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部分阅读
“这是好几天前留下的，但是不止一个人经过。”
“是同时吗？”
雅各耸耸肩。
“有可能是那个法国商人。他从这条路来，不是吗？”
“超过一个人朝这个方向走。脚印有两种，尺寸不同。”
他们沿着脚印走了好几英里路，在一条支流和鸽河镇汇合处，小径转向西边，继续走下去，地面变成石头路，因此显示不出脚印。唐纳德跟着雅各，心里安慰自己雅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在溪边一块土地上看见脚印将树叶和青苔踩进软泥里的痕迹时才松了一口气。
“我认为他已经步行了六七天，而且又累又饿。我想我们走快点，可以追上他。”
“可是他要去哪里？这条路会通往哪里？”
雅各也不知道。小径继续往前延伸，沿着河边蜿蜒地穿过森林，他们一直在往上爬，除了更深入无边无际的荒野之外，看不出会走到什么地方。
他们在天色未暗时停下来，雅各教唐纳德砍下树枝搭盖临时住所。虽然来加拿大已经超过一年，这还是唐纳德第一次体验土著的生活方式，他的心相当兴奋。他抛下过去，抛下从书上学到的知识以及对吃穿的讲究，终于变成一个身体力行的男人，一个强悍的开拓者，一个真正的哈得孙湾皮货公司冒险家。想到回艾德加堡时那些男人会如何看待自己，他就不禁欣喜万分。
他们搭好过夜的地方，生了一个火堆，雅各煮了一锅玉米肉泥果腹。唐纳德窝在火堆旁，拿出纸笔准备写信给苏珊娜。他没有想过自己写的信要怎么送到她手上，只是单纯认为路上总有居住区之类的地方。他写了“亲爱的苏珊娜”便停了笔。他该把今天路上经历的一切写下来吗？这个糅合了葱郁绿色和耀眼黄|色的森林？长满了亮丽苔藓、泛着淡紫色的岩石，以及这个用来睡觉的地方？他决定省略那些可能让她觉得乏味的事物，写下“这真是最有趣的……”却不知为何抵挡不住火堆传来的阵阵暖意而昏睡过去，雅各得摇醒他，推他到白桦树枝搭的篷顶下方，再把他放倒在松枝堆里。疲劳像一把大槌把他给彻底击昏了，他已累得无法分心注意月光在林间洒下的缤纷光影，当然更无余力现雅各观察冰晶般的月晕时皱起眉头的神。
这些年来，我搜罗了许多称得上五花八门的精致书籍，借了一些给艾达。不像她的母亲，她对此深表感激，而且似乎因为我能信任地把这么珍贵的东西借给她而真心感动。如果是上个星期之前，我就不会这么做，但现在即使是我最宝贝的东西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借给她的其中一本书是我珍藏了二十年的词典，我在精神病院的那段时间就是靠它填补失学的知识空缺，不过艾达特别需要它，因为普利第家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书。
39.1.猎狼者之死（39）
我的母亲把这本词典给我之后不久就去世了，仿佛是为了弥补她未来的缺席。这样的补偿微不足道，也许你会这么想，但这却并非全然无益。我痛恨在书里碰到生词，因此我顽固地把它们的定义一个一个找出来，像是“清澈”、“悍妇”、“亲密”。在她死后，我查了“自杀”的解释。我以为它能帮助我理解为什么她要这么做。这个词的定义简洁而清楚，只是我的母亲从来就不是个简洁或清楚的人。“自我毁灭的行为”，这个解释有一种果断、激烈的感觉，相比之下我的母亲温柔且爱做白日梦，常常心不在焉。我跑去问我父亲，想知道他能不能解释，我以为他会比我更了解母亲。他勃然大怒地咆哮，说那根本是无稽之谈，她绝对不会做那种事，甚至只是在脑袋里想想都是种罪恶。接着，让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是，他开始痛哭。我环抱着他，希望能够安慰他。过了一两分钟，我们两个的姿势看起来有一种父女同心的假象，我却完全没有那种感觉，一两分钟似乎有一小时那么久，所以我放开手，离开了房间。他似乎也没注意到。
我想我们两个都不了解她。
我后来才明白他生气是因为我猜中了。我想他为此自责不已，而且我相信他把我送进精神病院的原因是，他担心是自己让我的母亲郁郁寡欢，更有甚者，相同的形正生在我身上。他不是那种能让人心振奋的人，我在想，他恐怕是对的。
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让自己不要成为跟我父母一样的人，现在我已经接近她去世时的年纪，我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有没有成功——我唯一的小孩在这种糟糕的况下离家出走，而且很清楚的，我不能把所有责任归咎于他的爱尔兰血统。我在他的命运中也占了一席之地，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和艾达说话让我心轻松了点，今天她比较高兴，而且还有关在考菲尔镇仓库里的那个男人作为话题。艾达把司各特被要求交出他贵重的仓库作为囚禁犯人的场所时吹胡子瞪眼的样子模仿得惟妙惟肖，还说了些有趣的事，那个男人到夏麦小屋的途中路经他们家的农场，她哥哥现了那个男人的脚印，也就是说他是从北边来的，再换句话说，他可能碰到过弗朗西斯。那表示，即使他是个坏蛋，我还是得去问问他。就在艾达离开之前，她提到托马斯·斯特罗克，目前他住在司各特家。她问我知不知道他就是那个没有找回赛顿姐妹的著名印第安搜救者，全镇街头巷尾都在说这件事。我模糊地点点头，说我听过一些，心想为什么斯特罗克在我们谈话时没有提到。又多了一件事是我最后一个知道的了。
可想而知，诺克斯对于我想见囚犯一面不是很愿意。他搬出一堆理由想让我打消念头，像是我从囚犯那里什么都问不出来，他们已经讯问过了，这样可能会妨碍司法公正，那样不太妥当之类的，最后他说去见他很危险。我没有和他争论。我知道如果我待得够久，而且拒绝离开，他最后一定会同意。他也真的答应了，只是不断摇着头，无可奈何地一直叹气。我向他保证我不怕那男人，即使他长相凶狠，如果他有任何不当行为，倒霉的会是他（除非事真是他做的，那么不管再杀几个人，对他来说都是判绞刑，不过我没把这些话说出来）。无论如何，诺克斯坚持要他的仆人陪同，他会坐在仓库门边听候指示，并随时注意房间里的况。
亚当把仓库门上的锁打开，里面原有的干货已经搬走，腾出了一大片空间来关囚犯。靠近屋顶有两扇窗户，看起来逃脱的机会不大。他颓然地坐在一块货板上，门打开时完全没有反应，也许正在睡觉。亚当大声叫他的名字，他才动了动，就地缓缓坐起，拉了一条薄毯把自己包住。仓库里没有生火，感觉起来比外头更冷。
我转向亚当：“你们打算把这个人冻死吗？”
亚当嘟囔着要把我们全部人都抓来烧得尸骨无存的气话，我命令他去找一些烧热的石头让我们暖脚，顺便带一些咖啡来。亚当诧异地看着我：“我不能离开你身边。”
40.1.猎狼者之死（40）
“马上就去。这实在太荒谬了，我们没办法在这么冷的地方说话。我确定在你回来的时候我会平安无事。”我专横地瞪着他，直到他离开，不愿地把身后的门锁上。
囚犯没有看我，只是像座雕像似的静静坐着。我拉了一把椅子到货板几尺外的地方坐定。我很紧张，但是决心不表现出来。如果我想得到他的协助，我必须让自己看起来信任他。
“帕克先生，”我已经事先想过要怎么开头，“我是罗斯太太，来这里是希望得到你的协助。我很抱歉要在你被……拘留的时候要你帮忙。”
他还是没有看我或表现出知道我在这里的样子，我突然觉得也许他有点耳背。
“帕克先生，”我继续说，声音大了些，“我相信你是从北边来的，经过燕子湖？”
