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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部分阅读

    现在倒好,管中学教育 ”那个公社妇联主任没等你把话说完就把一根擀面杖冲你编过来, 厉声说:“好你个老右,想变天 说什么来着?告诉你,少回来要威风。

    去,擀面去!“你早就习惯了这种训斥,习惯了擀这种北方人的面条。娶了这个老婆,就像娶回了”无产阶级专政“一样。从一开始就注定你要忍气吞声,里里外外被专政着,你才能炼出一颗红心来。

    第一个老婆真像个地狱。

    在农村锻炼那大半年,你帮助公社妇联办扫盲班,扫盲对象是那些苦大仇深的妇女干部们。妇联主任在开课前找你谈话,告诉你说:“不许摆知识分子的臭架子,要老老实实向这些女干部们学习,别看她们大字不识一个,可她们阶级觉悟高,热爱党。

    记住,她们是你的老师!我们让你给她们补文化课,是看得起你,也是让你有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表现得好,或许能摘帽,回到革命队伍中来。“那些日子里你战战兢兢教她们识字,自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站在黑板前大气不敢喘。倒是那些女人对你没要专政态度,鼓励你“城里的教书先生,别怕,没人敢吃你,大声教我们念呗!”渐渐地,她们待你很亲热起来,上课来时总不忘给你带点东西,大红枣,老玉米,大柿子,下了课,往你面前一扔,都分不清是谁给的。

    那个秋天,在你的印象里是金黄、五彩缤纷的。太行山里的丰收季节,荡着一山的果香谷香,一山一山的红枣红柿子,满眼的红高粱,你禁不住跑回城里买了油彩回来,支起画架浓墨重彩地面起这北方农村的秋景。无知道这些油画被下来视察的领导看到了,  说你能画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新气象,说明体改造好  你便很诚恳地表示:“知识分子太有改造的必要了,躲在城里怎么能感受到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气氛?现在才明白,艺术来自生活。”

    说这些话时你的心都不用跳,想都不用想,没一个字是过了脑子的,这类套话只须表演得真切即可。正是你爱上这片土地你才决定留在北方的。当初并没人让你来中国上北方改造思想,是你自己认定这是个出油画的地方才留下的。怎么现在变成是“改造好了”才画出这样的画的?

    你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荒唐,开始明白“人生是个大舞台,人人是演员”的道理。

    演出成功了,你果然就演回了城里,带着你的新农村油画,在学校的阅览室里开了个小画展。妇联主任来向人们介绍你在农村里觉悟提高得十分快,为公社扫除文盲二百名,经过教育,感情和劳动人们接近了,主动画出反映劳动人民丰收的画。你于是在农村闲逛了大半年,  算是改造好了,右派帽子也摘 因此心里对那个直接领导你的妇联主任很感激,一见到她的肃然起敬,眼睛就湿,鼻子就酸起来,声音也使咽 她依然是爽朗地笑着说:  “别这样儿,大男爷们儿家家的,眼泪叭喳的干什么?好好感谢党、感谢人民吧,党的政策是治病救人,绝不是要一棍子打死谁。现在好了,你的病治好了,跟好人一样了,大姐我也高兴。”

    从那以后, 你觉与那个小山村难舍难分  光棍一个,受周围的人白眼,这让你怀念起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于是你星期天节假日就爱骑上车往山里跑。那里的人对你很热情,轮流拉你去吃饭,轮流请你去家里住。你一位下就背上画夹子跑山里去画个没完,在那里你觉得心里充实,一想到还要回城里,心里甚至很发怵。乡亲们爱听你用生硬的普通话讲外国,讲那个千岛之国,你也爱听他们一口的乡土腔。

    聊着聊着就说起你没媳妇的事。你眼圈红了,说虽然搞了帽,可还是没人看得起,打算打光棍儿一辈子。乡亲们一听这话眼圈也跟着红了,都骂城里人心术坏,生生儿把个小伙子折腾成一副小媳妇样。啥右呀左的,就凭你放着大少爷的日子不过,来咱这穷地方教书,你就是个好人。也不知道城里头整日价闹什么运动,纯粹是折腾人。城里人心里道道儿多,他们的闺女看不上你,上村里找来,准能给你说上一个半个的!大爷大姐大嫂们还真给你张罗上了,想起来那情景至今心里仍然热乎乎的。从来没见过那么古道热肠的人们。

