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部分阅读
骨头一样。他在及腰的软泥中挣扎，甚至放声大喊，说不定那人就在附近，至少死在他手上会痛快一点。但是不知怎么的，他爬了出来。这时他已经气力用尽，动弹不得。
46.2.天堂农场（2）
到了最后，结果还是一样。他在河边昏了过去，疲惫不堪，虚弱无力，又冷又冻。他跟丢了。
他觉得现在是下午。一小时前，他喝了一些汤，现在得忍受和黑的那个女人共用便器的尴尬。他回避她的目光，接着，仿佛觉得他很有趣似的，女人笑了起来。她似乎一点都不以为意。
他到处都看不到自己的衣服，可是又不知道该不该问，如果要问，怎么问？如果那个男人回来的话，可以问问他。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认为他不会问，不管是用法语或英语。对于自己不开口的决定，他其实有点动摇。如果都不说话，搞不好没人会问他任何事。他对于没能追上那人觉得可惜，但是他已经尽全力追到这么远了。当初离开的理由，现在似乎变得非常遥远。那是个和这里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让他痛苦的世界，他并不急着回去。现在他更关心的是那片骨头究竟在哪里。
那个有着干枯头和豪放笑声的女人回来时，他试着打手势和她沟通。她让他想起艾达的母亲，她们都给人一种粗里粗气的感觉。在她忙着为他扯毯子，用手试探额头温度时，他迎上她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接着双手向后一摆，做出穿上外套的动作，再手一摊表示疑问。她明白了，拉拉自己的裙子作为回应，并冒出一串不明所以的话。他微笑看着她，希望有人能帮上忙。然后他做出在手掌上写字的动作，并在空中画出那片骨头的形状，她一开始皱着眉头，接着似乎明白了。她不太高兴地看着他，随即离开了房间。
几个月前的某个傍晚，夏麦从他藏东西的地方拿出一截骨头（当时他喝醉了）给弗朗西斯看。他们一起研究骨头上像火柴般排成的小图案，以及看起来像是书写文字的记号。夏麦以为弗朗西斯也许会知道那是什么。弗朗西斯回想在学校学过的东西和埃及象形文字、古希腊文以及母亲书里的图画，想不出任何和这些记号有关的东西。夏麦说这是从一个美国商人那里拿到的，还说他碰到一位多伦多来的男士愿意付一大笔钱买下它。他们一起嘲笑富人的愚蠢，然后，他说弗朗西斯可以拥有它。弗朗西斯拒绝了，拿着某个他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让他不安。天晓得，也许是个诅咒？不过既然夏麦打算送他，那么他拿走并不算偷窃，至于其他东西，他是为了活下去才带走的。如果看到的话，他会把枪也带走。他内心的另一面，也是他待在镇上学校时长期忍受其他男孩讥讽的那一面则说，就算有了枪，你又能干嘛？你连打兔子都没胆。
当他再睁开眼睛，大胡子男人正坐在他床边。男人放下手中的书，他一直在等弗朗西斯醒来。弗朗西斯看了一下那本书的书名，那些文字似乎只是一堆怪异的辅音字母。男人对他笑了笑。他的牙齿黄黄的，被红色的嘴唇一衬显得更为醒目。弗朗西斯朝男人看回去，他脸上的表势必软化了下来，因为男人高兴地笑了，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开口说话，再问了一次弗朗西斯是法国人还是英国人。弗朗西斯突然想到，这些现他的人也许看过那个他跟踪的人，谁知道，也许那个人也到了这里？他可以继续坚持不说话，但如此一来也就必须放弃找到那个人的希望。他惊讶地现，自己还不准备放弃。
弗朗西斯润了润嘴，只觉口里又干又涩：“英国人。”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英国人！很好！”男人高兴得不得了，“你知道你的名字吗？”
弗朗西斯犹豫了一下，然后不假思索地说出：“夏麦。”
“夏麦？啊，夏麦。是的。好，我是培尔。”他转头大喊，“布丽塔，来一下。”
金女人从附近某个地方出现，朝着弗朗西斯微笑。培尔用他们的语和她说话，解释着刚刚的事。
“夏麦，”她说，“欢迎你。”
“她不太会说英语。我的英语说得最好了。你知道你在哪里吗？”
弗朗西斯摇摇头。“你在西麦旺集，意思是天堂农场。好名字，对吧？”
弗朗西斯点点头。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地方。“那条河是……”他的声音还是怪怪的，而且很微弱。
47.2.天堂农场（3）
“河？啊，我们现你……对。***啊……一条没有名字的河。詹斯去打猎……看到你在那里。吓了一大跳！”培尔模仿詹斯当时正在寻找野兔，却现一个全身污泥的少年时的惊讶神。
弗朗西斯勉强露出微笑，他要花点力气才能让嘴角上扬：“我能和詹斯说话吗？”
培尔一脸惊讶：“是的，肯定可以。不过现在……你不舒服。睡觉和吃饭。让身体变好。布丽塔和兰恩照顾你，好吧？”
弗朗西斯点点头。他朝布丽塔微笑，她突然地咯咯笑了起来。
培尔弯腰拿起弗朗西斯的衣服：“全部干净的，嗯？还有这个……”他拿出夏麦的袋子，弗朗西斯接过来：“非常谢谢你。还有谢谢……詹斯现我，希望我很快就能和他说话。”
培尔和布丽塔双双笑着点点头。
布丽塔对培尔说了些话，培尔起身时满意地“嗯”了一声，椅子被顺势推向身后，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现在你先睡觉吧，布丽塔说的。好吗？”
弗朗西斯点点头。
他想着农场里的父母，猜想他们会很担心他，不过会不会担心到出来找他是另外一回事。现在，人们一定已经现了夏麦。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是他干的？
想到这里，他几乎泛起微笑。
