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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部分阅读

    队,不得不喊“报告”出列。她说反正我跟不上,还不如不出操呢。有一天,在起床号响过之后,她竟然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其实她醒了,她是受不了每天挨骂的屈辱,她事事都不顺心,对她来说每活一天,就要经历一天的痛苦。

    小碚除了痛恨出操,还痛恨“数字电路”,她说她一看到那些零乱的电路图,就恨不得将那些书撕得粉碎。

    4.起床号(2)

    小碚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在门前的空地上放了一把火,一开始她可能是在烧信,可是,烧着烧着她渐渐控制不住自己,她将手中数字电路方面的教材、笔记、卷子、作业纷纷投入火中,那些令她头痛的东西,在几秒钟之内就变成了又薄又轻的黑色蝴蝶。

    火舌舔食那些书本的时刻,我就站在附近,当时我正跟另一名女生琴在说话,谈话的内容跟队里即将进行的一项文艺活动有关。

    琴说:“听说小碚舞跳的不错,咱们可以排个舞蹈参加比赛。”

    我说:“小碚正闹绪呢,昨天早上没出操,队长狠狠地骂了她一顿。”

    琴说:“那是两码事。我认为————”

    然后我们看见一群黑色蝴蝶升了起来,在我们眼前招摇着、飞舞着、忽上忽下、时高时低,伴随着黑蝴蝶的到来,一股浓烈的焦糊的味道钻入我们鼻孔。我们看见坐在阳光下微笑的小碚,嘴角颇为古怪地向上翘着,没人明白究竟生了什么。

    5.光束通道(1)

    熄灯号响过之后,我的手电筒在被单底下亮了。***我在手电的光线里看见一匹飞奔的马儿,它像一道红色的闪电,掠过我的笔尖,我在光束通道里看见过去的人和事,看见蓝玫和她的烈焰马。

    有一只手(是的,是单独的一只手),从被单底下伸进来,这只手在手电的微光照耀下,看起来就像石膏手一样苍白。

    那只手五起张开,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那是一只有表的手,它仿佛在向我出求救信号,我当时真的很害怕,因为它就像来自于某个梦境片断,或者,文字的想像一下子变成实体:一只独立的手,在白被单底下飘呀飘。

    “你干嘛呀?吓死我了!”

    “我就知道你还没睡。”

    “有事?”

    “有事。”

    小碚说:“算我求你了,出来一下好吗?”

    我披了件衣服跟她出去,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水房。水房的灯下照例放着一高一矮两只方凳,高的那只方凳上胡乱地放着一叠纸,和一只正源源不断漏出水来的钢笔。

    “我把教材烧了,”她说,“这你是知道的。其实我不是故意的。。。。。。其实我是故意的,哦,不不,我全乱了,真的乱了。”

    “他们又让你写检查?”

    “是的。”

    “你打算怎么办?”

    “我实在撑不下去了。上军校对我来说是个错误,要让自己好过,我只有退学回家,这样大家都称心了。”

    “你怎么这么想啊?”

    “那我能怎么想?”

    她用力看我一眼,她说,“咱们也算朋友一场,敢不敢陪我最后犯一次错误?”

    我立刻紧张起来,脑子里出现许多可怕的想法。下午的火苗舔卷着,奔跑而来。纷乱的黑蝴蝶如雨水般从夜的深处倾盆而下,它们一下子落到我头上,并迅速湿遍我全身。

    我像梦游一般跟着小碚下楼,楼梯绵软无力地支撑着我和小碚的脚,我像在真正的梦里那样,感到那楼梯踩上去上软的,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事实上,我是一个非常胆小的、从来不敢犯规女孩,那些规章制度、条条框框我从来都是来者不拒、认真贯彻执行的。

    小碚说让我陪她在熄灯号之后,到校园里去走一圈。

    她的想法总是特别大胆。

    (所以她要写检查。)

    我被她拉着下楼,外面一片寂静,并且,像外星球一陌生。我没想到在夜里11点半的光景,校园里会忽然下起雪来。路灯的光束静静地指向地面,有光的地方,雪的粒子就格外明显,我们仿佛来到一个奇幻的世界,行人消失,路面光滑。有一些幻影一般的美丽女人在灯影的深处出没,亦真亦幻。

    “要是我们能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就好了。”

    “小碚,你必须学会面对现实。”

    “现实太残酷了。”

    “试着改变自己。”

    “可是我做不到。”

    “你还是太娇气。”

    “你怎么跟队长一个腔调?”

