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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部分阅读

    叹,不愿提起,经继海再三追问,他才把自己在盛德行的际遇详述了一遍。继海和开禄相识已有些年了,他每次到西安都要与开禄见见,吃饭喝茶交流生意上的经验。时间一长,觉得开禄这个人气静而神远,外和而内介,既具佛心,且精商道,绝非一个平平常常的买卖人可比。回去之后就和老东家刘怀远商议,于是一辆轿车,把开禄接到了西虢镇……第十三章

    一场春雨过后没有几日,小麦就齐刷刷地吐了,金黄|色的菜花也开得异常耀眼,惹得蜜蜂和蛾子嘤嘤嗡嗡、翩翩起舞。虽然雨并不大,却去了尘埃,润湿了空气,迎面扑来的清风还带来丝丝凉意。怀仁堡湘子庙以东的土壕里今天热闹起来了,踢踢通通的石夯声和嘻嘻哈哈的笑闹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这是修身盖房请来的一伙相好,沿土壕南北一字儿支了五**模子打胡墼(即土坯)。北起领头的是刘三和石娃,下来是黑牛和春德、养生和卯兔,另外还有好几个叫不上名字的小伙。西安东府一带,每个村都有个伙用的胡墼壕,无论谁家用土垫牲口圈或盖房打胡墼都在这里。而刘三领的这帮子是一个专门给人打胡墼的劳动团体,他们是清一色的小伙子,大都来自怀仁堡南北二村,一年到头除了农忙收种,就扛着石锤和“胡墼模子”靠给人下苦挣几个零用钱。只要有人盖房,他们就有了钱挣的机会,若没有活干,那只能闲在家里或者帮人做个零活混混肚子而已。当然他们最希望有个打胡墼的主家,一来能有饱饭吃,二来还能挣些零花钱;若遇到修身这样的主家那就更好了,不但招呼得周到,旱烟茶水还能按时送来,一日三餐还是高桌子低板凳、盘上盘下,有时还能动动荤。每到这个时候,这些祖祖辈辈被人瞧不起的庄稼汉,便自然而然地有一种被人尊重、与人平等的感觉,于是他们一边拼命干活,一边寻求着各方面的乐趣和刺激,以泄压抑在胸中的郁闷。关中人的感抒莫过于吼“桄桄乱弹”(即秦腔),难怪湘子庙前戏楼两旁写着:向梨园,观楚炬玉石,问豹声何来?鼠胆千载臣暴戾,丹青留脸谱;伤弓月,付秦腔春秋,听戍卒叫处,苍生一竿挺阳刚,粉墨有人生。

    23.下篇(2)

    石锤不停地捶着,模子反复地揭着,镢头铁锨不歇气地舞动着,猛然间黑牛仰起头一声大吼:“呼嗨哎嗨嗨——一声绑帐外哎——”

    一个“外”高出八度之上,仿佛要刺破青天,阻遏行云一般,大家都停住了手中的活计回过头来往这边看。***黑牛旁若无人,依然声嘶力竭地泄:

    不由得豪杰泪下来。

    某单人匹马把唐营踹,

    直杀得儿郎痛悲哉。

    直杀得剑弃荒郊血成海,

    尸骨成山无处埋。

    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

    马踏五营谁敢来?……

    刚落板,卯兔喊道:“黑牛哥,扎咧!再来一段攒劲的……”话还没落,只听养生用他那细声细气的娘娘腔学黑牛唱道:“王朝马汉一声叫,你把老子的咬了!”大家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养生的声本来就嫩,唱个旦角小生还凑合,努起大净来实在不合辙。刘三最不喜欢听这生不生净不净、不阴不阳的腔调,忙扯着嗓子制止说:“哎——行咧!别糟蹋行道咧,叫春德给咱来一段《打草鞋》——酸的……”

    说话间,一个人朝土壕这边走来,看年龄有三十多岁,灰头灰脸像被烟熏了一样,头上的毡帽都被虫打了洞,辫子乱糟糟的。穿了件又脏又破的靛蓝粗布袍,左角掖在腰带间,一步三摆地向这边走来。大家一看高兴了,来的是“娘的儿”张地虎。

