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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死（23）
唐纳德刚到艾德加堡时，驻地办事员是一个叫做贝尔的男人，他带着唐纳德在贸易站四周兜了一圈。唐纳德看了办公室、拥挤的睡觉营房、交易柜台、围栏后方（在一个适当距离外）的印第安村落、圆木搭建的教堂、墓地等，最后来到一间巨大冰冷的储藏室，这里堆放的是准备展开漫长旅程运回伦敦的兽皮，它们在伦敦可以换成实实在在的钞票。贝尔鬼鬼祟祟地看看四周，然后才把一大捆东西拆开，光泽动人的兽皮滑散在脏兮兮的地板上。
“看，这就是最重要的东西，”他说话时带着爱丁堡腔调，“这堆东西在伦敦可值很多基尼〖基尼：英国旧时金币名。〗哪，让我看一下……”他的手在兽皮堆里翻动，“这件是貂皮。你看了就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要他们开枪射杀这些野兽。他们捕貂的陷阱几乎不会留下痕迹，看！”
他抓着一只长得像鼬鼠的动物，一手握起它松软无力的脚朝唐纳德挥了挥。它的头还连在兽皮上，小而尖的脸上一双眼睛紧闭着，仿佛承受不了当时生在它身上的事。
他把貂皮在地上铺平，手再伸回兽皮堆里，希望很快在当中找到下一样东西给唐纳德看，他的模样就像个魔术师：“这些海狸、狼和熊的兽皮是最没有价值的，不过它们自有用处，很适合用来包装其他的兽皮。感觉一下这种材质有多粗糙……”
光滑的兽皮在他抚摸之下泛起一阵阵涟漪，残留的脚折在兽皮下面。唐纳德接过兽皮，惊讶于它们的触感。他原本对这间巨大的死亡仓库有一种恶心的感觉，但当他把手伸进冰凉、柔顺、丰润的兽皮之间，却有股冲动想将之放在唇边。当然，他抗拒了这股冲动，但却明白了女人何以会希望这样的东西绕在脖子上，让她只要头微微一偏，兽皮就会轻拂脸颊。
贝尔还在说，几乎是自自语：“但是最有价值的……啊……这是银狐，它的价值比等重的黄金还高。”他的眼睛里闪耀着贪婪的光芒。
唐纳德伸出一只手去摸，贝尔差一点就把兽皮抽回去。这张兽皮是灰色、白色和黑色混成一种华丽的光泽，密实中带着轻柔，表面有种沉重、似水波流动的滑顺感。唐纳德把手抽回来，因为贝尔似乎无法放心松开手。
“唯一比这更有价值的是黑狐，也是来自极北那里，不过你一年到头难得看到一件。在伦敦可是要花上一百基尼才买得到。”
唐纳德惊异地摇着头。当贝尔把兽皮一件件压进一个木造的包装模子里，温柔仔细地把银狐兽皮放在正中间，唐纳德只觉浑身不自在，仿佛置身于某种私密的愉悦活动之中，尽管贝尔尽了最大努力想要隐藏自己的绪。
唐纳德把思绪拉回现实。他想思考一下自己和雅各的对话，从已知的事实当中抽丝剥茧，直到得出一个可以让所有事都得到解释的漂亮答案，但是现在所知不足。有人死了，没人知道为什么，更不用说是谁下的手。如果他们可以把事追踪到夏麦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如果他们可以了解夏麦的所有事，这样对于找出事实有帮助吗？他觉得这是无益的空想。他无法想象公司会花费人力和时间去找事实，至少对一个流动商人不会。
他的心思又转到苏珊娜身上。唐纳德和她在客厅坐着聊了一阵子，当中没有任何尴尬的空白，她似乎觉得他很有意思。她想说话给他听，也想听他说话。他紧张得感觉不到任何欣喜，却隐隐有种像是快乐的绪，宛如加拿大寒冬过后绽放的花苞。他把眼镜摘下折好，放在身旁的地板上，没有床头桌可用，他只希望早上起床时不会一脚踩在眼镜上。
经过一开始的惊吓之后，我才明白自己并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险。站在门口的男人至少六十岁，有一股书卷气，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带武器。一头平顺的白从高耸的前额往后梳，加上消瘦的脸和鹰钩鼻，看起来很有特色，他的模样给我的感觉是慈祥。事实上，就他这个年纪的男人，他真的称得上俊美（这个词让我惊讶，但很恰当）。
24.1.猎狼者之死（24）
我养成了一个不是很值得赞许的习惯，我会观察陌生人身上的特征，因为在这里的普遍况是：口音不再是让人信赖的判准。***只要遇上没见过的人，我会注意袖口、鞋子、指甲等地方，用这些特征去判断他的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这男人穿着一件华丽的外套，剪裁漂亮却风采不再。虽然他给人整洁的感觉，胡子也刮得很干净，但鞋子磨损的样子却有失体面。要得出这些结论花了一点时间，我注意到他和我一样在观察，所以他的结论想来应该是：我是一个农夫的妻子，经济状况还算不错。至于他有没有更进一步看出我年华老去，也许以前还是个美人胚子但如今只能回味曾经的美丽，我就真的分辨不出来了。
“很抱歉……”他说话带着一种美国鼻音，相当悦耳。我狂跳的心脏慢下脚步来。
“你吓了我一大跳，”我一脸严肃地说，同时注意到我的衣服上沾了面粉，或许头上也有，“你在找夏麦先生吗？”
“不，我听说……”他指着床和沾了血的毯子，“生了一件可怕的事……非常令人惋惜。不好意思，夫人，我还不知道您高姓大名。”
他很庄重地微笑着，我现自己对他慢慢有了好感。我的确欣赏礼貌周到的人，特别是在询问我为什么会在犯罪现场的时候。
“我是罗斯太太，他的邻居，来整理他的物品。”我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表示这实在不是个让人心愉快的任务。刚刚是我自己的想象，还是他听到我提及夏麦的物品时，真的惊动了一下？
“啊，罗斯太太，打扰您做事，我在此致歉。我的名字是托马斯·斯特罗克，来自多伦多，律师。”
他伸出手来，我递上自己的手，他点了个头致意。
“你来这里看这栋房子吗？”在我的经验里，律师不会在入夜之后亲身跑来这种地方探头探脑，把自己的手搞脏。他们通常袖口不会磨损，鞋子也不会破洞。
“不是，我来这里和工作无关。”
这么诚实，完全不是个典型的律师。
“只是私人的事。我不确定我应该向谁反映，不过，是这样的，实际的形是，夏麦先生手上有一件和我目前研究相关的重要物品，他正准备寄给我。”
他停了一下，观察我的反应，他看到的其中一个反应是困惑。我把这间小屋上上下下找过了，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东西会是任何人感兴趣的，特别是像这样的一个人。如果夏麦真有这样的东西，我猜他一定卖掉了。
“那不是什么很值钱的宝贝，”他继续说明，“只是和研究有关。”
我还是不一语。
“我想我必须把来龙去脉全部告诉你，”他脸上露出怯懦的笑容，“你没有办法知道我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所以我会详详细细说给你听。夏麦先生拿到了一截骨头或是象牙，约略这么大……”他指着自己的手掌，“上头有一些纹路，这东西可能有考古价值。”
“你刚刚说你是律师？”
“律师是我的专业，考古则是兴趣。”
他双手一摊，我一头雾水，但他似乎很认真。“我必须承认，我和他并不是特别熟，不过我还是对他的死深感遗憾。我相信这……很突然。”
我想，是可以用很突然来形容的。
“在他过世之后，我这么快就跑来似乎显得我很贪心，但是我真的认为可能很重要。东西看起来毫不起眼，如果不小心被丢掉，那会相当可惜。所以事就是这样，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他看着我的方式使我解除了对他的防备，他的目光坦诚而且对自己不那么确定。即使他说的是谎话，我也实在想不出来会造成什么伤害。