    “我们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来到这里,再也没有人娇惯我们了,我们就会感到受不了。”

    “你靠什么支撑?”

    “我每天写东西,尽管我写的东西暂时还得不到社会的承认(当时的文学都是些`呼喊式’或者`申冤式‘的东西,艺术上粗糙,作品成功靠的是意识形态方面的影响),但我知道我写的是些真正有文学价值的东西,总有一天我会表,将来我可能还会靠写作来生活,是的,我会职业写作。”

    听了我的话,小碚突然大笑起来。在寂静的夜里,一个女人突然肆无忌惮地连续大笑,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6.许多年后的另一场雪(1)

    我到电视台去录节目。已经是新世纪了.我真的过上职业写作的生活,并且做得很成功。一切就像在梦里,许多年前的一个下雪的夜里,我在学校操场上对小碚说:“是的,我会职业写作。”

    她突然大笑起来。我一直记得她的笑声,她认为这一切都不可能生,换句话说,她认为我不过是个爱做梦的小女生罢了。梦人人都可以做,但梦永远是遥不可及的,是童话,是电影,是故事,是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事。

    毕业后,我和小碚有过电话联系,我被分配在空军的一所保密学校里教书,小碚被分在廊房,地点很偏僻,好像是个研究所。由于我们所学专业都属保密性质,联系渐渐少了,一年之后就断了联系。

    电视台前的那条路平时行人很少,两边覆盖着枝蔓弯曲、形状好看的树,夏天的时候这是一条北京少有的安静的林荫道,冬天叶子落净了之后,弯曲的枯树枝像骨骼一样美丽。

    我就是在这样一条空荡荡的路上与小碚再次相遇的。

    那天我到电视台去录节目,那是一档与电影有关的节目,除了写小说,我还对电影感兴趣。对面的女郎就像电影里的某个镜头那样,一下子就出现在我面前,并且很快地,她与我擦肩而过。北京很大,我们很少能在街上遇到熟人。可是,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

    擦肩而过;

    回头。

    我们同时停下脚步,回望对方,又同时喊出对方的名字。

    一切都像梦境:我和小碚在一条无人的街上重逢,天上飘着小雪。她像许多年前那样大声地笑,然后她说雪凝没想到你真的出名了,我在新浪网上看到你的照片,我都不敢认了。

    导演说,在节目录之前,得先开两个会、彩排一回,然后才能正式录。我坐在人来人往的宾馆套房里,听到同一个空间里至少有八个人在同时讲话,人1在给什么人打电话,人2在网上查东西,鼻子尖紧贴在电脑上,人都快钻进去了。人3跟人4坐在沙上合看一本书,时不时地交谈两句。人5在跟人6、人7谈节目内容,人8在串词。

    我听到许多声音重叠在一起;

    听到女兵们出操时出“一、二、三、四”的口令;

    听到几百人在饭堂同时进餐时出的“嗡嗡”声;

    听到风吹在树叶上出的声响;

    听到女兵们的笑声、歌声和尖叫。

    小碚完全变了,变得特别自信,她现在是著名的摩托罗拉公司的高级雇员,由于环境和地位变了,我觉得她甚至连长相都变了(变漂亮了)。她坐在一套透明的玻璃餐具后面,笑得很灿烂。

    窗外在下雪。我们在吃饭。

    小碚不愿再提过去的事,她更多的喜欢谈她的现在,她说毕业后没多久她就转业了,她相信自己更适合在地方工作。她一开始是在公司之间跳来跳去,终于固定下来,就一直干下来,干得很不错。

    “重要的是,那工作适合我,它使我感到愉快。”