    最终介绍过来的,竟是妇联主任。她去年死了男人,据说是县里的副书记,拉扯着个两岁的儿子,伺候着公婆。人们不说你真看不出她是在守寡的人,那份穆桂英架势,说起话来气吞山河,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大娘们说妇联主任心里倒是愿意的,她正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时候——大干部单身的没有,随便个农村小子她看不上眼,人家也不敢高攀她。你年纪不小了,小三十了,不管怎么说,也算有点黯儿的人,也别眼儿太高,就跟主任凑合过日子吧。再说人家是革命干部,跟上她,人也算加入革命队伍了,算革命的人了,哪个还敢看不上你?你让大家七嘴八舌说得迷迷糊糊,恰在这时妇联主任又托人带过来两双新做的千层底布鞋和手缝的粗布袜子,大娘们就哄你穿上试试。你穿上,来回走了几步,大伙儿拍着手说像订做的一样,真是有缘分,说话间就把妇联主任推进屋来,留下一句:“小两口儿拉呱拉呱吧!”

    你们像头一次见面一样面红耳赤,背对背坐着,窗外是人们的说笑声,有人捅开窗户纸往里看着催你们“靠近点”、“说话呀”。

    终于,妇联主任先开了口:“我是看你有学问才同意的。你这人不坏,跟着我,准能改好,成为对人民有用的人。”

    你心里一凉,毫无浪漫、毫无激|情。你谢谢她给你做了鞋,说你会加倍补偿她,“这件事儿以后再说吧”。

    妇联主任“霍”地站起来,横眉冷对,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我今天来了就得把这事儿办成。我可丢不起这脸。打听打听去,我想干什么干不成!我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  你摘帽儿那会儿不是一见我就哭  要不是我替你美言你能摘帽?过了河就想拆桥。你既然看不上我们乡下人,就别整天往村里跑。东家住一天,西家住一天,你到处勾引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弄得人家吃不好睡不香,害了相思病,你想干什么?当过一回右派了,就老实点,还想拍花惹草不成?别做梦了!死了这条心吧。反正全村人把咱俩拴一块儿了,你别想躲。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这脸是摆这儿了,跟定你了,你看着办。明儿个,跟你进城。”

    透过她强硬的口气,你分明看到她软弱的一面。她说到最后声音颤抖了,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你的心软了,没有斥责她,只是轻声地求她:“你就饶了我吧,找一辈子忘不了你的恩德,我会报答你的。可你不能强迫我呀!”

    妇联主任冷笑着:“我又没怎么你,说什么饶不饶的?我看你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我们这一村人对你这么好,原来是养了一只白眼儿狼。你走吧,回城里去吧,永远别再来这村里。你以为你是个人呢,回到城里连狗都不如,打一辈子光棍儿去吧。”

    说着她抓住你的衣领往外拽你。你恍恍惚惚走到门口,情不自禁看了她一眼,扭头就走。就在那一刻你听到她凄厉地叫着你的名字:“方子呦!”叫得你心肝寸断。你挪不动脚步了,看着她,腿一软,就靠在门框上,抱头痛哭失声。那一刻,你认命了,承认了这一份姻缘。她搂住你,一股热浪几乎窒息了你。她撩起衣襟替你擦着泪水,衣襟下是一片白花花氤氲着体热的胸|乳,她就用两只颤动着的白|乳堵住了你的脸,令你晕眩着扑通跪在她面前,头还捂在她的衣襟里。一群人几乎泉水般涌进来,大呼小叫着:“真亲热呀,成一对儿了!”你这才挣脱了她,捂住脸钻出了人群。

    你们结婚了,你有老婆

    那是个成熟的女人的肉体,令你狂迷。你同阿珍只是很象征性地拥抱过,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孩的身体像只小猫,柔软但没有什么反应。而这个女人则不同,她向你展示着每寸皮肉的勉力,发泄着守寡二年中的每一滴精力。最初的日子里,你像在新世界中探险一样不倦地与她做着疯狂的游戏,没有语言,只须肉与肉的碰撞。

    疯狂过后依旧是无言。 她说她知道你心里看不上她,  连话都不愿意跟她说,就会“干那个”,算什么夫妻?说你骨子里还是资产阶级思想做怪,看不起无产阶级,必须好好儿学习毛泽东思想,  改造自己。“跟我在一块儿,你改造起来就快多 ”

    说得你心里发怵,越没话可说。

    好像从那以后,你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  晚上她早早钻进了被子中,你却拖着,洗脸洗脚洗衣服,然后擦桌子,扫地,再去厕所里抽着烟蹲好长时间,直到腿麻脚麻,像有无数根针在刺你的脚心一样,站也不是跺也不是。回屋来后,她早已不耐烦了,露出半截子胸脯来叫你“快进来!”你说还要批作业,就拿起几本学生作业本比比划划起来。听她那边没动静了,才去拿一本狄更斯的小说来看。

    刚看几行,她就拉了灯,生气地叫你“上炕”。你心头生出无限的厌倦,拉开灯说再看会儿书。她用力一拉把灯绳扯断,厉声说:“看看看,不看书也成不了右派!”你只有默默地“上炕”。

    刚躺下,她猛踹你一脚,“你是男人不?哪个男人穿着睡?跟我隔一层儿呀?