停了很久之后，他说话了，声音平静：“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儿子，弗朗西斯。七天前，他离开家。我想他是往北走，他在那里谁都不认识。我很担心。我在想，你是不是看到过任何蛛丝马迹？他只有十七岁。他有……一头黑，身材中等。”
好了，就是这样。没有别的了，何况我现我的喉咙像是被勒得死紧，不知还能不能挤出话来。
帕克似乎在思考，他不再面无表，黑眼睛直视着我。
“七天前？”
我真该踢自己一下。我应该说八天或九天前的。我点点头。
“然后夏麦是在六天前被现的？”
“我儿子没有杀害他，帕克先生。”
“你怎么知道？”
他的问题让我气恼。我当然知道，我是他的母亲：“他是夏麦的朋友。”
帕克做出意料之外的举动，他放声大笑。他的笑声就像他的说话声，低沉而不带感，但并不难听。
“我也是他的朋友，只是诺克斯先生和麦金利先生似乎认为是我杀了他。”
“这个嘛……”我对事演变成这样还反应不过来，“我认为是他们不认识你。但是我想一个无辜的人肯定会竭尽所能帮助一个像我这种处境的女人。那会让他表现出善良的一面。”
不知道是我的想象，还是他真的在笑？他往下弯的嘴角上扬了一点点。
“所以如果我帮你，你想麦金利先生会放了我吗？”
我听不出来他这么说是不是在讽刺：“那要视况而定，比方说，要看你有没有罪。”
“我没有，你呢？”
“我……”我差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是我现他的，我看到凶手对他做的事。”
现在他看起来非常惊讶。我强烈地感觉到他想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也猛然意识到如果他那么想知道，就足以说明事不是他做的。
如果他在说谎，他的表演实在精湛得让人信以为真，他上身前倾，我尽量让自己不要往后退，但是他的脸真的很可怕。我几乎感觉得到他身上散出来的愤怒。
“把你看到的形告诉我，那么也许我能帮忙。”
“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和你交换条件。”
“那么为什么我应该帮助你？”
“为什么你不愿意？”
他突然站起来，大步走向仓库的墙边，他只不过走了几步，我却控制不住地畏惧起来。他叹了一口气。也许他已经习惯人们害怕他。我在想亚当和他的咖啡跑哪里去了，他似乎已经离开超过一小时了。
“我是混血人，被指控杀害一个白人。你认为他们在乎夏麦是不是我的朋友吗？你想他们会相信我说的任何一句话吗？”
帕克正站在仓库里的一片阴影当中，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然后他转身走回他的货板床。
“我累了。明天再来问我。”
他躺在床上，拉了一条毯子盖住自己，背对我。
“帕克先生，我求你好好想一下。”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争取到来这里的机会，“帕克先生……”
亚当回来的时候，我正在门内等着。他惊讶地看着我，咖啡壶冒出来的蒸气在潮湿的空气中就像一座小型火山。
41.1.猎狼者之死（41）
“帕克先生和我之间的谈话已经暂时告一段落，”我说，“不过你何不把咖啡留在这里呢？”
亚当看起来一脸勉强，不过还是照着我的话去做了，他把咖啡壶和一个杯子放在离货板一段他自认安全的距离之外。***
目前似乎就只能这样了。
安德鲁·诺克斯有时希望自己不是社区里正义的一方的代表人物。他从法庭退休，就是想远离那些要他替他们混乱的生活带来秩序的人，那些惯于说谎和欺骗却认为全世界串通起来陷害他们的人，还有那些不管犯了什么罪都不认为自己应该负起责任的人。仿佛觉得镇上关了一个杀人嫌犯所引起的骚动还不够似的，约翰·司各特一早就来到他的书房，抱怨着他必须把仓库收回来，不然也应该获得一笔相当的补偿，否则他就不得不向政府报告这件事。诺克斯祝他好运。其他居民会在街上拦住他，询问为什么犯人还没有移送到适当的监狱去，似乎没有一个人想过这人可能是无辜的。而麦金利一点都不急着离开，诺克斯怀疑他想自己逼帕克招供，这样他就能把供词像奖杯一样拿着到处炫耀。诺克斯困在野心勃勃的人对名利的饥渴与自己再也不想和这件事有所牵扯的心中。
然后还有斯特罗克的事，那是他无法置之不理的。
玛丽亚在门上敲了几声，说罗斯太太在外头等着见他——又来了。这个女人就是不肯放过他。他点点头，暗自叹了一口气。如果拒绝见她，她可能会在门厅赖着不走，或甚至在街上等一天啊，不要吧。
“诺克斯先生……”她没等关上门就开口了。
“罗斯太太，我相信你们的谈话对你应该有帮助吧？”
“他不肯说，但他知道些什么。我明天必须再去见他。”
“我不能让你这么做，你明白的……”
“不是他做的。”
她的语气如此肯定，他一时连嘴都忘了合拢地注视着她，直到他想起要闭上嘴：“是什么让你这么确定？女性的直觉？”
她嘲讽地撇嘴一笑——这是女人一种让人不舒服的表现：“他想知道夏麦是怎么死的，他对此一无所知，而且我确定他知道一些关于弗朗西斯的事，但是他不相信麦金利先生会公平对待一个……混血儿。”
她说得很委婉。诺克斯也认为帕克不相信他。
“或许你知道他在夏麦的小屋里做什么？”
“我会问他。”
诺克斯皱着眉头，整件事正逐渐失控。他忘了才不久前自己还希望能置身事外，现在想到一个农夫的妻子可能会从他手上接手这件事，却令他坐立难安。
“我很抱歉，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我们将尽快移送囚犯。我不能随便让任何人这样走进去和他谈话。”
“诺克斯先生，”她朝他跨了一步，几乎像（如果她是男人的话）要威胁他，“我的儿子正在森林里面，哈得孙湾皮货公司的人也许找不到他。他可能迷路了，他可能受了伤。他只是个孩子，如果你阻止我追根究底，到时候你也许要为他的死负责。”
诺克斯必须设法不让自己往后退。她有某种气势，望着她那坚定如矿石的深灰色眼睛，他明白了她的决心。
“我一直以为你是所有人中最能了解失去孩子是什么感觉的。难道你会拒绝帮我吗？”
诺克斯叹了一口气，很气她居然拿赛顿姐妹的事来要挟他，但他也知道自己终究会因此而妥协。如果那少年只是单纯迷了路，他实在不愿去想结果会是什么。也许麦金利不需要知道这件事，如果他小心一点的话，没有人会现的。
他请罗斯太太早上再来，要一大清早，而且要小心不被人现。她离去之后，他松了一口气。他想，母亲会这样保护孩子是天性，只不过假如她痛哭失声或是表现出脆弱的一面，会更近乎人（他也比较容易同她）。
“诺克斯先生！”麦金利连门都不敲，直接冲进书房。这人真的让人越来越无法忍受，他自顾自在屋内四处走动，仿佛他才是主人：“我认为再一天就可以了，你说呢？”
42.1.猎狼者之死（42）
诺克斯疲惫地看着他：“可以什么？麦金利先生？”
“可以让那家伙招供。没道理再拖下去。”
“如果他不招呢？”
“啊呀，我想那不是问题。”麦金利露出狡猾的笑容，“只要剥夺这些家伙的自由，他们很快就会乖乖听话。他们受不了被关起来，像动物一样。”
诺克斯厌恶地看着他。麦金利没有注意到。
“我想我在晚餐前会再去讯问一次。”
“我有紧急文件要处理。能不能等一下？”
“我看不出来有什么理由要麻烦您亲自陪同，诺克斯先生。我已经做好相当的准备要单独讯问他。”
“我认为两个人一起去比较……妥当。”
“我不觉得会有什么危险。”他把夹克往前一掀，露出腰带上的左轮手枪。诺克斯觉得心里一股怒气往上冲。
“我担心的不是你的安全问题，麦金利先生。能够有一个以上的旁观者听听他说了什么，这样比较好。”“那么我会带亚当一起去，如果你在意的是这个的话。钥匙，麻烦一下。”