    说完她竟然大笑起来,就像许多年那个雪夜,她也是这样突然暴出一场大笑,那时多年轻,那时多青涩。汪峰的《青春》就在这时响起,就像给我们的青春适时地加了一个注解,一个优美的旁白,一个手势,一个梦。

    我打算在黄昏的时候出

    搭一辆车去远方

    今晚那儿有我友人的盛宴

    我急忙穿好衣服推门而出

    迎面扑来是街上闷热的**

    我轻轻一跃

    跳进人的河里

    外面下起了小雨

    雨滴轻飘飘地像我年轻的岁月

    我脸上蒙着雨水

    就像蒙着幸福

    我心里什么都没有

    就像没有痛苦

    这个世界什么都有

    就像每个人都拥有

    继续走继续失去

    1.飞马送来的消息(1)

    在手电筒的光线里,我又一次看见马。***

    那不是一匹普通的马,而一匹身高比一般马要高上半尺、混身雪白没一根杂毛的白马。交通员就是骑着这匹白马飞奔而来,追上蓝玫他们的。蓝玫和葛团长正走得又困又乏,忽听得身后传来马蹄的声音,“嘎哒”、“嘎哒”、“嘎哒”,然后“吁————”地一声,马儿在他俩身边停住。

    交通员让他俩先不要去晕城,在前面的虎头村暂时住下来待命。离虎头村大约还有十几里地的路程,交通员说完该说的话,就闭上嘴再也不吐露一个字,只顾低头赶路。按照上级指示,交通员负责把蓝玫和葛团长送到虎头村,就马上离开,下面的路还得靠近他俩自己走。

    道路两旁已是秋天的景色了,树木庄稼都变成火烧火燎般的金黄|色。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天地间彤红的一片,这样的景色令蓝玫想起戏剧里的布景,想起母亲的风景画,此次出来执行任务,跟家里全然断了联系,她骑在马上,有那么很短的一瞬间,她想到上海。

    他们是两个人从上海到延安,现在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飞机的呼啸声挥之不去,总在蓝玫头顶徘徊。

    然后,是三声巨响,巨响过去,和她一同来的傅子恩就不见了。她跟葛团长谈起过失去傅子恩的感受。那天他们坐在一间有干草味道的小屋里,屋里升着火,他们一直聊到很晚。

    ————要是不打仗,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学校里演戏。

    ————等咱们完成任务回延安,我让你回鲁艺演个够。

    ————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任务?

    ————你累了吧?

    葛团长捧起蓝玫的脸,很仔细地看了一会儿,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那晚的炉火烧得格外地旺,他们一直聊到深夜,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

    蓝玫总是想起葛团长教她骑马的那个夜晚,月光如薄冰般一片片在空气中弥散,她看到那个手执皮鞭的男人如传说中的英雄,高大、英武、有种说不出的威严。蓝玫独自一人躺在黑暗中,那个影子总是不断地眼前出现,她想她应该把自己感受说出来。他们随时都有可能面临时危险,有时,一颗敌人的炮弹飞过来,他们就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

    葛团长说,如果我死了,你就当骑白马到远方去了。

    蓝玫说,你不会死。

    2.云岗村战役(1)

    葛团长在虎头村住下来的第二天受了伤,伤在胳脯上,用布条胡乱地缠着,蓝玫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堆柴火旁抽烟。***

    蓝玫一看他伤成这样,就哭了。葛团长说:“这算什么,没有伤到骨头,只不过擦破点皮。”这时候,房东从厨房里端出热气腾腾的红枣小米棕子来,说:“还是热乎的呢,趁热吃吧。”在吃棕子的时候,葛团长给蓝玫讲了他的一个战友为敌人的一支钢笔而牺牲的故事,他平淡的语气里包含着一种历经生死磨难后的平和与淡泊。

    “于灵邱是枪械班的班长,他平时最喜欢的就是枪,他常说下次战役一定要缴获一把日本鬼子最好的机关枪。后来他盼望的那次战役终于来了,那就是云岗庄战役。”

    “同志们,人民正等着我们去救命,他们在日本鬼子的铁蹄下,已经再也活不下去了。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我们要去解救他们,替他们复仇!现在我们要去进攻敌人。八年来,我们的光荣战绩,是全国男女老少都看得见的。我们这次应该在人民面前创造更加光辉的战绩。大家一定要记着,假如敌人不投降,我们就要把他们完全、彻底、干净地消灭掉!”

