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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部分阅读

    香客才有灵签相赠。老东家走到签筒前,先施以礼,然后双手捧起签筒轻轻一摇,一支竹签便从紫檀色的签筒里蹦了出来。签房的道士拿起那支签仔细一看,忽然眉毛一扬笑着说道:“啊呀!难得的上上签!老居士,定有大喜呀!”一位道童据签码的次序在那密如蜂巢的签架上抽出一张黄表印成的签文,拿在手中朗声念道:“怀仁怀善心怡然,远离故土攀金山。开得玉种蓝田地,禄福祥瑞满长安。”

    念毕,道士笑着解释说:“老居士,净是好话!这是贫道今年次遇到的上上签。头两句是对老居士前半生的表彰和总结,后两句道出了您老往后的买卖兴隆、万事如意!”老东家一听,满脸堆笑,忙叫人给道士赏钱,双手接过那张签文和几位掌柜先生走出大殿,来到偏院的大松树下,戴上老花镜把那签文从上至下仔细地看着,一边看一边点头说:“好好好……道长的话不错,不错!”说毕,又递给了站在身后的账房魏先生。

    魏先生把那印满文字的黄表纸签文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着,忽然他猛地把头一拍大声说道:“这可奇了!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几位掌柜不知生了啥事,赶忙凑了上来,魏先生指着签文说:“大家看,这四句话每一句开头的那个字,前两个合起来是咱们老东家的名讳‘怀远’,后两句是三掌柜开禄的名字,啊呀——这可奇了!”在场的人便争相传阅,都觉不可思议……第八章

    后晌回到店中吃罢晚饭,老东家把魏先生请到房里,叫人沏上茶,从柜子里拿出一包琥珀糖打开放在桌子上,捋着花白的胡须笑眯眯地望着魏先生。魏先生反倒不自在起来,他站在那里也不敢坐:“老掌柜劳累了一天,也不歇息,叫小的来有何吩咐?”老掌柜不说话示意他坐下,斟了一杯茶递到魏先生手里说:“不要多问,先坐下喝茶,待会儿啥都知道了。”几杯茶之后,老掌柜见送水的小伙计走了,从炕头的枕匣中拿出那张签文递给魏先生让他仔细看,就文中的蹊跷和巧合问他有何看法。

    魏先生是甘肃秦州人,自幼聪明好学,只因小时家贫,被送往天水一所道观做了道童,其间跟师傅学了不少赖以生存的本事。后因师父去世,庙里生了变故,他才还了俗,经人介绍在裕祥店做了个账房先生。他接过那张黄表签文,看也不看一眼,瞅瞅门外无人,压低声音竖起拇指笑着对老掌柜说:“老东家不愧为一代儒商,精明缜密大有过人之处。只有这样做大掌柜这个缺才能是林开禄的,谁也不敢与他争了。高!高!”见魏先生一语道破了天机,老东家忙解释说:“这擢升大掌柜的事我思了再思,想了再想,这也算是没办法的办法了。麻烦你再帮着推衍一下看究竟如何?”

    魏先生笑着说:“行,行,也算得上一个策略,我早已推算好了。你看,今日乃初三上巳之日,阳春开泰,天道行‘坎’,‘坎卦生体。主水边来人,北方生财之喜;或水边追人,或因点水人称心如意,有鱼、盐、茶货交易之利,有馈送之喜……’”老东家微闭双目,手捋胡须边点头边静听。魏先生呷了口茶说:“开禄自江南而徙陕,乃水边之人,主北方生财。我们裕祥店在西虢镇,紧挨御河,河为水,也应了这一卦。再者,开禄乃东家从西安请来,应了‘人追人’这一项。下面是‘交易之利’不必再说。至于签上的‘怀远开禄’更是神灵所示,一目了然。就这样解释,不能再传第三人之耳,其他诸事有我出面平息,东家尽管放心……”

    16.中篇(7)

    第二天一早,裕祥店的大院里支起了香案,全店百十号人聚在一起,老东家率领几个掌柜和魏先生对着香案上面悬挂的财神画像三拜九叩、焚香化表之后,让魏先生拿出文告当众宣布:裕祥店东家兼大掌柜刘怀远因年事已高,力不从心,经数年悉心考察、斟酌再三,且与其他几位董事及掌柜商议定夺,决议如下:自光绪二十二年三月初六日起,原裕祥店三掌柜林开禄擢用为裕祥总店大掌柜。自即日起,凡店中大小业务往来、银资出入及人事安排非林开禄不能定夺。事后即着账房魏先生拟文备案,各股东签名盖章,并将副本往各地分店予以告知……今日我店放假两天,宴请各兄弟字号,以示庆贺……