“这个嘛，斯特罗克先生，”我说，“我还没……”
我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我听到别的声音，碎石滚动的声音从小屋后面的路上传来，我立刻抓起炉子上的提灯。
“斯特罗克先生，我会帮你的忙，只要你能先帮我，照着我的话去做。到外面去，躲到河边的灌木丛里，不要出声，只要你能做到，而且不被现，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25.1.猎狼者之死（25）
他的嘴巴惊讶得张开，但是他动作的速度以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令人印象深刻，我才刚说完，他一瞬间就到了门外。我吹熄提灯拉上门，将铁丝绕了几圈，最后才跑进夏麦茂盛过了头的花园，迅速滑进灌木丛里。我默默庆幸夏麦对园艺没有太大兴趣，这地方可以躲上一大堆人。
我尽量让自己隐身在灌木丛后，只是我感觉到自己一只脚陷进了某种湿软的东西里。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出现一盏提灯的光线，在一个黑色人影的手上晃动着。
我震惊莫名，那人是我丈夫。
他把提灯举高，开门进入屋内。我等了相当久，身子越来越冷，鞋子吸饱了水，心想斯特罗克一定会受不了跑出来找刚来的人说话，而不是我这疯女人。接着安格斯出了小屋，把身后的门固定好。他几乎没有观望一下四周便消失在小径上，一下子连提灯的光线也看不见了。
现在四周一片墨黑。我全身僵硬地站起身，关节咔咔作响，接着才把脚从软泥里抽出来。脚湿透了。我找出火柴，艰难地把提灯重新点亮。
“斯特罗克先生，”我叫着他的名字，不一会儿他进入提灯映在地上的圆形光圈里，把沾在破旧外套上的叶子拨掉。
“还真是场冒险呢。”他对我微笑，“这位我们必须躲着的男人是谁呢？”
“我不知道，太暗了看不清楚。斯特罗克先生，我为我的行为道歉，你一定认为我很奇怪。我会把一切说明白，就像你对我一样，也许我们可以互相帮忙。”
我一面说，一面把门上的铁丝解开，那股味道又冲鼻而来，如果斯特罗克也注意到了，那他若无其事的功夫倒是很好。
当妻子在天色将暗时消失，还在入夜后和陌生男子一起回家，大部分男人不会像安格斯这么彬彬有礼。这是我嫁给他的原因之一。一开始是他信任我，现在我就不清楚了。也许他不再认为我能勾起别人的非分之想，或者他已经不在乎了。鸽河镇极少见到完全不认识的人，如果有，通常都是为了庆祝什么而来。安格斯只是抬头一看，平静地点头示意。或者，他也许在小屋那里就看到了斯特罗克。
斯特罗克对自己的事说得很少，但是当我们吃饭时，我的脑中勾勒起他的形象。一个脚上穿着有破洞的鞋子，却知道什么是上好烟草的男人。一个仿佛整个星期没有一顿像样的食物下肚，狼吞虎咽般地吃着猪肉和马铃薯的男人。一个带着优雅和智慧，也许还有点失落的男人。还有一些别的——野心。因为那截骨头，或者，不管那东西是什么，他真的非常想要。
我们把弗朗西斯的事告诉他。小孩子的确会在树林中迷路，这大家都知道，我们无可避免地提到赛顿姐妹。就像每个住在美加边界以北的人，他耳闻过这件事。斯特罗克指出赛顿姐妹和弗朗西斯之间的差异，我也同意弗朗西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但我还是得说事并没有那么肯定。
有时候，你会现自己看着森林时有着截然不同的心。有时候，看着这些提供房屋建材、能够防风保暖、遮住光秃地面的树是很愉快的。但有时候，就像今晚，那里铺着一大片望也望不穿的无尽黑暗。你心知肚明，让人迷失其中的不只是它的大小和宽度，还有无法估量的深邃，或者什么别的东西。
有时候，你现自己看着丈夫，心想，这就是你自认了如指掌的那个男人吗？那个保护你、做你的朋友、老说蠢笑话却总是能惹你笑的男人？或者他也有你没见过的一面？他没有显现出来的那一面又会是什么？
夜晚时分，温度骤降。当唐纳德把结在窗户内的霜抹掉，朝外头看时，天上落下细尘般的雪花。他心想雅各是不是在马厩度过这一夜，雅各对于寒冷早就习以为常。去年冬天，也是唐纳德来到这个国家所过的第一个冬天，算是相当暖和，但是对他来说仍然震撼不小，这个刺骨的早晨只不过是寒冬来临前的牛刀小试。
诺克斯安排了一个本地人陪同麦金利去追那个法国人。唐纳德心想，这个本地人的社会地位一定得够低，麦金利才不用跟他分享抓到犯人的荣耀……接着唐纳德觉得自己这样想实在很刻薄。现在他的想法似乎变得越来越不厚道。这是他离开苏格兰时没有预料到的，那时只觉得这片人烟稀少的辽阔大地就像一个单纯的希望，只是严峻的气候和简单的生活会将一个男人的勇气消磨殆尽，并且洗去人生中微不足道的错误。只是事并不完全是那样，也可能该怪罪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受不了这样的磨炼，也许一开始他就不够坚强。
26.1.猎狼者之死（26）
麦金利直到出前最后一刻仍然不改他寡尖酸、浑身带刺的习惯，他走了之后，唐纳德刻意慢慢喝着咖啡，期望能够见到苏珊娜。当然，坐在一张铺着白色亚麻布的桌子前，欣赏墙上的绘画，让一位白人女性（即使是个壮硕的爱尔兰女人）服侍，并且望着火堆沉思，不需要理会针对自己的讨厌笑话，也是让人愉悦的事。终于他的耐心获得了回报，两个女孩进来坐在桌边。
“哎呀，唐纳德先生，”玛丽亚说，“其他人去追凶手，你留下来保护我们的安全。”
玛丽亚只用一句话就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懦夫，这一招真是太厉害了。他试着保持自己的风度：“我们在等弗朗西斯·罗斯。如果他今天没有回来，我们就会去追他。”
“你不会认为是他做的吧？”苏珊娜朝他迷人地皱了皱眉。
“我对他一无所知。你认为呢？”
“他只是个十七岁的男孩子，长得很帅。”玛丽亚意有所指地看着他。
“他心地很好。”苏珊娜看着桌子，“很害羞，朋友不多。”
玛丽亚不屑地哼了一声。唐纳德心想，任何一个人面对玛丽亚的尖酸和苏珊娜的美丽，除了害羞和不知所措之外，大概很难有其他反应。
玛丽亚继续说：“我们对他的事没那么清楚，我不知道谁真的清楚。不过他似乎老是一副娘娘腔的样子，他不打猎或是做大部分男孩子做的事。”
“其他男孩子都做些什么？”唐纳德试着回想自己十七岁时的景，那时他也不打猎，肯定会被这两个年轻女人说成娘娘腔。
“哦，你很清楚的，他们成群结队，打打闹闹，喝得醉醺醺的……就那一类的蠢事。”
“你觉得一个不做那些事的人就不会犯罪吗？”
“不是……”玛丽亚沉思了一会儿，“他看起来总是心不好，而且……嗯，就像有什么心事一样。”
“有一次，我记得是在学校，”苏珊娜说话间脸也亮了起来，“他大概十四岁吧，我想，另外一个男孩，是乔治·普利第吗？不，不，是马修·福克斯。还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眉头皱着，她姐姐瞪了她一眼。
“好吧，是马修，是谁不重要啦，抄了他的作业，还拿出来炫耀，你知道的，就是要让他的朋友都看到……然后弗朗西斯突然明白过来，气得火冒三丈。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人的脸会因为生气变得那么白，不过他就是那样，他的脸白得跟纸一样，平常他的皮肤有点黄黄的，你知道？嗯，不管怎样，他好像要杀人一样把马修打个半死。简直了狂，要克拉克先生和另一个男孩合力才能把他拉开，真的很吓人。”
她睁大浅棕色的眼睛看着唐纳德：“我很久没有想起这件事了，你想会不会……”
“这次的案子并不是了狂的攻击，对不对，唐纳德先生？”玛丽亚维持一脸平静，苏珊娜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