    “那天傍晚,各部队指挥员、政治工作人员在战前动员中,大家这样讲着,他们的态度是严肃、坚定的。动员之后,队伍迅速集结起来,再一次检查了作战武器,分队长果断下达了出的命令。于灵邱走在队伍里,显得异常兴奋,因为他知道这是一场大仗、硬仗。战斗很快正式开始了,我们在一片平坦的棉花地里,同武装到牙齿的日本鬼子展开了激战。

    于灵邱所在的那个小分队,很快就像目标接近了。但鬼子很快就现了他们。那是一片毫无掩蔽的平地,战士们刚一卧倒,连一个简单的的掩体都来不及做,鬼子的重机枪和山炮就扫射过来。硝烟迷漫,我们根本无法睁开眼睛,半尺高的棉花苗子,被打得枝叶乱飞,然后又像雨点一样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我们只有匍匐前进,每隔一个相当的时间,在我们的机关枪短促而有力的射击之下,战士们便乘机跳跃上去,接近敌人。

    战士们都不轻易使用子弹,因为他们知道,手中的每一颗子弹都是战友们的血肉换来的,并且还要用这血肉换来的子弹,把日本鬼子最后打出中国去!所以我们的战士对于子弹的爱护超过自己的生命。

    于灵邱一心想缴获一把日本鬼子的机枪,在云岗村那场战役中,他表现得异常勇猛,冲在最前面。敌人很快支撑不住了,开始向南撤退,我军正步步向敌军逼近。冲锋号响了,部队从四面八方向敌人包围,战士们的动作是难以想像的神速,一部分敌人已溃不成军,四处逃散,但敌人的主力仍招架着进攻,不肯后退,于是敌我双方在一条水渠边展开了肉搏战。

    一个日本鬼子掉进水渠里,正在挣扎着,于灵邱冲上前去,刺刀插进鬼子的背部,殷红的血冒了出来,染红了水面。”

    葛团长沉吟片刻,继续说道:“本来于灵邱在这场战斗中是不会牺牲的,他如愿以偿,缴获了敌人一挺重机枪,但他还嫌不够,他又重新冲了回去,从敌人身上抢夺一支日本制造的自来水钢笔和一只看起来有点古怪的防毒面具。结果他的胸部被敌人刺了一刀,被抬回来的时候,满身是血。”

    “不知他为什么要去抢那支日本制造的自来水笔,其实,于灵邱根本不识字。”

    3.虎头村遇险(1)

    葛团长和蓝玫在虎头村住了四天,这四天风平浪静。***秋高气爽,天气特别好,蓝玫就把身上的衣服和老葛的衣服一起放在一只木盆里,用当地老乡的办法用力搓着。

    ————蓝玫,等战争结束,你打算干什么?

    ————我还要回到学校里去演戏。我们那个话剧《蓝色房间》只排了一半,我想接着把它排完,然后公演。

    ————《蓝色房间》?是写什么的戏?

    ————爱。

    蓝玫的眼睛始终盯着盆里的那堆泡沫,屋里很静,他们的谈话突然遇到了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就像在海里航行的船,在意想不到的时刻遇到礁石,船上每个人都得考虑解决的办法。

    房东恰好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她的进入打破了僵局,并且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敌人把村子包围了。房东倒很沉着,她用酒囊灌了一些水,并塞两个小米饭团在蓝玫手里,然后让他们跟她到后院一秘密地洞隐藏起来。

    后院有一棵枣树,枣树的枝丫将天空分割成残碎的片断。房东带着他俩往柴堆方向走,葛团长和蓝玫在后面跟着。房东从容地扒开柴火,一个被钉得严丝合缝的木门出现了。

    “地洞的门,”房东说,“躲在里面很安全。”