    魏先生宣读一毕,只见开禄恭恭敬敬地走上来,先对着香案上香行礼,然后向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东家行跪拜礼,之后又转过身向两边的掌柜把式和站在院里的相公伙计们鞠躬行礼。大家抬头看时,林开禄今日大不一样,换了一个人似的,只见他头戴一顶蓝色玻璃顶子的黑缎瓜皮帽,帽前的羊脂玉片熠熠闪亮。脸刮得干干净净,一袭蓝府绸夹袍,外罩一件雨过天晴的套口坎肩,足登冲服呢双梁千层新布鞋,长长的辫子垂在脑后,虽年过不惑,依然精神焕。开禄行过礼之后,操着略带湖北口音的关中话红着脸说道:“各位前辈、各位兄弟:承蒙老东家和各位股东的提携,让我担负这等重任,开禄不胜惶恐。小的才疏学浅,能力有限,要让我店进一步买卖兴隆、财源广进,除小弟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之外,还需在场的长辈先贤和诸位兄弟多多指教、提携扶助为盼……”开禄本就人缘好、没有架子,尤其在下人中威望较高,一听这话,大家哗哗地鼓起了掌。

    果然林开禄不负东家所望,整个裕祥店里他起得最早,睡得最晚,事无巨细,精心调治,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经营和谋划中,经常奔波于西安和西虢镇之间。当年秋季,开禄通过各种关系,兼并了西安南院门的“恒泰布行”和咸阳的“福寿堂”生药行,裕祥店的生意稳中有升、步步看好。到了年末,老东家见开禄在商战中纵横捭阖、游刃有余,心中暗喜,便告退休,闲居在三原县仁义巷家中,偶尔到西虢镇看看。而开禄则按照店中规矩,每年六月和腊月定时去三原向老东家和几位股东述职。第九章

    连着几场冬雪之后,接着又是几场连绵的春雨,屈指算来,开禄任裕祥店大掌柜已有四个年头了。刚刚过了正月二十,老掌柜捎来话说,不日要来西虢总店看看,谁知第二天午牌刚过,就有伙计传话说老人家已到了码头。开禄闻听,忙叫备车,自己连同魏先生和二掌柜先步行到码头去接。

    数月不见,老东家依然精神饱满、容光焕。只见他花白的胡须飘在胸前,银灰色的辫子梳理得整整齐齐,头戴黑缎瓜皮帽,身穿紫色杭绸棉袍,外罩着寿字团花的黑缎貂皮套扣背心,正坐在码头客栈的客房喝茶。大家见了老东家一一行礼问候,老东家站起来一一拉着大家的手问这问那。不一会儿车来了,他们几个扶老人家上了车,开禄接过伙计手中的鞭子,亲自赶车回到总店。

    到了店里,先侍候老人家漱洗,之后便请他入座用饭,边吃边谈。老东家问年后该的货走了没有,又问山西的盐运到了没,然后逐一问大伙儿家里的况。饭罢已是午牌时分,开禄忙命人扶老人家回卧房午休。老东家虽平时不在这里,但他的卧房一直留着,每天定时有人洒扫庭除、定时晾晒被褥,已成惯例。由于舟车劳顿,老人家确实累了,他对大家说:“是这个样子,今天约法三章,以后无论啥时我迟来早到,不准再这样迎迎送送的了!大家各忙各吧!”人们便一个个离开了。

    晚上,老东家招开禄、继海来房间说话。继海取过水烟袋,开禄忙为老东家撇火点燃纸媒……聊了一阵之后,老东家停住吸烟,望着开禄说:“大当家,听说骊邑你们家的房子过于简陋,三个儿子眼看也大了,倒腾不开。思来想去,打算助你撑一院新宅,今儿个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17.中篇(8)

    开禄万没想到老东家能说出这样的话,先是一愣,既而一惊,感激之霎时涌上心头,连忙说:“老东家说的哪里话,我家住的宽展着哩!前年又盖了几间场屋,伙计带牲口一并搬了进去,住得开!住得开!”