    这张地虎也是怀仁堡人,早先家里有十多亩地,父亲是个勤快人,除做庄稼外,农闲时还刁打着转村修风匣,倒也不愁吃喝。只因地虎妈把头一个儿子殇了,接连生了三个女子,四十多岁后才得了地虎,他大高兴坏了,招呼乡党朋友五天一小喝、十天一大喝,满月时又大摆宴席,借了一屁股的债。人常说“富汉家惯骡马,穷汉家惯娃娃”,这话一点不假,老两口把个儿子疼得不得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因之把地虎惯失塌(坏)了。

    老两口唯恐难为了儿子,从早到晚打骂着几个女儿干完地里活干屋里活,忙个不停,而地虎呢,比张举人家的少爷还要少爷。哪知好景不长,老两口过了五十多岁一个一个早早地离开了人世,丢下地虎成了个锁子铁——啥都不会弄,也懒得不想干活。每年收种两个季节,都是几个姐姐拉着牲口,背上吃的到怀仁堡帮弟弟收种,而地虎啥都不干照样闲逛,不锄田禾不浇水,地里的草长得比田禾还高。有人给他提了个亲,地虎没钱招待,就卖了七八亩地,后来媳妇没说成,钱也花光了。关中人把不争气、恨铁不成钢的败家子之类的人称为“娘的儿”,于是,地虎也得到了这个绰号,并渐渐在怀仁堡传开了,时间一长竟然代替了他的名讳。地虎有个舅舅在城里当炉头,不忍见外甥那样荒废下去,就带着他到城里学厨子,没想到他学得还不错。刚要出师时,因和人闲聊把菜炒煳了,受到了老板的责骂,地虎把炒瓢一摔,扭尻子又回到了怀仁堡。

    张地虎的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在怀仁堡是出了名的,他不思进取,哪黑哪歇,即便一天吃不上饭,只要能抽一口烟,饿着肚子还唱“有为王打坐在长安地面”哩。大家把他当了个“耍娃娃”,怀仁堡老的少的谁都敢骂他,地虎也谁都敢骂,过后也全不计较。他常说:“忙是一天,闲还是一天,命里吃个,走到天尽头!天塌下来还有大个子顶着呢。”亲戚邻里劝他好好过日子,攒钱娶个媳妇,你猜他说啥:“要婆娘做!我看一个人还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上年纪的人说,瓜娃,不敢说这话!好歹娶个媳妇生个娃娃,老了也有个人照看。地虎却唱了一段莲花落:“好我的叔呢,熬煎啥呢?‘和尚没儿孝子多,姑姑(尼姑)没儿照样过,抄花子(乞丐)死了有乡约!’”俨然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地虎就去了,干活不干活就算帮忙,有吃有喝,一天到黑家里不生火。

    然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娘的儿地虎虽被人看不起,却有个一般人学不会的本事。他爱说爱笑爱胡谝、满嘴莲花落,可算得上个“口头民间艺人”。他肚子里的“古今”仿佛是从娘胎里带来的,骚话、干话、调皮话,奇事、怪事、荒诞事都在他肚子里藏着呢,不但能出口成篇,且从他嘴里出来,更显妙趣横生。村里那些半搭子婆娘,一见地虎谝酸段子,都想往跟前凑,嘴里狠劲地骂着,耳朵却撕长着听……

    24.下篇(3)

    也正是这个缘故,娘的儿一到这里,土壕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刘三老远就招呼:“虎哥!”——这应是对地虎最尊敬的称呼,“来来来!开禄叔从裕祥店捎回来的‘金堂卷烟’,先过来抽上一锅子,茶一会儿就到!”

    娘的儿并没买刘三的账,不紧不慢地朝着放烟茶的小桌这边走过来,似笑非笑地接着话茬说:“那是交裆里抹糨子——当然(裆粘)的。还用你说!”顺便往小桌旁边的一个砖头上坐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正蹴在后头喝茶的养生悄悄地一伸手,把砖头轻轻一抽,娘的儿一屁股坐了个空,跌了个仰面朝天,惹得胡墼壕里一片笑声。