    肉隔一层,心还不隔三层?孩子他爸可不像你这样儿没出息。人家还是县委副书记哩,从来都是扒个精光跟我睡,那才叫有感情儿。你这样凉不出地干什么?还不脱了会?俗话说,铺得厚盖得厚不如肉辗肉。”你让她说得脱去了秋衣秋裤。

    “还留着这个干什么? ”她扯扯你的内裤,“非跟我隔一点不行 ”说着她抱住了你。

    你心头生出一阵厌恶,轻轻推开她。“不行!”她紧紧抓住你的手,“你不想要我?你玩了几天玩够了,就想一把推开我。你算什么,也配看不起我?孩子他爸还是县太爷呢!你就是跟劳动人民没感情!”那一刻你厌烦极了,只好说:“你说没有就没有吧。反正我不习惯这么个睡法。”“算了吧,啥习惯不习惯的,天天儿这样,慢慢儿你就习惯了,跟我在一块儿长了,我对你好,你准习惯,除非你不是个有种儿的男人。孩子他爸跟我天天儿这样,浑身贼力气,那才叫男人。”你没有被她的话激起来,相反,你更感到心虚。“天天儿这样儿”,像一句“判你无期徒刑”一样令你浑身发冷。你竟然出了一身冷汗,对她说“我不行,真的。

    真的不行。“

    于是你起身又拿衣服。她一把抓过衣服扔到地上,恼羞成怒:“我不信你不行,你就是看不起我!你就是思想有问题!”她搂住你,“我就不信你不行,是男的你就行。”你终于鼓起勇气,跳下床去,大声地吼着:“我不是,不是男的,行了吧?

    该饶了我了吧!”

    以后那几年是怎么过的?你提出来离婚,她是那样冷笑着回答了你:“呸,老右派你别做美梦了!想离了我找城里姑娘,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哪个城里人要你?

    你就配跟我这乡下女人凑和过。我早说过,跟着我长了,你那些个资产阶级臭思想就慢慢改造过来 你死不改悔,  还要跟我闹离婚,好大的胆子。你不怕再当一回右派?你就死了心吧,有我这把大红伞保护你,没人敢再看不起你。我成全你,不缠你。一个月来城里住几天,你像模像样地当我几天男人。我儿子大了,让他进城来跟你念书,不许亏待他,你要欺负他,我饶不了你。”

    每月二三天的团聚,你硬着头皮,像个陌生人陪她逛那个黑乎乎的市场“马号”,任她胡买些香胰子雪花膏花儿布,再去“马号”西头的“白运章”包子铺吃一顿肉包子,吃一顿要排半天队。她那个土头土脑的儿子一气能吃一斤,她便笑:“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你像个小听差,拎着东西向人们挤出一脸的笑容,表示着你有了老婆是多么幸福。但你从人们的眼中看出来了,他们看不起你,不仅因为你是个摘帽右派,更因为你有了这样一个不开化的老婆。原先你还有一种与革命相结合的神圣感,觉得自己有了一把红伞,现在才发现,革命的人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分城里乡下的。在他们眼里不是你找了把革命的红伞,而是革命的红伞硬往你头上罩。那把伞跟城里的伞比,就像红油纸伞同细花洋伞相比一样。

    你开始后悔为了一点点古香古色的朴实而放弃了北京户口,更后悔在古朴的乡亲们关心之下稀里糊涂娶了个乡下老婆。农民革命一成功,进了城,做了城里人,还是城里人高人一等。哪里有什么平等这一说?进了城的农民革命家哪个没换了原先的土老婆娶个洋学生的?阿珍这样年轻貌美,还不是贡献给甩了农村老婆的老革命?你倒要讨进个这样的老婆来改造你。她傍上你,还不是趁火打劫,想慢慢把户口弄进城来,再把她儿子也弄进来?