诺克斯牙一咬，打开抽屉，里面收着两把仓库钥匙，他心想要不要改变计划跟他一起去。诺克斯已经开始认为麦金利是个罪犯，不过，麦金利当然不是，他是个令人尊敬的哈得孙湾皮货公司雇员。他把钥匙交给麦金利，挤出一个笑容。
“亚当应该在厨房。”
麦金利走了之后，诺克斯听到客厅里有人提高了音量在说话，两个女儿正在争吵。他一开始考虑要出面介入，就像她们还小的时候他通常会做的事，但是却提不起劲。除此之外，她们都长大了。他聆听着熟悉的声响：苏珊娜慢慢泣不成声，玛丽亚一直喋喋不休，连他也要退避三舍，外头传来门被重重甩上的声音，然后是奔跑上楼的脚步声。她们真的长大了。
斯特罗克一直在和司各特太太说话，她抬头看我的时候带着她一贯的紧张神色，我猜是担心丈夫突然跑来找她的碴儿。我感觉他们的对话很私密。当我走进店里的时候，他们倏地分开，仿佛表示两人的窃窃私语已经结束。我闷闷不乐，我一直以为我才是他的秘密伙伴。看来斯特罗克先生似乎习惯和别人的妻子咬耳朵、嚼舌根。
他转身对我笑了笑，满是银的头点了一下：“罗斯太太，在这寒冷的一天，你来到了考菲尔镇最温暖、最友善的地方。”
我僵硬地点点头。为了某种原因，我有点希望他不认识我。
“要不要来杯咖啡，罗斯太太？本店请客？”司各特太太用一种不寻常的大胆目光看着我。她似乎因为斯特罗克在店里而产生了勇气，敢于拿丈夫的咖啡免费请人喝。
“谢谢。那就麻烦你了。”
即使要照这家店贵得吓人的价钱来买咖啡，我也会喝上一杯。我已经冷到骨髓里了。仓库很冷，谋杀案更让人心寒。即使我对诺克斯那么说，我还是不知道帕克到底是不是凶手。我本来很确定他不知道夏麦出了什么事，但在亚当锁上门时，那份笃定感就已消失无踪。
“你没说你认识诺克斯先生。”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希望我的声音听起来不会太无礼。
“我想我是没有告诉过你。真抱歉。”
“你可以直接问他夏麦财物的问题，不需要那样偷偷摸摸的像个小偷。”
就跟我一样像个小偷。我觉得被背叛了。当他和我一样鬼鬼祟祟的时候，我比较喜欢他。
“我和诺克斯先生是在很久以前认识的。我不觉得他现在还认得我。”
“他知道你在这里吗？”
“我想他很难不知道。”
“我不是有意要刺探什么。我只是觉得相当……不安。”
我们不一语地喝了一阵子咖啡。
“那天傍晚我不是刻意要误导你，罗斯太太，请相信我。有时候一个人会因为没有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而失望。我们总是希望当英雄，不是吗？当个故事中的英雄，要不就是个……一事无成的人。”
“我相信你已经尽力了。”
43.1.猎狼者之死（43）
他叹了一口气。***我倾向于相信他，但我意识到那是因为他的个人魅力，而非出自我一向精准的判断。
“如果她们就是不在那里，那么不管你做什么都无法把她们带回来。”
他露出微笑：“但是有人说——我肯定你听过这个说法——我找得太久了，在事早该尘埃落定时，我还是让她们的父母保持希望。”
“如果父母选择了希望，不管别人说什么都阻止不了。”
我的语气比我预期的更为严厉，斯特罗克怜悯地望着我，我之前在他眼中就看过这种神。我内心恶毒地想着，有多少忧心忡忡的家庭看过这个眼神？被这个眼神安慰？
当然我的况所需的不是怜悯，而是行动。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什么无以名状、令人恐惧的绪在翻腾不已，这翻腾的绪此刻却瞬间冻结。我明白，我再也不能倚赖他人——任何人。他们最终只会带来失望。
诺克斯去找寄住在司各特家的斯特罗克。他向女佣报上姓名后，司各特出来迎接。司各特看着他，毫不掩饰眼神里的好奇，但诺克斯并没有说明来意。让他们去嚼舌根吧（反正不管他是否允许，他们都会那么做），不关他们的事。搞不好大家会认为斯特罗克是谋杀案的另一个嫌疑犯。
司各特领着他来到房子后面给流动商人暂住的房间。仆人敲了房门，斯特罗克应了声，诺克斯走进去。
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托马斯·斯特罗克老了不少。这段时间肯定有十年了，五十岁到六十岁的这十年足以让一个男人从意气风转为老态龙钟。诺克斯心想自己是不是也有这么大的改变。斯特罗克和以前一样简洁优雅，但似乎变得更瘦、更干枯、更脆弱。诺克斯进入房间，斯特罗克站起身，以一个轻松的笑容掩饰内心的惊讶或不论什么绪。
“诺克斯先生，您会出现在这里，我不应该感到意外。”
“斯特罗克先生，”他们握了手，“希望您一切都好。”
“我退休后的生活安排得还不错。”
“很好。我估计您知道我今天为何而来。”
斯特罗克夸张地耸了耸肩。即使他的衣服袖口磨损、裤子有点脏，还是给人一种雅痞的感觉。这反而造成了负面印象。
诺克斯很不自在。他已经忘了斯特罗克所在之处造成的影响，几乎要说服自己相信在考菲尔镇口耳相传的故事是真的。
“我很抱歉……这个……您知道的。我很清楚人们怎么闲闲语的。肯定让人很不舒服。”
斯特罗克笑道：“我无所谓，如果您担心的是这个的话。”
诺克斯点点头，松了一口气：“我担心的是我的妻子。您的出现，会对她造成极大的困扰，还有我的女儿……我相信您能了解。”
“是的，当然。”
斯特罗克口是心非，诺克斯很清楚。他并不信任诺克斯，他是来讨回自己的名声的。
“无论如何，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我已经听到各种千奇百怪的传了。”
“我想您听到的是真的。”斯特罗克笑笑道。
就在此时，诺克斯听到房门外传来咯拉咯拉的声响。他无声无息地起身，把门打开。约翰？司各特端着托盘站在门外，装出他刚刚才到的样子。
“我想你们也许会想喝一杯。”他的话听起来一点儿也不由衷。
“谢谢你。”诺克斯一脸严峻地接过托盘，“你想得真是周到。我相信你还需要我在你申请补偿的表格上签字吧？”
司各特一脸愠怒，但接下来他试着打圆场，于是又流露出狡猾的神：“这个人有点意思。”他悄声说，头朝着斯特罗克的方向歪了歪。
司各特的脸在灯火映照下显得粉嫩嫩、油亮亮，让人看了不禁一阵心烦。诺克斯突然想起父母那边养的一头猪，它总是出呼噜噜的声音，闻遍花园篱笆底下，摇头晃脑地觅食。诺克斯很惊异眼前这个人和自己脑海里的画面如此契合，他点点头，脚一钩把门带上。
他把托盘放在桌上：“司各特先生不只是这里的杂货商、磨坊主人和企业家，也是这里的新闻中心。”他倒了一杯威士忌给斯特罗克。“您待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除了提供我家的一个房间给你暂住之外……那……不太妥当。”
44.1.猎狼者之死（44）
“您这么问真是好心。***”斯特罗克一副认真考虑的模样，但其实根本没有必要。他把自己来到考菲尔镇的目的告诉诺克斯，诺克斯也承诺尽力帮忙，尽管心里暗自困惑。过了半小时，在店里花了一些钱之后，他走出司各特家，不由自主地朝着那栋在灯火通明的屋宇之间若隐若现的无窗仓库走去。
他在外头停下脚步，天色几乎都暗了，他竖起耳朵来听，里面什么声响也没有，于是他拿出第二把钥匙，心里确信麦金利已经走了。
即使眼睛还没适应房里的黑暗，他也明白有什么改变了。囚犯并没有转过来面对他。
“帕克先生？我是诺克斯。”
那男人动了一下，露出他的脸。诺克斯一时还搞不清楚自己看到了什么。那张脸像之前一样，像是粗糙地雕刻出来的，只是没有刻完，或说下刀时不小心滑了一下，毁了这件作品。诺克斯看清眼前景象之后，不禁一阵战栗。他看到肿胀的额头和脸颊，以及被血染得黑的皮肤。
“天哪，出了什么事？”还来不及阻止自己，他就惊呼出来了。
“现在换你了吗？”那男人语气严厉，但没有明显的绪。