    一个黢黑的洞口很快将他俩吞了进去。

    洞内很黑,蓝玫进去后很长时间眼睛还不适应,有一股呛鼻的味儿在黑暗中像黑布似地蒙上来。她昏沉沉地坐下去,却感到有什么东西硌了她一下,伸手一摸,那下面好像是一坛酒。

    “这儿可能是个酒窖。”

    声音从黑蒙蒙的上方传来,由于空间狭小,出嗡嗡的回声。四周的黑暗像一块吸足了黑墨汁的海棉,又稠又满,那股奇怪的味道可能是从下面那一坛子酒里出来的,蓝玫坐在酒坛旁边,只觉得头昏,连眼睛都有点睁不开。

    然后她听到许多奇怪的声音,像舞台上嘈杂的人声,有人在木板钉成的舞台表面来回奔跑,像一个虚拟的运动场(一些人却并知道运动场是虚设的,他们以为会有名次,他们非常认真并且拼尽全力地向前跑),舞台上的声音越来越大,蓝玫担心木板钉成的舞台,是否能经得住那么多人的踩踏。

    舞台背后升浮起女音的合声。

    《蓝色房间》的大幕正在徐徐拉开————

    4.地洞(1)

    我在写《地洞》这一节的时候,手电筒坏过两回,一回是开关失控,用手一按一闪一闪好像一只信号灯。***另一回是干脆不亮了,电池没有问题,肯定是开关卡住了。

    那一夜我趴在白被单底下,心里感到十分难受(主要是委屈)。想象中的我坐在一盏花瓣形的台灯底下,脸红喷喷的,映射着台灯出的光亮,我只不过是想有张纸、有支笔可以写字,可是,现在我只能用手电,甚至连手电都坏掉,我只能呆在黑暗里,要呆很长时间。

    那段时间正是小碚闹着想要退学的日子,她虽然没跟队里直接提出来,但我看她那副不管不顾的劲儿,分明是不想再在军校里呆下去了。我记得她最后一次写检查,是因为翻墙到院外去看电影。“没什么,看了一个战争片。”她故作无所谓的样子,让女生班的每个人都替她捏着把汗。

    “我受够了。”小碚说,“反正早晚都得走,晚走还不如早走。”

    后来小碚被队里叫去谈话,其它女生都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压抑,看着小碚丢在床上的一些零碎东西,都以为她呆不长了,多少有些替她惋惜。都以为队长找她谈完话回来,她就会收拾东西,准备走人,实际况却不是这样。这件事完全改变了小碚,使她走出低谷,由被动变主动。那天她从队里谈话回来,向我们宣布了一条惊人的消息:她将出任全校文艺汇演总指挥。

    手电筒修好了。

    是男兵简帮我修的。

    他很沉默,我们说话不多。

    夜里,我又可以在手电筒幽暗的光线里写作了(后来我职业写作,白天也得开着灯),在军校的四年里,我每天都想写东西,但我必须偷偷摸摸地干,白天我得像个沸腾的女兵那样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上课、训练、排节目、到校广播站做主持人,夜里却能进入另一时空,手电筒的光束就像一个秘密通道的入口,我侧身进入其中,身体飞离z城。

    蓝玫在地洞里呆了三天三夜,这三天里最主要的感觉就是饿。胃里如着了火一般,翻江倒海。在弹尽粮绝之后,他们开始把坛子里酿的酒弄出来喝,因为不知道要在地洞里呆多久,也不敢放胆喝许多,只是每次弄一小口,微醺时人便忘记了饿,身体变薄变轻,没有一点重量。

    蓝玫感到自己正朝着一个黑洞滑过去,四壁很黑,洞的中心细滑而绵软,没有重量着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地向下沉,这时候,有一只手伸过来,拉住她。他们什么也没说,而是紧靠在一起,等待天亮。

    蓝玫听到葛团长断断续续的声音,那的声音十分飘忽,时儿停一阵,时儿又响起来,说的都是从前打仗的事,蓝玫听到“船老大”、“敌人的据点”、“巡逻艇”等字眼儿,眼前出现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海战:浓黑的夜幕、水上的白光、舰艇上的日本旗、闪亮的信号灯、枪声。。。。。。黑洞里这些词汇像星星一样闪烁起伏,蓝玫感觉到身边男人不可阻挡的体温,她微闭上眼,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

    5.男兵简的形象与葛团长(1)

    我暗地里在身边的同学里挑选演员,我想,如果将来要把我的小说拍成电影,我先要定到一个男主角,于是我私下里选定了简。***

    简高大而寡,是校蓝球队的主力,在球场上奔跑的时候,闪亮的肌肉很迷人。每回比赛蓝球,女兵们总是尖着嗓子齐声大叫:

    十二号————加油!