    娘的儿并不生气,他回头一看是养生,笑着说:“哎哟我的天,我当是谁哩?还是你!好我的兄弟哩,你和哥(指自己)一样——鳖熊一个!蝇子还想蜇人呢……”说到这儿,口气忽然一变,一本正经地说,“可别说,就这坐到空里我还真的经过两回,一次是在烂堡子给牛娃子家打墙,吃饭时咱去得迟,端上碗找不到个啥坐。我见窗台上放着个小木板,顺手拿来往屁股底下一放,正要坐下,不防牛娃子他大一把拉了去,还在我的脖子上抽了一巴掌,骂道:‘龟兹鼓!你个碎崽娃子啥都敢坐!你也不看一下这是啥?我低头仔细一看,啊呀天哪,我差点儿把人家先人的牌位子坐到尻子底下了……”他挤了挤眼笑着问养生说,“兄弟,哥尻子底下该不是你先人的牌位吧!”话一说毕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养生抓了一把土就往地虎的领子里塞……

    人常说:“胡墼壕砖瓦窑”是学坏的地方,好人不能去。确实这地方天不收、地不管,能到这儿来的都是些光棍烂娃,个个的嘴巴都没遮没拦,嬉笑怒骂、随心所欲。大家正闹得开心,娘的儿地虎抽罢烟喝了几口茶却起身要走,他站起来说:“我走呀,不谝咧!待会儿把你们一个个逗得硬硬的、闹得兴兴的,到了饭时,你们高桌子低板凳有吃有喝,我呢?口干舌燥吃啥呀!”

    刘三心想,不怕娘的儿说哩,也是实话,想了想说:“虎哥,别忙着走,打胡墼这事由我呢。是这样,回头我给大姐娃说,叫你给咱掏灰、送水、看场子跑小脚路,咋样?保证叫你吃饱喝胀跟皇上他二爸一样!”大家见拿事的刘三了话,齐声说好。娘的儿也是瞌睡寻到了枕头,干脆坐在那里不走了……

    正谝得热闹,远远望见林老大修身急急地朝这边走来。待走近了,大家一看不对,修身阴沉着脸,眼圈还有些青,平时的潇洒自信也不知哪里去了。没戴帽子不说,连衣襟上粘的灰土都没有拍,乱糟糟的辫子胡乱盘在脖子上。他到了胡墼壕前,面无表地挥了挥手,嘴唇嚅动了一下说:“夜个(昨天)出了个大事,我家的老三从县里回来半路上丢了,听一起回来的学生说被几个人领走了。昨晚找了一夜,把亲戚朋友都问遍了,没个音信。是这样,咱不打胡墼了,这会儿就回家吃饭,吃毕饭分头找娃……”

    听了这话,所有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各自收拾各自的家具就往回走,娘的儿地虎也提着水罐,端着烟盘一块儿回到了林家。

    很快吃罢饭,修身把所有的人分为四拨,黑牛和养生南往灞塬,春德和卯兔西去新筑,刘三和石娃过河往北去交口关山,他自己和“娘的儿”地虎则东去新丰零口一带。临走时大姐娃来了,她给每人了两个龙洋,并叮嘱大家说:“记着!出门三辈低,问询时嘴要乖!咱老三小名治国,大名英奇,十三岁,穿一件香色宁绸夹袍,外罩黑马褂。若有人知晓,先给人家一块银元,就说寻着娃后咱还有重谢。记着!找到找不到,赶明天申牌时都要回来……”于是大家立马分头去寻找老三治国。

    第十四章

    林开禄有三个儿子,老大修身、老二齐家、老三名叫治国,今年十三岁了,治国自小读书,因聪明淘气,人称“猴儿崽子”。说治国是“猴儿崽子”一点不假,这家伙精着呢,六岁到塾馆就读,不管是背书、对句还是习帖与张举人的孙子张鹏远两个,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只是十分淘气。

    25.下篇(4)

    在怀仁堡坐馆的是一位五十岁的老先生,教了二十来个学生,这位先生治学倒也严谨,只是脾气有些大,不容学生冒犯。***他常在学生面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哪个犯了错,他就用一个木制的戒尺打谁的手掌,学生都非常怕他。治国心眼多,好动脑筋爱说话,和鹏远沆瀣一气,经常向先生提出些没法回答的问题,弄得先生很难堪。如:“老师,这世上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老师,古人云‘昔孟母,择邻处。’那咱学馆隔壁就是扬四牛家,为啥扬四牛还不好好上学?”……就因为这样,常受到先生的训斥。

    有一回,先生给大家开讲“二十四孝”,当讲到“王祥卧冰求鲤”的故事时,坐在前排的治国忽然忍不住说:“老师老师!王祥也太瓜(傻)了,那么冷的天他为啥脱了衣服坐在冰上?冻坏了咋办!咋不把冰面砸个窟窿或用柴火去烧?去年冬里我和鹏远就在石碓河砸过冰,还有螃蟹和小鱼呢……”

    这一问不打紧,先生大怒:“住口!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儿个的书背过了没?字写会了没?”