“我们现在没办法下任何结论。”
“麦金利先生认为是那个法国商人，对不对？所以才去追他。或者他可能单纯地希望那个商人就是凶手。你们不喜欢流动商人对不对，唐纳德先生，在公司里？”
“公司会尝试保护自身利益，这是当然的，不过假如猎人能够用固定价格卖掉兽皮是会比较有利，而且公司会照顾许多人，猎人知道该去哪里打猎，整个况就会……稳定下来。在有竞争的地方，价格会起起落落，而且流动商人不会照顾猎人的家庭。这是……有制度和没有制度之间的差异。”唐纳德听到自己的声音有股高高在上的味道，内心突然怯懦起来。
“可是如果一个流动商人出了比公司更好的收购价格，猎人自然会把兽皮卖给他们，对不对？这样猎人就可以照顾自己的家庭了。”
“当然猎人可以这么做。但这样一来他就得冒那位流动商人来年不再来的风险，他无法像依赖公司那样依赖流动商人。”
“可是，况是不是这样呢？”她追问下去，“事实上，公司鼓励那些来交易的印第安人多喝烈酒，让他们上瘾，并且确保自己是唯一的烈酒供应商，这样他们就一定会回来找公司交易？”
27.1.猎狼者之死（27）
唐纳德感觉脖子一阵燥热：“公司没有鼓励那种事。***猎人们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他们没有被逼迫。”
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生气。苏珊娜转向她姐姐：“那是很糟糕的指控，就算真的是那样，也不是唐纳德先生的错。”
玛丽亚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唐纳德走到屋外，让外头的空气冷却涨红的脸。他等一下得找苏珊娜独处，只要讨厌的玛丽亚在，就不可能和她说上什么话，他点起烟斗让自己平静下来，一眼望见雅各正在马厩里，以惯用的不知所云的语和他的马说话。
“早，唐纳德先生。”
“早安，睡得好吗？”
雅各一脸迷惑，一如他通常听到问题时的反应。他睡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也会清醒地躺在床上，脑子里想着那个被杀的男人和他在家乡时碰到的那个死掉的战士。他点点头，不过只是为了顺唐纳德的意。
“雅各，你喜欢为公司工作吗？”
又一个莫各其妙的问题：“是的。”
“你不会比较喜欢为别人工作吗？像是流动商人？”
雅各耸耸肩：“现在不会，因为我有家人要照顾。在我离家的时候我知道他们很安全，不会挨饿，而且公司的货物很便宜，比外头便宜得多。”
“所以你觉得为公司工作很好？”
“应该是吧，为什么问这个？你要离开公司吗？”
唐纳德笑着摇摇头，接着想到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想过离开公司。是因为无处可去？也许雅各也是无处可去。雅各的父亲是公司的船夫，雅各从十四岁起就开始工作。他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唐纳德在想，雅各的父亲会不会是意外身亡？但是雅各的生活里还有很多其他的事，他一直找不到适当时机问这个。
唐纳德之所以这么激动，是因为玛丽亚说得没错，公司的确机警地保护着自己的垄断事业，但是惧怕竞争的背后有其原因。由于厌倦了公司在这片荒野上拥有长达几世纪的优势地位，一些独立的兽皮商人（主要是法国人和美国人）正试着打破公司在兽皮交易上的垄断局面。过去也出现过一些竞争对手，但是公司将他们一一并购或是让他们无法经营。但是这次的新组织（通称为北美公司）让高层忧心忡忡，它背后的资金雄厚，并且视规定（这指的是公司立下的交易规则）为无物。商人出更高的价钱向猎人买下兽皮，并强迫他们承诺以后不再和公司交易。在这当中，他们可能贿赂和威胁双管齐下，事实上非常有可能，因为公司本身也用一样的手法。兽皮交易以及交易所带来的利润因此大不如前。
麦金利和唐纳德曾经数度就流动商人狡猾的本性有过简短而激烈的讨论，结论是将土著和公司紧密结合在一起不可或缺的东西就是烈酒、枪支和食物。那就是让唐纳德面红耳赤的原因——玛丽亚的指控十分正确。但是看在老天分儿上，美国人的所作所为还要更恶劣。他应该告诉玛丽亚，印第安村落仰赖着公司的食物和保护。他应该告诉她关于雅各的妻子，以及两个带着信任眼神的小女孩，但是，一如往常地，他没有适时想到这些。
有一次，和麦金利的谈话让唐纳德想到某件事。也许利润下滑的问题并非起因于美国人的贪婪，而来自一个基本的根源。兽皮捕猎已经进行了两百多年，大自然有了反扑。当公司设立第一批贸易站时，动物对人很友善，毫无防备之心，但是追求利润的搜捕活动朝着这片荒野深深刺入一股杀戮的**，动物在这把贪婪之刀前四散奔逃。从刚到贸易站和贝尔一起的那一天后，唐纳德再也没见过银狐，更是从来没看过黑狐，它们再也没在交易站出现。
唐纳德蹬了马匹一下追上雅各。他们正骑马穿越一大片林地，树上仅有的树叶变得更为鲜艳，地上的落叶结了一层薄霜。如果苏珊娜并不介意公司的行事方式，他为什么要放在心上呢？毕竟用一句话解释这整件事就是：有制度比没制度要好得多，这个事实是不变的，那也是他必须谨记在心的。
28.1.猎狼者之死（28）
他们走上小屋时放任马在河边吃草。想到小屋现在是空的，唐纳德不禁松了口气。面对尸体时，他成功地没有让自己出丑，但是他并不想这么快就重温那个经验。雅各在小屋周围的杂草堆前停下脚步，仔细检查着地面，连唐纳德都能看到地上错落不一的脚印。
“这些脚印是昨天晚上留下的。你看，有人躲在这里。”雅各指着一株灌木丛下的地面。
“也许是村里的男孩子。”
似乎有很多组不同的脚印，雅各指着它们。
“看这里……是一个男人的靴子，下面有另外一个脚印，但是形状不同，所以有两个人。脚印比较大的人先站在这里。但是最后一个离开小屋的是这个脚印，形状比较小，可能是个男孩……或是女人。”
“女人？你确定这是昨天留下的脚印？可能是帮忙清理死尸的女人？”
雅各摇了摇头。
当唐纳德现松开的地板下方别有洞天，他兴奋得不得了，不过是雅各找到几块岩石下方的藏宝处。夏麦消失的财富之谜宣告解开，他在一个外缘镶铅的盒子里放了三把美国制的步枪、一些金子，以及用防水棉布包起来的一包美金。雅各看到这些东西时，惊讶得大叫一声。唐纳德想着要怎么处理它们，最后决定把东西埋回原处，之后再驾马车来运走。他们把石头依原样摆好，雅各在压平的泥土上头撒了一些落叶，让藏宝地点看起来一如当初，当唐纳德拿出烟斗时，他望着雅各。一丝猜疑掠过他的脑海，他对于自己竟然认为雅各也许会被盒子里的财宝诱惑而自责不已。那些财宝的价值超过雅各十年的薪水，唐纳德虽然自认能从白人脸上看出对方的心思，却意识到这个方法在雅各身上行不通。他暗自希望雅各从他脸上看到的只是晦涩难懂的表，这样就不会现他刚刚的猜疑。
在借了我家的咖啡之后，安·普利第相当惊讶会这么快就见到我，她的脸上出现戒备的表，即使这次我很难得地不是要来讨回她欠我的东西。艾达坐在火炉旁边，闷闷不乐地转着手上的布。她抬起头，一脸的苍白与忧愁。她已经十五岁，我现自己会注意这个女孩，也许是因为奥莉维亚如果还活着，也跟她一样大了，同时也因为她身在普利第家族里就像养鸡场出了一只乌鸦。她很瘦，皮肤黝黑，个性内向，据说很聪明，她刚刚才哭过。
“罗斯太太！”安的声音从三尺外如雷贯耳地传过来，“有没有你家儿子的消息啊？”
“安格斯已经去找他了。”
现在我虽身在这里，但不太确定能不能保持一副轻松自在的表。如果安格斯什么都不跟我说，我还能找谁帮忙？
“啊，小孩子真是麻烦啊。”她狠狠朝旁边静静坐着的艾达瞪了一眼，艾达只是低着头以细密的针法绣着棉布。
“他离开的时候心很差，我没问他要去哪里，他回来知道夏麦出事了一定很难过。不管你对夏麦有什么看法，他是个好人。他对弗朗西斯很好。”
“真是的。天晓得我们会碰到什么事。”
