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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部分阅读

    盯着那束光,像被定住一样。那重物还在移动,我手背上的压力越来越重,然后我耳朵里听到嗡嗡的声音,银幕上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上海三十年代的咖啡馆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像一个具有了穿墙术本领的人,迅速穿过那束蓝光,把那只沉甸甸手掌甩远远甩在后面。

    大学二年级的那个暑假,晕城给我留下了黑暗而又恐怖的印象,那个个子很小却长有一只巨大手掌的男人,他总是在噩梦中追随我而来,有的时候是他整个人,有的时候是单独的一只手。他们藏在没开灯的卫生间里,楼梯拐角处,窗帘后面,床底下,壁橱里。当我打开一扇门,他又立刻躲到另一扇门里。

    我不断地对自己说:你是军校女生。你是军校女生。大胆。大胆。

    我又对自己说:你自己一个人出来,干什么来啦?锻炼胆量?考验自己的生存能力?游山玩水?疯啦?玩?。。。。。。

    在逃离晕城的火车上,我自己给自己当起了政治委员,我给自己讲事实,摆道理,做大胆的政治思想工作。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想通了,心里就很平静,我想我已经离开那里了,那个小个子坏人不会再出现了。

    不会了。

    然后我又想不通了,车厢里的每个人都可疑。

    车厢里有个小男孩在跟他母亲玩“正面反面”的游戏,他手里拿一枚闪闪光的硬币,一会儿抛向空中,一会儿又接到手里。突然,男孩的硬币滚到我脚下,当我弯下腰试图帮他捡起的时候,有个男人急匆匆地从过道里跑过去,从背影看,很像那个小个子男人。

    “但是,一切都不能确定。

    也许是我自己太疑神疑鬼了。”

    我在当天的日记里这样写道。

    1.奇鸟山围捕行动(1)

    一个19岁的女孩,从未出过远门,却异想天开地想要徒步走到延安,在她的计划中,部分线路可以搭乘一段车,有公路的地方就要用双脚走。***这个大胆的计划来自于她军校一年级时的一次特别军事行动。

    奇鸟山是z城郊外50公里处的一座植物茂密的大山。我对植物的知识仅于书本,小时候家里有父亲买的图册,我趴在窗台上一页一页的翻着,玻璃窗紧闭着,我并不认识窗外的树叶,不知道它是什么树,我只读书,看图册上画的树。

    z城的奇鸟山让我见识了真正的植物,那是漫山遍野的植物、扑天盖地的植物、令人眩晕的植物,对于一个在高楼的玻璃窗后面长大的女孩来说,面对真的植物,她一脸茫然,完全失去了幼年对植物的虚假印象,那些画册上的植物,每一片都画得格外细致,有的上面还有毛绒绒的小刺。

    可现实中的植物却不是那样子的。

    我很迷惘。

    我听见一种很尖锐的声音,像一把亮剑突然间将什么东西挑开,露出最本质的的东西来。实际上,我一直在努力回忆我19岁时的样子,已经不穿军装的我好像丢失了我的前世,我甚至怀疑那个19岁的军校女生是否真的存在过。

    为了证实自己的过去,我开始翻箱倒柜,旧物被我一一从柜子深处掏出来,那是我10年前的笔迹:钢笔字浮在许许多多的纸片上面(那是一个作家早期的创作轨迹),照片在迅速变黄变旧,东一本西一本,上面浮着许多灰。我努力寻找那张能证明我19岁曾经到过延安的照片,我记得有一张站在窑洞前的,我羞涩地笑着,头上戴着花一块钱租来的八角帽。

    地上有枣树的影子,那影子的形状使我浮想联翩。

    我没找到那张照片,却意外地现有一组我们在z城奇鸟山拍的照片,因为是野外作业,女兵们的脸上的表困顿而又涣散,被惊吓之后的惊恐表还没从脸上退去,因此她们的脸看上去都有些变形,我好容易才找到自己的脸。奇鸟山的阳光还停留在我脸上,大卡车的颠簸感觉在瞬间又回来。