    老东家并不说话,也不看开禄一眼,重新装了一锅烟,一边呼噜呼噜地吸着,一边不紧不慢地说:“光能倒开不行!娃呀,你听我说,自光绪十八年你进咱店整整八个年头了,自当了大掌柜到如今,咱店的赚头翻了一番。你流的汗、出的力大家都看得见,给你盖一院新房算个啥?整个裕祥店今后还得靠你哩。”

    开禄还想说什么,老东家抬手制止说:“前几天,我打人去怀仁堡你家看了,不行!堂堂的裕祥店大掌柜的家就是那个样子?充其量是个土财东,你不嫌弃我还怕人笑话哩……再者,把家里的事弄倭也(关中话:整齐顺当的意思)了,你也就无后顾之忧了。一心一意地干事,就是几千两‘迎子’的事嘛……”老东家是山西人,总把“银”字读成“迎”字。“我已给你家里送去了两千两,让你儿子修身叫阴阳看日子买砖买料,准备盖房……”

    老东家的话感动得开禄不知说啥才好,他也曾想过修房盖院,但自做了大掌柜之后,反而再不敢想了,唯恐惹闲话。知遇之恩让他热泪盈眶,望着老东家的眼睛开禄乞求道:“老东家,您老的心意小的领了,咱店给我的身俸这么高,出力做事是我的本分呀!您那样做小的万万不敢从命,使不得呀!”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人家放下烟袋,弯腰扶起开禄郑重其事地说:“我刘怀远二十岁自晋来陕,整整四十六年,兢兢业业、点点滴滴,积少成多,能有今日,全是靠大家的扶帮。我一生在用人方面遵循了两句话,一句是《增广贤文》上说的‘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另一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今天,我从三原来到这里,专门就是为了这事。你问问继海,我说出去的话啥时收回去过?”

    听了这话,继海忙笑着对开禄解释说:“大掌柜,看来你比我迟来几年,还不太了解咱老东家,他老人家对咱这些干事的人比谁都操的心多,比谁都想得周到……”

    继海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老东家打断了,转过头问继海说:“说这个干啥!去年我给你安顿的事办得咋样了?”

    见老东家问自己,继海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忙回头笑着说:“还是那句话,没麻达!木料腊月里就从双十铺运过来了。三千五百根椽,三百五十条檩,大梁八十、小梁一百二,一色的马尾松,整整齐齐全都用环套过,只等您老过了目,就能钉排往下放。放排的都是老把式,沿河六百里旮旯拐弯都了如指掌!这您放心,若二月下旬动身,三月十五以前就能到骊邑……”

    老东家和继海的一席话,说得开禄如同坠入五里雾中,待他明白了原来是给自家盖房准备木料时,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满含热泪又一次跪倒在地哽咽地说:“谢谢老东家!谢谢老东家!您叫我咋个说呀……”又回过头握着继海的手说,“怪不得去冬你鬼鬼祟祟,我还以为你有啥事?原是这样!多谢康兄费心,多谢康兄费心!”

    待回到房间,亥时已过,开禄一个人坐在炕头,激动的心久久无法平定,实在睡不着觉,他又一次走出房门,来到院里,在夜风里仰面望着天空。今年雨水好,空气十分洁净,蓝黑色的夜空群星灿烂,十分壮观。对自己颠沛流离、漂泊曲折的身世不胜感慨,开禄六岁开始在私塾读书,九岁因患病差点儿丧命。因他前面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都夭折了,家里人十分害怕,伯父听人说‘出尘’可躲过劫难,于是十岁那年,他便被送往一个山寺剃度,做了几年小沙弥。还俗之后到汉口学做生意,辛辛苦苦、起早贪黑一直干了十多年,二十七岁又随父亲移居西安,后来从盛德行到裕祥店,坎坎坷坷、曲曲折折……第十章