艾达出一声细如蚊鸣的叹息。她垂着头，我看不到她的脸，不过看得出来她又呜呜地啜泣起来了。安狠狠地叹了一口气。
“我的女儿啊，我都不知道你在哭什么，你又不是跟他熟到无话不说。”
艾达吸了一下鼻子，不一语。安转向我，摇着头。
“我感觉这事一定和他妈妈有关，听说她没别人可依赖了。你知道他两个月前才去了芝加哥吗？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跑去芝加哥做什么，我问你？”
“我希望那些哈得孙湾皮货公司的人都到芝加哥去，别再找弗朗西斯的麻烦，把矛头对着他真是荒谬。”
“可不是嘛。”
艾达出另一声小小的噪声，这次她的肩膀在颤抖。
“艾达，你够了没有？如果你没办法乖乖坐在那里不要哭哭啼啼的，那就上楼去。真受不了……”
艾达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她会让我疯掉，这个艾达。你应该很高兴没生女儿……”她话才出口就想到奥莉维亚，我相信她一度想要道歉，但她改变了心意，“不过你也被你那儿子整得七荤八素的。”
29.1.猎狼者之死（29）
我得承认这句话没错。
“那是遗传，他们的本性就是这样。你没办法的，你从来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对吧？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小偷还是流动商人之类的。他的身体里有爱尔兰血统，他们是不能相信的。当我还住在克钦纳时，就有一群爱尔兰人，只要我一转头，衣服就被偷了。我说的不是你家的弗朗西斯，别搞错了，不过他们就是那样。天性如此，你得好好注意。”
虽然她这番话非常无礼，我知道她其实是想要友善一点，只是她没有其他方法来表示。
“艾达怎么了呢？不要对她太严厉，你应该还记得你在她那个年纪时是什么样子。”
安从鼻孔哼了一声：“我从来就不知道那个年纪是什么样子。我从十岁起就帮忙做家事，才没有那种闲工夫坐下来鬼叫。”她猛地看我一眼，她眼神中露出的狡诈笑意，通常表示接下来她会说一个让我心不好的笑话，“你知道我怎么想？我想她喜欢上你家的弗朗西斯了。她不肯承认，不过我猜是这样。”
我吓了一跳，差点大笑起来：“艾达？”她给人的印象无非就是一个瘦弱的小孩，何况我从来没想过普利第家的人会注意弗朗西斯。以前安格斯和吉米曾逼着两家小孩结伴露营，弗朗西斯和乔治以及艾姆林一同出门，结果很糟。他们两天之后回来，弗朗西斯对于露营过程一字不提。从那之后，我就不再劝他出门找普利第家的孩子玩了。
“他们在学校的时候形影不离，在弗朗西斯离开之前。”
“让我去跟她说说话吧，我知道我在她那年纪时是什么模样。你知道的，我总觉得她让我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我对着安微笑，她最可怕的梦魇也许就是她女儿未来会变得和我一样，想到这我不禁有点幸灾乐祸。
我循着啜泣声，在艾达的小卧室里找到凝视着窗外的她。至少我确定她正在盯着窗外，只不过当我朝卧室里看时，她又低头对着手上的棉布。
“你的母亲说你很喜欢待在学校的时间。”
艾达抬起头，她的眼睛红肿，嘴巴倔犟地撅着：“喜欢学校？还好吧。”
“弗朗西斯总是说你有多聪明。”
“真的吗？”她的表一下子变得柔和，也许安说得没错。
“他说你根本就像个学者。也许你可以去上科珀曼的学校，你想过吗？”
“嗯，不知道爸妈会不会让我去。”
“这个嘛，他们生的男孩子已经足够照顾这里了，不是吗？”
“我猜是吧。”
我对着她微笑，她差一点就用微笑回应我。她有一张憔悴消瘦的小脸，眼睛下方有一些脏脏的斑点。没人会把美丽这两个字用在她身上。
“罗斯太太？你有没有把学校念完？”
“有的。那很值得。”
我说的几乎是实话。我当然会把学校念完，如果我不在精神病院里的话。现在她带着某种怯生生的欣赏眼光看着我，我强烈地希望能够成为她心目中的我。也许我可以当她的精神导师，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是这样想让我很高兴。也许这是人变老之后的一种补偿。
“弗朗西斯应该继续去学校。他真的很聪明。”她的脸因为不习惯表个人意见而红了起来。
“这个嘛，也许吧，他不会和我说这些事。你以后就知道，当你变成某人的母亲时，他就不会听你说话了。”
“我才不会结婚呢，绝对不会。”
“你知道吗？我记得自己以前说过这种话。不过事的结果并非总是如你想的一样。”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话让她绪激动起来，她的眼中盈满泪水。
“艾达……我想弗朗西斯这次离开之前应该没有和你说过话吧？像是他要去哪里，或是别的什么？”
女孩摇了摇头。当她再度抬起头来，她眼中强烈的痛苦让我目瞪口呆。那是悲伤和某种绪，是生气吗？是某种和弗朗西斯有关的绪。
“没有，他没说什么。”
回家时，我的心比出门时更糟。我并不真的期望安格斯会和弗朗西斯一起回来，入夜之后许久，他独自回家时，我一点都不惊讶。他的皮肤因为疲惫而松垮垮的，他说话的时候眼光依然回避着我。
30.1.猎狼者之死（30）
“我到了燕子湖。看到地上有些脚印，不只一个人，就像白天一样清楚。但是他不在那里，没有人在那里钓鱼，我能誓。地上留下一排直直的脚印，如果那是弗朗西斯的，他肯定是用跑的。”
然后你就回来了，我心里这样说，你就这样转身走开了。我站起来，心里下了决定，我再也不必多作考虑了。
“那么我去找他。”
该称赞安格斯的是，他并没有像大多数的丈夫那样笑出声来。我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不是希望他阻止我，至少反对一下，求我不要去，不要做这种有勇无谋的危险事。不管怎样，他什么都没说，我想到待在考菲尔镇的那些哈得孙湾皮货公司派来的人，他们会先到农场这里来，看看弗朗西斯在不在。他们会用狡诈的眼神看我们有多害怕。好吧，我已经没有什么假装的力气。我会直视着他们的眼睛，让他们看看我的恐惧。
看看我深不见底的恐惧。
唐纳德和雅各在早上略晚时回到考菲尔镇，唐纳德安排了一辆马车去把夏麦藏起来的财富运回来。因为对自己之前的疑心感到羞愧，唐纳德派雅各一个人去拿箱子，这样让他心里好过一点，附加的好处是，他可以和诺克斯太太与她的女儿共进午餐。只是在他说了些让人尴尬的话之前，眼前的猪肉他们几乎一口都还没吃。
“我在想等我回来的时候会不会在这里碰到斯特罗克先生，”他起了个头，“我相信他和你丈夫认识很久了。”
诺克斯太太惊慌地看着唐纳德：“斯特罗克先生……托马斯·斯特罗克？”两个女孩很快地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嗯，我不知道他的全名，但是……有人告诉我他认识你丈夫……我很抱歉……我是不是说了什么……”
诺克斯太太的脸色肯定可以用苍白来形容，但是她却不肯透露一丝口风：“没什么，唐纳德先生。我只不过是吃了一惊，如此而已。我很久没有听到那个名字了。”
唐纳德困窘而迷惑地看着面前的盘子。苏珊娜朝她姐姐使了一个眼色，玛丽亚清了清喉咙。
“事是这样的，唐纳德先生，我们有两个表姐，她们走进森林之后就没再回来。查尔斯叔叔找了很多人来搜寻她们，斯特罗克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以身为搜索者而闻名，你知道，就是去寻找那些被印第安人绑架的小孩。他找了很久，但是一直没有现她们。”
“他把查尔斯叔叔的钱都花光了，他因此心碎而死。”苏珊娜很快补上。
“他是心脏病死的。”玛丽亚对唐纳德说。
诺克( 半人的咒念（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3314/ )