    那一次特别军事行动,是在偌大的一座山上围捕两个在逃犯(在逃犯姓李,公安局的通辑令上简称他们为“二李”)。

    我们是在浓郁得如同蜜一样的睡眠中,被一长两短急促的哨音惊醒的。

    “蜜一样的睡眠”;

    “哨音”;

    这两样东西以某种特殊方式根植在我的记忆之中,很疼,很深。许多年以后,当我终于过上我想要的生活,成为我想做的那种人(一个有超大影响力的作家),我现自己仍未能够摆脱这两样东西。

    我常在自己睡得最沉的时刻醒来,没有缘由地,从软床上腾地坐起,在夜的深处清晰地听到一长两短急促的哨声。我睡意迷蒙,我挣扎着起床,我的脚像两只迷失方向的小动物,在床边东撞西撞。我的脚在找我的鞋。手正伸向灯绳那一边,被另一只手抓住,我听见班长压低声音小声说:

    “紧急集合,别开灯!”

    女兵们在黑暗中摸索,手脚麻利得如同在灯光雪亮的场所行动,她们摸黑打背包,摸黑穿上衬衣、衬裤、袜子,然后是军装的裤子和衣服,最后在绿军装外面系上一条宽牛皮腰带。这种腰带在军队里被称为“武装带”,女孩子们系上它会显得英姿飒爽,另外,腰部的紧束会使得胸部更突出,浅意识里隐含着一点性意味,当时我们并不懂得这些,我们只是觉得系上腰带的军装更好看。

    军用胶鞋的鞋带必须扎紧,不然奔跑起来就会跌倒。

    黢黑的楼道里奔跑着一群如我一般慌乱的女孩。

    我们学校有一幢宿舍楼四楼住着整整一层女兵,各系各专业的都有,在盛夏时节,外面热翻了天,白昼炽热的阳光与不停歇的刺耳的蝉鸣混合在一起,灌入我们的身体和耳朵,女兵们有个不为外人所知的习惯,她们住的四层是个“男兵免进”的禁区,每到夏季最热的那几个月,她们训练回来,总是一边走一边脱衣服,在四层宽大的楼梯上开始解军装钮扣,将汗涔涔的军装与身体剥离。

    2.奇鸟山围捕行动(2)

    太热了,腰里总是积着一圈汗,军用皮带上泛着股馊味儿。

    四楼行走着大大方方的**女孩,训练之后,她们端着脸盆到水房去冲澡,再把汗湿的军装泡在盆里,用洗衣皂拼命地搓。

    四楼的女孩们总是最利索的一群,她们干净,伶俐,守纪律,遇上紧急集合总是冲在最前面,背包打得方方正正,军装穿得利利落落,她们在黑暗中像猫一样伶俐(慌乱而又伶俐),集合哨一声声响得很急,她们往前冲,楼梯上黑压压的一片,不知谁的大沿帽滚落到楼梯上,她弯腰伸手到地上去摸,结果手背被人踩了一脚,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3.穿越封锁线(1)

    如果时间可以自由移动,楼梯上那声尖叫如利剑一般穿透时空(时空不过是一层薄薄的纸),与半个多世纪前的另一声尖叫相重叠(重叠之后连成一片),我看见在路上的蓝玫夜晚出的一声尖叫,是因为一只很小的、咬了她小腿的虫子。

    秋天的傍晚,太阳就快要落下去了,林子边上有一红一白两匹马正在啃着地上的干草,马儿跑了一天,很疲倦,离马儿不远处的两个人,看上去显得更加疲倦,他们坐在草丛里吃身上带的干粮:很硬的地瓜干和几个干辣椒。小虫子就是在这时悄悄爬进蓝玫裤里去的。

    尖叫过后,远处传来了鬼子的枪声。

    葛团长坐在原地没动,他停止咀嚼,侧过脸静静地听着什么。他有一双可以辨明射击者远近和他所拿枪的种类的本领,侧耳一听就知有没有危险,蓝玫从没见过像葛团长这么有经验的人。

    “别出声,前面就是敌人的封锁线了。”葛团长说。

    蓝玫在傍晚的光线里一边嚼着干硬的干粮,一边观察葛团长的脸,见他胡子有些长了,因赶路一直顾不上刮,两腮有了浓重的墨色。晕城在蓝玫头脑里只是一个虚无飘渺的地方,听葛团长,到达那里需要穿过敌人七条封锁线,渡过两条大河。路漫漫,要想到达那里,好像唐僧取经一样难。

    敌人的枪声响过之后,四周又静下来。蓝玫听到自己“咯吱”、“咯吱”咀嚼干粮的声音,她看见葛团长脸上的咬筋一下一下地动着,她想,这是什么地方,他俩此刻又为什么在这里?