    “背过了,字也写会了。”

    先生见无碴可找,生气地说:“你以为功课完成了就该捣乱?我今天先打你个‘扰乱课堂’!”于是叫上来几个大一点的学生,扒下治国的裤子,按在板凳上“噼噼啪啪”就是一顿板子,打得他杀猪般地号。过后,治国哭得十分冤枉,心想,我问得没错,你不回答也罢,为啥反过来还要打我?他越想越气,于是便萌生了报复的念头。

    先生有个习惯,每天让来得早的学生轮流替他倒尿盆,下午放学后再由学生将其拎回房间。这一天,轮到“猴儿崽子”治国给先生拎尿盆了,他早早从家里揣来一颗铁钉。放学后,叫鹏远站在茅房口把风,自己到茅房把那个小瓦盆倒扣在地上,手握铁钉又是钻、又是磨,把手心都弄疼了,终于给盆底钻了个小眼。他捏了点土用唾沫和成泥把眼塞紧,还用指头使劲按了按,又从墨盒蘸了点淡墨染好颜色,然后拿起来看了看,甚觉满意,就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先生的卧房。那天晚上,老先生半夜醒来,照样把尿盆拉进被窝小解,没承想将一大泡尿全撒在炕上。第二天治国和鹏远见先生晾晒被褥,他们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

    治国和鹏远几个不但淘气,还常在课堂上令先生难堪。不管是《百家姓》《三字经》抑或是其他课文,治国和鹏远都能讲出个样样行行,尤其是习字和对句更令先生觉得自己力不从心。有一次,先生在课堂上给大家开讲《笠翁对句》,他刚念到“天对地,雨对风……”忽然看到坐在前排的治国和鹏远互相用肩膀碰了碰,挤眉弄眼地小声说:“大地对长空。”尽管声音不大,还是让周围的学生听见了。先生十分生气,当时就停下来用戒尺敲着他俩的头说:“就你俩本事大!下面是啥?接着给我背!”没料想这两个家伙给鼻子上脸,竟然站起大声背起来:“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后,雨霁晚霞红……”

    治国还想往下背,先生气得用戒尺在桌子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好了好了!今天的新课不讲了,既然你两个都会对句,今儿个咱就对一下,你‘一瓶不满,半瓶晃荡’!”于是先生在粉牌(黑板)上写了几个词和句,目的是想难为他俩,为自己捞一个面子。

    头一个是“上”,比较好对,第二个是“鸡鸣”,就有点难;下来都是秦腔剧目的名字,有“三击掌”、“苏秦激友”、“雷打张继保”。哪知先生坐在那里还没抽上两袋烟,治国就双手捧着卷子上来了,先生一把将卷子夺过来扫了一眼,正要作。忽然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只见治国的卷子上整整齐齐地用蝇头小楷写着:

    上——下

    鸡鸣——狗盗

    三击掌——四贤册

    苏秦激友——伍员逃国

    雷打张继保——火烧裴元庆

    先生不生气了,他捻着胡须笑眯眯地欣赏着,这时,鹏远也捧着卷子上来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想,这俩娃绝不是“平地上卧的”,自己再不能这样教下去了,以免误了娃的前程。于是,先生取得了两家大人的同意,令其参加了骊邑县横渠书院的会试,结果治国和鹏远以优异的成绩被书院录取,也给先生争了不小的面子。

    26.下篇(5)

    横渠书院是骊邑县的最高学府,学生也来自四面八方,书院规定每月逢十歇馆。每到初九、十九、二十九午后就把学生放了,让他们回家取馍拿钱,保证下一旬的日用,治国和鹏远不要家里来车接,每次都和三盛堡的王宏义一起回家。今天是三月二十九,按平时不等日头压山就到家了,可今天已是晚上戌牌时分,家里人还没见治国的影子。第十五章