唐纳德刚到艾德加堡时，驻地办事员是一个叫做贝尔的男人，他带着唐纳德在贸易站四周兜了一圈。唐纳德看了办公室、拥挤的睡觉营房、交易柜台、围栏后方（在一个适当距离外）的印第安村落、圆木搭建的教堂、墓地等，最后来到一间巨大冰冷的储藏室，这里堆放的是准备展开漫长旅程运回伦敦的兽皮，它们在伦敦可以换成实实在在的钞票。贝尔鬼鬼祟祟地看看四周，然后才把一大捆东西拆开，光泽动人的兽皮滑散在脏兮兮的地板上。
“看，这就是最重要的东西，”他说话时带着爱丁堡腔调，“这堆东西在伦敦可值很多基尼〖基尼：英国旧时金币名。〗哪，让我看一下……”他的手在兽皮堆里翻动，“这件是貂皮。你看了就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要他们开枪射杀这些野兽。他们捕貂的陷阱几乎不会留下痕迹，看！”
他抓着一只长得像鼬鼠的动物，一手握起它松软无力的脚朝唐纳德挥了挥。它的头还连在兽皮上，小而尖的脸上一双眼睛紧闭着，仿佛承受不了当时生在它身上的事。
他把貂皮在地上铺平，手再伸回兽皮堆里，希望很快在当中找到下一样东西给唐纳德看，他的模样就像个魔术师：“这些海狸、狼和熊的兽皮是最没有价值的，不过它们自有用处，很适合用来包装其他的兽皮。感觉一下这种材质有多粗糙……”
光滑的兽皮在他抚摸之下泛起一阵阵涟漪，残留的脚折在兽皮下面。唐纳德接过兽皮，惊讶于它们的触感。他原本对这间巨大的死亡仓库有一种恶心的感觉，但当他把手伸进冰凉、柔顺、丰润的兽皮之间，却有股冲动想将之放在唇边。当然，他抗拒了这股冲动，但却明白了女人何以会希望这样的东西绕在脖子上，让她只要头微微一偏，兽皮就会轻拂脸颊。
贝尔还在说，几乎是自自语：“但是最有价值的……啊……这是银狐，它的价值比等重的黄金还高。”他的眼睛里闪耀着贪婪的光芒。
唐纳德伸出一只手去摸，贝尔差一点就把兽皮抽回去。这张兽皮是灰色、白色和黑色混成一种华丽的光泽，密实中带着轻柔，表面有种沉重、似水波流动的滑顺感。唐纳德把手抽回来，因为贝尔似乎无法放心松开手。
“唯一比这更有价值的是黑狐，也是来自极北那里，不过你一年到头难得看到一件。在伦敦可是要花上一百基尼才买得到。”
唐纳德惊异地摇着头。当贝尔把兽皮一件件压进一个木造的包装模子里，温柔仔细地把银狐兽皮放在正中间，唐纳德只觉浑身不自在，仿佛置身于某种私密的愉悦活动之中，尽管贝尔尽了最大努力想要隐藏自己的绪。
唐纳德把思绪拉回现实。他想思考一下自己和雅各的对话，从已知的事实当中抽丝剥茧，直到得出一个可以让所有事都得到解释的漂亮答案，但是现在所知不足。有人死了，没人知道为什么，更不用说是谁下的手。如果他们可以把事追踪到夏麦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如果他们可以了解夏麦的所有事，这样对于找出事实有帮助吗？他觉得这是无益的空想。他无法想象公司会花费人力和时间去找事实，至少对一个流动商人不会。
他的心思又转到苏珊娜身上。唐纳德和她在客厅坐着聊了一阵子，当中没有任何尴尬的空白，她似乎觉得他很有意思。她想说话给他听，也想听他说话。他紧张得感觉不到任何欣喜，却隐隐有种像是快乐的绪，宛如加拿大寒冬过后绽放的花苞。他把眼镜摘下折好，放在身旁的地板上，没有床头桌可用，他只希望早上起床时不会一脚踩在眼镜上。
经过一开始的惊吓之后，我才明白自己并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险。站在门口的男人至少六十岁，有一股书卷气，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带武器。一头平顺的白从高耸的前额往后梳，加上消瘦的脸和鹰钩鼻，看起来很有特色，他的模样给我的感觉是慈祥。事实上，就他这个年纪的男人，他真的称得上俊美（这个词让我惊讶，但很恰当）。
24.1.猎狼者之死（24）
我养成了一个不是很值得赞许的习惯，我会观察陌生人身上的特征，因为在这里的普遍况是：口音不再是让人信赖的判准。***只要遇上没见过的人，我会注意袖口、鞋子、指甲等地方，用这些特征去判断他的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这男人穿着一件华丽的外套，剪裁漂亮却风采不再。虽然他给人整洁的感觉，胡子也刮得很干净，但鞋子磨损的样子却有失体面。要得出这些结论花了一点时间，我注意到他和我一样在观察，所以他的结论想来应该是：我是一个农夫的妻子，经济状况还算不错。至于他有没有更进一步看出我年华老去，也许以前还是个美人胚子但如今只能回味曾经的美丽，我就真的分辨不出来了。
“很抱歉……”他说话带着一种美国鼻音，相当悦耳。我狂跳的心脏慢下脚步来。
“你吓了我一大跳，”我一脸严肃地说，同时注意到我的衣服上沾了面粉，或许头上也有，“你在找夏麦先生吗？”
“不，我听说……”他指着床和沾了血的毯子，“生了一件可怕的事……非常令人惋惜。不好意思，夫人，我还不知道您高姓大名。”
他很庄重地微笑着，我现自己对他慢慢有了好感。我的确欣赏礼貌周到的人，特别是在询问我为什么会在犯罪现场的时候。
“我是罗斯太太，他的邻居，来整理他的物品。”我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表示这实在不是个让人心愉快的任务。刚刚是我自己的想象，还是他听到我提及夏麦的物品时，真的惊动了一下？
“啊，罗斯太太，打扰您做事，我在此致歉。我的名字是托马斯·斯特罗克，来自多伦多，律师。”
他伸出手来，我递上自己的手，他点了个头致意。
“你来这里看这栋房子吗？”在我的经验里，律师不会在入夜之后亲身跑来这种地方探头探脑，把自己的手搞脏。他们通常袖口不会磨损，鞋子也不会破洞。
“不是，我来这里和工作无关。”
这么诚实，完全不是个典型的律师。
“只是私人的事。我不确定我应该向谁反映，不过，是这样的，实际的形是，夏麦先生手上有一件和我目前研究相关的重要物品，他正准备寄给我。”
他停了一下，观察我的反应，他看到的其中一个反应是困惑。我把这间小屋上上下下找过了，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东西会是任何人感兴趣的，特别是像这样的一个人。如果夏麦真有这样的东西，我猜他一定卖掉了。
“那不是什么很值钱的宝贝，”他继续说明，“只是和研究有关。”
我还是不一语。
“我想我必须把来龙去脉全部告诉你，”他脸上露出怯懦的笑容，“你没有办法知道我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所以我会详详细细说给你听。夏麦先生拿到了一截骨头或是象牙，约略这么大……”他指着自己的手掌，“上头有一些纹路，这东西可能有考古价值。”
“你刚刚说你是律师？”
“律师是我的专业，考古则是兴趣。”
他双手一摊，我一头雾水，但他似乎很认真。“我必须承认，我和他并不是特别熟，不过我还是对他的死深感遗憾。我相信这……很突然。”
我想，是可以用很突然来形容的。
“在他过世之后，我这么快就跑来似乎显得我很贪心，但是我真的认为可能很重要。东西看起来毫不起眼，如果不小心被丢掉，那会相当可惜。所以事就是这样，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他看着我的方式使我解除了对他的防备，他的目光坦诚而且对自己不那么确定。即使他说的是谎话，我也实在想不出来会造成什么伤害。
“这个嘛，斯特罗克先生，”我说，“我还没……”
我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我听到别的声音，碎石滚动的声音从小屋后面的路上传来，我立刻抓起炉子上的提灯。