    太阳在草地上涂抹上一层令人炫目的桔红色,令蓝玫不由得想起上海的面包果酱。嘴里的干粮不由得变得好吃起来。葛团长说:“蓝玫,以后千万不能大叫,别说遇到虫子,就是遇到大炮也不能叫。”他们为穿越敌人封锁线做好准备,其中一项就是将裤脚管扎紧,防止小虫子再钻进去。

    黑暗中与他们与交通员接应。

    (蓝玫根本就没看清交能员的脸。)

    他们匆匆地走在一条黢黑狭窄的山路上,据说路的一边是万丈深渊,掉下去就永远地消失不见了,蓝玫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眼前像被人用黑布蒙着,什么也看不见。

    火花从黑暗的深处的冒出来,没有声响,只有光亮。它缓缓的,如一匹凌空舞动的丝绸。火花是从机关枪里吐出的火舌,机关枪就握在以站立姿势射击的葛团长手中,他射着,子弹如花雨般朝外喷射。

    血,顺岩石流淌着的,是敌人的血。

    火花在黑暗中缓缓扩大,子弹与血连成一片————

    火花,突然间灭掉,蓝玫觉得自己眼前一黑,差点失去知觉。就在这时,一只大手不知从什么地方伸过来,牢牢抓住她。有一种莫名的东西,从那只大手上传过来,顺着她胳膊上的每一根神经奔走呼号,它们顺着她的胳膊走进她的胸腔,从胸腔扩散至全身。

    蓝玫觉得自己像通了电极似的,动弹不得。那是他们的爱第一次生的地方,就在那条黢黑的山道上,他们的电极相碰,一只手触到了另一只手,他和她,他们的手碰到又分开,一切生得比预想得要快。

    4.复原蓝玫的梦境(1)

    我试图复原蓝玫当年的梦境,重现她和老葛在一起,6个之月间究竟生了怎样的故事,我在外婆的讲述中添进许多私人的东西,我知道复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们当年到晕城执行的是一项秘密任务,所以没有留下任何史料记载,过去的热血如云烟,飘散在国土的上空,只有某种灵异女人才能看得见(比如说我)。

    还是让我来继续前面的叙述。

    他们在山路上行走了一整夜,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进了一个村子,交通员将他们秘密安排在村口一户人家里,蓝玫的身子刚一挨床,床就飘了起来,她不知怎么会这样,瞌睡像黏稠的胶水,很快将她的双眼胶住了,她动弹不得,没办法将眼睛睁开。

    中午12点,蓝玫撑着把绸伞,站在斑驳的光影中等人。街上车水马龙,所有人都走得急匆匆的,像是要去赴一个等待已久的约会。上海的街道像是蒙在一层雾里,影影绰绰,楼宇的尖顶像潜入牛||乳|的一把把叉子————那是些没有屋顶的房子,像一篇篇没结尾的文章、没结局的戏剧,显得没着没落。

    很多人虚着脸在街上来回来去地走。

    蓝玫皱着眉,很想看清其中的一个。

    身体清晰可见,只有脸,脸是看不见的。蓝玫站在路边,撑着把绸伞,她站在伞的阴影下,看着模糊的城市,感觉到周围的一切在缓慢旋转,这是一座不确定的城市,雾中的家园。

    在众多人中间,有一个同样是脸部虚幻的人,步态从容地朝蓝玫走过来。她的心忽然间感到窒息般地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压住胸口,无法摆脱掉。她拼命吸气,绸伞在阳光下扑簌簌地抖着,光斑乱闪,景物旋转,街上的人忽然间奔跑起来,那些没有脸的人,奔跑的速度比平时要快两倍,真是不可思议。

    脸部虚幻的人走过来,靠近她的时候,看清了他的脸,她“呀————”地一声叫出声来,傅子恩以一年前的模样,衣装笔挺地出现在蓝玫面前。

    呀呀呀,蓝玫连着呀了三声。

    她盯着他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你呀?”