“他做了什么？”他应该坚持和麦金利一起来的，他应该听从自己内心的质疑。该死的家伙！麦金利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以为可以逼我就范，但我无法招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
诺克斯焦躁地踱来踱去。他还记得罗斯太太肯定帕克是无辜的，他自己也倾向于认同她的想法。诺克斯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杂耍人，眼见抛到空中的球越来越多，心里也越来越紧张，因为他明白灾难与羞辱已逼近眼前。
“我……去找点东西帮你包扎。”
“我的五官都还在原位。”
“我……我向你道歉。这是绝对不该生的事。”
“我会告诉你一些我不肯告诉别人的事。”
诺克斯望着那个男人，眼神里满怀希望。
“夏麦的确和人结了怨。当中最大的敌人就在哈得孙湾皮货公司里。他对那些人是个威胁，当然，这是指当他还活着时。死了，威胁就消失了。”
“什么样的威胁？”
“他是创立北美公司的元老。但更重要的是，他是其中的一员，就像我也是。哈得孙湾皮货公司不喜欢和它对抗的人。”
“是哈得孙湾皮货公司里的什么人？”
帕克停顿了许久。
“我不知道。”
虽然仓库很冷，诺克斯还是感觉到汗水从胸口往下流。他突然想到某件事，某件愚蠢、冲动、迫切、完全不像他以前会做的事，他现在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当天傍晚，诺克斯整顿晚餐都看着麦金利在美酒的影响和女人的注目下谈笑风生。他的声音随着脸色越来越红而提高，他把自己所知公司里一些伟大人物的事迹说给在座众人听。他谈到一个公司负责人因为平息了两个印第安部落间的纠葛而传为美谈，接着是他特别欣赏的一个野外求生高手，在严冬中徒步行走数百英里对这个人只是小事一桩。就他的说法，连土著向导也对这个人辨认方向和求生的能力赞不绝口。也因此证实了土著的野外技能并非天生比较优越，只要条件许可，没有什么事是白人男性（特别是苏格兰的白人男性）不能超越的。
诺克斯看着麦金利高谈阔论，只要他一声不吭，要掩饰他心底的厌恶并不难。在晚餐过后，他太太会问他还好吧，然后他会面带微笑地说他只是累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今后他将成为众人谈论的对象，谣将传至远方，内容则是他的无能与不称职，幸好他已经退休了。如果他的名望就是正义的代价，那么姑且如此吧。
他以前也曾对事实三缄其口，再来一次有何困难。
45.2.天堂农场（1）
他跟丢了。***他已经这样默默地躺在这个房间好几天了，几乎没有力气动一下。左腿间歇性的疼痛让他在夜里辗转难眠。在这张狭窄的床上，他端详着刷得雪白的墙、上了漆的椅子、没有窗帘只看得到天空的窗户。如果用手肘撑起身体，还能看到一座小教堂暗红色的屋脊。大部分时间，天空都是灰色，时而转白，时而变黑。
事当时的震撼感已然消退。他现在才明白进入沼泽地时肯定开始烧了。他那时正渡过一条积着黑泥的平静小溪，这条小溪的表面水波不兴，还有七彩油渍浮在上头。待走到河的另一头，他脚下一滑，整个人便陷进软泥里。下沉的速度让他心惊胆战，他伸手抓住一把芦苇，试着将上半身撑住，希望缓住下滑之势。他清楚地看见自己被吸进软泥去，铺天盖地的泥巴塞满了他的口鼻，卡住了喉咙。他大吼一声，比较像是在宣告自己不会放弃求生的决心，而不是呼救，铁铮铮的事实摆在眼前——呼救是没有用的。他感觉像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把自己拉出来，最后爬上肝红色溪岸边的一丛蓝莓上。蓝莓树很稳、很安全，它的根扎在紧实的石砾土中。左脚出了点问题，他筋疲力尽地躺着。试着站起来时，左膝盖猛然一弯，传来的剧痛让他一阵反胃，他有三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也许已经超过三天？他不记得了。对于怎么被现、如何被带到这个不知是哪里的地方，他也没有印象。他在这个白色房间里醒来，心想这就是死后的世界——一个没什么特别的白色房间，天使穿梭其中，说着它们自己的语。
然后烧退了，他才现这个房间原来平凡无奇，那些天使也不是飞在空中，而且相当普通，只是他仍旧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有两个女人照顾他，她们会喂他喝汤以及做一些他想到都会脸红的事。不过她们都和他母亲的年纪差不多，而且就像照顾自己小孩一样地对待他。她们动作轻快，总是一脸正经，不管是在为他擦拭身体、铺平床单或是抚摸他的头。昨天，他认为应该是昨天，有个男人进了房间，和其中一个女人说了一下话之后来到他身边，他感觉这个人高高在上地俯视他。这个男人和他父亲年纪一般，一脸金色的大胡子，穿着土里土气，还有一双像山羊一样凸出的眼睛。
“你是法国人吗？”他说着口音奇特的法语。弗朗西斯虽然听不懂，却警觉到这个男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在考虑要怎么回应，这里有太多他不知道的事。那男人转过头，用他们那种喉头音的语对女人说了一会儿话。
“英国人？”男人改用蹩脚的英语说。
弗朗西斯直勾勾地看着他，决定接下来什么也不说，也许这样最好。
男人和女人对望一眼。男人耸耸肩，过了一会儿，他双手交握，嘴里喃喃地说着话。弗朗西斯听了一阵子，明白他是在祈祷。女人听着男人的祷词，也默默地一起祈祷着。他们的衣服非常朴素，质料粗糙，颜色则有黑色、白色和灰色，就像他们的天空。
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小时以内，他开始想起一些事。他想起自己沿着河岸穿越森林，跟随前面的人的行踪，一英里接着一英里长途跋涉，走到了他这辈子还不曾到过的地方。从那天在小屋碰面之后，弗朗西斯就没有再见过他，为了跟着小径上的痕迹，他已经用尽自己所知的追踪技巧。这片土地一直对他很友好。每次他以为自己走错了路，走了好几小时，不管怎么找就是看不出地上有什么端倪，这时就会碰到另外一处痕迹。也许是鹿皮鞋在树叶上压出的粗略轮廓，或是尿液融化了霜雪所形成的空洞。他看着这人留下的踪迹以及所生的小火堆被匆匆熄灭的残余物。他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吃东西。他从没见过有谁能够移动得如此迅速。
弗朗西斯只敢生一次火，之后便一直睡不好，很怕那人会现自己被跟踪了而回过头来找他。可是什么事也没生。他小心地不让自己离那个人太近，总是留意着前方是否设了陷阱。最后，他的过度谨慎反而成了他的失败。到了第四天，他已经失去那个人的踪影。小径出了森林之后变为地势较高的高地，转向西北进入一片荒芜没有树木的地形。这个高地平台上长满了低矮的灌木，沼泽遍布四处。松软的湿地让他的脚步快不起来，北风像把利刃刺穿他的狼皮外套。他在森林的庇荫下长大，因此行走在空旷的地方让他很不安，只能缓缓前进。这样走了几小时之后，眼前出现另一条比较小的河流，从湿湿亮亮的泥岸之间蜿蜒而去。河水混浊，他看不出有人渡河的痕迹。接着他就被困住了，挣扎着离开这条河。这里是他第一次真正感到害怕的地方。当然他一路上都在担惊受怕，但是到现在他才明白这片荒野紧紧攫住了他，准备夺走他的生命，让他就此消失。他的尸身会躺在这片天空下被雨水冲刷、被太阳炙烤，就像散在他身边这头鹿的( 半人的咒念（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3314/ )