    同治四年,十四岁的开禄还了俗,被伯父送到汉口丰泰茶行做学徒,当学徒的日子很辛苦,早起晚睡不说,还要挨打受气。幸亏开禄读过书,在寺院也曾读经习字,加上人也聪明本分、处事干练,深得掌柜赏识,因之出师后掌柜就带着他江南江北跑生意。谁知刚跑顺当了,父亲又要他移居西安,当初他不想来陕,因为那时他已二十多岁,能养家糊口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令人恐惧的事在湖北蔓延开来。那一年,瘟疫自天而降,一种可怕的“鼓胀”病从江西和湖南传到了兴国州。得这种病的人大都是整日劳作不息的穷苦百姓,先是乏困无力,既而面黄肌瘦,最后腹胀如鼓,直至死亡。最让人感到不安的是村里人十有三四都患有此病,一时之间,各个村子几乎每天都有下葬的人,野外处处白幡飘零、纸钱飞舞,哭声不绝于耳,开禄伯父一家就死于这场瘟疫。父亲林大庆在军中得知这个消息和家中的变故之后,悲痛欲绝,遂下决心让全家迁居关中,远离江南水乡。于是开禄便遵照父亲的安排,变卖家产携妻母自汉口逆汉江而上,再顺丹江入武关,经龙驹寨到商州,又启旱到得西安府,后在骊邑县怀仁堡定居。

    18.中篇(9)

    一家人初到西安,顿觉南北习俗不同,很不习惯。先是语不通,再一个江南一日三餐全是米饭,而关中却是面食。生活日用虽不忧虑,但擀面蒸馍却成了一件难事,幸亏院里邻居十分友善,加上妻子心灵手巧,没有半年全都学会了,还逮着能说几句陕西话。待后来又迁到怀仁堡,一家人才深深感到想在这里站稳脚跟、当一个庄稼人着实不易。

    就在他们住到怀仁堡大约半年之后,开禄的大儿子修身出生了,一家人更是欢喜不尽。父亲林大庆虽在西安军中,却常回家看望孙子,有了孩子,母亲当然也有事做了,开禄和妻子则经营他那二十多亩庄稼。一家人其乐融融,温馨自在。

    林家在怀仁堡住的是林大庆当初托张举人之父购置的一个四合院。前头是一明两暗的门房,两边是对峙面的一坡流水的厦房,再往后是三间四椽厅的上房,虽说旧一些,却还体面。在买房的同时,林大庆托人还置了二十多亩地,虽然说吃喝不愁,可开禄还是觉得要经营好这些土地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开禄自小读书,既而在寺院打杂,后来学做买卖,却从来没务弄过庄稼,虽然说见过,也是插秧收稻、水田作业,与关中旱地庄稼大不相同。兴国老家用的是水牛,而这里却是黄牛和骡马,开禄更是外行,不得已,就雇了个长工和他一道收种。过了几年,父亲去世了,开禄就把那些地托付给那个长工,自己去了西安在盛德茶行谋了个事。第十一章

    在盛德茶行,开禄凭着他的精明干练和十余年在汉口做买卖的经验,以及在茶叶方面的特长,只几句话,头几笔生意就给盛德茶行多赚了数百两银子,茶行上下人人称赞,并受到了东家和大掌柜的青睐。尤其是第二年和东家一道去了趟汉阳,因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让东家张德让对他更加器重了。

    那是三月中旬,正值春暖花开,开禄与东家张德让一道自旱路经蓝桥过秦岭来到商州,又从商州乘船经龙驹寨顺丹江经汉水到了汉口。他们一是想购一批新茶,二是张德让还想通过开禄结识几位当地的茶商。办完事之后,一天傍晚,他俩在客店纳凉品茶与客人拉起了闲话。一位从安庆过来的客人十分健谈,拉话之间,说是龟山陆羽庙最灵,陆羽是茶圣,只要每年按时祭拜,来年的生意一定会不错,他们安徽那边凡是做茶叶生意的每年春季都来这里祭拜。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德让心中一动,第二天非要开禄和他一起去龟山陆羽庙进香。

    开禄本就是湖北人,加上又在汉口待过多年,对龟山是再熟悉不过了。那龟山也叫翼际山、大别山,还叫鲁山,位于古汉阳城北,东临长江、北带汉水、西背月湖、南濒莲花湖,威武雄壮,与武昌的蛇山隔江相望。山顶有禹王宫、月树亭、龙翔寺,山南有太平兴国寺,还有桂花石、状元亭等;北山有关王庙、藏马磨刀石,西面是罗汉寺、鲁肃庙,就是没听说过陆羽庙在什么地方。既然东家说了,那就得陪他游一次龟山。