布丽塔出来告诉兰恩那个少年说话了，那时她正和托宾与安娜在屋外。兰恩认为一个英国年轻人叫做夏麦很奇怪。她在来到这里前曾认识一个叫做夏麦的法国人，那时强尼还活着。兰恩的英语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好，甚至培尔也比不上，所以她暗自得意。自从詹斯把那个少年驮在马背上带回来，她就有种想要保护他的感觉，而现在她似乎有了正当的理由，因为她能充当他和其他人之间的沟通桥梁。
托宾和安娜从一群咕咕叫的鸡当中朝她跑来，一副急着说话的模样。
“我们现在可以看他了吗？”托宾的脸冻得红。
“不，还不行。他现在很虚弱，你们会吵得他很累。”
“我们不会的。我们会像小老鼠一样，很小很小的老鼠哦。”安娜出小老鼠的吱吱声。
“就快了，”兰恩说，“等他能起床走动的时候。”
“就像拉撒路〖拉撒路：《圣经》中的人物。拉撒路是一个乞丐，病逝四天后，因为耶稣行神迹而复活。〗。”安娜脱口而出，迫不及待要将那个陌生人放在自己只有西麦旺集那么点人的世界中。
“不太像拉撒路。他没有死。”
“差一点就死了！不是吗？”托宾总是希望事更戏剧化。
“是的，差一点。他昏迷了。”
“对啊，就像这样。妈妈，看！”托宾跳进雪堆里，扮出昏迷的模样，他的表演还得加上把舌头吐出来挂在嘴巴外面。兰恩微笑着，托宾总能逗她笑。他活泼快乐，坚强而充满活力，就像颗扎实的皮球，看着他不太会让兰恩想起强尼，相比之下安娜就像强尼的翻版，有着宽颧骨、棕色头和深沉如峡湾的蓝眼睛。她那甜美得不得了的笑容一年只会出现几次，正因为罕见而使人倍感心酸。
两个小孩爬出养鸡场，跑着穿过前院。兰恩现在在喂鸡，接着要帮布丽塔整理棉被。她没有太多自己的时间，不过她也不是为了偷闲才来这里。鸡舍是她平常喜欢逗留的地方，这里建造得很坚固，足以抵挡冬季寒风，倾斜的棚顶可以防积雪。在西麦旺集，所有建筑物都盖得很坚固，很令人满意，因为这里是为上帝建造的，不管是鸽尾状的接合处、双层墙壁的构造、屋顶的涡纹，还是用在建筑物外层整齐一致、几乎皆为心型的小杉木片。小教堂的尖塔上立着一个上了漆的十字架，这十年来在加拿大冬季最刺骨的寒风和最恶劣的天气中屹立不倒。这里是受到上帝保护的。
这里的人们仁慈而善心地接纳了她，即使不乏给她许多忠告。你应该多祈祷，兰恩，你应该对上帝有信心，你应该将信仰与工作结合，那会赋予你生命的意义，你应该停止哀悼强尼，他现在已经在上帝身边，他很快乐。她试过他们的建议，因为他们让她重生。她现自己还是很难说出“死亡”这两个字，即使是在心里说。强尼“失踪”时，她有两个小孩，身无分文，被赶出住处，不知何去何从，曾经想回挪威，却筹不出旅费，也想过带着孩子一起跳圣罗伦斯河。然后，一个朋友告诉她西麦旺集这个地方。到一个模范宗教社区居住对她来说跟天方夜谭一样难以想象。但他们是挪威人，而社区需要辛勤工作的人。更重要的是，他们不要钱。
48.2.天堂农场（4）
讽刺的是，她出的方向和强尼最后一趟旅程相同。或者说，不是他的最后一趟旅程，而纯粹只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强尼在找工作时遇见另外一个正要前去为哈得孙湾皮货公司工作的挪威人。公司方面答应付高额的工资雇用他们一季，但是路途遥远，必须前往鲁伯领地的西北方。他会有超过一年见不到兰恩和小孩，但是接着他说，这样他们就会有足够的钱买一间房子。这是通往他们梦想生活的捷径。他们会拥有自己的土地和房子，兰恩再也不必清洗缝补别人粘满泥土的衣服，他也不用咬着牙，为一些笨蛋工作。
他离开之后，兰恩只收到一封信。强尼不是什么有文采的人，她并不期待收到充满爱意的书，不过六个月才来一封信仍然让她内心有点受伤。他在信中提到，事和他原先预期的相当不同。他和朋友跟公司从挪威引进的一批囚犯同住一室。那些人行为粗暴，并且自成一派，其他雇工都不愿和他们打交道。要忍耐着和这些人相处让强尼很不舒服，但是他们毕竟同是挪威人，和来自其他国家的雇工相比，他们是不是犯人反而变得不那么重要，不过他也说到，他们当中有些人并没有那么坏。他盼望隔年夏天能够回来见兰恩和孩子们，并且为他们的房子选择一个地点。信里没有一句提到对她的爱，没有任何亲昵的话语，和他写给一个姑姑的信没有两样。在那之后，音讯全无。
等到隔年夏天，她已经失去耐心而不停找人询问消息。夏天的多伦多又热又湿，黑色的苍蝇让小孩烦躁不安，他们狭窄廉价的住所散着下水道的恶臭。夜里，她梦到自己身在一片辽阔无人的地方，放眼所见尽是冰冷、洁白的雪，但总会因为流汗或搔抓刚被蚊虫叮咬的地方而醒来。她变得暴躁易怒。接着，她在七月时收到一封署名要给“强·耶斯塔德的家人”的信。这封信在递送时弄错了住址，已经被拆开，信封外重新写上的正确地址，看起来出自孩童之手。信里用生硬的口吻，很遗憾地通知她，她丈夫是一群叛变的挪威人的其中一员，他们在去年一月偷走公司极有价值的财物之后逃离了贸易站，消失在荒野，并且毫无疑问地丧生在当月的暴风雪之中。但是（这封信小心地附注），如果他们侥幸尚存人世，他们依然是司法单位缉捕的逃犯。
一开始，兰恩很单纯地不相信。她一直等待丈夫出现，认为他们一定是把他和其他人搞错了。英国人很容易搞错挪威人的名字，她这样告诉自己。她无法相信强尼会偷东西，那不是他。
她去了公司在多伦多的办公室，要求和他们的代表说话，一位黄棕色头的年轻英国人在一间小办公室和她见面。他很有礼貌，为信中所述表示遗憾，但他说没理由怀疑。这种擅离职守卷款潜逃的事时有听闻，虽然他个人不清楚有什么人涉入，但很肯定信中所说的不会有错。兰恩对他大吼，他显得相当生气。他似乎不明白，他口中所说的是她丈夫的生死问题以及她的希望。她奔出办公室，继续等待下去。