    你才刚明白这一切。可你甩不掉她了,你也不敢。说不定哪天因为这事再戴上那顶摘掉的右派帽子。

    你只能应付她,每月二三天,像受刑一般。但时间长了,真的就习惯了,有时还有点想她来。人到三十的她,正当年,完全是发情的母兽一样。白天里蛮横刁钻的她,夜里倒成了一个可怜巴巴风情万种的女人,毫不羞耻地要你,要你,大呼小叫着,回回让你拼死拼活。你似乎是把心头的全部委屈、怨恨和不明不白发泄在她身上,只顾狠命地操作着自己,在她的狂呼中获得了满足。你越是报复她她越是迎合你,变得疯狂而幸福万分。每到满足得欢叫一阵后,她会教育你说:“我说什么来着,  两口子不隔肉就不隔心,扒光了土炕,什么感情都有 什么城里乡下,有文化没文化,谁不得干这个?”她以为她获得了你,十分自豪。

    白天里,她成了这个家的主人,支使着你买菜买面做饭,忙里忙外。她来几天,就要包几顿饺子,吃几顿炸酱面。她会端着饺子在邻里转一圈请东家西家品尝,借机拉家常,嘴不离口地说:“我们老右这人可真是个好人,老实巴交,木头疙瘩一个!

    那会儿咋划成右派  就是有毛病,现在也让我改造好了,里里外外什么都会干,像头拉磨的小驴驹子儿似的。咱这共产党员就是能个儿吧!“你听着,脸几乎要低到裤裆里去。你脸越红,大家就越是哄笑,说你怕老婆。在人们眼里你成了个大废物。

    她嘴馋,自家饺子嫌不好吃,总闹着去吃“白运章”一咬顺嘴流油的包子。店伙计见她常来,就大吹,说当年张学良在这儿驻军常来吃,梅兰芳来给曹馄唱堂会时,就爱这一口儿。她便越发起劲儿地拉你去吃。慢慢地你也吃上了瘾。

    渐渐的你不仅习惯了,而且变得主动 忍气吞声一天下来,最惦着的就是关灯。

    你开始不再读什么书,早早地洗脚,赖在床上等她。可你心里知道你要的不是她。

    不出几个月,她兴高采烈地告诉你她“有了”。你听后一点也不兴奋,似乎那不是你的孩子。你坚信那孩子生出来会像她的儿子一样傻头傻脑。你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一个窘境:你要有一个你根本不想要的蠢笨孩子了!

    她又要做母亲,在忙着做单的棉的小衣服,快乐地哼着歌出出进进,一天吃个不停,那一碗又一碗的炸酱面像倒进一个无底洞一样。这个时候的她根本不看你一眼,似乎你不存在。

    她不再“扒光了土炕”,只是旁若无人地打起呼噜,令你厌恶。那天你忍不住扯开她的衣服,猛然看到一个雪白的山头,顿时了无情趣。她照样敞着死睡,梦中在咧着嘴丑笑,那样子令你作呕。

    就在那时,这个女人闯进了你的生活,那么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你。

    原先你从来没注意到她的存在,不过是发工资时去会计室从她手中领有数的几个钱。你总是领了钱扭头就走,从不看她。是她叫住了你,问你为什么不理她,她还是你的学生呢。你这才想起这个学生。当年她坐在第一排,听你的课时一双大眼从上课到下课一直圆睁着聚精会神听课。你想她一定是个聪明人,就提问她。可她却一句也答不上。小测验中她的成绩将将及格。你问她,她说老师你讲课最棒,我最爱听,你嗓子好听,姿势帅,字漂亮……记得你严肃地批评过她。后来你下乡去她没考上大学,就留学校当了勤杂工,又当了出纳。怪不得面熟。

    几年过去, 她似乎不再是那个红扑扑脸蛋的小女孩,完全是个成熟的女子  那会儿会计室里正没别人,你就倚在桌子上跟她搭起话来,问她还想不想考大学。她说你不教我了我怎么考得上?你说我给你补课嘛!她红了脸,说给我补课你那个农村老婆还不吃醋?你立即变了脸,拍了桌子:“你放肆!把这话收回去!”她立即红着脸站起来:“就不!人家是替你感到可惜!凭什么你这么有才的人让那个泼妇欺负着?要我,哼,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讨这种老婆,真没骨气。还把她当女皇伺候着呢。当一回右派怎么了,就变得这么低三下四?”一番话几乎说得你要大哭起来。

    你不敢看她的眼睛,你怕看她,她像一孔深渊,一孔有磁力的深渊,随时会把体吸进去淹死。你叹着气说:“我认了,到了这个岁数,人活到这步田地,还能怎么着?

    她快生了,我也要当爸爸了,这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从此你开始躲着她,发工资领补助时,你远远地站着,和大家一起,绝不单独同她在一起。但你忍不住要远远地同她交换一个目光,你每一次与她对视,心都要发紧发烫。人们在同她开玩笑:“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也不找对象,想嫁大官呀!”

    她朗朗地笑答:“我看上的人人家不要我,想沾我的人又沾不上,这事儿还麻烦了!

    咱就打光棍儿了!”

