉得烫得如炭火一般,心中颇为怜惜,于是好言安慰道,“我看出殿下有心护着你,就没让他们下重手。太医也来看过了,说只是些皮肉伤,并没损及筋骨和五脏,不碍事的。只是你这风寒来得太凶险,却也不是什么大病,养几天也就好了。”

    “真的?”紫芝似是不信,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刘尚宫。

    “我何苦骗你?”刘尚宫抿唇一笑,温和地说,“盛王殿下从来都不管别人的闲事,这次为了你,可算是破例了。他还让我转告你,说等你把伤养好了,还想找你去一起下棋呢。”

    紫芝低垂着眼睑,含笑嘟囔道:“输一次就要罚二十两金子,我可再不敢玩了……”

    刘尚宫打开旁边几案上的木盒,从里面拿出一碗汤药来,对紫芝说:“这是太医给你开的药,现在还温着呢,快喝了吧。”

    紫芝撑着床慢慢坐起,双手却仍是软绵绵的,几乎连药碗都端不住。刘尚宫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药碗接过来,盛了一勺药汤送至她唇边。紫芝几乎怔住了,勉强咽下口中温热苦涩的药汁,含泪道:“多谢尚宫大人……奴婢身份卑微,怎能让您……让您为我做这些……”

    刘尚宫微微一笑:“既然殿下让我过来,你也就别再拿我当外人了。以后每天,我都会让宫人把药煎好给你送来,你别忘了要按时服下。”

    紫芝再次含泪道谢,须臾,又怯生生地问:“尚宫大人,我闯了这么大的祸,公主会不会把我撵回到掖庭局去?”

    “太华公主不是性情严苛的人……”刘尚宫略一沉吟,提议道,“等你身子好些了,就主动去向太华公主赔罪,言辞恳切些。我想,公主是不会为难你的。”

    紫芝乖巧地点了点头。待她将药饮尽,刘尚宫便轻轻扶她躺下,又问:“我见你谈吐不俗,想必也是出身诗礼人家的孩子吧?”

    “奴婢是罪臣之女。”紫芝双眸一黯,再度提起那段她最不愿意回想的往事,“家父裴珩是进士出身,曾官拜从四品秘书少监,后来因罪被削去官职,流放西北。奴婢因是未嫁的女眷,便与姐姐一起没入掖庭为奴。”

    “宦海沉浮,世事无常,也不过如此了。”刘尚宫轻声叹息,“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的,竟也是这般不容易……宫中处处都是危险,你以后做事千万要小心些,可别再出这样的差错了。”

    “是,奴婢记住了。”紫芝点头答应着,见刘尚宫目光温柔,又鼓起勇气为自己辩解,“尚宫大人,其实……那瓷枕真的不是我摔坏的。”

    “我猜到了。”刘尚宫丝毫不觉得意外,语气平静地说,“只是你也应该明白,身居上位者往往没有耐心去查什么真相,他们只相信自己眼前的事实,找几个可怜人来出气罢了。就像那天在回心院,被我杀死的那个宫女,其实是不小心替你顶了罪吧?”

    “您……您还记得我?”紫芝大为惊讶。

    “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记性特别好。”刘尚宫微笑着说,“你来翠微殿没多久,就颇受太华公主宠信,难免有几个气量狭窄的小人看你不顺眼,背地里给你使绊子。你若知道这人是谁,以后就自己多留些心,面子上却还是要和和气气的,别让人家看出端倪来。不是每次都能有盛王殿下这样的好人来帮你,想要在宫里好好活下去,凡事就都得靠自己。”

    刘尚宫话音刚落,就听见“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落桑还未进屋,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不由蹙眉嚷道:“紫芝,你在屋里弄的什么劳什子?呛死人了!”

    “对不起,对不起……”紫芝连忙道歉,“是我喝的药,味道太重了些……”

    房内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颇为昏暗。落桑随手关上门,见床前坐着一个陌生女子,心中顿觉不悦,厉声斥道:“紫芝,你好大的胆子!未经公主同意,竟敢随便带生人到翠微殿来?等我明天回禀了公主,再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懂规矩的丫头!”