但是几个星期过去了，强尼还是没有回来，她已经身无分文。到了最后，她究竟相信什么、到底事实如何都变得无关紧要，她现在就必须作决定。所以在九月的某天清晨，她带着小孩踏上为期三周的旅途，前往一个有着可笑名字的地方，也就是西麦旺集。旅途的距离就和强尼倒数第二次前往的地方一样远，而那里的名字也颇为可笑，名为“麋鹿代理处”。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现在她已经逐渐习惯了新生活。刚到时，她很笃定强尼会找到她。离开多伦多前，她告诉所有人他们的去处。有一天他会骑着一匹大马来到前院，呼唤她的名字。而她不管手边在做什么都会抛下，跑着迎上前去。一开始她每天都在想象这个景，然后，慢慢地，她不再沉溺在那个幻想当中。她变得无精打采、郁郁寡欢，一直到希姬·裘尔达劝她吐露心事。兰恩泪流不止，这是她来了之后第一次哭，她很坦白地向希姬说，有时候她会想寻短见。她立刻明白这是个错误，因为她被社区的人团团包围，每个人轮流上来劝她忏悔这个对人生绝望的滔天大罪，他们要她把天主迎入内心，让他为兰恩驱逐内心的绝望。她赶紧向他们保证，她已经（突然地）接受了上帝，而他正带领着兰恩走出悲伤的黑暗幽谷。不知怎么的，这样假装相信上帝让她的心得到抚慰，她偶尔也会想，她并不是那么不相信他。她会到教堂里面坐好，看着外头射入的阳光，视线追逐着光束里某个飘动的微尘，直到眼睛酸痛。她的心思也跟着愉快地漫游着。她不会真的在教堂里祷告，但她也不觉得孤单。
49.2.天堂农场（5）
就从那时起，亚斯本·莫伦开始特别关心她。他是个已婚男人（这地方通常只接受一整个家庭），他的小孩会跟托宾和安娜一起玩，但是他对她却不只是单纯精神层面的兴趣。她一开始戒心很重，清楚这绝对是个禁忌，但却芳心暗喜。亚斯本让她觉得自己再一次变得美丽。他说兰恩是西麦旺集最好看的女人，她让他如痴如醉。兰恩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却暗暗同意。和强尼不同的是，亚斯本完全谈不上英俊，但是他机灵、风趣，而且在一场争吵或是谈判当中，作出最后决议结束谈话的总是他。听着一个老爱开玩笑的人倾诉衷肠特别能打动人心，而事实证明，这些甜蜜语不是她所能抵挡的。终于在几个月前，他们开始偷尝禁果。“偷尝禁果”，她正是这么看待这件事的，即使她并没有什么罪恶感。只要小心谨慎就好，她担不起另一次人生灾难。
听到他吹着自己胡编的口哨调子，兰恩知道他来了。他是要来鸡舍吗？没错，门开了。
“兰恩！我已经一整天没见到你了！”
“我有工作要做，你知道的。”
“当然，但如果看不到你，我会很难过。”
“嗯，是啊是啊。”
“我是来补屋顶破洞的。”
他是这里的木匠，兰恩看他腰上戴着工作皮带，便抬头望着屋顶。
“屋顶上没有破洞。”
“这个嘛，可能有啦。保险起见，我们可不希望鸡蛋淋得湿漉漉的，不是吗？”
她咯咯笑了起来。亚斯本总会逗她笑，即使他说的是最蠢的事。他的双臂已经滑向她的腰际，将她环抱起来。他的身子贴上来，她感觉到和亚斯本在一起时那种全身似要融化的激。
“布丽塔在等我。”
“那又怎么样？晚了几分钟而已，她不会注意到的。”
即使是像这里如此笃信宗教的地方，要不逾矩也非常困难。他亲吻兰恩的脖子，她的皮肤感觉到他滚烫的双唇。如果她现在不走，就无法脱身了。
“这个时间不好。”她扭着挣脱他的怀抱，气喘吁吁。
“我的天啊，你今天看起来真漂亮。我可以……”
“别说！”
她很喜欢亚斯本眼中那种恳求的目光。知道自己即使只是碰一下就能让某个人快乐是很棒的感觉。可是如果她现在不走出鸡舍，他也许就要说出那些让她血脉贲张的话，让她完全忘了要走的理由。那些下流猥亵的话是她绝对说不出口的，但对她却有一种不寻常的、近乎魔法的力量。那不是强尼会说的话，他不是个话多的人。事实上，和亚斯本在一起的相处方式是她以前没有体验过的，她似乎正在慢慢改变，这有时会让她担忧，就像她在涨潮时乘着一艘纸张般轻飘飘的独木舟，随着潮水一阵阵越来越高，越来越兴奋，却完全不确定船是不是在自己的控制之下。
她强逼自己冷静下来，身体里为了他而躁动不已。她在最后一刻露出微笑，这样他才不会认为——天啊，不会吧，她已经对我没有兴趣了。
在鸡舍外，她收起笑容，试着不去想亚斯本和他甜蜜语的下流嘴巴，把心思转移到别的事上面，一些让人厌恶的事，比如猪的臭味。她等一下必须和布丽塔一起做针线活，最近布丽塔越来越常用锐利的怀疑目光看着她。布丽塔不可能知道什么，但也许兰恩的举手投足当中有什么泄露了她的秘密。她试着去想想那个生病的男孩，好让自己镇定下来，但不知为何，效果就是不如预期。她反而想象着自己把被单掀开看着他光溜溜的身体。她已经看过那副躯体，动人的金色皮肤，摸起来感觉那般滑顺……
天啊！亚斯本已经全部占据她的心思。也许她该溜到教堂祷告一下，试着让自己产生一些羞耻心。
天寒地冻。他们已经沿着小径走过了最冷的五天。风从北极呼啸而来，划过他们的脸颊，使得唐纳德泪流不止，流下来的泪水结成冰，冻得他的脸又裂又痛。不知道哪来的水汽也冻住了他的胡须，他用围巾把脸的下半部包起来，一直到围巾因他呼出来的气息而结成硬邦邦的冰块，然后他得忍痛把围巾撕开，才不至于窒息。他又冻又累，虽然雅各已经一个人背了所有的行李。唐纳德即使只拿一半行李也会跟不上雅各的脚步。
50.2.天堂农场（6）
第二天过后，唐纳德现他每跨出一步，身体某个地方就会痛起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结实强壮的年轻人，现在他现他才刚开始学习什么叫做耐力。雅各脚步沉重地走在他前面，肩上扛着沉重的行李，还能绕道侦察路况。他们在午后停下脚步，也是由雅各去收集木头、升起火堆、砍树枝来搭建晚上睡觉用的棚子。一开始唐纳德提出他应该自己做好分内的工作，但是他累得手脚不听使唤，根本派不上用场。而且如果交给雅各，棚子还会搭得比较快。雅各很好心、也很坚定地请他坐下，要他专注地把水烧开就好。