“斯特罗克先生，我会帮你的忙，只要你能先帮我，照着我的话去做。到外面去，躲到河边的灌木丛里，不要出声，只要你能做到，而且不被现，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25.1.猎狼者之死（25）
他的嘴巴惊讶得张开，但是他动作的速度以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令人印象深刻，我才刚说完，他一瞬间就到了门外。我吹熄提灯拉上门，将铁丝绕了几圈，最后才跑进夏麦茂盛过了头的花园，迅速滑进灌木丛里。我默默庆幸夏麦对园艺没有太大兴趣，这地方可以躲上一大堆人。
我尽量让自己隐身在灌木丛后，只是我感觉到自己一只脚陷进了某种湿软的东西里。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出现一盏提灯的光线，在一个黑色人影的手上晃动着。
我震惊莫名，那人是我丈夫。
他把提灯举高，开门进入屋内。我等了相当久，身子越来越冷，鞋子吸饱了水，心想斯特罗克一定会受不了跑出来找刚来的人说话，而不是我这疯女人。接着安格斯出了小屋，把身后的门固定好。他几乎没有观望一下四周便消失在小径上，一下子连提灯的光线也看不见了。
现在四周一片墨黑。我全身僵硬地站起身，关节咔咔作响，接着才把脚从软泥里抽出来。脚湿透了。我找出火柴，艰难地把提灯重新点亮。
“斯特罗克先生，”我叫着他的名字，不一会儿他进入提灯映在地上的圆形光圈里，把沾在破旧外套上的叶子拨掉。
“还真是场冒险呢。”他对我微笑，“这位我们必须躲着的男人是谁呢？”
“我不知道，太暗了看不清楚。斯特罗克先生，我为我的行为道歉，你一定认为我很奇怪。我会把一切说明白，就像你对我一样，也许我们可以互相帮忙。”
我一面说，一面把门上的铁丝解开，那股味道又冲鼻而来，如果斯特罗克也注意到了，那他若无其事的功夫倒是很好。
当妻子在天色将暗时消失，还在入夜后和陌生男子一起回家，大部分男人不会像安格斯这么彬彬有礼。这是我嫁给他的原因之一。一开始是他信任我，现在我就不清楚了。也许他不再认为我能勾起别人的非分之想，或者他已经不在乎了。鸽河镇极少见到完全不认识的人，如果有，通常都是为了庆祝什么而来。安格斯只是抬头一看，平静地点头示意。或者，他也许在小屋那里就看到了斯特罗克。
斯特罗克对自己的事说得很少，但是当我们吃饭时，我的脑中勾勒起他的形象。一个脚上穿着有破洞的鞋子，却知道什么是上好烟草的男人。一个仿佛整个星期没有一顿像样的食物下肚，狼吞虎咽般地吃着猪肉和马铃薯的男人。一个带着优雅和智慧，也许还有点失落的男人。还有一些别的——野心。因为那截骨头，或者，不管那东西是什么，他真的非常想要。
我们把弗朗西斯的事告诉他。小孩子的确会在树林中迷路，这大家都知道，我们无可避免地提到赛顿姐妹。就像每个住在美加边界以北的人，他耳闻过这件事。斯特罗克指出赛顿姐妹和弗朗西斯之间的差异，我也同意弗朗西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但我还是得说事并没有那么肯定。
有时候，你会现自己看着森林时有着截然不同的心。有时候，看着这些提供房屋建材、能够防风保暖、遮住光秃地面的树是很愉快的。但有时候，就像今晚，那里铺着一大片望也望不穿的无尽黑暗。你心知肚明，让人迷失其中的不只是它的大小和宽度，还有无法估量的深邃，或者什么别的东西。
有时候，你现自己看着丈夫，心想，这就是你自认了如指掌的那个男人吗？那个保护你、做你的朋友、老说蠢笑话却总是能惹你笑的男人？或者他也有你没见过的一面？他没有显现出来的那一面又会是什么？
夜晚时分，温度骤降。当唐纳德把结在窗户内的霜抹掉，朝外头看时，天上落下细尘般的雪花。他心想雅各是不是在马厩度过这一夜，雅各对于寒冷早就习以为常。去年冬天，也是唐纳德来到这个国家所过的第一个冬天，算是相当暖和，但是对他来说仍然震撼不小，这个刺骨的早晨只不过是寒冬来临前的牛刀小试。
诺克斯安排了一个本地人陪同麦金利去追那个法国人。唐纳德心想，这个本地人的社会地位一定得够低，麦金利才不用跟他分享抓到犯人的荣耀……接着唐纳德觉得自己这样想实在很刻薄。现在他的想法似乎变得越来越不厚道。这是他离开苏格兰时没有预料到的，那时只觉得这片人烟稀少的辽阔大地就像一个单纯的希望，只是严峻的气候和简单的生活会将一个男人的勇气消磨殆尽，并且洗去人生中微不足道的错误。只是事并不完全是那样，也可能该怪罪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受不了这样的磨炼，也许一开始他就不够坚强。
26.1.猎狼者之死（26）
麦金利直到出前最后一刻仍然不改他寡尖酸、浑身带刺的习惯，他走了之后，唐纳德刻意慢慢喝着咖啡，期望能够见到苏珊娜。当然，坐在一张铺着白色亚麻布的桌子前，欣赏墙上的绘画，让一位白人女性（即使是个壮硕的爱尔兰女人）服侍，并且望着火堆沉思，不需要理会针对自己的讨厌笑话，也是让人愉悦的事。终于他的耐心获得了回报，两个女孩进来坐在桌边。
“哎呀，唐纳德先生，”玛丽亚说，“其他人去追凶手，你留下来保护我们的安全。”
玛丽亚只用一句话就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懦夫，这一招真是太厉害了。他试着保持自己的风度：“我们在等弗朗西斯·罗斯。如果他今天没有回来，我们就会去追他。”
“你不会认为是他做的吧？”苏珊娜朝他迷人地皱了皱眉。
“我对他一无所知。你认为呢？”
“他只是个十七岁的男孩子，长得很帅。”玛丽亚意有所指地看着他。
“他心地很好。”苏珊娜看着桌子，“很害羞，朋友不多。”
玛丽亚不屑地哼了一声。唐纳德心想，任何一个人面对玛丽亚的尖酸和苏珊娜的美丽，除了害羞和不知所措之外，大概很难有其他反应。
玛丽亚继续说：“我们对他的事没那么清楚，我不知道谁真的清楚。不过他似乎老是一副娘娘腔的样子，他不打猎或是做大部分男孩子做的事。”
“其他男孩子都做些什么？”唐纳德试着回想自己十七岁时的景，那时他也不打猎，肯定会被这两个年轻女人说成娘娘腔。
“哦，你很清楚的，他们成群结队，打打闹闹，喝得醉醺醺的……就那一类的蠢事。”
“你觉得一个不做那些事的人就不会犯罪吗？”
“不是……”玛丽亚沉思了一会儿，“他看起来总是心不好，而且……嗯，就像有什么心事一样。”
“有一次，我记得是在学校，”苏珊娜说话间脸也亮了起来，“他大概十四岁吧，我想，另外一个男孩，是乔治·普利第吗？不，不，是马修·福克斯。还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眉头皱着，她姐姐瞪了她一眼。
“好吧，是马修，是谁不重要啦，抄了他的作业，还拿出来炫耀，你知道的，就是要让他的朋友都看到……然后弗朗西斯突然明白过来，气得火冒三丈。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人的脸会因为生气变得那么白，不过他就是那样，他的脸白得跟纸一样，平常他的皮肤有点黄黄的，你知道？嗯，不管怎样，他好像要杀人一样把马修打个半死。简直了狂，要克拉克先生和另一个男孩合力才能把他拉开，真的很吓人。”
她睁大浅棕色的眼睛看着唐纳德：“我很久没有想起这件事了，你想会不会……”
“这次的案子并不是了狂的攻击，对不对，唐纳德先生？”玛丽亚维持一脸平静，苏珊娜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
“我们现在没办法下任何结论。”
“麦金利先生认为是那个法国商人，对不对？所以才去追他。或者他可能单纯地希望那个商人就是凶手。你们不喜欢流动商人对不对，唐纳德先生，在公司里？”