    “怎么,你等的不是我?”

    “我一直站在这里,想不起在等谁。”

    傅子恩说:“走吧走吧,你等的就是我。走吧。”

    她跟他走了,不知怎么,一下子就走进霓虹闪烁的夜色之中,他们并排往前走,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他俩从一开始好象就同时存在,音乐家廖钢和酷爱戏剧的大学生傅子恩,他们既是敌,又是朋友,他们前后脚去了延安,他们生命的历史注定要跟那个叫蓝玫的美丽女子缠绕在一起。

    排演场里点着一盏奇怪的灯,很大,中间好像裂开来。三个人朝着那盏灯走过去,灯像门一样把他们吞进去又吐出来,他们看见了舞台,舞台上枪声大作,蓝玫想了很久,才想起这是一出战争戏。

    敌人的飞机呼啸着,从舞台上空飞掠过去。突然,似曾相识的一幕出现了:傅子恩站到了书店门口,正和他的同学说话。几分钟之后,他即将与那个同学一起被鬼子的飞机炸死。。。。。。

    不要!不要!

    蓝玫喊叫时现自己无法出声音————

    蓝玫被人从梦中推醒的时候,况已经很紧急了。有人俯在她耳边小声说,赶紧走,咱们被敌人包围了。蓝玫迷迷糊糊抓起床上的衣服,胡乱地穿着出来,见葛团长已经备好了马,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得像纸片,烈焰马驮着她,冲进早晨黏稠的雾里。

    5.雾里的指北针(1)

    我的一个同学在早晨的大雾里丢失了指北针,围捕“二李”的行动的刚刚开始,她就弄丢了她的指北针,很沮丧地坐在一棵大树凸起的树根上,看上去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丢指北针的女孩名叫小碚。

    小碚很瘦,在女生班里总是最倒霉的一个,早上队里突击检查,她的背包(军用棉被)总是叠得很烂,没棱没角,圆不溜丢像个大面包。多少次队里点名批评林小碚,说她内务卫生不合格,出操缺席,不假外出,是个坏士兵。

    小碚很倒霉,常在夜里一个人坐在水房偷偷地哭。

    班长以为小碚在水房补功课,就没去管她。

    凡是白天做不完功课的人,都需要拿着大小两只板凳(其中一个当桌子)到水房去补功课。功课很难,是令人头痛的电路图,小碚永远搞不懂那些迷宫似的电路图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她在水房昏暗的灯光下做功课,关不紧的水龙头嘀哒嘀哒响着,小碚觉得疼痛难忍(是听觉得上的疼痛,她曾经拿铁丝将那些水龙头全部捆死,被别的女兵告到校方,小碚因此事受到一次处分),小碚的听觉太过敏感,对别人来说习以为常的声音,对她来说就是“听觉灾难”。

    她常跟我说,她受不了了。

    她说受不了的时候,她的嘴角就像扁担似的被压弯下来;

    我很难受,我说,受不了也得受着。

    有时候想想,我也觉得委屈,军事校院严酷的生活,闷得使人疯,可我还得忍着,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要这样的,关于军校的所有梦想都变成了很现实的东西,变成了严酷的训练、喝斥、白眼,在我经受一个北京女孩以前无法想象的一切的同时,我那些实验中学同学的甜蜜信件,正源源不断地向我涌来。

    阮西慧考上人艺当演员;

    严青到英国去读大学;

    朴小美原来是数学尖子,却突然爱上了文学,考上了北大中文系,办校刊、成立文学社,成为那里的红人。

    而我却没有一点点浪漫可,每天都得训练,训得灰头土脸的,但总算没像小碚那么倒霉:我的指北针还挂在腰里,小碚的却不知去向了。

    山林里起雾了,我们几个女学员在林子里帮小碚找指北针。不知为什么,我一走进树林就开始头晕,我很快迷失了方向,并且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拼命往前跑,只听见耳边的叶子唰啦啦响成一片,所有人都躲在雾里(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我看不见他们,他们看得见我。树林变得密密匝匝,天空越变越小,后来干脆看不见了,我被闷在一个巨大的闷罐子里,罐子里充斥着毒气样的空气。