这天一大清早，他们离开了森林，开始穿越一片贫瘠而高低起伏的高原，似乎没有任何屏障能为他们遮挡从结冰的哈得孙湾吹来的风。虽然他们穿得很厚重，风总能找到缝隙，像锐利的尖刺穿过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他们很快地现，这片高原是片巨大的沼泽地。一池池黑水在地上缓缓流动，表面结着一层薄冰。芦苇和低矮的柳树拦下风中纷飞的雪花，杂乱地丛丛堆积着。要能连续几步都踩在坚实的土地上是不可能的，雅各已经放弃让脚保持干燥，只是踏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单调地走着。不管唐纳德如何坚决地要追上雅各的脚步，都不得不三次大喊请雅各放慢速度，现在雅各不时就会停下来等。他装作要让唐纳德更清楚路况，不让唐纳德因为跟不上而觉得难堪。很明显的，唐纳德现自己在这种地方更难跟上雅各。在听雅各说话时，唐纳德的表越来越呆滞。昨天，唐纳德变得不在乎能否找到那个男孩。今天，他觉这趟旅程也许有去无回，甚至就连这一点，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关心。
慢慢地，他们开始看见动物的尸体。现在他们脚下是一头鹿的遗骨，看起来死了已有段时间，皮肉已经风化，只剩泛黑的黄棕色骨头。鹿骨四散在周边，头骨面对他们，黑洞似的眼眶看着唐纳德，默默地提醒他此行希望渺茫。
唐纳德试着把思绪放在苏珊娜身上，希望能抵挡此刻严酷的外界带给他的痛苦。可惜的是，他反而听到父亲滔滔不绝的说教：“人定胜天啊唐纳德，人定胜天。给我振作起来！我们都得做自己不想做的事。”熟悉的厌烦感像沼泽里的气泡一个个浮上水面，他在贝尔斯登当会计师的父亲可从来不必在这种加拿大的寒冬中穿越一个没有尽头的沼泽。
三封写给苏珊娜的信就塞在衬衫里靠近胸口的地方。他很失望信中自己拙于用辞表达感，但是他安慰自己，要能写出隽永的词句，又要离火堆够近，看得清楚自己在写什么却不烧到头是很不容易的。他很怕这些信上面因为粘了泥土弄得脏兮兮，更糟的是说不定还有烟味。也许，如果他们能碰到比较文明的地方，他可以在干净的纸上重誊一遍，或甚至用比较通顺的文句全部重写，那样应该是最好的。
到了下午四点，雅各被搞迷糊了。他要唐纳德在原地等待，自行前去侦察，接着才打信号要唐纳德过去。他们继续往前走了一阵子。唐纳德对于浪费了一番工夫暗自嘀咕，但他已经累到没力气问问题。天上下起了薄雪，周围能见度变得很差，空气冰冷刺骨。雅各缓慢地呼着气，这是他在费劲思考时的习惯。
“我想他们在这里分开了，往不同方向走。”
唐纳德看了一下地面，但是看不出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他们在同一个地方离开了森林。路上的痕迹在那之前都很清楚，但是第二个人的移动速度越来越慢。在这里有一个人往那边走，因为泥巴里有一个结冰的脚印指向那个方向，但是那个脚印离这里有点远，而在沼泽里的痕迹很难追踪。我想第二个人在这里追丢了第一个人，而朝这个方向走……”他指着地上陷下去的一个斜斜的印子，“从痕迹上看起来，有人在这里动弹不得，然后又继续往前。我应该早一点现的。”
唐纳德心里也认为雅各早该现的：“所以你认为第二个痕迹是弗朗西斯留下的吗？”
“第一个痕迹是个移动很快的旅人留下的，习惯长距离行走。他不需要停下来观察就知道该怎么走。所以没错，第二个痕迹是那少年留下的，而且他很累。”
51.2.天堂农场（7）
“但他们到底要去哪里？我是说，在森林里也就算了，但是这里……我的天啊，看看这个地方！没人能住在这里！”
举目所见，除了一些矮树丛和讨人厌的水塘之外，可以说什么都没有，更没有任何吸引人之处（就唐纳德的感觉而，的确如此），没有高山峡谷，没有湖泊森林。如果要形容这片土地，那就是死寂、贫瘠和冷漠。
“我对这地方不是很熟，”雅各说，“但以前这里有交易站，在更北边的地方。”
“天啊，那些不得不住在这里的家伙真可怜。”
雅各微笑着。他们之间已经转变为某种不带戒心的师徒关系。一方面，他们很容易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很清楚说出来的话对方会如何反应。在过去这几天，他们已经建立了某种默契。
“不管什么地方都有人住。不过大家把这里称为‘饥饿荒野’”。
唐纳德又咒骂了一阵：“我们最好尽快找到那少年。”他不去提要是没找到该怎么办。
“也许第一个人要去的地方是那边其中一个交易站。”雅各指着一个方向，在呼啸的寒风中，唐纳德看不出雅各指的和其他方向有何不同。
“第二个人呢？”
“我不知道。可能迷路了。”
他们继续着这场痛苦而缓慢的追逐，前进时刻意挑选突出沼泽植被表面的草丛与岩石当跺脚处。这些岩石的颜色时而让人惊奇，它们是深绿色、紫色或是暗黄|色不一，有时黑色的池水会结成坚硬的冰层，有时冰却薄得让人一脚踩穿，陷入一片黑黝黝的、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冰水和烂泥里。唐纳德不禁担心他们只会找到一具尸体，从现在的况看来，这种可能性很大。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迷了路要如何活下去？他试着告诉自己，他们离那个男孩不远，但是绝望无助的想法却一直浮上心头。雅各也许会一不注意就把他抛在身后，而他，唐纳德，就会跟那个男孩一样孤单地面对这个地方。唐纳德在这里又能活多久？他奋力追上前方那个黑色的身影，决心不让这件事生。讽刺的是，因为某种心理因素作祟，他肋骨下方刚愈合不久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是在提醒他的无能，或者这疼痛提醒他的是，眼前他所依赖、他全部生命所系的雅各，最近才捅了他一刀？
终于，他们来到一条悠悠流经此处的河流。两侧结冻的河岸颜色深暗，河水黑得有如煤油。雅各示意他停下来，并指着一堆乱七八糟、冻得高低起伏的泥巴。
“有人来过这里，还有一匹马。我敢说他跟他们一起走了。”
雅各露出微笑，唐纳德试着开心一点。只不过他心里想的主要是自己没办法再走太久。他对于这片以前从没碰过的土地越厌憎，这里不该有人来的。想到一个人骑马载走了那少年更是让他的恐惧有增无减，天晓得他们还要这样走多久？他不懂为什么雅各不愿意带马一起走。他不禁要想，这整件事会不会是个精心策划的阴谋？为的是要完成那把刀子没有做到的事？