    就在治国走失的前两天,把修身真正忙坏了,先是早早地安排好黑牛他们在村东的土壕里打胡墼,然后又去房家崖窑场续订了六万青砖,接着到马家寨铁匠铺定了一百斤“挂椽钉”和四十斤“管架钉”。并让马铁匠告诉富平他亲戚无论如何在七月底前把柱础石、石门墩、拴马桩、上马石和大门口的石狮子按时送到怀仁堡。晚上回家喝罢汤还没坐稳,大姐娃从外边回来,说午间领着人在地里正种洋烟(罂粟),白家嘴码头捎来话说,从西虢镇那边顺御河放下来的木料已上岸两天了,让修身务必于明天去码头点数接货。

    第二天一早,修身安排好家里的事,去了白家嘴码头。老远,他们就望见河边的卸货场各种大小木料堆得像小山一般,足足占去一亩多地,修身走近一看,妈呀!他自己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齐整的木料。椽是一样通匀、檩是一般粗壮,且一个个自上而下刮得又白又光,连个木刺儿都没有……看着看着,修身不禁鼻子一酸,不由得想起了如今还埋葬在肃州荒漠里的祖父和远在西虢镇的父亲。祖父为了让后世子孙过上好日子,迁居关中,父亲又不辞辛苦,五十多岁仍远离家门在外奔波,为使他们一家能被人瞧得起,并能在怀仁堡站稳脚跟,他们两代人劳尽了心血。这白花花的木料就是见证呀!霎时,修身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重了许多。

    想到这里,修身拭了拭润湿的眼睛,来到码头账房。他先找到把头袁老四,又认识了从西虢镇那边放排过来的船户头耿氏,请他们喝了酒吃了饭,三对面点清了木料件数,打了收据结交完手续。然后又和袁老四割磨好价钱,让他寻人找车把木料按时送到怀仁堡。安排好一切事宜,修身回到怀仁堡时,天已黑了多时。

    修身走到自家门口,还没顾上敲门,隔墙就听见母亲操着一口湖北腔在院子里吵闹,“龟儿子!都这时了没回来,去了哪也不晓得,还寻不寻啦!”

    只听大姐娃在一旁不停地劝着婆婆:“妈呀,你先不要急,我已打人去路上接了,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老三精着呢,还能丢?说不定是到谁家逛去了……您老就放心哄娃歇着吧……”

    一听这话不对,修身“哗”的一声推开门,劈头就问:“都这时了还不回屋,站在院里嚷嚷啥哩?”

    还没等大姐娃开口,母亲就埋怨道:“我当你不回来了!嚷嚷啥哩?问你媳妇去!”大姐娃忙把治国今天没回家,她和母亲在村里村外打问了一后晌也没有消息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修身。她还说,同行的好几个娃娃都回来了,唯没见老三。修身笑着说:“没事没事,”把母亲劝回房里,对大姐娃交代了几句之后就一个人出了家门。修身先来到城门口的大槐树下,抬头顺着村口的驿路向东望去,希望能看到哪怕是半个人影,但毕竟到了月底,晚上没有月亮,只能望见湘子庙前台坡下雄伟高耸的戏楼那黑的影子,偶尔还能听见楼角铁马的叮当声和庙里断断续续的诵经声。修身的心里此时特别沉重且充满了惆怅,二弟齐家和邻村的一个寡妇好上了,父亲觉得他丢尽了脸,斥责了几句,谁知他竟离家出走,至今没有音信,若这一回真的把三弟给丢了或是被狼叼去……他不敢往下想了。他清楚地记得那年除夕,一家人坐在热炕上父亲给他们兄弟仨讲述当年起名的经过……

    光绪六年,当林开禄的妻子又生下一个胖小子的时候,开禄别提有多高兴了。他从心底里感谢妻子,并希望生得越多越好,最好都是男丁,更希望林家人旺、财旺、家业更旺。一天,开禄择了个吉日,请来当地最有名的陈先生为儿子取名。这位老先生是程朱学派的推崇和实践者,他沉思了一下对开禄说:“未有天地之先,必定也只是理,其理也,张之为三纲,纪之为五常,盖皆此理的流行无所适而在。穷理一致其知,反躬一践其实……”他又说:“欲使后人成就大业、光宗耀祖,必先放弃私和欲服从天理,欲齐家者,先修其身方能治国平天下……”于是,老先生便给兄弟二人依次取名为“修身”和“齐家”。还说若再生个老三就叫“治国”……

    27.下篇(6)