    我继续往前跑。

    我想冲出去。

    那大闷罐子却如同长了腿或如浮在半空的空心汽球,他追着我、包围着我、抱我、想要按住我,他是谁为什么总跟着我我倒哪儿他到哪儿他到底想要干什么,问题一股涌上来,顶到帽子上,军帽骨碌碌地滚下来,当我弯腰却捡的时候,却看到一个男人的一双脚。

    “哎,跟你打听一下,郑王庄的方向么走?”

    男人忽然开了腔,把我吓一跳。他会不会是那个被通辑的人,也许是,也许不是,我想我应该跟踪他,看他究竟要上哪儿去,可就在我一眨眼的功夫,男人像变魔术一样不见了。

    我一个人在山里转了一整天,胆子变得大起来,我想我会一个人出远门,在某一年的暑假徒步走到延安。

    6.小碚与我:《青春万岁》(1)

    奇鸟山围捕行动的结局颇具戏剧性,在我将要和大部队汇合的时候,我突然看见那个我在半山腰上见过的“可疑男人”,我冲上去特别狠地揪住那可疑人,他们却告诉我是在“模拟战争”。***

    战争是假的,小碚的指北针丢了却是真的。

    小碚总是特别倒霉,她丢了指北针,实弹射击课还打了个不及格,总之倒霉事全让她一个人摊上了,据说她打靶的时候,有四子弹脱了靶,在靶子上找不到任何子弹穿过的痕迹。

    队长说,打靶及不了格你毕不了业,小碚你得重来。

    小碚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指头。

    队长说,另外你的“内务”也很糟,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被子能叠得方方正正好像豆腐块儿,而你的被子就永远皱皱巴巴好像一堆烂肉。

    “烂肉”一词使我产生了一些不太舒服的联想,我这人就是这样,喜欢多想,其实队长的训话又不是冲着我来的,我完全可装聋做哑,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可我就是把什么都听见了,当时队长训小培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训小碚的那些话,一字不落地钻进我耳朵里。

    我不好受。

    有一列士兵从我们身边经过,我注意到小碚的表,她很不自然,脸白得像纸,队伍走过去之后,小碚才恢复了正常,变成一个正在受训的缩头缩脑的小女生。

    “我喜欢上一个男生,他是8队学员,我的老乡。”

    小碚在水房嘀哒嘀哒的水声中向我倾诉,她说白天那个男生排在队伍里从我们眼皮底下走过,她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突然间想要大声喊叫,喊出他的名字来。

    我想起小碚上午煞白的脸。

    “军校女生是不可以恋爱的,这是纪律。”小碚熟背了队长的话,此刻很痛苦地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她说她要补功课,我看到她的“普通物理”作业本上画满奇怪的图案,好像花蕊————那些花的生殖器奇怪地张开着,像是要吃人。我曾经听说过一种能吃掉动物的植物,在我的想象中,那种植物一定就是像这样执着地张开着,等待是它的常态(因为它不能主动出击),等待,就是漫长地熬着,看不到希望,一切绵绵无期。

    小碚的脸由白转为灰,她低下头去做功课的样子显得楚楚可怜。

    她永远不可能做完那些功课。

    物理与她无缘。

    军校生活的紧张和压抑是每个女生都不曾料到的。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在上军校之前,我是一个玻璃做的娇小姐,心理脆弱之极,我从未离开过北京,是在玻璃和水泥构成的楼宇中长大的孩子,长期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母亲总说,外面有坏人。

    母亲总说,你要有一技之长。

    母亲总说,女孩子功课好是最重要的,不要总想着穿什么衣服漂亮。

    当然,母亲是看出了某些苗头,才说上述那番话的。我从小就是个引人注目的漂亮女孩,母亲说像我这样的女孩是最容易分心的。我当时不明白“分心”是什么意思。

    母亲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她思路敏捷,具有极高的审美能力,但她的职业与艺术无关,她是航天部最有名的眼科医生(后来她又培养了一个有名的女儿,所以变得更加有名),我们小的时候找她看病的人一天到晚排成长队,这就助长了母亲的暴脾气(有本事的大都是有脾气的),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永远对我们三个孩子拥有“恨铁不成钢”的想法。