“是同时吗？”
雅各耸耸肩。
“有可能是那个法国商人。他从这条路来，不是吗？”
“超过一个人朝这个方向走。脚印有两种，尺寸不同。”
他们沿着脚印走了好几英里路，在一条支流和鸽河镇汇合处，小径转向西边，继续走下去，地面变成石头路，因此显示不出脚印。唐纳德跟着雅各，心里安慰自己雅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在溪边一块土地上看见脚印将树叶和青苔踩进软泥里的痕迹时才松了一口气。
“我认为他已经步行了六七天，而且又累又饿。我想我们走快点，可以追上他。”
“可是他要去哪里？这条路会通往哪里？”
雅各也不知道。小径继续往前延伸，沿着河边蜿蜒地穿过森林，他们一直在往上爬，除了更深入无边无际的荒野之外，看不出会走到什么地方。
他们在天色未暗时停下来，雅各教唐纳德砍下树枝搭盖临时住所。虽然来加拿大已经超过一年，这还是唐纳德第一次体验土著的生活方式，他的心相当兴奋。他抛下过去，抛下从书上学到的知识以及对吃穿的讲究，终于变成一个身体力行的男人，一个强悍的开拓者，一个真正的哈得孙湾皮货公司冒险家。想到回艾德加堡时那些男人会如何看待自己，他就不禁欣喜万分。
他们搭好过夜的地方，生了一个火堆，雅各煮了一锅玉米肉泥果腹。唐纳德窝在火堆旁，拿出纸笔准备写信给苏珊娜。他没有想过自己写的信要怎么送到她手上，只是单纯认为路上总有居住区之类的地方。他写了“亲爱的苏珊娜”便停了笔。他该把今天路上经历的一切写下来吗？这个糅合了葱郁绿色和耀眼黄|色的森林？长满了亮丽苔藓、泛着淡紫色的岩石，以及这个用来睡觉的地方？他决定省略那些可能让她觉得乏味的事物，写下“这真是最有趣的……”却不知为何抵挡不住火堆传来的阵阵暖意而昏睡过去，雅各得摇醒他，推他到白桦树枝搭的篷顶下方，再把他放倒在松枝堆里。疲劳像一把大槌把他给彻底击昏了，他已累得无法分心注意月光在林间洒下的缤纷光影，当然更无余力现雅各观察冰晶般的月晕时皱起眉头的神。
这些年来，我搜罗了许多称得上五花八门的精致书籍，借了一些给艾达。不像她的母亲，她对此深表感激，而且似乎因为我能信任地把这么珍贵的东西借给她而真心感动。如果是上个星期之前，我就不会这么做，但现在即使是我最宝贝的东西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借给她的其中一本书是我珍藏了二十年的词典，我在精神病院的那段时间就是靠它填补失学的知识空缺，不过艾达特别需要它，因为普利第家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书。
39.1.猎狼者之死（39）
我的母亲把这本词典给我之后不久就去世了，仿佛是为了弥补她未来的缺席。这样的补偿微不足道，也许你会这么想，但这却并非全然无益。我痛恨在书里碰到生词，因此我顽固地把它们的定义一个一个找出来，像是“清澈”、“悍妇”、“亲密”。在她死后，我查了“自杀”的解释。我以为它能帮助我理解为什么她要这么做。这个词的定义简洁而清楚，只是我的母亲从来就不是个简洁或清楚的人。“自我毁灭的行为”，这个解释有一种果断、激烈的感觉，相比之下我的母亲温柔且爱做白日梦，常常心不在焉。我跑去问我父亲，想知道他能不能解释，我以为他会比我更了解母亲。他勃然大怒地咆哮，说那根本是无稽之谈，她绝对不会做那种事，甚至只是在脑袋里想想都是种罪恶。接着，让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是，他开始痛哭。我环抱着他，希望能够安慰他。过了一两分钟，我们两个的姿势看起来有一种父女同心的假象，我却完全没有那种感觉，一两分钟似乎有一小时那么久，所以我放开手，离开了房间。他似乎也没注意到。
我想我们两个都不了解她。
我后来才明白他生气是因为我猜中了。我想他为此自责不已，而且我相信他把我送进精神病院的原因是，他担心是自己让我的母亲郁郁寡欢，更有甚者，相同的形正生在我身上。他不是那种能让人心振奋的人，我在想，他恐怕是对的。
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让自己不要成为跟我父母一样的人，现在我已经接近她去世时的年纪，我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有没有成功——我唯一的小孩在这种糟糕的况下离家出走，而且很清楚的，我不能把所有责任归咎于他的爱尔兰血统。我在他的命运中也占了一席之地，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和艾达说话让我心轻松了点，今天她比较高兴，而且还有关在考菲尔镇仓库里的那个男人作为话题。艾达把司各特被要求交出他贵重的仓库作为囚禁犯人的场所时吹胡子瞪眼的样子模仿得惟妙惟肖，还说了些有趣的事，那个男人到夏麦小屋的途中路经他们家的农场，她哥哥现了那个男人的脚印，也就是说他是从北边来的，再换句话说，他可能碰到过弗朗西斯。那表示，即使他是个坏蛋，我还是得去问问他。就在艾达离开之前，她提到托马斯·斯特罗克，目前他住在司各特家。她问我知不知道他就是那个没有找回赛顿姐妹的著名印第安搜救者，全镇街头巷尾都在说这件事。我模糊地点点头，说我听过一些，心想为什么斯特罗克在我们谈话时没有提到。又多了一件事是我最后一个知道的了。
可想而知，诺克斯对于我想见囚犯一面不是很愿意。他搬出一堆理由想让我打消念头，像是我从囚犯那里什么都问不出来，他们已经讯问过了，这样可能会妨碍司法公正，那样不太妥当之类的，最后他说去见他很危险。我没有和他争论。我知道如果我待得够久，而且拒绝离开，他最后一定会同意。他也真的答应了，只是不断摇着头，无可奈何地一直叹气。我向他保证我不怕那男人，即使他长相凶狠，如果他有任何不当行为，倒霉的会是他（除非事真是他做的，那么不管再杀几个人，对他来说都是判绞刑，不过我没把这些话说出来）。无论如何，诺克斯坚持要他的仆人陪同，他会坐在仓库门边听候指示，并随时注意房间里的况。
亚当把仓库门上的锁打开，里面原有的干货已经搬走，腾出了一大片空间来关囚犯。靠近屋顶有两扇窗户，看起来逃脱的机会不大。他颓然地坐在一块货板上，门打开时完全没有反应，也许正在睡觉。亚当大声叫他的名字，他才动了动，就地缓缓坐起，拉了一条薄毯把自己包住。仓库里没有生火，感觉起来比外头更冷。
我转向亚当：“你们打算把这个人冻死吗？”
亚当嘟囔着要把我们全部人都抓来烧得尸骨无存的气话，我命令他去找一些烧热的石头让我们暖脚，顺便带一些咖啡来。亚当诧异地看着我：“我不能离开你身边。”
40.1.猎狼者之死（40）
“马上就去。这实在太荒谬了，我们没办法在这么冷的地方说话。我确定在你回来的时候我会平安无事。”我专横地瞪着他，直到他离开，不愿地把身后的门锁上。
囚犯没有看我，只是像座雕像似的静静坐着。我拉了一把椅子到货板几尺外的地方坐定。我很紧张，但是决心不表现出来。如果我想得到他的协助，我必须让自己看起来信任他。
“帕克先生，”我已经事先想过要怎么开头，“我是罗斯太太，来这里是希望得到你的协助。我很抱歉要在你被……拘留的时候要你帮忙。”
他还是没有看我或表现出知道我在这里的样子，我突然觉得也许他有点耳背。
“帕克先生，”我继续说，声音大了些，“我相信你是从北边来的，经过燕子湖？”
停了很久之后，他说话了，声音平静：“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儿子，弗朗西斯。七天前，他离开家。我想他是往北走，他在那里谁都不认识。我很担心。我在想，你是不是看到过任何蛛丝马迹？他只有十七岁。他有……一头黑，身材中等。”