“公司会尝试保护自身利益，这是当然的，不过假如猎人能够用固定价格卖掉兽皮是会比较有利，而且公司会照顾许多人，猎人知道该去哪里打猎，整个况就会……稳定下来。在有竞争的地方，价格会起起落落，而且流动商人不会照顾猎人的家庭。这是……有制度和没有制度之间的差异。”唐纳德听到自己的声音有股高高在上的味道，内心突然怯懦起来。
“可是如果一个流动商人出了比公司更好的收购价格，猎人自然会把兽皮卖给他们，对不对？这样猎人就可以照顾自己的家庭了。”
“当然猎人可以这么做。但这样一来他就得冒那位流动商人来年不再来的风险，他无法像依赖公司那样依赖流动商人。”
“可是，况是不是这样呢？”她追问下去，“事实上，公司鼓励那些来交易的印第安人多喝烈酒，让他们上瘾，并且确保自己是唯一的烈酒供应商，这样他们就一定会回来找公司交易？”
27.1.猎狼者之死（27）
唐纳德感觉脖子一阵燥热：“公司没有鼓励那种事。***猎人们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他们没有被逼迫。”
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生气。苏珊娜转向她姐姐：“那是很糟糕的指控，就算真的是那样，也不是唐纳德先生的错。”
玛丽亚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唐纳德走到屋外，让外头的空气冷却涨红的脸。他等一下得找苏珊娜独处，只要讨厌的玛丽亚在，就不可能和她说上什么话，他点起烟斗让自己平静下来，一眼望见雅各正在马厩里，以惯用的不知所云的语和他的马说话。
“早，唐纳德先生。”
“早安，睡得好吗？”
雅各一脸迷惑，一如他通常听到问题时的反应。他睡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也会清醒地躺在床上，脑子里想着那个被杀的男人和他在家乡时碰到的那个死掉的战士。他点点头，不过只是为了顺唐纳德的意。
“雅各，你喜欢为公司工作吗？”
又一个莫各其妙的问题：“是的。”
“你不会比较喜欢为别人工作吗？像是流动商人？”
雅各耸耸肩：“现在不会，因为我有家人要照顾。在我离家的时候我知道他们很安全，不会挨饿，而且公司的货物很便宜，比外头便宜得多。”
“所以你觉得为公司工作很好？”
“应该是吧，为什么问这个？你要离开公司吗？”
唐纳德笑着摇摇头，接着想到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想过离开公司。是因为无处可去？也许雅各也是无处可去。雅各的父亲是公司的船夫，雅各从十四岁起就开始工作。他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唐纳德在想，雅各的父亲会不会是意外身亡？但是雅各的生活里还有很多其他的事，他一直找不到适当时机问这个。
唐纳德之所以这么激动，是因为玛丽亚说得没错，公司的确机警地保护着自己的垄断事业，但是惧怕竞争的背后有其原因。由于厌倦了公司在这片荒野上拥有长达几世纪的优势地位，一些独立的兽皮商人（主要是法国人和美国人）正试着打破公司在兽皮交易上的垄断局面。过去也出现过一些竞争对手，但是公司将他们一一并购或是让他们无法经营。但是这次的新组织（通称为北美公司）让高层忧心忡忡，它背后的资金雄厚，并且视规定（这指的是公司立下的交易规则）为无物。商人出更高的价钱向猎人买下兽皮，并强迫他们承诺以后不再和公司交易。在这当中，他们可能贿赂和威胁双管齐下，事实上非常有可能，因为公司本身也用一样的手法。兽皮交易以及交易所带来的利润因此大不如前。
麦金利和唐纳德曾经数度就流动商人狡猾的本性有过简短而激烈的讨论，结论是将土著和公司紧密结合在一起不可或缺的东西就是烈酒、枪支和食物。那就是让唐纳德面红耳赤的原因——玛丽亚的指控十分正确。但是看在老天分儿上，美国人的所作所为还要更恶劣。他应该告诉玛丽亚，印第安村落仰赖着公司的食物和保护。他应该告诉她关于雅各的妻子，以及两个带着信任眼神的小女孩，但是，一如往常地，他没有适时想到这些。
有一次，和麦金利的谈话让唐纳德想到某件事。也许利润下滑的问题并非起因于美国人的贪婪，而来自一个基本的根源。兽皮捕猎已经进行了两百多年，大自然有了反扑。当公司设立第一批贸易站时，动物对人很友善，毫无防备之心，但是追求利润的搜捕活动朝着这片荒野深深刺入一股杀戮的**，动物在这把贪婪之刀前四散奔逃。从刚到贸易站和贝尔一起的那一天后，唐纳德再也没见过银狐，更是从来没看过黑狐，它们再也没在交易站出现。
唐纳德蹬了马匹一下追上雅各。他们正骑马穿越一大片林地，树上仅有的树叶变得更为鲜艳，地上的落叶结了一层薄霜。如果苏珊娜并不介意公司的行事方式，他为什么要放在心上呢？毕竟用一句话解释这整件事就是：有制度比没制度要好得多，这个事实是不变的，那也是他必须谨记在心的。
28.1.猎狼者之死（28）
他们走上小屋时放任马在河边吃草。想到小屋现在是空的，唐纳德不禁松了口气。面对尸体时，他成功地没有让自己出丑，但是他并不想这么快就重温那个经验。雅各在小屋周围的杂草堆前停下脚步，仔细检查着地面，连唐纳德都能看到地上错落不一的脚印。
“这些脚印是昨天晚上留下的。你看，有人躲在这里。”雅各指着一株灌木丛下的地面。
“也许是村里的男孩子。”
似乎有很多组不同的脚印，雅各指着它们。
“看这里……是一个男人的靴子，下面有另外一个脚印，但是形状不同，所以有两个人。脚印比较大的人先站在这里。但是最后一个离开小屋的是这个脚印，形状比较小，可能是个男孩……或是女人。”
“女人？你确定这是昨天留下的脚印？可能是帮忙清理死尸的女人？”
雅各摇了摇头。
当唐纳德现松开的地板下方别有洞天，他兴奋得不得了，不过是雅各找到几块岩石下方的藏宝处。夏麦消失的财富之谜宣告解开，他在一个外缘镶铅的盒子里放了三把美国制的步枪、一些金子，以及用防水棉布包起来的一包美金。雅各看到这些东西时，惊讶得大叫一声。唐纳德想着要怎么处理它们，最后决定把东西埋回原处，之后再驾马车来运走。他们把石头依原样摆好，雅各在压平的泥土上头撒了一些落叶，让藏宝地点看起来一如当初，当唐纳德拿出烟斗时，他望着雅各。一丝猜疑掠过他的脑海，他对于自己竟然认为雅各也许会被盒子里的财宝诱惑而自责不已。那些财宝的价值超过雅各十年的薪水，唐纳德虽然自认能从白人脸上看出对方的心思，却意识到这个方法在雅各身上行不通。他暗自希望雅各从他脸上看到的只是晦涩难懂的表，这样就不会现他刚刚的猜疑。
在借了我家的咖啡之后，安·普利第相当惊讶会这么快就见到我，她的脸上出现戒备的表，即使这次我很难得地不是要来讨回她欠我的东西。艾达坐在火炉旁边，闷闷不乐地转着手上的布。她抬起头，一脸的苍白与忧愁。她已经十五岁，我现自己会注意这个女孩，也许是因为奥莉维亚如果还活着，也跟她一样大了，同时也因为她身在普利第家族里就像养鸡场出了一只乌鸦。她很瘦，皮肤黝黑，个性内向，据说很聪明，她刚刚才哭过。
“罗斯太太！”安的声音从三尺外如雷贯耳地传过来，“有没有你家儿子的消息啊？”
“安格斯已经去找他了。”
现在我虽身在这里，但不太确定能不能保持一副轻松自在的表。如果安格斯什么都不跟我说，我还能找谁帮忙？
“啊，小孩子真是麻烦啊。”她狠狠朝旁边静静坐着的艾达瞪了一眼，艾达只是低着头以细密的针法绣着棉布。
“他离开的时候心很差，我没问他要去哪里，他回来知道夏麦出事了一定很难过。不管你对夏麦有什么看法，他是个好人。他对弗朗西斯很好。”
“真是的。天晓得我们会碰到什么事。”
艾达出一声细如蚊鸣的叹息。她垂着头，我看不到她的脸，不过看得出来她又呜呜地啜泣起来了。安狠狠地叹了一口气。
“我的女儿啊，我都不知道你在哭什么，你又不是跟他熟到无话不说。”