    有一天,我真的成了中国最红的女作家,中国文坛重量级的人物,谈到新世纪的长篇小说,就无法绕开我的闪亮的名字,母亲仍无法说出一个“好”字,她说:“你还要努力”。

    我终于理解了母亲,就是你真的成了“钢”也不能松懈,还要成为一块“好钢”、“更好的钢”,她是永远不会满足的。

    我上高中时看过一本《青春万岁》,立刻被里面喧闹的集体生活给迷住了,什么“野营”、“篝火晚会”、“诗朗诵”、“演节目”等等,这些东西对中学生最具吸引力,我立刻决定像书中的人物那样生活,放弃按步就班的平庸生活,选择一种与众不同的活法,选择上军校百分之八十跟那本书有关。我太喜欢《青春万岁》前面的序诗了,那时的我是个理想主义者,我把那诗抄在一个当时认为很漂亮的本子上,我和我妹妹两个人一天到晚念来念去的,都会背了。

    直到现在,我仍清楚地记得那诗的每一个字(包括标点符号),那诗是这样写的:

    7.《序诗》(1)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

    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

    有那小船上的歌笑,月下校园的欢舞,

    细雨蒙蒙里踏青,初雪的早晨行军,

    还有热烈的争论,跃动的、温暖的心。。。。。。

    是转眼过去了的日子,也是充满遐想的日子,

    纷纷的心愿迷离,像春天的雨,

    我们有时间,有力量,有燃烧的信念,

    我们渴望生活,渴望在天上飞。

    是单纯的日子,也是多变的日子,

    浩大的世界,样样叫我们好惊奇,

    从来都兴高采烈,从来不淡漠,

    眼泪,欢笑,深思,全是第一次。

    所有的日子都去吧,都去吧,

    在生活中我快乐地向前,

    多沉重的担子,我不会软,

    多严峻的战斗,我不会丢脸;

    有一天,擦完了枪,擦完了机器,擦完了汗,

    我想念你们,招呼你们,

    1.我的军旅生涯(1)

    我的军旅生涯是从一支手电筒开始的,宿舍里5个女孩只我有一支不大不小的手电,我不知手电是如何跑到我包里来的,总之我从北京把它带到黄河边上的z城,成为我每天必备的照明工具。

    熄灯号响过之后,我用手电照着,躲在被窝里写东西。

    大学四年,天天如此。

    (感冒烧亦如此。)

    后来我查看我大学时代的手稿,现它们一律字迹飘忽,斜斜的好像窗外飘过的一场场小雨。黄的纸叶上留有被手电筒多次照射出来的光斑,一朵朵、一圈圈好像水渍。以前我从来不知道手电筒照射会留下印迹,漫长的四年是手电筒救了我,使我不至于在10点钟熄灯号响过之后,一下子就跌入黑暗。

    现在,我把我在军校用过的那支旧手电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我想不久后的某一天,我会拥有一间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书吧(想想她或许就叫“雪凝书坊”),书坊里有书、茶、咖啡,玻璃格子里用射灯隆重照射着的,是那支手电和手电下压着的手稿。

    书坊里还展示着一些服装,《花蕊里的子弹》里穿过的那条格子裙,现在穿在书坊里身材阿娜的模特身上,有一束紫光正照着她。

    玻璃格子里的手电静静地凝望着书坊里的一切,手电串的岁月,那是我的前世,是上个世纪苦闷少女的内核,它曾照亮过我的黑夜,曾让我开始最初的不知所云的“写作”。我的文字天生诡异和不守规矩,我从来不会老老实实地写东西,我一下笔就跟刮大风似地没了章法,我也曾试图写的跟别人一样,文字平平,没有梦,没有飞,说着平平常常的话,爱着凡俗世界里的cd口红或者香奈儿时装。

    这些平常东西,我怎么一点都爱不起来?