雅各领着他们离开了那条河，唐纳德只能奋力保持清醒，他的眼睛呆滞地定在对他张牙舞爪的地面，麻木地向前走。
雅各突然停下脚步，迟钝的唐纳德直直朝着他的背后走去。雅各抓起他的手臂，对着他的脸大笑起来。
“唐纳德先生，看啊！看那里！”
他的手朝着不知不觉间降下的雪花与悄然来到的黄昏之间指过去。在一片飞来卷去的白茫茫风雪当中，唐纳德看到了点点灯火。他咧嘴大笑，感觉到某种温热的东西从他脸颊流下来，这才现原来嘴唇已经裂了，但是没有什么能够压抑心中这股爆炸似的喜悦。那里会有房子、人们、温暖……会有火堆，甚至还有更好的，墙壁！能够把他和这股寒冻隔开的墙壁。在这阵激昂的绪中，他重温了当年看到月亮表面时的欣喜，那个十四岁男孩单纯的快乐。他也体会到一种纯粹的愉悦，过去这几天的辛苦，事实上是过去这一年半的折磨，似乎都值得了。他笨拙地拍拍雅各的肩头，心里确信雅各是他这一生中遇到的最棒的伙伴。
52.2.天堂农场（8）
四十分钟之后，他们走进一片宽阔的前院，四周围绕着整齐的木造建筑。那里有豢养牲畜的棚子，里头冒着阵阵白烟。还有一座小教堂，矮矮胖胖的尖塔上立着暗红色的十字架。建筑物里灯火通明，窗户透出的光线洒在外头结冰的地面上，看起来如同上帝应许之地。唐纳德来到这里最大的房子前，噙着谢天谢地的泪水上前敲了敲门。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甚至是后来待在精神病院的时候，我常以为，只要人们结了婚就不会再感到孤单。那时，我对于自己会不会结婚相当怀疑。我认定自己是个被社会放逐的人，或者更糟，是个没人要的老Chu女。我在精神病院的时候认识了一些朋友，甚至华生医生都算很特别的一位，但身为一个疯狂医生的缪斯并不能让我觉得自己是正常世界的一分子，也不能为我带来安全感。我的丈夫给了我某种我不敢期待的东西——一种“正常”的感觉，还有我不必对他隐瞒任何事的感觉。我不需要假装什么。我想我要说的是，我爱他。我知道他也爱我，只是不确定他是在什么时候不再爱我了。
时间已晚，我又一次辗转难眠，心里挂念着和那个被囚禁的人的下一次会面。诺克斯已经答应让我再回去一次，只要我能小心不引人注意。我想他的不悦是因为我拿诺克斯太太的悲剧要挟他，不简单的是，诺克斯还是同意让我回去看帕克。他很怕那个公司来的人，也很怕被人认为太软弱。我在丈夫身边躺了一下子，睡梦中的安格斯转过身子抱住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了。我动也不敢动，心想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是梦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闷哼一声又转回去背对我。我想，即使是在我父亲死后，在精神病院经历的那段人生最黑暗的时光，也没有像现在让我感到如此孤独。如果奥莉维亚还活着，事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如果弗朗西斯没有到我们这里来。
没有意义的问题，也是我最爱想的问题。
我鄙视自己内心的脆弱，讨厌这种无止境的单方对话，讨厌自己不采取行动。在某些特定的时刻（通常是深夜），我会希望我能更像安·普利第那样。普利第〖普利第的英文名为pretty，是“美丽”的意思。〗这个姓氏也许没有那么名副其实，但有时候我认为她是拓荒者的完美典范。她顽强地生存着，不轻易屈服，没有太丰富的想象力，也没有太多道德上的牵绊。她不会在夜里躺在床上猜想着丈夫或其他人对她有什么想法。她不会让小孩迷失在荒野之中。
我下床想找点事来做，于是整理起我一直计划要进行的旅程所需的行李。说实话，我不是很敢去。我就要直接面对自己对于荒野的恐惧和内心的懦弱了。天晓得，说不定唐纳德和另外一个人明天就回来了，还带着弗朗西斯。我并不在意他们是不是得逮捕他，只要他们找到弗朗西斯，他平安无事就好。那么也许待在考菲尔镇那个洞|||||||穴般昏暗的仓库里瑟缩抖的人就会变成弗朗西斯，但是他很安全。我一面对自己这样说，一面整理我最保暖的衣服和一些不易腐坏的干粮。这有点像在准备一场冬季野餐，如果我把这趟旅程想成是这样的话，那么似乎还不算太糟。
门上传来轻响，我并没有受到该有的惊吓，因为我正在想弗朗西斯，雀跃地觉得也许我的期望终于得到了回应。我高兴地深吸一口气把门拉开，黑夜在我眼前铺展开来，我眼中含泪，脑袋里塞了一大堆话准备对他说。我环顾四周，轻声叫着他的名字，我这样压低音量其实很奇怪，就好像我有某种预感。
他站在黑暗之中，我想那是为了不让我太过震惊。我的眼睛必须找到他在哪里，并且慢慢明白他是什么人。
那个被囚禁的嫌犯伸出手，比画出要我别紧张的手势：“拜托，请不要尖叫。”
我盯着他，我没有要尖叫。我很自豪没有失声尖叫，即使只差一点点。
“如果吓到你，真的很抱歉。是诺克斯把我放出来的。我正准备要去追踪你儿子，我想他看到了凶手。但是我需要补给，而且我的步枪被扣押起来了。还有，我想我的狗在你这里。”
53.2.天堂农场（9）
我注视着他，无法相信眼前见到的不是弗朗西斯，也不太清楚他在说什么。
“罗斯太太，我需要你的帮助，你也需要我的帮助。”
事就是这样，相互需要才能让人们合作，这和信任、仁慈或是任何绪因素都没有关系。关于诺克斯秘密放走他，乃至于诺克斯之所以这么做的理由，我并不真的相信他的说辞。但当我看到他的受摧残的脸，我相信那是麦金利干的好事。帕克想要一把步枪、一些食物和他的狗，而我需要一个向导去追弗朗西斯，何况他也许认为如果我在场，弗朗西斯会更愿意开口说话，弗朗西斯身上也有他要的东西。因此趁着我丈夫在楼上睡觉，我们打包好行李，我准备随着一个杀人嫌犯进入荒野。更糟的是，那是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对于即将展开的旅程，我紧张得不知道害怕，兴奋得无法理会这样到底适不适当。我想，如果你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那么像是名声和贞节这类小事也就跟着失去了维护的必要。（除此之外，如果况糟得不能再糟，我还能提醒自己，我早就用更便宜的价格出卖了我的荣誉。我能这样提醒自己，如果有必要的话。）