艾达吸了一下鼻子，不一语。安转向我，摇着头。
“我感觉这事一定和他妈妈有关，听说她没别人可依赖了。你知道他两个月前才去了芝加哥吗？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跑去芝加哥做什么，我问你？”
“我希望那些哈得孙湾皮货公司的人都到芝加哥去，别再找弗朗西斯的麻烦，把矛头对着他真是荒谬。”
“可不是嘛。”
艾达出另一声小小的噪声，这次她的肩膀在颤抖。
“艾达，你够了没有？如果你没办法乖乖坐在那里不要哭哭啼啼的，那就上楼去。真受不了……”
艾达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她会让我疯掉，这个艾达。你应该很高兴没生女儿……”她话才出口就想到奥莉维亚，我相信她一度想要道歉，但她改变了心意，“不过你也被你那儿子整得七荤八素的。”
29.1.猎狼者之死（29）
我得承认这句话没错。
“那是遗传，他们的本性就是这样。你没办法的，你从来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对吧？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小偷还是流动商人之类的。他的身体里有爱尔兰血统，他们是不能相信的。当我还住在克钦纳时，就有一群爱尔兰人，只要我一转头，衣服就被偷了。我说的不是你家的弗朗西斯，别搞错了，不过他们就是那样。天性如此，你得好好注意。”
虽然她这番话非常无礼，我知道她其实是想要友善一点，只是她没有其他方法来表示。
“艾达怎么了呢？不要对她太严厉，你应该还记得你在她那个年纪时是什么样子。”
安从鼻孔哼了一声：“我从来就不知道那个年纪是什么样子。我从十岁起就帮忙做家事，才没有那种闲工夫坐下来鬼叫。”她猛地看我一眼，她眼神中露出的狡诈笑意，通常表示接下来她会说一个让我心不好的笑话，“你知道我怎么想？我想她喜欢上你家的弗朗西斯了。她不肯承认，不过我猜是这样。”
我吓了一跳，差点大笑起来：“艾达？”她给人的印象无非就是一个瘦弱的小孩，何况我从来没想过普利第家的人会注意弗朗西斯。以前安格斯和吉米曾逼着两家小孩结伴露营，弗朗西斯和乔治以及艾姆林一同出门，结果很糟。他们两天之后回来，弗朗西斯对于露营过程一字不提。从那之后，我就不再劝他出门找普利第家的孩子玩了。
“他们在学校的时候形影不离，在弗朗西斯离开之前。”
“让我去跟她说说话吧，我知道我在她那年纪时是什么模样。你知道的，我总觉得她让我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我对着安微笑，她最可怕的梦魇也许就是她女儿未来会变得和我一样，想到这我不禁有点幸灾乐祸。
我循着啜泣声，在艾达的小卧室里找到凝视着窗外的她。至少我确定她正在盯着窗外，只不过当我朝卧室里看时，她又低头对着手上的棉布。
“你的母亲说你很喜欢待在学校的时间。”
艾达抬起头，她的眼睛红肿，嘴巴倔犟地撅着：“喜欢学校？还好吧。”
“弗朗西斯总是说你有多聪明。”
“真的吗？”她的表一下子变得柔和，也许安说得没错。
“他说你根本就像个学者。也许你可以去上科珀曼的学校，你想过吗？”
“嗯，不知道爸妈会不会让我去。”
“这个嘛，他们生的男孩子已经足够照顾这里了，不是吗？”
“我猜是吧。”
我对着她微笑，她差一点就用微笑回应我。她有一张憔悴消瘦的小脸，眼睛下方有一些脏脏的斑点。没人会把美丽这两个字用在她身上。
“罗斯太太？你有没有把学校念完？”
“有的。那很值得。”
我说的几乎是实话。我当然会把学校念完，如果我不在精神病院里的话。现在她带着某种怯生生的欣赏眼光看着我，我强烈地希望能够成为她心目中的我。也许我可以当她的精神导师，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是这样想让我很高兴。也许这是人变老之后的一种补偿。
“弗朗西斯应该继续去学校。他真的很聪明。”她的脸因为不习惯表个人意见而红了起来。
“这个嘛，也许吧，他不会和我说这些事。你以后就知道，当你变成某人的母亲时，他就不会听你说话了。”
“我才不会结婚呢，绝对不会。”
“你知道吗？我记得自己以前说过这种话。不过事的结果并非总是如你想的一样。”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话让她绪激动起来，她的眼中盈满泪水。
“艾达……我想弗朗西斯这次离开之前应该没有和你说过话吧？像是他要去哪里，或是别的什么？”
女孩摇了摇头。当她再度抬起头来，她眼中强烈的痛苦让我目瞪口呆。那是悲伤和某种绪，是生气吗？是某种和弗朗西斯有关的绪。
“没有，他没说什么。”
回家时，我的心比出门时更糟。我并不真的期望安格斯会和弗朗西斯一起回来，入夜之后许久，他独自回家时，我一点都不惊讶。他的皮肤因为疲惫而松垮垮的，他说话的时候眼光依然回避着我。
30.1.猎狼者之死（30）
“我到了燕子湖。看到地上有些脚印，不只一个人，就像白天一样清楚。但是他不在那里，没有人在那里钓鱼，我能誓。地上留下一排直直的脚印，如果那是弗朗西斯的，他肯定是用跑的。”
然后你就回来了，我心里这样说，你就这样转身走开了。我站起来，心里下了决定，我再也不必多作考虑了。
“那么我去找他。”
该称赞安格斯的是，他并没有像大多数的丈夫那样笑出声来。我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不是希望他阻止我，至少反对一下，求我不要去，不要做这种有勇无谋的危险事。不管怎样，他什么都没说，我想到待在考菲尔镇的那些哈得孙湾皮货公司派来的人，他们会先到农场这里来，看看弗朗西斯在不在。他们会用狡诈的眼神看我们有多害怕。好吧，我已经没有什么假装的力气。我会直视着他们的眼睛，让他们看看我的恐惧。
看看我深不见底的恐惧。
唐纳德和雅各在早上略晚时回到考菲尔镇，唐纳德安排了一辆马车去把夏麦藏起来的财富运回来。因为对自己之前的疑心感到羞愧，唐纳德派雅各一个人去拿箱子，这样让他心里好过一点，附加的好处是，他可以和诺克斯太太与她的女儿共进午餐。只是在他说了些让人尴尬的话之前，眼前的猪肉他们几乎一口都还没吃。
“我在想等我回来的时候会不会在这里碰到斯特罗克先生，”他起了个头，“我相信他和你丈夫认识很久了。”
诺克斯太太惊慌地看着唐纳德：“斯特罗克先生……托马斯·斯特罗克？”两个女孩很快地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嗯，我不知道他的全名，但是……有人告诉我他认识你丈夫……我很抱歉……我是不是说了什么……”
诺克斯太太的脸色肯定可以用苍白来形容，但是她却不肯透露一丝口风：“没什么，唐纳德先生。我只不过是吃了一惊，如此而已。我很久没有听到那个名字了。”
唐纳德困窘而迷惑地看着面前的盘子。苏珊娜朝她姐姐使了一个眼色，玛丽亚清了清喉咙。
“事是这样的，唐纳德先生，我们有两个表姐，她们走进森林之后就没再回来。查尔斯叔叔找了很多人来搜寻她们，斯特罗克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以身为搜索者而闻名，你知道，就是去寻找那些被印第安人绑架的小孩。他找了很久，但是一直没有现她们。”
“他把查尔斯叔叔的钱都花光了，他因此心碎而死。”苏珊娜很快补上。
“他是心脏病死的。”玛丽亚对唐纳德说。
诺克( 半人的咒念（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33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