    加油————十二号!

    “十二号”就是简。

    对于这个沉默寡、影子一样飘来飘去的“男兵简”,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简),他是别的学员队的学员,除了在蓝球场上打球,我甚至和他见不到面。他出现在校广播室的播音间里,对来我说是个意外。

    那天我正把一张唱片装进cd机,那个亮亮滑滑的东西在我眼前一闪,就不见了,它变成了声音,像男人的絮语,喋喋不休男人的声音,在那个没有窗户的狭小空间里如烟雾般响起,然后我看到一个人影从唱机后面升起,晃了一下,从后面绕到前面来。

    灯光在房间的正中,我看到了他的脸:长脸,英俊的下巴。

    “《兄弟》”,他说,“我想点《兄弟》这歌。”

    “《兄弟》?有这歌么?”我说。

    他不说话,手中亮光一闪,是一张碟片,“我这儿有”,他说话的时候,表淡淡的,好像除了和我说话,另外还在想着什么。

    简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层次分明,他说话的样子使我想到一个人,那就是每天夜里在我笔下出现的男主角葛团长。

    他在瞬间进入我光束通道深处,变成了那个时代的人。

    他在酒窖里坐着,压低嗓门说着话;

    他紧挨着我坐着,体温传到我身上来;

    他说,外面天亮了吧?

    夜里,我躺在床上放电影,银幕上的女主角一会儿是我,一会儿是蓝玫,男主角则一会儿是男兵简,一会儿是葛团长。这两组人物相互重叠,交叉相遇,真幻难辨。

    小碚在下铺已出轻微的鼾声。我像猫一样敏捷,一猫腰下了床,耳边响起若有若无的歌声,在这夜深人静的校园,任何一点微小声音,都会被放大几倍。校广播站,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墙上到处贴满照片,照片像灰尘一样旧,桌上堆满东西,唱片,盒带,旧杂志等等,一座像魔球一样的奖杯很突兀地出现在灯光下,它光芒四射,像未来的光落到了旧东西上,显得很不协调。

    我像一个梦游的人那样,手指僵硬,我戴上耳机,拧动旋钮,我听到一个男人混厚的嗓音,他在唱《兄弟》,因为“男兵简”喜欢这歌,我也就跟着喜欢,没理由地一遍遍地听它,眼前出现一些跟他有关的记忆片断。

    ————你用手电干什么?

    ————看星星。

    ————你没说真话。

    ————我说的是真话。

    他把修好的手电筒递给我,“是开关坏了”,他说。

    手电的光束照在纸上,我看见我的笔飞快地向前移动,我写下以下段落:

    敌人把村子包围了三天三夜,把整个村子搜了个底朝天,并没有搜出什么来,于是,他们掠走了烈焰马,烟尘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葛团长和蓝玫再次上路的时候,已经没有马骑了(其实自从烈焰马丢失,恶运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向他们扑过来,只是他们自己还不知道),出了村口,他们一直朝北走,正北有一条河,到晕城去必定要渡过那条大河。

    浑浊的河水像一群野兽,他们以不阻挡的态势怒吼着、挣扎着、跳动着、奔涌着。它们又像一群疯了的、拼命朝着某一方向奔跑的马儿,蓝玫在河水中看到无数匹烈焰马,它们顺着河水走了,一去不复返。蓝玫站在河边,伤心地想着她的马,她想,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那匹马了。

    6.“省话”排练场(1)

    许多年以后,我已远离了军校生的生活,远离了z城,除了在写作中偶然提到过z城外,我一次也没回去过,那座城市带给我的印象是复杂而难的。在小说的前半部分我曾经提到过,我一次也没见过那座城市的夜晚,虽然我在z城生活了四年。

    z城的夜晚有没有霓虹灯?

    z城的夜晚是否像北京一样,亮如白昼?

    z城的人是否如传说中的那样,早睡早起,街市冷清?