好了，就是这样。没有别的了，何况我现我的喉咙像是被勒得死紧，不知还能不能挤出话来。
帕克似乎在思考，他不再面无表，黑眼睛直视着我。
“七天前？”
我真该踢自己一下。我应该说八天或九天前的。我点点头。
“然后夏麦是在六天前被现的？”
“我儿子没有杀害他，帕克先生。”
“你怎么知道？”
他的问题让我气恼。我当然知道，我是他的母亲：“他是夏麦的朋友。”
帕克做出意料之外的举动，他放声大笑。他的笑声就像他的说话声，低沉而不带感，但并不难听。
“我也是他的朋友，只是诺克斯先生和麦金利先生似乎认为是我杀了他。”
“这个嘛……”我对事演变成这样还反应不过来，“我认为是他们不认识你。但是我想一个无辜的人肯定会竭尽所能帮助一个像我这种处境的女人。那会让他表现出善良的一面。”
不知道是我的想象，还是他真的在笑？他往下弯的嘴角上扬了一点点。
“所以如果我帮你，你想麦金利先生会放了我吗？”
我听不出来他这么说是不是在讽刺：“那要视况而定，比方说，要看你有没有罪。”
“我没有，你呢？”
“我……”我差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是我现他的，我看到凶手对他做的事。”
现在他看起来非常惊讶。我强烈地感觉到他想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也猛然意识到如果他那么想知道，就足以说明事不是他做的。
如果他在说谎，他的表演实在精湛得让人信以为真，他上身前倾，我尽量让自己不要往后退，但是他的脸真的很可怕。我几乎感觉得到他身上散出来的愤怒。
“把你看到的形告诉我，那么也许我能帮忙。”
“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和你交换条件。”
“那么为什么我应该帮助你？”
“为什么你不愿意？”
他突然站起来，大步走向仓库的墙边，他只不过走了几步，我却控制不住地畏惧起来。他叹了一口气。也许他已经习惯人们害怕他。我在想亚当和他的咖啡跑哪里去了，他似乎已经离开超过一小时了。
“我是混血人，被指控杀害一个白人。你认为他们在乎夏麦是不是我的朋友吗？你想他们会相信我说的任何一句话吗？”
帕克正站在仓库里的一片阴影当中，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然后他转身走回他的货板床。
“我累了。明天再来问我。”
他躺在床上，拉了一条毯子盖住自己，背对我。
“帕克先生，我求你好好想一下。”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争取到来这里的机会，“帕克先生……”
亚当回来的时候，我正在门内等着。他惊讶地看着我，咖啡壶冒出来的蒸气在潮湿的空气中就像一座小型火山。
41.1.猎狼者之死（41）
“帕克先生和我之间的谈话已经暂时告一段落，”我说，“不过你何不把咖啡留在这里呢？”
亚当看起来一脸勉强，不过还是照着我的话去做了，他把咖啡壶和一个杯子放在离货板一段他自认安全的距离之外。***
目前似乎就只能这样了。
安德鲁·诺克斯有时希望自己不是社区里正义的一方的代表人物。他从法庭退休，就是想远离那些要他替他们混乱的生活带来秩序的人，那些惯于说谎和欺骗却认为全世界串通起来陷害他们的人，还有那些不管犯了什么罪都不认为自己应该负起责任的人。仿佛觉得镇上关了一个杀人嫌犯所引起的骚动还不够似的，约翰·司各特一早就来到他的书房，抱怨着他必须把仓库收回来，不然也应该获得一笔相当的补偿，否则他就不得不向政府报告这件事。诺克斯祝他好运。其他居民会在街上拦住他，询问为什么犯人还没有移送到适当的监狱去，似乎没有一个人想过这人可能是无辜的。而麦金利一点都不急着离开，诺克斯怀疑他想自己逼帕克招供，这样他就能把供词像奖杯一样拿着到处炫耀。诺克斯困在野心勃勃的人对名利的饥渴与自己再也不想和这件事有所牵扯的心中。
然后还有斯特罗克的事，那是他无法置之不理的。
玛丽亚在门上敲了几声，说罗斯太太在外头等着见他——又来了。这个女人就是不肯放过他。他点点头，暗自叹了一口气。如果拒绝见她，她可能会在门厅赖着不走，或甚至在街上等一天啊，不要吧。
“诺克斯先生……”她没等关上门就开口了。
“罗斯太太，我相信你们的谈话对你应该有帮助吧？”
“他不肯说，但他知道些什么。我明天必须再去见他。”
“我不能让你这么做，你明白的……”
“不是他做的。”
她的语气如此肯定，他一时连嘴都忘了合拢地注视着她，直到他想起要闭上嘴：“是什么让你这么确定？女性的直觉？”
她嘲讽地撇嘴一笑——这是女人一种让人不舒服的表现：“他想知道夏麦是怎么死的，他对此一无所知，而且我确定他知道一些关于弗朗西斯的事，但是他不相信麦金利先生会公平对待一个……混血儿。”
她说得很委婉。诺克斯也认为帕克不相信他。
“或许你知道他在夏麦的小屋里做什么？”
“我会问他。”
诺克斯皱着眉头，整件事正逐渐失控。他忘了才不久前自己还希望能置身事外，现在想到一个农夫的妻子可能会从他手上接手这件事，却令他坐立难安。
“我很抱歉，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我们将尽快移送囚犯。我不能随便让任何人这样走进去和他谈话。”
“诺克斯先生，”她朝他跨了一步，几乎像（如果她是男人的话）要威胁他，“我的儿子正在森林里面，哈得孙湾皮货公司的人也许找不到他。他可能迷路了，他可能受了伤。他只是个孩子，如果你阻止我追根究底，到时候你也许要为他的死负责。”
诺克斯必须设法不让自己往后退。她有某种气势，望着她那坚定如矿石的深灰色眼睛，他明白了她的决心。
“我一直以为你是所有人中最能了解失去孩子是什么感觉的。难道你会拒绝帮我吗？”
诺克斯叹了一口气，很气她居然拿赛顿姐妹的事来要挟他，但他也知道自己终究会因此而妥协。如果那少年只是单纯迷了路，他实在不愿去想结果会是什么。也许麦金利不需要知道这件事，如果他小心一点的话，没有人会现的。
他请罗斯太太早上再来，要一大清早，而且要小心不被人现。她离去之后，他松了一口气。他想，母亲会这样保护孩子是天性，只不过假如她痛哭失声或是表现出脆弱的一面，会更近乎人（他也比较容易同她）。
“诺克斯先生！”麦金利连门都不敲，直接冲进书房。这人真的让人越来越无法忍受，他自顾自在屋内四处走动，仿佛他才是主人：“我认为再一天就可以了，你说呢？”
42.1.猎狼者之死（42）
诺克斯疲惫地看着他：“可以什么？麦金利先生？”
“可以让那家伙招供。没道理再拖下去。”
“如果他不招呢？”
“啊呀，我想那不是问题。”麦金利露出狡猾的笑容，“只要剥夺这些家伙的自由，他们很快就会乖乖听话。他们受不了被关起来，像动物一样。”
诺克斯厌恶地看着他。麦金利没有注意到。
“我想我在晚餐前会再去讯问一次。”
“我有紧急文件要处理。能不能等一下？”
“我看不出来有什么理由要麻烦您亲自陪同，诺克斯先生。我已经做好相当的准备要单独讯问他。”
“我认为两个人一起去比较……妥当。”
“我不觉得会有什么危险。”他把夹克往前一掀，露出腰带上的左轮手枪。诺克斯觉得心里一股怒气往上冲。
“我担心的不是你的安全问题，麦金利先生。能够有一个以上的旁观者听听他说了什么，这样比较好。”“那么我会带亚当一起去，如果你在意的是这个的话。钥匙，麻烦一下。”
诺克斯牙一咬，打开抽屉，里面收着两把仓库钥匙，他心想要不要改变计划跟他一起去。诺克斯已经开始认为麦金利是个罪犯，不过，麦金利当然不是，他是个令人尊敬的哈得孙湾皮货公司雇员。他把钥匙交给麦金利，挤出一个笑容。