    写作是要创造,创造是要举起大斧来才行的。

    不要临摹临摹临摹吧。在我的孩提时代,有过6年中规中矩的“临摹生涯”,从画素描开始,然后我开始临摹别人的画。

    我讨厌跟别人画得一模一样。

    我心狂野。

    我一闭上眼睛,那个趴在床上写字的女孩就来了。她一手打着手电,一手拿着不断漏水的钢笔,不间断地写着。床单就像账篷一样罩在头上(为了挡住手电筒出的光),她很想让自己停下来,像别的同学那样去睡觉,可是不行,她像管不住自己的手那样不间断地写下去,写出古怪的、诡异的文字来。

    我无法融入当时的文学(当时很少有当代作家靠出色地描写城市生活而斐声文坛,),但我并不痛苦,我也不想带他们玩,我自己玩,文字带给我满足,把白天的一切不快都冲洗得干干净净,这就足够了。我的多部小说手稿都是打着手电筒完成的,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包括小碚。

    小碚总是能够名正顺地到水房去加班,而不必躲在被窝里打手电。

    她有好多作业要补。

    别外,她还得写检查。

    在奇鸟山围捕行动中,她弄丢了指北针,作为一个军人,这是很丢脸的事。我清楚地记得接连三个晚上,她独自一人坐在水房潮湿的空气里写检查时的景。

    “是你呀,雪凝?”她说,“你怎么不睡觉,明天一早还得出操。”

    我靠在深褐色的门框上,一手扶门,看着小碚,一时无话。

    “去睡吧,”她说,“我还得写检查呢。”

    “要不要我帮你。。。。。。”

    “谁也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这话她说了两遍,然后她埋下头去很艰难地写着,每写一个字都要犹豫半天。

    2.手电筒(1)

    我回到我的上铺,把手电筒打开,一道长长的光照在我床铺上,手电光就像一个秘密通道,使我进入某种幻境,我继续写我的故事,那故事与外婆的讲述有关。***回想起来,我从未写过日记,我讨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流水账似的记录。我的文字天生妖冶诡异,逃避规矩。

    我只能在文字里撒野。

    现实中我是个文静规矩的女孩。

    (小碚在现实中叛逆,我却在现实中很守规矩。)

    小碚睡在我下铺,她的床一直空着,长时间地空着,总是有不顺心的事缠着她:落下的功课、补考、内务卫生差、在饭堂扔馒头、翻墙到校外去看电影、不假外出、与别的队男生秘密来往。。。。。。她的日子糟透了,“我受不了了”,有时,在宿舍我会听到小碚喃喃自语的声音。

    “我受不了了。”

    我知道她是受不了那种无形的压力。

    我们每个人都被压力包围着,压力如重力般无处不在,我们为理想奔走,我们到处碰壁,我们哭泣,觉得自己特别倒霉,然后再奔走、再碰壁、再哭泣。小培的床一直空着,我觉得很难受。我忽然觉得我必须在一秒钟之内见到她,不知为什么我很为她担心。

    我关上手电,摸黑从上铺溜下来。四周的女孩们都沉在湖底一样深的睡眠里,出轻微的甜鼾。我走得很轻,开门的时候没有出一点响声,我像幽灵似地一阵风刮过楼道,然后我来到水房。

    果然,门开着,灯亮了,方凳上的书本纸笔还在,而人却不见了。我看到了被风吹动着的、空荡荡的窗。窗帘被推在一边,窗子裸露着,外面是黑暗的、深不见底的深渊。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似乎已被它吞下去,我听到有人在说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受不了受不了————-哨音、吹号的声音、饭堂的嘈杂声、队列的口号声、枪声、训斥声、高音喇叭播放出来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被一只搅拌器高速搅拌着,它们相互穿插、渗透、弥合又裂开,我的笔在纸上沙沙走动,班长在耳边小声叮嘱着什么。天就快要黑了,彩霞满天,外面的世界充满诱惑,可是我们哪儿都不能去。我在z城上了四年军校,却从未见过z城的夜晚上什么样。

    在黑暗中我看见小碚纵身一跳,黑暗吞没了她。

    “哎,雪凝,你在找什么?”

    背后传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你哭了?