    这些都没有答案。

    我在手电光的光束下生活了四年,从z城回北京,别人只拎少许的行李,我却整整托运了9个大纸箱,里面满满的装的都是字体怪异的书稿。

    (《军旅生涯》中的一部分章节就是在那个时候写成的。)

    “省话”排练场是我最初接触艺术的地方,它很破旧,但在那里我第一次真真切切看亲眼看见了戏中人,在那里我看见了想像中的蓝玫。

    “省话”是xx省话剧团的简称,在日常生活中这种简称遍地都是,像出版过我成名作小说《一个分成两瓣的女孩》的“中青社”,没有人会把它理解成“中国青年旅行社”(而在北京这家旅行社好像被巧妙地简化为“中青旅”),还有像“上戏”、“中戏”、“人艺”、“北影”等等,这些都是艺术界人士常常挂在嘴边上的单位名称。

    当时“省话”和我们学校是“共建”(军队与地方共建精神文明)单位(许多年后,我遇到一个从z城来的省话剧团的演员,他很内行地管我们学校叫“电院”,让我感觉十分亲切),我和小碚是被当作文艺骨干派往“省话”的,我们想排一个舞蹈,表现红军长征时的故事,我们需要一些红军长征时期的灰布军装和八角帽,特别是八角帽,只要一戴上八角帽,那个舞蹈的效果就出来一半了,我们很需要一批八角帽。

    于是,小碚通过一个关系去了一趟“省话”,不仅搞到了军装和八角帽,还争取到了一个让专业演员辅导我们的机会。我很佩服小碚,她虽在数字电路方面有些绝缘,永远是在水房里补课的主儿,但在其它方面,她特别优秀,这也是她后来成为某大集团公司上层人物的主要原因。她不是后来才成为一块金子的,她天生就是一块金子。

    “军校生活很苦吧?”

    “你们过得惯吗?”

    女演员站在排练场的中央,扭过脸来问我和小碚。她的周围站满了穿着各式各样奇异服装的人,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在排练一台综合晚会?),女演员在前面做了几个动作,然后,她“啪啪”拍了两下手说“请跟我做”。她的身影使我想到蓝玫和他们的话剧《蓝色房间》,我想蓝玫如果当年没去执行那项任务,那么解放后她会不会重排她的《蓝色房间》,让这部戏重见天日呢?

    后来我们那个舞蹈表演得很成功,女生班在这次活动中拿了大奖,是一个闪闪光的金属奖杯,与校广播室那只有机玻璃的有很大不同,那像一个魔球,而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

    我独自一人坐在校广播室里呆,简是什么时候从外面进来的,我不知道。这一回他是来送一份广播稿的,广播稿的内容是学员队到z城黄河边挖水渠。没有比到黄河边挖水渠更苦的活儿了,我们队也去过。风沙漫漫,土地被冻得梆梆硬,一镐头下去,嗡嗡直冒火星。天空阴沉沉的,云低,地远,河水浑浊,周围摆满了像铁镐、铁锹这类黑乎乎的东西,这场面使我想起文学作品里的保尔(是保尔挖铁路那一段),队伍排成长长的一列,铁镐上下翻飞,铁锹划破地面,出令人无法忍受的刺耳声响。

    “你写的稿不能用。”

    我坐在调音台前,面无表地对简说。

    “太假了————难道你没去黄河边干过活儿吗?”

    简说:“你很讨厌我?”

    “不是。”

    简说:“你坐在这里,看上去很怪。你为什么来当兵,为什么来军校?”

    “我以为军校生活很有意思,可以用来写小说。”

    “你写了吗?”