我们走出鸽河镇时，天空落下细微的雪花，两条狗静静地跟在帕克身边。经过普利第家之后一小时，他走到几棵树的树根附近，那是他藏东西的地方。他利用藏在那里的工具，以柳树枝作为骨架，利落地造了一部轻巧而修长的雪橇，还用皮革做了像是坐椅的东西。当他把一堆( 半人的咒念（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3314/ )
46.2.天堂农场（2）
到了最后，结果还是一样。他在河边昏了过去，疲惫不堪，虚弱无力，又冷又冻。他跟丢了。
他觉得现在是下午。一小时前，他喝了一些汤，现在得忍受和黑的那个女人共用便器的尴尬。他回避她的目光，接着，仿佛觉得他很有趣似的，女人笑了起来。她似乎一点都不以为意。
他到处都看不到自己的衣服，可是又不知道该不该问，如果要问，怎么问？如果那个男人回来的话，可以问问他。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认为他不会问，不管是用法语或英语。对于自己不开口的决定，他其实有点动摇。如果都不说话，搞不好没人会问他任何事。他对于没能追上那人觉得可惜，但是他已经尽全力追到这么远了。当初离开的理由，现在似乎变得非常遥远。那是个和这里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让他痛苦的世界，他并不急着回去。现在他更关心的是那片骨头究竟在哪里。
那个有着干枯头和豪放笑声的女人回来时，他试着打手势和她沟通。她让他想起艾达的母亲，她们都给人一种粗里粗气的感觉。在她忙着为他扯毯子，用手试探额头温度时，他迎上她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接着双手向后一摆，做出穿上外套的动作，再手一摊表示疑问。她明白了，拉拉自己的裙子作为回应，并冒出一串不明所以的话。他微笑看着她，希望有人能帮上忙。然后他做出在手掌上写字的动作，并在空中画出那片骨头的形状，她一开始皱着眉头，接着似乎明白了。她不太高兴地看着他，随即离开了房间。
几个月前的某个傍晚，夏麦从他藏东西的地方拿出一截骨头（当时他喝醉了）给弗朗西斯看。他们一起研究骨头上像火柴般排成的小图案，以及看起来像是书写文字的记号。夏麦以为弗朗西斯也许会知道那是什么。弗朗西斯回想在学校学过的东西和埃及象形文字、古希腊文以及母亲书里的图画，想不出任何和这些记号有关的东西。夏麦说这是从一个美国商人那里拿到的，还说他碰到一位多伦多来的男士愿意付一大笔钱买下它。他们一起嘲笑富人的愚蠢，然后，他说弗朗西斯可以拥有它。弗朗西斯拒绝了，拿着某个他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让他不安。天晓得，也许是个诅咒？不过既然夏麦打算送他，那么他拿走并不算偷窃，至于其他东西，他是为了活下去才带走的。如果看到的话，他会把枪也带走。他内心的另一面，也是他待在镇上学校时长期忍受其他男孩讥讽的那一面则说，就算有了枪，你又能干嘛？你连打兔子都没胆。
当他再睁开眼睛，大胡子男人正坐在他床边。男人放下手中的书，他一直在等弗朗西斯醒来。弗朗西斯看了一下那本书的书名，那些文字似乎只是一堆怪异的辅音字母。男人对他笑了笑。他的牙齿黄黄的，被红色的嘴唇一衬显得更为醒目。弗朗西斯朝男人看回去，他脸上的表势必软化了下来，因为男人高兴地笑了，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开口说话，再问了一次弗朗西斯是法国人还是英国人。弗朗西斯突然想到，这些现他的人也许看过那个他跟踪的人，谁知道，也许那个人也到了这里？他可以继续坚持不说话，但如此一来也就必须放弃找到那个人的希望。他惊讶地现，自己还不准备放弃。
弗朗西斯润了润嘴，只觉口里又干又涩：“英国人。”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英国人！很好！”男人高兴得不得了，“你知道你的名字吗？”
弗朗西斯犹豫了一下，然后不假思索地说出：“夏麦。”
“夏麦？啊，夏麦。是的。好，我是培尔。”他转头大喊，“布丽塔，来一下。”
金女人从附近某个地方出现，朝着弗朗西斯微笑。培尔用他们的语和她说话，解释着刚刚的事。
“夏麦，”她说，“欢迎你。”
“她不太会说英语。我的英语说得最好了。你知道你在哪里吗？”
弗朗西斯摇摇头。“你在西麦旺集，意思是天堂农场。好名字，对吧？”
弗朗西斯点点头。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地方。“那条河是……”他的声音还是怪怪的，而且很微弱。
47.2.天堂农场（3）
“河？啊，我们现你……对。***啊……一条没有名字的河。詹斯去打猎……看到你在那里。吓了一大跳！”培尔模仿詹斯当时正在寻找野兔，却现一个全身污泥的少年时的惊讶神。
弗朗西斯勉强露出微笑，他要花点力气才能让嘴角上扬：“我能和詹斯说话吗？”
培尔一脸惊讶：“是的，肯定可以。不过现在……你不舒服。睡觉和吃饭。让身体变好。布丽塔和兰恩照顾你，好吧？”
弗朗西斯点点头。他朝布丽塔微笑，她突然地咯咯笑了起来。
培尔弯腰拿起弗朗西斯的衣服：“全部干净的，嗯？还有这个……”他拿出夏麦的袋子，弗朗西斯接过来：“非常谢谢你。还有谢谢……詹斯现我，希望我很快就能和他说话。”
培尔和布丽塔双双笑着点点头。
布丽塔对培尔说了些话，培尔起身时满意地“嗯”了一声，椅子被顺势推向身后，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现在你先睡觉吧，布丽塔说的。好吗？”
弗朗西斯点点头。