    第二天,他们早早吃了饭,乘小船来到龟山脚下。这里确是一个好地方,也是清明刚过,江岸柳绿、草长莺飞,踏青赏景的人络绎不绝。二人下得船来,举目一望,山虽不高,却也俊秀,于是便沿着坡路步行。哪知,刚在船上还觉江风清爽,当随着行人走到上山的石级前时,张德让已是气喘吁吁、浑身是汗。这时,太阳已经老高了,汉阳的三月如同关中的初夏一般炎热,他们回头一望,原来刚才走过的全是坡路。东家想叫开禄在树荫里小憩一会儿,忽然一位汉子过来笑着说:“客官不必这么辛苦,前面全是山路,又陡又远!坐上滑竿游赏,只花几个小钱,舒服滋润,也不枉游一趟龟山!”

    话还没说毕,就有人将两具滑竿摆放在地上,笑呵呵地请他们坐。这滑竿也太简陋,只是将一张藤椅接扎在两根竹竿上,乘坐的人两只脚放在细竹皮编的网内,前后两人抬着。张德让从没坐过这玩意儿,唯恐一闪一闪把自己颠下来,可实在又不想走了,问道:“一上一下多少钱?”见有了生意,一下子围上来好几个人,一位腿上扎着缠子,肩上戴着护垫的中年人接住话茬说:“客官请放心坐,一上一下俩人五十个钱,官价,谁敢坏了规矩!”德让砍到三十个麻钱外带四个烧饼,他俩这才坐上去了。

    19.中篇(10)

    过了一段石级和一片苍翠的树林,来到一块平坦开阔的地段,抬滑竿的人说,这地儿便是龟背,人们常在这里歇息赏景,站在这里可一览长江三镇的壮观气象。只见道路两旁,饭铺茶肆一家挨着一家,还有卖馄饨的挑子、售水果的摊子,以及卖木梳篦子、簪子丝帕的小贩,红男绿女、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他二人才说准备下来找一个眼宽的茶座,欣赏欣赏这江天一色的春景。忽然一个小伙计拨开人群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手抓住开禄坐着的滑竿,满脸堆笑的问:“请问这位先生可是姓林?当年在汉口的‘万寿福’做过事?”

    开禄心里一怔,我当年在汉口做事,汉阳这边认识的人并不多,这后生咋知道我姓林?从这少年笑容可掬的神态来看也不会有啥恶意,于是开禄回答说:“敝人正是林开禄,请问您有啥事?”听了这话,那少年更高兴了,先对着开禄深深地作了个揖,接着对抬滑竿的说:“劳驾劳驾!这位先生是我们东家的贵客,那边去那边去……”他向对面的一个饭铺一指,接着高声向那边喊道:“对着哩!就是林先生,人没认错!”

    当开禄和德让被人连搀带扶地迎入那家饭铺时,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从后屋走了出来,从她的装扮一看就知道是老板娘。一身青布裤袄,腰系紫色围裙,衣袖高绾、干净爽利。只见她满脸堆笑也不说话,又是递烟,又是倒茶,接着又端来了两碟花生松仁,随后对身后的小伙计说:“小乙,告诉炉头,就说有贵客来了,叫他先弄两荤两素四个凉菜,再做一个清炖鲈鱼……对了,他拿手的五香辣子鸡最后上!我要给客人敬酒……”

    他二人糊里糊涂,心想这老板娘八成是认错人了,正要问,那妇人不容分说硬把他俩按在桌旁的凳子上。斟了两杯酒,先递到德让手中,然后又端着第二杯送到开禄面前,若有所思地说:“大兄弟,难道你不记得九年前江夏县柳树湾的事了?不是大兄弟你,我们母子二人坟上的草都长得老高了,哪里还有今天……”

    开禄心里猛地一惊,抬头再仔细一看,不由地睁大了眼睛,脱口说道:“大嫂,您是……哦——想起来了,江夏柳树湾,进村朝西第五家,哎呀……”他一拍脑门接着感慨地说,“这真是应了我师父的那句话‘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没想到!”