    紫芝方欲解释,却见刘尚宫眼波一横,侧头对落桑沉声道:“放肆!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你……”落桑方欲回嘴,待看清面前之人的容貌时,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尚宫大人恕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刘尚宫冷冷一笑,也懒得理她,转头对紫芝和言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好生歇息吧,凡事都把心放宽些,别总是胡思乱想。改日若得空,我再过来看你。”

    紫芝含笑点了点头,诚挚道:“尚宫大人,谢谢你。”

    “哦,对了。”刘尚宫才站起身来,又忽然想起一事,“殿下还让我问问你,想吃些什么好吃的,我好叫人给你送来。”

    紫芝笑着想了想,一双大眼睛都欣喜得亮了起来,甜甜地说:“我想吃栗粉糕,桂花糖蒸的那种。”

    “这个容易。”刘尚宫点头笑道,“你且安心等着,明天一早就给你送来。”

    见刘尚宫要走,落桑存心要去巴结一番,忙膝行几步抢着过去开门,谄笑道:“尚宫大人慢走,外面还下着雨呢,您当心脚下路滑。这夜也深了,您身边可有宫人跟着么?不如奴婢伺候您……”

    刘尚宫却恍若未闻,行经她身边时,只冷漠地瞥了这奴颜婢膝的宫人一眼,目光中没有丝毫波澜。

    目送着刘尚宫出门,落桑这才敢站起身来,仔细掸了掸衣裾上的尘土,凑到紫芝床前笑道:“紫芝妹妹,原来你还认识尚宫大人啊,怎么不早说呢?”

    紫芝默默地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妹妹。”落桑亲热地唤她,讨好似的俯身拉住她的小手,仿佛二人之间从不曾有任何嫌隙,“下个月就是窦太后的忌辰,我听说陛下要大赦一批宫女出宫。好妹妹,如今我也攒下不少钱了,正想去求尚宫大人,只可惜一直都没寻到门路。好在妹妹你神通广大,能和尚宫大人说得上话,能不能替我美言几句……”

    紫芝侧身向内,厌烦地用被子蒙住头,依然默不作声。

    第16章 雪国

    窗外北风呼啸,天空中零星飘起了细雪,才过了午后天便开始阴沉下来。紫芝披散着长发,坐在盛满热水的木桶中沐浴,惬意地闭上了眼睛。这一个多月来始终卧病在床,所幸有刘尚宫时常关照着,倒还不至于如寻常宫人那般缺医少药。水汽腾腾蒸起,在少女光洁的额头上凝成滴滴水珠,映着不远处幽暗的烛光,恍如梦境。

    伤口已然愈合,曾经的痛楚也渐渐远遁,在记忆深处结成暗黑色的痂。她换上簇新的宫绸冬衣,再将万缕青丝细细梳起,一切都仿佛与从前并无不同,然而对镜自顾时,却发现镜中少女稚嫩柔美的脸庞上,依稀有了某种郁郁的阴影。

    生活,依然要继续。紫芝穿戴整齐,暗暗给自己鼓着劲儿,终于踏出这扇紧闭许久的房门,向太华公主所居的正殿走去。才转过回廊,就见公主的贴身宫女云姝从殿内出来,手中端着一个鎏金錾花海棠纹托盘。紫芝忙迎上前去,赔笑着问:“云姐姐,公主午睡可醒了么?”

    云姝仔细端详着她,笑问道:“这些天不见你,身子可全都好了?”

    紫芝忙含笑回道:“都好了。多谢云姐姐惦记着。”

    云姝点了点头,又随口与她寒暄了几句,才道:“寿王殿下带着新王妃进宫来了,正在里面和公主说话呢。你若有事要回公主,还是再等一等吧。”

    紫芝客气地道了谢,见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便也没急着回房,而是独自坐在檐下的石阶上看雪景。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灵感,小姑娘忽然诗兴大发,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在雪地里划来划去,没多久就诌出一首诗来。写完了,她却只是望着那深深浅浅的字迹发愣,想起幼年时教她读书的父亲,双眸蓦地滴下泪来。

    她在宫中为奴为婢,说话做事都要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每日里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已是颇为不易。然而父母兄长以戴罪之身流放西北,境况只怕比她还要凄凉。姐姐临走前的嘱咐,她一刻都没有忘记,只是高力士官居三品、位极人臣,又贵为天子身边最受宠信的近侍宦官,岂是她一个小小宫女能轻易见到的?

    就在她凝眉沉思时,有人从漫天风雪中走来,悄然伫立于枯坐的忧郁少女身旁,见她始终浑然不觉,便微笑着轻咳了一声。

    她一惊,看到他袍摆上精致华美的绣纹,有些惊惶地抬起了头,轻唤道:“盛王殿下……”

    少女纤巧的鼻尖冻得有些发红,一双小手都缩在了衣袖里,活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温顺小猫。李琦垂目看着她,和言问:“身子才好些,就坐在这里吹风?”

    眸中犹有未干的薄泪,紫芝抬头笑了笑,忙站起身来向他施礼。那少年皇子安静地立于雪中,高冠广袖,矜贵出尘,默默递了块随身的鲛绡丝帕给她。紫芝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却并没敢用,只是引袖拭净面上泪痕,故作轻松地笑道:“今天的风真硬,吹得眼睛都痛了……”

    李琦笑而不语,俯身拂了拂石阶上的落雪与尘埃,便很随意地坐在了那里。紫芝愕然,踌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殿下,这石阶太凉……”

    李琦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却只是问她:“小丫头,我打扰到你发呆了么?”