    ————你怕了?

    ————你受不了了?

    没想到她说出来的话,正是我想问她的。

    3.起床号(1)

    在我的睡梦中,起床号总像一把闪着光寒光的利剑,它从我左边的太阳||穴斜刺进去,进到很深的地方,然后开始搅动,使我头痛欲裂。毕业许多年之后,我做的噩梦仍与号音有关,我梦见起床号响了,我却无论如何无法从梦中醒来,瞌睡像一张看得见的、巨大的黑色布幔,将我从头到脚罩在下面。

    我挣扎着起床。

    黑色布幔就像一滩不断扩大的墨色水迹,在我四周漫洇起来。它包裹我、折叠我、阻止我,像黏稠的胶那样将我粘在平面梦境图上:我是一个大字、一枚被缩小了比例的虫子、一滩不会动弹的水迹、一套躯壳似的衣服、一个两头有弯钩的符号、一把尺子、一面镜子、一个影子,我的眼睛仿佛被胶水粘住了,我硬撑着让它们张开,可是我做不到,挣扎之后它们反而更加紧密地粘合在一起,不留一点缝隙。

    起床号响过之后,宿舍里异常慌乱的响动。

    皮带扣出哗啦哗啦的金属声响;

    铁盆碰撞地面出的“当”的一声响;

    水龙头开大以后出的不可控制的声响;

    急促的哨音;

    楼板被多人同时踏动之后,出轰雷般的声响;

    说话声;

    楼下已有动作快的队干部在召集学员了;

    个别女学员间或出一两声短促的尖叫;

    更多的、更加尖锐的哨音;

    雷鸣般奔跑的声音————

    队伍在黑压压的、雾气弥漫的清晨出,整齐的脚步声“扑它”、“扑它”像某种音乐节奏,在我耳边不断响起,我排在队伍的中间,脚步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跟前面和后面的人保持步调一致,均匀、舒展而又轻盈。冬天的早晨,校园外面街道上总是结满了冰,即使穿着胶鞋踩在上面,也还是很滑。

    空气仿佛被冻成了冰凉的水,我们在水中奔跑并且深呼吸,冰水一样的风被我们吸进肺里,肺叶立刻像冬天的枯树枝那样,变成形状怪异的冰棱花。我看见透明的女兵,站立在冬天的街道两旁,像树一样笔直,冰雕一样漂亮。她们在行进中呼出洁白的、牛||乳|一般的哈气,她们的脚步总是队列中最整齐的。

    一列女兵

    一列女兵

    又一列女兵

    经历过军旅生活的人,才知道现实生活的平静和美丽,平时的日子,就像放慢了一倍的录像带,舒缓、流畅、仙乐飘飘,觉不到压力。阳光轻抚在脸上,如蜜一般甜蜜。

    我在写作,在写一部与“青春、烈火、激、军旅”有关的小说。我的手指修长而又美丽,我害怕回忆过去。

    耳边响起那著名的《说你说我》,这是一我较早爱上的英文歌。那委委道来的舒缓旋律,低沉的男子的声音,常常使我想起那段日子,那是我被放在一个粗厉环境里,被锻造、被淬火、被摔打、被磨厉的过程,我要在这本书里,让你听见一个女人的心疼的声音。成长的过程如同再生,伴随着阵阵疼痛,血肉撕裂,自尊被打碎,心灵裂开又弥合,血液涌出、结痂,再涌出、再结痂,当时我已疼得无法诉苦,只有我理解小碚,小碚的屈辱、伤楚就是我的屈辱和伤楚,我昔日伤口就像花朵那样盛开着,我不敢去碰它,怕它再次流出血来。

    写它就是碰它。

    我害怕。

    让我们再次回到那条空气冰凉如水的路上。

    队伍黑沉沉地向前进。

    队长说:“跟不上的,可以喊`报告‘下去!”

    这几个字,像迎面打过来的黑压压的重锤,敲打在我们每个女生的头顶上。这几个字,写出来并没有它应有的份量,而在现场,由一个黑铁塔似的高大男人喊出来,每一个字都显得像铁一样硬。

    小碚经常在出早操的时候掉( 凝望延安(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267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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