    那妇人见人没认错,一激动眼圈有些红,两手微微颤抖,她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撩起围裙擦了擦眼睛。忽然间,她感到有些失态,忙抱歉地说:“大兄弟救了我母子的命,我咋能忘呢!我把你的名字和灶王爷敬在一搭,一年四季都烧香祭拜哩……”

    说话间,菜上来了,妇人一边给德让和开禄劝酒一边说:“自从拿着你给的钱逃到这里开了这个饭铺之后,日子行了,前几年,我托人到万寿福找过你,说是你走了。后来打听到您家在兴国杏花村,又叫他舅专门去了趟兴国,村里人说早都搬走了……喝喝!不要客气!”说着只管敬酒。

    吃罢饭,那妇人把开禄请进里屋,先是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接着又传来争执和推让的声音。后来开禄说是有要事不敢耽搁,那妇人叫伙计付了滑竿钱,又千叮咛万嘱咐的要他们下山时再来,晚上就住在这里,想让儿子回来也和恩人见上一面。

    离了饭铺,二人好不容易找到陆羽庙,一看大失所望。哪里是什么庙宇?只是路旁的僻背处盖了一间小屋,屋后紧靠着一个石山坎,石坎上的龛内有一座神像,庙门的上方写着‘茶圣陆羽’四个字。二人烧香祭拜之后,又游了几处景观,忽然刮起了大风,抬头看时,一轮红日已被乌云遮住,他们赶紧下山。路过龟背梁时,开禄怕又碰见那母子二人,就快步走过去了。

    回到旅店,江汉关的钟声已报戌牌,二人盥洗罢也觉累了,随便吃了点饭就仰卧在竹床上歇息。想起了白天的事,德让颇感蹊跷,就问开禄到底是咋回事?开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论起来是件小事,那人却念念不忘。”于是,开禄便讲起了九年前的那件事。

    20.中篇(11)

    那年,开禄在万寿福茶行刚刚出师,干得还不错。***父亲捎来十两银子到万寿福让他送回家过年,看看已是腊月二十左右,开禄也已三年没回过家,按商号满师的规矩,掌柜批了他半月的假让他回家过年,顺便捎回他当学徒时的十两银子的押金。临走时,掌柜忽然动了一念,说是不用给了,江夏县柳树湾一个名叫陈立富的曾在万寿福的当铺贷过五两银子,如今连本带利已翻为十两,刚好抵住他的押金。于是叫柜上将借据交给开禄,让他绕道江夏收了这笔账。

    虽然开禄心里不甚悦意,可掌柜说了,不乐意也得办,他只好绕道江夏回家。好容易找到柳树湾村口,开禄向一位老人打听陈立富的住所,老人问他干啥?开禄说明了来意。谁知那老人听罢长叹了一声,一边摇头一边说:“唉——连尸都找不见了,哪里来的钱呢……”开禄正要问个明白,老人扬手一指说:“进村第五家门朝西便是,去了便知!”说着,边摇头边往村外去了。

    腊月天短,刚刚日哺,不一会儿天就暗了下来,开禄进村按照老人的指点数清了门户,站在门外喊了两句没人应声,就推开柴门走了进去。只见满院破败萧条,既无人影、又无犬吠,正踌躇间,忽听一阵嘤嘤的啼哭声从后面的破屋传来,开禄走到窗前连问数声,只闻哭声、不见答应,觉得奇怪,就推门走了进去。隐约之中,他看到屋内桌凳家什全无,凄冷无比。再仔细一看,一个妇人搂着个娃娃蜷缩在一张竹床上抽泣,寒冬腊月母子俩只围了件破棉絮,冻得瑟瑟抖。那妇人也不抬头,只是一个劲地哭泣,甚是哀痛。开禄不知生了啥事,轻声问道:“大嫂,这可是陈立富家?”

    不问则已,开禄一问,那妇人顿时惊恐万分,紧紧地搂住自己怀里的孩子,断断续续地说道:“不!不去!打死我们也不去!”开禄见状,知道有所误会,忙笑着解释说:“大嫂,不怕!我不是歹人,我是万寿福派到你家收账的。我想问问立富大哥在家不?”