    紫芝抿嘴笑了笑,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

    他一笑,指了指她原来的位置:“来,那你继续。”

    小姑娘犹豫了半晌,终于大着胆子在他身边坐下,心,早已跳得紊乱。从侧面看去,他脸部的线条愈加英挺磊落,俊美中透着一种男儿的潇洒与刚健。风中隐隐有暗香流转,是他衣袂间龙脑香幽淡的芬芳。也不知为何,她的脸竟倏地红了,仿佛是不习惯这样近的距离,忙悄悄往旁边挪了挪。

    飞雪从云端飘落,带着些许庭中幽艳的腊梅香,点缀在她刚刚沐过的乌发间,暗香清逸。他侧首看她,无言,然而唇角却微微牵动,引出一丝清浅笑意。

    “那个……”沉默中,紫芝终于迟疑着开口,“我病了这些日,多谢殿下赏赐的药和点心……”

    李琦含笑点了点头,蔽于广袖之下的手微微一动,未及她说完,便取出一块小小的玫瑰形软糖来,轻轻塞到她口中。她一怔,只觉得这糖块入口即化,清甜甘美,芬芳沁人。小姑娘陶醉地咂了咂嘴,一瞬间眼睛都亮了起来,侧头对他笑道:“好甜啊!”

    “这是西域胡人进贡的,味道还不错。”李琦拿出袖下的那一包糖,递给她道,“都给你了。”

    紫芝惊喜地接过,又拈起一块糖放到鼻端轻轻闻了闻,眼睛都笑得弯了起来。她浓密的长睫毛忽闪忽闪的,上面犹沾着未拭净的残泪,然而那清澄如水的双眸中,却再无一丝适才的忧郁。他微笑,看着面前这笑靥如花的可爱女孩儿,原本淡定无波的心,也渐渐变得柔软起来。

    他无意间低头,目光落在雪中那几行娟秀的字迹上,惊讶地笑道:“紫芝,你还会作诗?不简单啊。”

    “哎呀……”紫芝顿时红了脸,一时间也顾不得冷,慌忙伸手将雪地上的诗句抹去,“我胡乱写的,殿下快别看了……”

    “没用的,我都记下来了。”李琦笑容得意,将她的诗一字一句地吟诵出,“‘飞花影里寂吹箫,寒月那知思梦遥。却忆雪暗前村夜,漫书彩笺寄谢桥。’怎么样,一字不差吧?”

    鬓边的几缕柔发被风轻轻吹起,紫芝含羞低眉,红着脸问:“写得……很糟糕吧?”

    “还不错。”李琦鼓励地对她说,“你小小年纪就能在诗书上这样用心,的确难得。只不过,诗歌中唯属七绝最是易学难工,声韵格律倒还好掌握,境界却往往流于空泛。给你提个小小的建议,作诗时不妨记住这十二个字——‘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以己之真情写诗,方能声律风骨兼备……”

    紫芝认真地听着,连连点头,一脸崇拜地看着这位侃侃而谈的美少年。还未听他说完,就见翠微殿正殿的大门被内侍们打开,寿王李瑁与王妃杨玉环从殿中携手走出,状甚亲密。李瑁立于丹墀处纵目四望,看到檐下并肩而坐的这一对少年少女,便走过来笑道:“二十一郎,躲在这里与佳人赏雪清谈,真是好雅兴啊。”

    紫芝忙起身施礼,默默退至一边,又恢复了往日里低眉敛首的姿态。李琦也站起身来,轻轻拂去衣袍上飘落的白雪,对李瑁说:“父皇今天要来延庆殿用膳,阿娘让你们先别急着回家,等吃了晚饭之后再出宫。”

    “嗯。”李瑁点头答应,“那咱们走吧。”

    李琦随兄嫂二人而去,临走时,又转头对紫芝说:“对了,我有一卷校书郎王昌龄的《诗格》手稿,书中写了不少他关于七绝的心得,颇有见地。你若想看,改日可以去延庆殿找我。”

    紫芝欣喜地抬头,眼眸晶亮,待他离去后才蓦然发觉,那一方雅洁如雪的鲛绡丝帕,还被自己紧紧攥在手中。

    第17章 储君

    雪渐渐停了,寿王妃杨玉环收起手中的油纸伞,默默跟随在那二位年轻皇子身后。雪霁初晴,一缕微光从浓云的罅隙中倾泻而下,在雪地上映出少年郎并肩而行的身影,一样的长衣广袖,清颀俊朗,意气风发。

    皇帝李隆基共有三十位皇子,其中最受钟爱的就是( 紫玉梦华 http://www.xlawen.org/kan/10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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