    修身清清楚楚地记得,父亲去年回家来,叮嘱他说:“你爷爷为了咱这个家远离故土,来到陕西,后殒身荒漠。***为父我遵循他老人家的教诲,虽年近五十,依然出门在外,兢兢业业地干事,起早贪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你母亲虽然身体不好,还能帮你们做些家务、照看儿女。如今,你已长大成|人,家中的事不光要管,还要管好。老二齐家把人丢得不像啥了,如今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都怪为父教子无方,让村里人笑话,说到这儿父亲流了眼泪。他接着叮嘱修身说,老三治国尚小,我不在跟前,你和你媳妇一定要多加管教疏导,定要叫他走上正道……依我看,你妻大姐娃虽是女流,非比一般,说话办事不亚于男子,我不在家,有事多和她商议。咱如今在怀仁堡有了立足之地,凭‘长安’二字的荫护,稍有了眉目。一定要使咱家繁荣兴旺、绵远久长,方能对得起你爷爷的在天之灵……”

    兄弟三人,老二离家,如今老三又不见了,修身越想越多,越想越怕。正准备今年盖房,大事刚刚迈出一步,若治国有个闪失,怎么向父亲交代?

    第十六章

    举人的孙子鹏远和治国是最要好的朋友,他二人都在县城读书,来去形影不离。不如去打听一下,兴许他能知道治国的消息。没办法,修身只好走进城门向张举人家走去。

    可还没有几步,他的脚步就慢了下来,他知道前年为收留石娃子给张举人脸上抹了黑,前一段又为争购罗家堡那十八亩水地让他不快。管家斜眼子金声有一次当面骂修身说:“小伙子,拿老成些!屁股上屎甲还没掉净,鸡娃就想给老鸡踏蛋呢!咱走着瞧,有你娃哭着找上门的日子哩……”今天果然自己找到人家的门上,修身总觉得抹不下脸皮,有口难张。他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着,最后把脚一跺说:事既然已到了这一步,找娃的事大于一切。若见了面,人家说也好、骂也好,哪怕唾到脸上也得受,毕竟人家是长辈。

    走着想着,不觉来到张举人家门前。修身抬头望了望那高大雄伟的青砖门楼,由于天黑,门楼上雕琢的花卉和砖磨对联已看不清楚,再说他也没有那个心思。只见两扇大门紧闭,修身向前轻轻地扣了几下门上的铜环,哪知立马引起了门内的一阵狗吠。他轻轻一推,门还未关,为防狗咬,他一手拽住一个铜环将门掀开一条缝,只听“呼啦”一声,两只恶狗裹着一股风扑了过来。修身吃了一惊,顺势将两个门环往回一拉,门又紧紧地闭上了。心想,幸亏没有贸然进去,不然非叫这两条狗撕成碎片不可。

    正在这时,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喝住了狗,接着问:“谁在外头?干啥?”一听是斜眼子金声的声音,修身一想不好,真是冤家路窄,咋碰上这货呢!可是没有办法,他只好套近乎答道:“金声哥,是我——修身!俺哥你还没听来。”

    一听是修身,金声拉开门走了出来,黑暗中将修身自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不无讥讽地说:“哎呀,我当是谁哩?还是林家大少爷。贵客,贵客!啥风把你吹来了?”

    修身顾不了许多,忙赔笑说:“好我的哥呢,再不敢取笑娃咧,喊修身就行了么!啥少爷不少爷的,无事不登三宝殿,娃我找鹏远问个话,不知他回来没?”

    听了这话,金声忽然话不多了,他低头沉思了一下:“再是这事,你等一会儿,待我回去问一下鹏远……”修身见并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只好站在门口老等。大约有一袋烟的工夫,金声从后屋出来了,鹏远默默地跟在后头。看见鹏远来了,修身忙躬身上前笑着问:“鹏远兄弟,我家治国今天散学咋没回来?他去了哪?你知道不!”

    平时伶牙俐齿的张鹏远,今日却像霜打了似的蔫不拉搭不说,出还有些结巴:“我……我和治国还有王……王宏义一搭里走,走着,到了冢……冢疙瘩底下,来了两……两人把治国接走了……”修身暗暗吃了一惊,接着又问:“兄弟,别怕!啥事都没有的!你想想,那两个人是干啥的?你认识不?”