    这句话仿佛动了她的哪根神经,这妇人忽然放声大哭,边哭边诉说道:“别提那死鬼了!狗日没良心的,撇下我娘儿俩走了!不是这,还能被人逼到这个地步呀!哇——”又是一阵啼哭。

    开禄本就心软,遇到这种景,进也不能、退也不是,只好又安慰又解释说:“没钱不要紧!大嫂,有啥事你说!兴许我还能给你出些主意。大嫂你千万别哭,我这人见不得人哭,你一哭我一点主意都没有了!”那妇人见开禄不像是歹人,说话也顺理,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叙述了家中的变故。

    这妇人正是陈立富的妻子,他家共有四口人,两口子和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另外还有一个兄弟名叫立贵。陈立富的父母去世早,给立富两口子留下个只有九岁的兄弟,是他夫妻辛辛苦苦把这位弟弟拉扯大。哪知兄弟俩虽是一母所生,心性却大不相同,立富一生勤劳节俭、与人为善,而立贵却从小自私贪婪、好吃懒做整天和一帮无赖纠缠在一起。立富为了这个家,常年在外收贩蚕丝,留妻子和弟弟经营庄稼,尽管弟弟常惹自己生气,日子倒还能过得去。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十月初的一天,本村和立富一块在外跑单帮的孙二回来说,他们几个人合伙收了一船生丝准备经南京运往苏杭。一天船行到鄱阳湖口,忽然乌云翻卷、狂风大作,江中巨浪如山一个一个铺天盖地。他们的船被风刮断桅杆,在江心滴溜溜转,随后撞在一个石矶上四分五裂,船上的人都落了水,孙二在水中抓住了一块木板,才逃了个活命。这次贩生丝的银子全是立富借来的,本指望回来还清债务,谁知落了个人财两空。

    债主前来讨债,兄弟立贵跑得不见踪影,前几天,立贵忽然回来了。不知他吃了谁的“药”,说是替哥哥还债,私自变卖了家中的十几亩稻田,还把箱柜桌椅都送到了当铺,嫂子拦都拦不住。立富妻子一个妇道人家哪能管住这个泼皮,整日以泪洗面。今早,立贵又回来了,说是有家债户逼得紧,没办法,只好将嫂子和六岁的侄儿卖给人家,替哥哥抵了债,今晚后半夜人家就要领人。妇人伤心绝望、悲痛至极,故而搂着孩子啼哭。

    21.中篇(12)

    听罢妇人的哭诉,开禄心中一阵酸楚,他沉思了一会儿,从胸前的褡裢里摸出了五六两银子,递到陈立富妻子手中说:“唉,算我倒霉!今儿个就算把你家的账收了……是这样,这个家你怕不能待了,今晚就要想办法走!先找个栖身的地方躲躲,这钱你和娃拿着用……”说毕,掏出那张借据撕得粉碎。***

    那妇人先是一愣,接着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急忙下了床,拉着孩子又是磕头,又是致谢。她点燃灯,把开禄看了又看,哭着问:“这位恩人,您是哪里人?大号是……日后我母子也好报答!”开禄只说了一句:“我姓林,叫开禄,就在万寿福做事。”说毕转身走了。第十二章

    走了趟汉口,张德让在开禄的斡旋下结识了几位南方的茶商,自那以后,盛德茶行买卖一下子红火起来,开禄自然而然地说话也有了分量,可时间一长,张德让的小家子气就流露出来了。他本就气量狭小、生性多疑,除了他的直系亲属之外对谁都不放心。总是暗地里猜疑开禄怎能为自己出这么大的力,其中必然另有图谋,甚至怀疑开禄和茶商之间有某种默契。可又怕开禄不好好干,进退两难之中下狠心提开禄为盛德行的四掌柜,月俸加到了三两半。这四掌柜和把式没有差异,没有权力不说,还要受别人的颐指气使。

    开禄倒无所谓,他心高志远,为了自己的家业,为了一家人能过上好日子,为了能在怀仁堡站稳脚跟、让村里人另眼看待,他暗下决心:兢兢业业干事,谨谨慎慎做人。他依照父亲生前的规矩,不进场伙、不染洋烟、不近美色,只是狠劲地攒钱,没有几年,又给家里置了三十亩地,添了两头骡子一头驴,长工也增加到两个,还准备请木匠打一挂水车。他不但受到了怀仁堡全村人的夸赞,最令他欣慰的是妻子连着给他生了两男一女,这是人财两旺的标志呀!于是,开禄的心更勇了,干起事来也更有劲儿了。

    过了两年,开禄在茶行的威信与日俱增,东家张德让正要提拔他为二掌柜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生了。