    越是怕看到她你越是想她。晚上守着打呼噜喜滋滋熟睡的女人,你一失眠就是半宿。你用回忆童年回忆雅加达来排除对这个女人的想念。可她的影子总在你眼前晃动。  你不明白,为什么你的心竟让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城女子牵去  仅仅因为她是推一个怜惜你关注你把你当个人的人。只那么几句话,只那么几个心照不宣的对视,足以让你魂牵梦绕个不停。或许换个环境你绝不会对这个女人产生感情,因为她是那么普通的一个女人。但在那一时刻你无法让这份感情轻易散去,那似乎是无聊人生中惟一的一丝温暖。

    你们开始了默默的对视,在人群里,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地频频交换着富有魔力的目光。每一次对视都令你辗转反侧半宿。

    终于,你们有了第一次。那是你老婆住院待产时,她去医院送一张支票帮你办手续。你紧紧跟在她身后,像被她施了魔法一般寸步不离。办完手续你送她到医院大门口,你把手里的提袋还到她手上时,你们的手相触了一下,手提袋竟一下掉在地上。你慌忙蹲下去捡,嘴里语无伦次地道着歉。她笑了放声大笑了,接过手提袋冲你眨着眼睛:“别掩饰了,这样太痛苦  你真想我,就来找我。”

    你生活在两个女人之间。这个女人几乎每次与你偷欢时都在催你与你的老婆离婚。你坦白说你不敢,你怕这个老婆,她什么都做得出。她说她不怕,就是你再当右派,她也敢陪你下农村去过苦日子。你终于听到了阿珍当年不敢说的话,面对这样一个爱你的女人你只有惭愧,你跪在她面前求她宽恕你。你拿着她的手狠狠抽你的脸。你发誓你要向老婆提出离婚,可一见到强悍的老婆你顿时语塞。她带着她的儿子和你的儿子,像一只母鸡出来进去忙碌,像这个家的女王一样指挥着一家人。

    你是她的仆人,教完课回家来就像家庭妇女一样忙着家务,带着两个孩子踢球、讲故事。那天你正在操场上和孩子们踢球,玩得一身汗水。这时她从场上走过,她替你捡了球,  狠狠地塞进你的手里, 低声骂你无情无义,全世界最没骨气的男人。

    “我算瞎眼了!你倒好,跟两个儿子玩得这么开心!可你知道不知道我要给你生第三个儿子了,你看着办吧!”

    她走了,你浑身汗湿地抱住球瘫坐在操场上。你感到你从此真地要走向深渊一连几天,你神情恍惚,夜夜恶梦不断。你梦见自己坐在一只独木舟上在滔滔大海上起伏,一阵黑风之下,你的船翻了,你在黑浪中呼嚎,挣扎,远远地看到了雅加达的影子,可你永远也上不了岸了,一条大鲸鱼在狰狞地张开血盆大口向你扑过来。

    你惊叫着醒来,发现老婆正低头凝视着你。“你最近怎么 梦里老在喊叫,遇见鬼 ”

    你擦干汗水,点燃烟,终于鼓足勇气,像蚊子似地哼哼叽叽地说:“咱们不合适,分手吧!”说完这句话,你倒先自跳下床来,惊恐地看着她,浑身颤抖起来。她盯住你片刻,“离婚?”她说完神经质地狂笑起来。

    “我早就知道咱俩长不 你怕我,  可又不敢说不要我。你说,你哪儿来的这么大胆子敢跟我离婚?瞧你那德性,怕什么?过来,跟我好好儿地说。”你又上了床,坐在床沿上。她猛地扑上来抱住你,疯狂地一口一口地咬着你,发誓要咬你个稀烂。

    你招架着,她浑身的力气,令你招架不住,你的内衣很快就让她连撕带咬变得血迹一片。她又来咬你的脸,一时间你突然恢复了你的男子气,抓住她,把她狠狠摔在床上,舞起踢足球的脚,狠狠地踢过去,直到她呻吟着爬不起来为止。

    第二天她就趁天不亮夹起包袱走了,你没拦她。晚上你正给两个孩子擀面条时,她带着她的几个兄弟夺门而入,没等你说话,她的兄弟就一拥而上,几个人揪住你,一阵拳脚相加,把你打昏过去。昏迷中你隐隐感到已经麻木的身体仍然被他们踢着打着,像是看别人在打别的什么人一样。听着那一脚又一脚像踢在麻袋上的声音。

    你醒来时,发现屋里已经砸了个稀烂,同事们正围在床前看着你。你肿胀的眼睛艰难地在人群中搜寻,终于看到了她,站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你。你拼命想笑一下,可脸上的伤口让你笑得钻心痛。校长告诉你,她留下话了,同意离婚,孩子她带走。