    28.下篇(7)

    “一个前……前……”鹏远的话刚到嘴边,斜眼子金声立即插话道:“你问那些多余的话干啥?娃娃咋知道是谁!兴许还是你的亲戚叫去了。***”

    修身心中猛地一颤,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了心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冷冷地说:“金声哥,不好意思,打扰了!”这时金声反倒客气地嘻嘻一笑说:“没啥,没啥!老弟你慢走。”修身心如火烧,急急地离开了举人门前。这时,只听金声坐在门口的上马石上得意洋洋地哼着戏文:

    王景龙回南京音信不见,

    玉堂春在监中望眼欲穿。

    每日里朝思暮想,凄凄惶惶我真呀真伤惨,

    无一日不把王公子挂在心间。

    今日解奔到太原,

    大料苏三命难全。

    哭了声王公子奴难得相见……

    修身明显地听出幸灾乐祸的味儿,简直不敢往下想,越想越觉得害怕,并断定这其中定有阴谋。他回到家,没敢把这事告诉母亲,只是悄悄地对大姐娃说了,大姐娃说:“我已预感到七厘八分,咱今晚不要声张,先寻娃。一步都不敢怠慢!”第十七章

    光绪二十六年三月二十八这天,到了申牌时分,打到各处寻找老三的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依然没有任何消息和线索。大姐娃挺着个大肚子,出出进进地端饭端菜,郁郁地站在一旁看着大家吃饭,没有一个人说话。

    当大家都快吃毕的时候,修身和娘的儿才走进了门。大伙儿抬头一看,一夜之间,修身似乎变了一个人,满脸憔悴不说,眼眶周围青还有些下陷。平时喜好整洁的他辫子乱糟糟的,脸也好像几天都没洗,半新的袍褂上净是泥点和尘土,那双漂亮的千层底鞋也张开了口,变得又脏又丑。他一进门,连问也没问别人一声,一扑塌坐在台阶上,背靠着墙,两肘支住膝盖、双手抱头一句都不说。

    倒是娘的儿谝开了:“我俩转遍了马额的村村寨寨、沟沟坎坎,挨家打问,没有结果。后来听一个拾粪的老汉说,扬郭村有一个要着吃的(乞丐)娃娃,我俩闻一气儿跑了十里路。临了,在麦草堆里找到了那娃娃,一看,把人的牙能气成骨头!日他先人,是个瓜子!气得我在屁股上狠狠地踢了几脚……”刘三不耐烦地踢了娘的儿一脚:“好咧好咧!别说那些不顶的话了!赶紧塞饭!”

    大姐娃给修身端来了一碗汤面,修身说:“我这会儿不想吃,先放那儿!”大姐娃一看修身心事重重、焦虑憔悴的样子,不由鼻子一酸,她强忍着泪水说:“你咋是这人!和饭害啥气呢?吃饱了再想法子么……”为缓和气氛,又强笑着说,“一个钱的事都没有!老三外扫帚把捣屁股——眼眼子稠着呐!”说着把饭硬塞到修身的手里。这时,老太太颠着小脚从屋里出来在台阶上站了站,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进屋坐在炕上放声大哭……

    也就是这天晚上,林家场院里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半夜里,当槽上的那头黑叫驴“啊哦——啊哦——”地叫起来的时候,也到了该给牲口添草的时候了。这头驴怪,每到半夜子时,定要仰起脖子狠命地叫唤一次,声闻数里,一年四季无有一日中断,比啥都准。每次驴刚叫过,湘子庙报时的钟声和各村堡寨打更的棒子声同时响起、丝毫无差。这自然也唤起了住在场院里的刘三和石娃,保证了他们按时给牲口拌草。

    今晚是石娃子的班,他像平时一样,披上褂子连长裤也未穿,趿拉着鞋用炕头的清油灯引燃了槽架上的挂灯。然后从草窖刨满一筛子铡碎的麦草,摇了几下倒进槽里,再挖了一瓢麸皮均匀地撒在碎草上头,他还来不及倒水搅拌,几头牲口就伸过头来舔舐草面上的麸皮。石娃子用搅料棍在槽帮上敲了几下,这些畜生怕挨打,一个个缩回了脑袋,他赶紧给槽里倒了几瓢水,这才一下一下搅拌均匀。