“亚当应该在厨房。”
麦金利走了之后，诺克斯听到客厅里有人提高了音量在说话，两个女儿正在争吵。他一开始考虑要出面介入，就像她们还小的时候他通常会做的事，但是却提不起劲。除此之外，她们都长大了。他聆听着熟悉的声响：苏珊娜慢慢泣不成声，玛丽亚一直喋喋不休，连他也要退避三舍，外头传来门被重重甩上的声音，然后是奔跑上楼的脚步声。她们真的长大了。
斯特罗克一直在和司各特太太说话，她抬头看我的时候带着她一贯的紧张神色，我猜是担心丈夫突然跑来找她的碴儿。我感觉他们的对话很私密。当我走进店里的时候，他们倏地分开，仿佛表示两人的窃窃私语已经结束。我闷闷不乐，我一直以为我才是他的秘密伙伴。看来斯特罗克先生似乎习惯和别人的妻子咬耳朵、嚼舌根。
他转身对我笑了笑，满是银的头点了一下：“罗斯太太，在这寒冷的一天，你来到了考菲尔镇最温暖、最友善的地方。”
我僵硬地点点头。为了某种原因，我有点希望他不认识我。
“要不要来杯咖啡，罗斯太太？本店请客？”司各特太太用一种不寻常的大胆目光看着我。她似乎因为斯特罗克在店里而产生了勇气，敢于拿丈夫的咖啡免费请人喝。
“谢谢。那就麻烦你了。”
即使要照这家店贵得吓人的价钱来买咖啡，我也会喝上一杯。我已经冷到骨髓里了。仓库很冷，谋杀案更让人心寒。即使我对诺克斯那么说，我还是不知道帕克到底是不是凶手。我本来很确定他不知道夏麦出了什么事，但在亚当锁上门时，那份笃定感就已消失无踪。
“你没说你认识诺克斯先生。”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希望我的声音听起来不会太无礼。
“我想我是没有告诉过你。真抱歉。”
“你可以直接问他夏麦财物的问题，不需要那样偷偷摸摸的像个小偷。”
就跟我一样像个小偷。我觉得被背叛了。当他和我一样鬼鬼祟祟的时候，我比较喜欢他。
“我和诺克斯先生是在很久以前认识的。我不觉得他现在还认得我。”
“他知道你在这里吗？”
“我想他很难不知道。”
“我不是有意要刺探什么。我只是觉得相当……不安。”
我们不一语地喝了一阵子咖啡。
“那天傍晚我不是刻意要误导你，罗斯太太，请相信我。有时候一个人会因为没有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而失望。我们总是希望当英雄，不是吗？当个故事中的英雄，要不就是个……一事无成的人。”
“我相信你已经尽力了。”
43.1.猎狼者之死（43）
他叹了一口气。***我倾向于相信他，但我意识到那是因为他的个人魅力，而非出自我一向精准的判断。
“如果她们就是不在那里，那么不管你做什么都无法把她们带回来。”
他露出微笑：“但是有人说——我肯定你听过这个说法——我找得太久了，在事早该尘埃落定时，我还是让她们的父母保持希望。”
“如果父母选择了希望，不管别人说什么都阻止不了。”
我的语气比我预期的更为严厉，斯特罗克怜悯地望着我，我之前在他眼中就看过这种神。我内心恶毒地想着，有多少忧心忡忡的家庭看过这个眼神？被这个眼神安慰？
当然我的况所需的不是怜悯，而是行动。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什么无以名状、令人恐惧的绪在翻腾不已，这翻腾的绪此刻却瞬间冻结。我明白，我再也不能倚赖他人——任何人。他们最终只会带来失望。
诺克斯去找寄住在司各特家的斯特罗克。他向女佣报上姓名后，司各特出来迎接。司各特看着他，毫不掩饰眼神里的好奇，但诺克斯并没有说明来意。让他们去嚼舌根吧（反正不管他是否允许，他们都会那么做），不关他们的事。搞不好大家会认为斯特罗克是谋杀案的另一个嫌疑犯。
司各特领着他来到房子后面给流动商人暂住的房间。仆人敲了房门，斯特罗克应了声，诺克斯走进去。
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托马斯·斯特罗克老了不少。这段时间肯定有十年了，五十岁到六十岁的这十年足以让一个男人从意气风转为老态龙钟。诺克斯心想自己是不是也有这么大的改变。斯特罗克和以前一样简洁优雅，但似乎变得更瘦、更干枯、更脆弱。诺克斯进入房间，斯特罗克站起身，以一个轻松的笑容掩饰内心的惊讶或不论什么绪。
“诺克斯先生，您会出现在这里，我不应该感到意外。”
“斯特罗克先生，”他们握了手，“希望您一切都好。”
“我退休后的生活安排得还不错。”
“很好。我估计您知道我今天为何而来。”
斯特罗克夸张地耸了耸肩。即使他的衣服袖口磨损、裤子有点脏，还是给人一种雅痞的感觉。这反而造成了负面印象。
诺克斯很不自在。他已经忘了斯特罗克所在之处造成的影响，几乎要说服自己相信在考菲尔镇口耳相传的故事是真的。
“我很抱歉……这个……您知道的。我很清楚人们怎么闲闲语的。肯定让人很不舒服。”
斯特罗克笑道：“我无所谓，如果您担心的是这个的话。”
诺克斯点点头，松了一口气：“我担心的是我的妻子。您的出现，会对她造成极大的困扰，还有我的女儿……我相信您能了解。”
“是的，当然。”
斯特罗克口是心非，诺克斯很清楚。他并不信任诺克斯，他是来讨回自己的名声的。
“无论如何，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我已经听到各种千奇百怪的传了。”
“我想您听到的是真的。”斯特罗克笑笑道。
就在此时，诺克斯听到房门外传来咯拉咯拉的声响。他无声无息地起身，把门打开。约翰？司各特端着托盘站在门外，装出他刚刚才到的样子。
“我想你们也许会想喝一杯。”他的话听起来一点儿也不由衷。
“谢谢你。”诺克斯一脸严峻地接过托盘，“你想得真是周到。我相信你还需要我在你申请补偿的表格上签字吧？”
司各特一脸愠怒，但接下来他试着打圆场，于是又流露出狡猾的神：“这个人有点意思。”他悄声说，头朝着斯特罗克的方向歪了歪。
司各特的脸在灯火映照下显得粉嫩嫩、油亮亮，让人看了不禁一阵心烦。诺克斯突然想起父母那边养的一头猪，它总是出呼噜噜的声音，闻遍花园篱笆底下，摇头晃脑地觅食。诺克斯很惊异眼前这个人和自己脑海里的画面如此契合，他点点头，脚一钩把门带上。
他把托盘放在桌上：“司各特先生不只是这里的杂货商、磨坊主人和企业家，也是这里的新闻中心。”他倒了一杯威士忌给斯特罗克。“您待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除了提供我家的一个房间给你暂住之外……那……不太妥当。”
44.1.猎狼者之死（44）
“您这么问真是好心。***”斯特罗克一副认真考虑的模样，但其实根本没有必要。他把自己来到考菲尔镇的目的告诉诺克斯，诺克斯也承诺尽力帮忙，尽管心里暗自困惑。过了半小时，在店里花了一些钱之后，他走出司各特家，不由自主地朝着那栋在灯火通明的屋宇之间若隐若现的无窗仓库走去。
他在外头停下脚步，天色几乎都暗了，他竖起耳朵来听，里面什么声响也没有，于是他拿出第二把钥匙，心里确信麦金利已经走了。
即使眼睛还没适应房里的黑暗，他也明白有什么改变了。囚犯并没有转过来面对他。
“帕克先生？我是诺克斯。”
那男人动了一下，露出他的脸。诺克斯一时还搞不清楚自己看到了什么。那张脸像之前一样，像是粗糙地雕刻出来的，只是没有刻完，或说下刀时不小心滑了一下，毁了这件作品。诺克斯看清眼前景象之后，不禁一阵战栗。他看到肿胀的额头和脸颊，以及被血染得黑的皮肤。
“天哪，出了什么事？”还来不及阻止自己，他就惊呼出来了。
“现在换你了吗？”那男人语气严厉，但没有明显的绪。