    7.“省话”排练场(2)

    “我正在写,将来总有一天,我会成名的。”

    “嗬嗬,还挺自信的。”

    他当时的表让我很生气,他老找借口到广播室来看我,我还以为他喜欢我,没想到他竟这么怪腔怪调地打击我。毕业后我才知道,简的父亲是中国很有名的一位作家,所以他对“写作生涯”有点不屑一顾,人总是轻视自己熟悉的东西,父母不愿意孩子跟他干同行,如果父亲演一辈子戏,那他肯定对儿子说,你不要当演员。

    “谢谢你总是播那《兄弟》。”简说,“我们全班都很喜欢那歌。”在军校男生喜欢的歌和女生往往很不一样,但这《兄弟》倒是男女生共同喜欢的。我依稀记得这样几句歌词:“轻轻的风,像做梦的声音,不是我不够坚强,是现实太多僵硬。逆流的鱼,是天生的命运,不是我不肯低头,是眼泪让人刺痛。。。。。。”

    1.机密与封面女郎(1)

    我在《机要工作简史》这本书里看到两个送密码的人,为确保密码安全送到地点而历尽磨难。机要工作者都是一些无名英雄,他们没有名字,在历史上只是留下他们事迹,就像电影里的配角,他们的名字变成了“女兵甲”、“机要处张参谋”,他们就是这样一群人,如果用戏剧来表现,他们就是一些没有面目、只有行为的人。

    我一直不敢暴露自己的“机要人员”身份,即使现在作为小说这种虚构的艺术形式,我仍不敢涉及自己的真实身份,虽然我现在已不是一个保密人员,而是一个在媒体上被炒得火热的女作家,一会儿是“女作家雪凝酷评影视四小名旦”、一会儿又出现“雪凝小说被成功改编成话剧搬上都舞台”,关于我的新闻总是出现在报纸文化版的头条,我隐隐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天生和媒体有缘的女人,躲都躲不过。

    我还是一个喜欢拍照的人,面对镜头就像面对电脑写作一样,感觉很兴奋,拍照对我来说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创作,出版社的美编总是对我的照片很感兴趣,很愿意我多交给他们一些我美丽的大照片,放在我作品里,我在2001年出版的一本小说(《妹妹梦去,姐姐梦来》)一共放了我三十多张照片,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的好友小说家徐坤总是随身带着相机,她动不动就把镜头对准我,然后大声说:“别动!这张可是要上封面的哦。”

    然后,蓝光一闪,我就被收进她的相机里去。

    在这部小说里,我第一次暴露自己曾经是一名“机要人员”,心理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安。受保密教育多年的我,已被异化,其实我身上早已无密可保,但我仍觉自己应该守口如瓶,不能泄密。

    现在,已无法查到蓝玫他们当年执行的那项秘密任务是否与密码有关,葛团长回到延安后一直守口如瓶,直到解放以后,他都一直没有泄露那次行动的秘密,整个事的经过,只有他和蓝玫两个人知道。

    2.从前的烟火,从前的光阴(1)

    他们站在浊水河边,看到河面上没有一条船。风呼啸着,打着呼哨、打着旋,从他们头顶飞掠而过,他们感到冷,感到饿,但最主要的想法还不是找到吃的,而是要先找到一条船。

    他们沿河岸走了一段路,前面像是有个渔村的样子,他们走过去,见有一家生意冷清的小饭铺门开着,葛团长对蓝玫说:“走,先进去吃碗面再说。”于是一掀门帘,他们坐到里面去。

    出来招呼他们的是一位干瘦的老汉。

    “来啦,”老汉说,“来碗面?”

    “来碗面。”

    片刻之后,两碗面煮好了,老汉颤微微地端上来,“人老了,手抖得不行。”老汉一边说着,一边用抹布将泼撒在桌上的汤汁擦干净。

    坐定之后,蓝玫才真的感到饿了,自从此次行动开始,她跟着葛团长出来,胃功能就出现了紊乱,时常感觉不出饥饱来,有时一整天不吃一点东西,也并不觉得怎么饿。

    面的香味儿随着热腾腾的蒸气送到蓝玫鼻子底下,她使劲吸了两口,说了声“好饿呀。”

    “饿就多吃点。”

    说着,葛团长已突噜突噜吃起来。

    蒸气,面的香味儿,饿。( 凝望延安(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267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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