    你终于长出一口气,不顾脸上伤口的剧痛,咧开嘴大笑了,笑得一脸血痴进裂,鲜血淋漓,一下又疼昏过去。

    不过如此,除了这顿毒打,并没人因为你跟这个来专你政的女人离婚而要再次把你打成右派。人们只是在说你平时太老实巴交,竟让个没文化的人管成个受气包样,没一点男人气。好不容易挺起腰杆打一回老婆,却落这么个下场。人人在为你叹息。你紧紧闭着肿胀的眼,真想把他们全轰出去。他们这是在看你的热闹。你真想大叫:是谁把我弄到这步田地的?是你们这些人!仅仅因为我有点小资情调,爱画几幅颓败的旧城景物,你们就批判我;仅仅因为我冲动中说了那么几句实话,就成了你们的眼中钉,学校分到三个右派名额,你们摊上我一个。我为了表示自己与无产阶级有感情,就娶了这样一个老婆,满以为很光荣,值得夸耀,成了革命的人,却遭到你们的嘲弄。落到这一步田地你们又说我窝囊废。你们都是些什么?什么东西?!滚吧!你们这些同志!这一切你说不出口,你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让人随意摆弄的小丑,突然意识到了丑角的可悲,在一群人的七嘴八舌中放声大哭起来,泪水和伤口裂开后渗出的血水一齐流进嘴里,腥咸腥咸的,令你翻肠倒胃,十分恶心,像一股腥臭的威鱼妹一样。你知道你那副哭泣的样子一定十分丑陋,十分悲惨、十分招人鄙夷,可你无法控制自己,只能一任那腥咸腥咸的血泪流进口中,咽到肚里。

    如今回想这些,仍能感到那股胆咸味绕齿难消。

    或许那年若没有发生那样的国际事件,你会回到父母身边去,靠当了人家小的姐姐的钱去上大学,从此走上另一条生活道路。你和这个女人商定,你们公然结婚,然后回父母身边去。可就在那些日子里,那个国家发生了政变,在往外驱赶华人,一批批的华人倾家荡产被赶了出来。你家亏了姐姐嫁给了那样一个印尼富翁,才没被赶出来。从此你的命运就永远跟中国跟这座小城市跟这个女人不明不白地连在了一起。徐惟一没有想到的是,除了一直在回味那腥威的苦涩,你还会给别人留下苦涩的回味;你在这里吃够了人间的苦,还会给比你小三十岁的一辈孩子留下永远抚不平的伤口。

    如果不是那场“文化大革命”,你过的会是一种平平淡淡的日子。跟这个女人结婚,安安稳稳地生儿育女,享受一场苦难后的甜蜜。总算在你痛苦的时候有过一场浪漫,偷情的快乐足以令一切痛苦化为乌有。你曾生活在两个女人之间,那种疲惫、那种占有的幸福曾令你沉醉,似乎那是一个男人不可缺少的感觉。

    跟妇联主任离了婚以后,你迅速跟小出纳员结了婚。这又成了一件震惊全校的事件。人们惊异地发现你这个老右竟还是个情场老手,有本事勾引上一个如花似玉的黄花大姑娘。人们开始凭着一点点蛛丝马迹编排你们的故事,事后聪明地传着他们的“我早就发现”。不出几日,女人偷偷打胎的风流案事发东窗,从而证实了人们的“早就发现”,无论怎样想象也不过分。人们在公开地开你们的玩笑,说你们“一对新夫妇,两个老东西”。但这一次你从人们的玩笑中听出的并不都是玩笑,人们淫荡的眼神里流露着某种妒嫉与仇恨。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好几个男人包括那个有个乡下老婆的总务处主任都在盯着你的女人。那个总务主任仗着自己当过几年兵,头上挂过彩,号称新中国是他跟着党打下的,一开革命传统教育会他就上去话说当年的战斗历史。这样一个表面上道貌岸然的人,背地里总在缠她,因为他是她的顶头上司。一有机会他就要摸她几把。现在他发现她不谈恋爱不结婚原来是独钟你这个老右,  几乎眼珠子都要气红  婚礼那天,他闹得很出格,号称“大伯子逗弟妹玩”,让她连划十根火柴替他点喜烟,他连连吹灭,非要新娘子自己抽着一口,把烟送他嘴里去。一边逗一边淫荡地说:“老右儿你小子艳福儿不浅,老菜帮子一个了,硬是把我们处的黄花闺女给掐了,”一嘴的酒气几乎喷到你脸上。若不是校长说他醉了把他拉走,你恐怕会同他打一架。