“他做了什么？”他应该坚持和麦金利一起来的，他应该听从自己内心的质疑。该死的家伙！麦金利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以为可以逼我就范，但我无法招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
诺克斯焦躁地踱来踱去。他还记得罗斯太太肯定帕克是无辜的，他自己也倾向于认同她的想法。诺克斯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杂耍人，眼见抛到空中的球越来越多，心里也越来越紧张，因为他明白灾难与羞辱已逼近眼前。
“我……去找点东西帮你包扎。”
“我的五官都还在原位。”
“我……我向你道歉。这是绝对不该生的事。”
“我会告诉你一些我不肯告诉别人的事。”
诺克斯望着那个男人，眼神里满怀希望。
“夏麦的确和人结了怨。当中最大的敌人就在哈得孙湾皮货公司里。他对那些人是个威胁，当然，这是指当他还活着时。死了，威胁就消失了。”
“什么样的威胁？”
“他是创立北美公司的元老。但更重要的是，他是其中的一员，就像我也是。哈得孙湾皮货公司不喜欢和它对抗的人。”
“是哈得孙湾皮货公司里的什么人？”
帕克停顿了许久。
“我不知道。”
虽然仓库很冷，诺克斯还是感觉到汗水从胸口往下流。他突然想到某件事，某件愚蠢、冲动、迫切、完全不像他以前会做的事，他现在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当天傍晚，诺克斯整顿晚餐都看着麦金利在美酒的影响和女人的注目下谈笑风生。他的声音随着脸色越来越红而提高，他把自己所知公司里一些伟大人物的事迹说给在座众人听。他谈到一个公司负责人因为平息了两个印第安部落间的纠葛而传为美谈，接着是他特别欣赏的一个野外求生高手，在严冬中徒步行走数百英里对这个人只是小事一桩。就他的说法，连土著向导也对这个人辨认方向和求生的能力赞不绝口。也因此证实了土著的野外技能并非天生比较优越，只要条件许可，没有什么事是白人男性（特别是苏格兰的白人男性）不能超越的。
诺克斯看着麦金利高谈阔论，只要他一声不吭，要掩饰他心底的厌恶并不难。在晚餐过后，他太太会问他还好吧，然后他会面带微笑地说他只是累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今后他将成为众人谈论的对象，谣将传至远方，内容则是他的无能与不称职，幸好他已经退休了。如果他的名望就是正义的代价，那么姑且如此吧。
他以前也曾对事实三缄其口，再来一次有何困难。
45.2.天堂农场（1）
他跟丢了。***他已经这样默默地躺在这个房间好几天了，几乎没有力气动一下。左腿间歇性的疼痛让他在夜里辗转难眠。在这张狭窄的床上，他端详着刷得雪白的墙、上了漆的椅子、没有窗帘只看得到天空的窗户。如果用手肘撑起身体，还能看到一座小教堂暗红色的屋脊。大部分时间，天空都是灰色，时而转白，时而变黑。
事当时的震撼感已然消退。他现在才明白进入沼泽地时肯定开始烧了。他那时正渡过一条积着黑泥的平静小溪，这条小溪的表面水波不兴，还有七彩油渍浮在上头。待走到河的另一头，他脚下一滑，整个人便陷进软泥里。下沉的速度让他心惊胆战，他伸手抓住一把芦苇，试着将上半身撑住，希望缓住下滑之势。他清楚地看见自己被吸进软泥去，铺天盖地的泥巴塞满了他的口鼻，卡住了喉咙。他大吼一声，比较像是在宣告自己不会放弃求生的决心，而不是呼救，铁铮铮的事实摆在眼前——呼救是没有用的。他感觉像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把自己拉出来，最后爬上肝红色溪岸边的一丛蓝莓上。蓝莓树很稳、很安全，它的根扎在紧实的石砾土中。左脚出了点问题，他筋疲力尽地躺着。试着站起来时，左膝盖猛然一弯，传来的剧痛让他一阵反胃，他有三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也许已经超过三天？他不记得了。对于怎么被现、如何被带到这个不知是哪里的地方，他也没有印象。他在这个白色房间里醒来，心想这就是死后的世界——一个没什么特别的白色房间，天使穿梭其中，说着它们自己的语。
然后烧退了，他才现这个房间原来平凡无奇，那些天使也不是飞在空中，而且相当普通，只是他仍旧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有两个女人照顾他，她们会喂他喝汤以及做一些他想到都会脸红的事。不过她们都和他母亲的年纪差不多，而且就像照顾自己小孩一样地对待他。她们动作轻快，总是一脸正经，不管是在为他擦拭身体、铺平床单或是抚摸他的头。昨天，他认为应该是昨天，有个男人进了房间，和其中一个女人说了一下话之后来到他身边，他感觉这个人高高在上地俯视他。这个男人和他父亲年纪一般，一脸金色的大胡子，穿着土里土气，还有一双像山羊一样凸出的眼睛。
“你是法国人吗？”他说着口音奇特的法语。弗朗西斯虽然听不懂，却警觉到这个男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在考虑要怎么回应，这里有太多他不知道的事。那男人转过头，用他们那种喉头音的语对女人说了一会儿话。
“英国人？”男人改用蹩脚的英语说。
弗朗西斯直勾勾地看着他，决定接下来什么也不说，也许这样最好。
男人和女人对望一眼。男人耸耸肩，过了一会儿，他双手交握，嘴里喃喃地说着话。弗朗西斯听了一阵子，明白他是在祈祷。女人听着男人的祷词，也默默地一起祈祷着。他们的衣服非常朴素，质料粗糙，颜色则有黑色、白色和灰色，就像他们的天空。
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小时以内，他开始想起一些事。他想起自己沿着河岸穿越森林，跟随前面的人的行踪，一英里接着一英里长途跋涉，走到了他这辈子还不曾到过的地方。从那天在小屋碰面之后，弗朗西斯就没有再见过他，为了跟着小径上的痕迹，他已经用尽自己所知的追踪技巧。这片土地一直对他很友好。每次他以为自己走错了路，走了好几小时，不管怎么找就是看不出地上有什么端倪，这时就会碰到另外一处痕迹。也许是鹿皮鞋在树叶上压出的粗略轮廓，或是尿液融化了霜雪所形成的空洞。他看着这人留下的踪迹以及所生的小火堆被匆匆熄灭的残余物。他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吃东西。他从没见过有谁能够移动得如此迅速。
弗朗西斯只敢生一次火，之后便一直睡不好，很怕那人会现自己被跟踪了而回过头来找他。可是什么事也没生。他小心地不让自己离那个人太近，总是留意着前方是否设了陷阱。最后，他的过度谨慎反而成了他的失败。到了第四天，他已经失去那个人的踪影。小径出了森林之后变为地势较高的高地，转向西北进入一片荒芜没有树木的地形。这个高地平台上长满了低矮的灌木，沼泽遍布四处。松软的湿地让他的脚步快不起来，北风像把利刃刺穿他的狼皮外套。他在森林的庇荫下长大，因此行走在空旷的地方让他很不安，只能缓缓前进。这样走了几小时之后，眼前出现另一条比较小的河流，从湿湿亮亮的泥岸之间蜿蜒而去。河水混浊，他看不出有人渡河的痕迹。接着他就被困住了，挣扎着离开这条河。这里是他第一次真正感到害怕的地方。当然他一路上都在担惊受怕，但是到现在他才明白这片荒野紧紧攫住了他，准备夺走他的生命，让他就此消失。他的尸身会躺在这片天空下被雨水冲刷、被太阳炙烤，就像散在他身边这头鹿的( 半人的咒念（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33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