    盛德茶行的管账先生叫钱三喜,三十一岁,蓝田县人。他的姐姐是张德让的三姨太,且给张德让生了个“牛牛娃”,最得东家的宠爱。这个钱三喜聪明乖巧心眼多,说话嘴上像抹了蜜,亦会察观色,靠着一张“糜面嘴”和能打一手熟练的算盘深得姐夫的信任。他们姐弟二人暗室密谋,一心要握住盛德行的权柄,唯恐张德让天年之后大权旁落。钱三喜也曾为盛德行出过力、下过苦,呕心沥血,精打细算,一心想取得姐夫的信任,掌握一定的权力。可好端端的半路里杀出了个林开禄,搅乱了一池春水。如今又听说林开禄将被提升为二掌柜,心中大为恼火,于是把一腔怨气都冲开禄来,一心要把这个湖北佬挤兑出局。

    意想不到的事终于生了。盛德行柜上月中盘点时,忽然现少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这在盛德行可是多年从未生的大事。一时间全行上下闲碎语、沸沸扬扬,大家相互猜忌、人人自危。东家大怒,以为此风不可长,他将全店上下人等叫到大厅当面训斥、逐一盘问。由于开禄经常去柜上和金库对账,自然也属盘查之列。张德让本就小心眼,无根据地胡乱猜测,多次突然闯入下人住所,翻箱倒柜,企图有所收获。

    起初开禄并不在意,可隐约间他忽然现自己好像成了这次怀疑的重点。东家找他问了几次,还说自家兄弟谁用还不一样,只要当面说明白,大个事!开禄走到哪里都觉着人们用奇异的目光瞅着自己,弄得他有口难辩,十分尴尬。他仰天长叹道:“人常说‘宁为君子拉马坠镫,不给小人出谋划策’这可是真的呀!”开禄如同吃了只苍蝇,心里十分龌龊,便说母亲病了,要回家看看。

    22.下篇(1)

    第二天一早,开禄在街上给母亲和孩子买了点东西,到后院备好牲口,与掌柜道了别,翻身上了红骡走了。***正是三月天气,一出东梢门,碧绿的麦田扑面而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湿润而清新的空气,顿觉心旷神怡,连日的烦恼一抛九霄云外。过了胡家庙,就是董家门,十里铺遥遥在望。正行走间,开禄忽听后头有“哒哒”的马蹄声,还传来呼叫他的声音。

    开禄勒住牲口回头一看,原来是钱三喜与几个伙计远远地追上来了。开禄虽然心里厌恶三喜却依然笑着问:“钱先生有啥事这么紧的?跑了十多里地赶到这儿来了!”

    三喜下了马,嘿嘿地奸笑了两声说:“四当家,实在对不起,昨晚柜上又丢了二百两银票。东家叫将全店上下人等逐一搜查,恰巧你刚走,我和这几个伙计就撵着来了……”

    “喔——”开禄明白了,他皱着眉拉长脸柔中有刚地说,“那就是我偷了银子,你们专门撵着搜身来了!”

    三喜皮笑肉不笑地说:“看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兄弟也是照东家的吩咐例行公事呢!身不由己呀……”说着回身对后面的两位小相公说:“你问他俩,刚才连我的房间和身上都搜了呢!”那俩小相公望着开禄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开禄下了牲口,仰起头,闭上眼睛面无表地说了一个字:“搜!”三喜见那俩小相公站着不动,斥责道:“咱做啥来了?还愣着干啥!”说着过来捏捏这里、摸摸那里。突然,三喜掀起马鞍,将手伸进鞍子下面的布垫内,使劲一撕棉花全露出来了……开禄看在眼里心中大白,仰头哈哈大笑说:“钱先生,红骡鞍子的皮条断了,我临时换用了黑骡的鞍子,你要找的那个鞍子,还挂在原处呢!”三喜没搜到什么,他的脸由红转白尴尬至极,狠狠地瞪了小相公一眼说:“回!让四掌柜赶路!”

    原来开禄昨晚去马房叮嘱喂牲口时,和钱三喜的一个亲信打了个照面。那亲信得知开禄明天回家后,晚间把开禄经常骑的红骡的鞍子拿去修补了,第二天才送回马房。开禄知道了这个况,今早临走时,专门没用那个鞍子,果然避过了一场栽赃陷害。

    在家里待了几天,开禄又回到茶行,像平时一样照常干他的事,只是心极不痛快。一日,西虢镇裕祥店的二掌柜汤继海来到西安,找开禄打探今年茶叶的行,谈之间,他见开禄绪低落,和往常大不一样,就问怎么回事。开禄只是长( 西风怀仁(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31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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