    你真的发现,与这个女人的浪漫使你处在一个比右派还不如的位置上。你周围全是敌意的眼睛。他们认为你是坏人,你不配娶一个他们认为顺眼的女人。最让他们仇恨的是你这个有毛病的老右竟敢在革命群众眼皮子底下份情,偷偷享受了一段浪漫史。

    这简直是对他们的挑衅。你这个低人一等的人竟做出了他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你从此发现你十分孤独,甚至想到了你与别人之间的气氛有一丝紧张。老婆回家来总是闷闷不乐,说她在人们眼中成了一个坏女人。上班一进门就发现自己桌上扔着一双破鞋,处里没人理她,再也没人跟她说笑“咱们走吧,”她凄凉地哀求你,“哪怕去个什么乡村学校我也不怕。只要是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就行。”

    你们商量着,看着一张中国地图,不信,逃出这个城市就没个安身之地。她说咱们去东北吧,我爷爷他们那一辈过不下去了就去闯关东,一路要饭,到了关外,说那边老林子里可自由了,没人管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说咱们去新疆吧,那边可能更好,  连中国话都没几个人明白,更没人管你的闲事  那地方古诗里称之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画油画肯定好看,一到那儿就能写出诗来。你从女人眼中又看到了她学生时代那种对你崇拜的神情。她一佩服你时就露出一种醉酒的痴迷。

    “就你这副样子,我一上课就光盯着你看,一句英语也听不进去。所以英语老考不及格。 你害苦我  要不是因为你,我说不定英语能学得很棒。”她一回到“当年”就会软在你的怀中。

    你们决定申请去新疆,只要有地方需要你教英语就行。你们一谈起新疆来就兴奋,憧憬着那里的城市,那里有海滩一样金黄的沙漠,有画报上见到过的绿洲,有那种四季分明的雪山白帽。

    绿衣,山下则是葡萄架和坎儿井,维族人摘着葡萄跳着手鼓舞。

    那里一定没有这小城里这么恶毒的人。你们甚至说起要走进荒无人烟的沙漠中,柔软的细沙作床,返朴归真,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好地享受蜜月,在上帝一览无余的俯视下,堂堂正正地怀上自己的孩子,从此堂堂正正地做人,做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一定要离开这个小小的“索德姆”。你当年曾把那个富人横行的雅加达说成是“索德姆”,以为永远离它而去进入了一个月白风清、民风淳厚的故园,看到北河颓败的城影体甚至生出一种乡恋的情感,以为那蒿革没顶的古城就是你的归宿。却不曾想到这里有如此历史悠久的刁钻小民,与淘金时代美国西部小镇上的群氓似无二致。当然你更不曾想到你永远也离不开这座小城了,你注定生生死死魂系于斯,无论生当人杰还是鬼扭,你的舞台注定就在这里。

    有时半夜醒来,看看怀里赤裸如玉的暖热女人,再掐一把自己一丝不挂的躯体,那似乎是两个别人,你看着他们缠绵在一起,那幅像“拉奥孔”般毒蛇缠身的景象让你感到陌生遥远,如梦如幻。天啊,我怎么走了这么远的路?怎么跨越了如此巨大的时空?心头闪过一刹那的过去,好像跨越了一个世纪,悠悠走过了一生又转灵为人一般。似乎你是没有在忘川中浸过的一颗转世灵魂,上辈子的经历仍历历在目,只是很陌生  有时你竟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笑得冒出冷汗来。人世的偶然与机遇,这是多么可怕的字眼儿。当你竭力要摆脱一种恶梦时,代替它的却是另一个恶梦。

    甚至这个女人。你不记得是怎样与她走到了一起,如何除去各自的衣服。只是在一种神力的驱使下走到了一起,似乎有一双什么看不见的手在一瞬间划过一道清风你们在风中变得赤裸无余,再醒来就是这样精赤着缠绕在一起。而以前那些经历都像是刚才做的梦,是吃禁果之前的行为。你现在仍然记得那个年月里夜半梦醒时的月亮,透过顶窗你能看到皎月凝视着你,惨白如霜。你经常望那月亮,望得眼发酸,时时滚出两滴冰凉的泪来,  滴在她熟睡的脸上。她醒一下问你天亮了  你紧搂住她温柔的蛇身,哄她说再睡一会儿吧,我幸福得睡不着。真想那就是在一片沙漠上,在月光下探着缠绕在一起,永远没人打扰你们。

    当你们再次醒来时,一场你们一点也不明白的社会大动荡在全国横扫起来。你很知趣,知道自己历史上有了污点,没有资格跟着那些根红苗正上数十辈儿都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衣不遮体的好出身的人们闹革命,哪个群众组织也不敢沾边,那分明是人家内部的事,你只是个外人。