    正在这时,忽然场院里的大黄狗拼命地咬了起来,随着“咚”的一声,好像有谁把个砖头丢到了院里,紧接着墙外传来一阵远去的脚步声。石娃觉着蹊跷,也有些害怕,前年刚碾罢场,刘家庄有户人家还没顾上把粮食拿回去,半夜里场屋被人踏开了,几个刀客用刀逼着把麦子灌走了。石娃腿不行,不敢到院里去,就赶忙摇醒了刘三。刘三胆子大,又练过把式,他一骨碌爬起来二话没说,从草窖抽出一支苗子(长矛)来到院里。

    29.下篇(8)

    一出房门,老远就见大黄狗一边呜呜着一边用鼻子嗅着地上的一件东西,他俩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白色的布包。***刘三用苗子拨拉了一下,捡起一看,沉甸甸的,仿佛是一块石头。他二人赶紧拿进屋里凑到灯前打开一看,包内除了装了个比拳头大的石头外,还有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白麻纸,上头密密麻麻写了好多字。他俩不识字,自然不知道写的是啥,但觉得这可能与治国失踪有关,想立马给修身送回去,可堡子的城门已关,进不得村。怀仁堡多年来有个规矩,晚间只要一过亥时,城门按时关锁,不到第二天日出不能开启。只要晚上城门关了,任你是谁,哪怕皇上来了也得在村外过夜。所以怀仁堡的大户人家都在村外修有场屋,以免农忙时节不能按时回村的人有个住处,他俩没办法,只好睡了等天明再说。

    第二天天刚放亮,刘三就揣着纸条到了城门口等着开门,城门刚一打开,就第一个进去快步来到林家门前。修身和大姐娃早就起来了,刘三二话不说先将那张纸条递到修身手里,又把昨晚生的事详细地述说了一遍。

    修身没说什么,就站在当院展开白麻纸,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像样的毛笔字:

    河井本不冲,奈何难前行。

    借银三百两,搭救娃娃命。

    八天为一限,见钱两自清。

    倘若惜银钱,赶快掘坟茔!

    蝎子老三光绪二十六年三月二十八

    看罢纸条,修身面色灰白、两目呆,如同一桶冷水迎头浇下,不知如何应对。嘴唇颤抖着说:“绑票了,绑票了,治国叫‘蝎子老三’绑了票了……”原来,这就叫“丢票”,是当地刀客土匪惯用的伎俩,目的是用来威胁主人家早早把赎金送来。这种事修身听说过,但万万没想到今日竟然落到自家的头上,他不知所措,一下子瘫在了台阶上。

    这时,大姐娃刚清扫完婆母的房间从后头出来,手里拿着个笤帚正准备扫掉身上的土,一看见刘三正把修身往起扶,就一手插在腰间,一摇一摆挺着大肚子走了过来:“啥事嘛?看你外样子,还像不像个一家之主!”

    修身心里有事,也不说话,刘三看了大姐娃一眼,朝修身手里的纸条努了努嘴。大姐娃上前一把拽过,自右到左详细地看了一遍,先是一惊,接着又琢磨了一遍,反而面带笑容说道:“怕啥,好事嘛!这说明老三有下落了,省得咱瞎子肩毡——胡扑(铺)。蝎子老三咋?蝎子老三也爱钱!已经到了这一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眼前先要筹钱赎人,害怕有啥用……”说毕,狠狠地瞪了修身一眼,不无爱怜地说,“把男子汉的屎都吓出来了!”回头对刘三说,“三哥,你把老大往屋里扶,别在这儿丢人现眼,这事听我的!”第十八章

    就在家里人想方设法营救治国的时候,远在西虢镇的林开禄一丁点儿都不知晓,他依然早起晚睡,殚思竭虑、兢兢业业地为裕祥店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

    四月初六,是西虢镇的庙会。自古以来,就有东虢和西虢之分,东虢远在河南的荥阳,西虢就在如今的西虢镇。这儿西虢庙祭祀的是西虢的开国君主周文王的弟弟,至于他叫啥名,百姓们并不晓得。祭祀一年一次,十分隆重。也许是“西虢”代表了西府一带的王脉灵气,所以当地人尤为重视。加上官府和民间都想求得吉瑞和祥和,当地的字号和大户人家及普通百姓捐粮捐款以求神灵佑护,因之,分外的热闹和隆重。

    过会的前一天,从西虢庙到西虢镇的街道连绵数里,画坊高结、炉灶新砌,席棚布帐通衢连巷,各州府县的买卖字号都来赶会,小商小贩、( 西风怀仁(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31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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