他想着农场里的父母，猜想他们会很担心他，不过会不会担心到出来找他是另外一回事。现在，人们一定已经现了夏麦。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是他干的？
想到这里，他几乎泛起微笑。
布丽塔出来告诉兰恩那个少年说话了，那时她正和托宾与安娜在屋外。兰恩认为一个英国年轻人叫做夏麦很奇怪。她在来到这里前曾认识一个叫做夏麦的法国人，那时强尼还活着。兰恩的英语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好，甚至培尔也比不上，所以她暗自得意。自从詹斯把那个少年驮在马背上带回来，她就有种想要保护他的感觉，而现在她似乎有了正当的理由，因为她能充当他和其他人之间的沟通桥梁。
托宾和安娜从一群咕咕叫的鸡当中朝她跑来，一副急着说话的模样。
“我们现在可以看他了吗？”托宾的脸冻得红。
“不，还不行。他现在很虚弱，你们会吵得他很累。”
“我们不会的。我们会像小老鼠一样，很小很小的老鼠哦。”安娜出小老鼠的吱吱声。
“就快了，”兰恩说，“等他能起床走动的时候。”
“就像拉撒路〖拉撒路：《圣经》中的人物。拉撒路是一个乞丐，病逝四天后，因为耶稣行神迹而复活。〗。”安娜脱口而出，迫不及待要将那个陌生人放在自己只有西麦旺集那么点人的世界中。
“不太像拉撒路。他没有死。”
“差一点就死了！不是吗？”托宾总是希望事更戏剧化。
“是的，差一点。他昏迷了。”
“对啊，就像这样。妈妈，看！”托宾跳进雪堆里，扮出昏迷的模样，他的表演还得加上把舌头吐出来挂在嘴巴外面。兰恩微笑着，托宾总能逗她笑。他活泼快乐，坚强而充满活力，就像颗扎实的皮球，看着他不太会让兰恩想起强尼，相比之下安娜就像强尼的翻版，有着宽颧骨、棕色头和深沉如峡湾的蓝眼睛。她那甜美得不得了的笑容一年只会出现几次，正因为罕见而使人倍感心酸。
两个小孩爬出养鸡场，跑着穿过前院。兰恩现在在喂鸡，接着要帮布丽塔整理棉被。她没有太多自己的时间，不过她也不是为了偷闲才来这里。鸡舍是她平常喜欢逗留的地方，这里建造得很坚固，足以抵挡冬季寒风，倾斜的棚顶可以防积雪。在西麦旺集，所有建筑物都盖得很坚固，很令人满意，因为这里是为上帝建造的，不管是鸽尾状的接合处、双层墙壁的构造、屋顶的涡纹，还是用在建筑物外层整齐一致、几乎皆为心型的小杉木片。小教堂的尖塔上立着一个上了漆的十字架，这十年来在加拿大冬季最刺骨的寒风和最恶劣的天气中屹立不倒。这里是受到上帝保护的。
这里的人们仁慈而善心地接纳了她，即使不乏给她许多忠告。你应该多祈祷，兰恩，你应该对上帝有信心，你应该将信仰与工作结合，那会赋予你生命的意义，你应该停止哀悼强尼，他现在已经在上帝身边，他很快乐。她试过他们的建议，因为他们让她重生。她现自己还是很难说出“死亡”这两个字，即使是在心里说。强尼“失踪”时，她有两个小孩，身无分文，被赶出住处，不知何去何从，曾经想回挪威，却筹不出旅费，也想过带着孩子一起跳圣罗伦斯河。然后，一个朋友告诉她西麦旺集这个地方。到一个模范宗教社区居住对她来说跟天方夜谭一样难以想象。但他们是挪威人，而社区需要辛勤工作的人。更重要的是，他们不要钱。
48.2.天堂农场（4）
讽刺的是，她出的方向和强尼最后一趟旅程相同。或者说，不是他的最后一趟旅程，而纯粹只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强尼在找工作时遇见另外一个正要前去为哈得孙湾皮货公司工作的挪威人。公司方面答应付高额的工资雇用他们一季，但是路途遥远，必须前往鲁伯领地的西北方。他会有超过一年见不到兰恩和小孩，但是接着他说，这样他们就会有足够的钱买一间房子。这是通往他们梦想生活的捷径。他们会拥有自己的土地和房子，兰恩再也不必清洗缝补别人粘满泥土的衣服，他也不用咬着牙，为一些笨蛋工作。
他离开之后，兰恩只收到一封信。强尼不是什么有文采的人，她并不期待收到充满爱意的书，不过六个月才来一封信仍然让她内心有点受伤。他在信中提到，事和他原先预期的相当不同。他和朋友跟公司从挪威引进的一批囚犯同住一室。那些人行为粗暴，并且自成一派，其他雇工都不愿和他们打交道。要忍耐着和这些人相处让强尼很不舒服，但是他们毕竟同是挪威人，和来自其他国家的雇工相比，他们是不是犯人反而变得不那么重要，不过他也说到，他们当中有些人并没有那么坏。他盼望隔年夏天能够回来见兰恩和孩子们，并且为他们的房子选择一个地点。信里没有一句提到对她的爱，没有任何亲昵的话语，和他写给一个姑姑的信没有两样。在那之后，音讯全无。
等到隔年夏天，她已经失去耐心而不停找人询问消息。夏天的多伦多又热又湿，黑色的苍蝇让小孩烦躁不安，他们狭窄廉价的住所散着下水道的恶臭。夜里，她梦到自己身在一片辽阔无人的地方，放眼所见尽是冰冷、洁白的雪，但总会因为流汗或搔抓刚被蚊虫叮咬的地方而醒来。她变得暴躁易怒。接着，她在七月时收到一封署名要给“强·耶斯塔德的家人”的信。这封信在递送时弄错了住址，已经被拆开，信封外重新写上的正确地址，看起来出自孩童之手。信里用生硬的口吻，很遗憾地通知她，她丈夫是一群叛变的挪威人的其中一员，他们在去年一月偷走公司极有价值的财物之后逃离了贸易站，消失在荒野，并且毫无疑问地丧生在当月的暴风雪之中。但是（这封信小心地附注），如果他们侥幸尚存人世，他们依然是司法单位缉捕的逃犯。
一开始，兰恩很单纯地不相信。她一直等待丈夫出现，认为他们一定是把他和其他人搞错了。英国人很容易搞错挪威人的名字，她这样告诉自己。她无法相信强尼会偷东西，那不是他。
她去了公司在多伦多的办公室，要求和他们的代表说话，一位黄棕色头的年轻英国人在一间小办公室和她见面。他很有礼貌，为信中所述表示遗憾，但他说没理由怀疑。这种擅离职守卷款潜逃的事时有听闻，虽然他个人不清楚有什么人涉入，但很肯定信中所说的不会有错。兰恩对他大吼，他显得相当生气。他似乎不明白，他口中所说的是她丈夫的生死问题以及她的希望。她奔出办公室，继续等待下去。