    可突然一夜之间你反动的过去被翻了出来。黄昏时分,一派叫“鬼见愁”的人冲进家属小院,带头的是总务处那帮人。这些人可比你第一个老婆的弟兄们更厉害。

    几分钟内你已经在一阵飞脚之中被踢得人事不省,昏昏沉沉中被剃了光头(中间留一道)。

    女人让他们剪了一半头发,成了阴阳头,脚上挂了一双破鞋,鞋里塞着几双脏袜子。你们被罚跪在院子里,他们在屋里连砸带翻。革命师生们济济一堂在观战。

    审问:你是特务。什么番号?回来带的是什么任务?发报机在哪儿?密写药水在哪儿?

    皮带抽下来,“快说!”

    你突然生出一种电影上革命烈士被敌人严刑拷打的感觉,发现这次挨打很光荣。

    于是你昏昏沉沉地高呼革命口号:“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皮带,“抽他嘴!”

    “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皮鞋,“踢他嘴,把牙给他踢出来!”

    女人扑上来,被他们揪开,“破鞋烂袜子,一边儿去!”

    另一个对立派的人当晚来了,他们用同样的酷刑折磨着你。

    这一派叫“风雷动”。

    你醒来时,发现有一双温柔的手在给你擦伤口。你紧紧抓住那双手,闭着打肿的眼嚎啕大哭。可那不是你的女人,是学校里公认的“一枝花”,人称“十里香”

    的音乐教师。她哭泣着,劝你赶紧坦白,否则体会让他们打死的。现在是两派比着劲打你,谁打得狠说明谁更革命。她劝你向“风雷动”坦白,“风雷动”

    保证从此保护你,不再打你。“鬼见愁”已经宣称,明天你不坦白,就打死你。

    你那个第一任老婆向“鬼见愁”揭发你了,说你手里有外国钱,是活动经费;说你听外国广播,给外国写信,有一台发报机。

    十年之后你才知道妇联主任因为跟你结过婚, 让他们抓起来打得遍体鳞伤。

    “贫农造反红卫兵” 让她揭发你的罪行,她就那么说  十几年后她哭着求你原谅,说是让他们打得活不下去了,才信口胡言的。你能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点头,算原谅了她。她能怎么样  她要活下去,她要养活两个儿子,有一个是你的儿子。

    那个你从来不当儿子的儿子竟是越长越像你,在你的漠视和忘却中默默长大你几年以后再见到他时,你已经又有了三个儿子,这三个山洞里生的儿子没一个像你。

    所以你看到你的大儿子文海时,恍惚看到了儿时的自己。也是那么一个文文静静的小男孩,只是在农村过了几年苦日子,已经变得呆板萎缩,土头土脑的样子令你心颤。一个人可以再生  一个人真地可以复制  你顿时生出了一种异样的从未有过的感情。你原谅了他的母亲给你带来的一切不幸。你告诉他“你妈妈做错了事,但我不再恨她了”。可儿子却默默地凝视着你,轻轻地说:“可是,爹,我恨你!你为什么不要我娘?为什么背着我娘找别的女人?为什么把我扔到农村去?我要到城里来上学!”

    你无法拒绝他。你无法拒绝另一个自己。一个可怜而懂事的孩子。像丢失了十年又回来的孩子, 他无法在你的新家里生存,终于又走  是他自己走的,也是在一个黎明时分,自己悄悄走的。你醒来发现他留下的“我走了”三个字,发疯地骑上自行车在通往乡间的路上追他,终于在大路边追上了他。你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田野里路路而行,你把自行车横在他面前,发现他正泪流满面。你的泪水也夺眶而出。你说你要狠狠地打你那三个不是东西的儿子,要狠狠地打那个后妈。你求他回去。他不。他很坚定地向前走着,咬着牙:“我早晚要回城里来,混个人样儿回来让你们看看!”

    那天你一腔怒火地一路骑回家来,木由分说把你的三个儿子打得狼哭鬼叫,你让他们以后不许再欺负农村来的哥哥,叫他们星期天一起随你下乡去接哥哥。你的女人那天哭天抢地,要你“打死我算了!”她说你打孩子就是在打她,有话冲她说。

    她说她就是容不下那个乡下孩子,不是亲生骨肉,就是无法生活在一起。“你可怜他,他是你儿子,这三个难道是后的不成?他们生在山洞里,差点活活儿喂了狠,你怎么就不心痛  你挑明了吧, 是要哪个家?你要是舍不得你大儿子,我们娘儿四个可以走!”

    女人的哭闹令你心乱如麻( 孽缘千里 http://www.xlawen.org/kan/219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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