但是几个星期过去了，强尼还是没有回来，她已经身无分文。到了最后，她究竟相信什么、到底事实如何都变得无关紧要，她现在就必须作决定。所以在九月的某天清晨，她带着小孩踏上为期三周的旅途，前往一个有着可笑名字的地方，也就是西麦旺集。旅途的距离就和强尼倒数第二次前往的地方一样远，而那里的名字也颇为可笑，名为“麋鹿代理处”。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现在她已经逐渐习惯了新生活。刚到时，她很笃定强尼会找到她。离开多伦多前，她告诉所有人他们的去处。有一天他会骑着一匹大马来到前院，呼唤她的名字。而她不管手边在做什么都会抛下，跑着迎上前去。一开始她每天都在想象这个景，然后，慢慢地，她不再沉溺在那个幻想当中。她变得无精打采、郁郁寡欢，一直到希姬·裘尔达劝她吐露心事。兰恩泪流不止，这是她来了之后第一次哭，她很坦白地向希姬说，有时候她会想寻短见。她立刻明白这是个错误，因为她被社区的人团团包围，每个人轮流上来劝她忏悔这个对人生绝望的滔天大罪，他们要她把天主迎入内心，让他为兰恩驱逐内心的绝望。她赶紧向他们保证，她已经（突然地）接受了上帝，而他正带领着兰恩走出悲伤的黑暗幽谷。不知怎么的，这样假装相信上帝让她的心得到抚慰，她偶尔也会想，她并不是那么不相信他。她会到教堂里面坐好，看着外头射入的阳光，视线追逐着光束里某个飘动的微尘，直到眼睛酸痛。她的心思也跟着愉快地漫游着。她不会真的在教堂里祷告，但她也不觉得孤单。
49.2.天堂农场（5）
就从那时起，亚斯本·莫伦开始特别关心她。他是个已婚男人（这地方通常只接受一整个家庭），他的小孩会跟托宾和安娜一起玩，但是他对她却不只是单纯精神层面的兴趣。她一开始戒心很重，清楚这绝对是个禁忌，但却芳心暗喜。亚斯本让她觉得自己再一次变得美丽。他说兰恩是西麦旺集最好看的女人，她让他如痴如醉。兰恩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却暗暗同意。和强尼不同的是，亚斯本完全谈不上英俊，但是他机灵、风趣，而且在一场争吵或是谈判当中，作出最后决议结束谈话的总是他。听着一个老爱开玩笑的人倾诉衷肠特别能打动人心，而事实证明，这些甜蜜语不是她所能抵挡的。终于在几个月前，他们开始偷尝禁果。“偷尝禁果”，她正是这么看待这件事的，即使她并没有什么罪恶感。只要小心谨慎就好，她担不起另一次人生灾难。
听到他吹着自己胡编的口哨调子，兰恩知道他来了。他是要来鸡舍吗？没错，门开了。
“兰恩！我已经一整天没见到你了！”
“我有工作要做，你知道的。”
“当然，但如果看不到你，我会很难过。”
“嗯，是啊是啊。”
“我是来补屋顶破洞的。”
他是这里的木匠，兰恩看他腰上戴着工作皮带，便抬头望着屋顶。
“屋顶上没有破洞。”
“这个嘛，可能有啦。保险起见，我们可不希望鸡蛋淋得湿漉漉的，不是吗？”
她咯咯笑了起来。亚斯本总会逗她笑，即使他说的是最蠢的事。他的双臂已经滑向她的腰际，将她环抱起来。他的身子贴上来，她感觉到和亚斯本在一起时那种全身似要融化的激。
“布丽塔在等我。”
“那又怎么样？晚了几分钟而已，她不会注意到的。”
即使是像这里如此笃信宗教的地方，要不逾矩也非常困难。他亲吻兰恩的脖子，她的皮肤感觉到他滚烫的双唇。如果她现在不走，就无法脱身了。
“这个时间不好。”她扭着挣脱他的怀抱，气喘吁吁。
“我的天啊，你今天看起来真漂亮。我可以……”
“别说！”
她很喜欢亚斯本眼中那种恳求的目光。知道自己即使只是碰一下就能让某个人快乐是很棒的感觉。可是如果她现在不走出鸡舍，他也许就要说出那些让她血脉贲张的话，让她完全忘了要走的理由。那些下流猥亵的话是她绝对说不出口的，但对她却有一种不寻常的、近乎魔法的力量。那不是强尼会说的话，他不是个话多的人。事实上，和亚斯本在一起的相处方式是她以前没有体验过的，她似乎正在慢慢改变，这有时会让她担忧，就像她在涨潮时乘着一艘纸张般轻飘飘的独木舟，随着潮水一阵阵越来越高，越来越兴奋，却完全不确定船是不是在自己的控制之下。
她强逼自己冷静下来，身体里为了他而躁动不已。她在最后一刻露出微笑，这样他才不会认为——天啊，不会吧，她已经对我没有兴趣了。
在鸡舍外，她收起笑容，试着不去想亚斯本和他甜蜜语的下流嘴巴，把心思转移到别的事上面，一些让人厌恶的事，比如猪的臭味。她等一下必须和布丽塔一起做针线活，最近布丽塔越来越常用锐利的怀疑目光看着她。布丽塔不可能知道什么，但也许兰恩的举手投足当中有什么泄露了她的秘密。她试着去想想那个生病的男孩，好让自己镇定下来，但不知为何，效果就是不如预期。她反而想象着自己把被单掀开看着他光溜溜的身体。她已经看过那副躯体，动人的金色皮肤，摸起来感觉那般滑顺……
天啊！亚斯本已经全部占据她的心思。也许她该溜到教堂祷告一下，试着让自己产生一些羞耻心。
天寒地冻。他们已经沿着小径走过了最冷的五天。风从北极呼啸而来，划过他们的脸颊，使得唐纳德泪流不止，流下来的泪水结成冰，冻得他的脸又裂又痛。不知道哪来的水汽也冻住了他的胡须，他用围巾把脸的下半部包起来，一直到围巾因他呼出来的气息而结成硬邦邦的冰块，然后他得忍痛把围巾撕开，才不至于窒息。他又冻又累，虽然雅各已经一个人背了所有的行李。唐纳德即使只拿一半行李也会跟不上雅各的脚步。
50.2.天堂农场（6）
第二天过后，唐纳德现他每跨出一步，身体某个地方就会痛起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结实强壮的年轻人，现在他现他才刚开始学习什么叫做耐力。雅各脚步沉重地走在他前面，肩上扛着沉重的行李，还能绕道侦察路况。他们在午后停下脚步，也是由雅各去收集木头、升起火堆、砍树枝来搭建晚上睡觉用的棚子。一开始唐纳德提出他应该自己做好分内的工作，但是他累得手脚不听使唤，根本派不上用场。而且如果交给雅各，棚子还会搭得比较快。雅各很好心、也很坚定地请他坐下，要他专注地把水烧开就好。
这天一大清早，他们离开了森林，开始穿越一片贫瘠而高低起伏的高原，似乎没有任何屏障能为他们遮挡从结冰的哈得孙湾吹来的风。虽然他们穿得很厚重，风总能找到缝隙，像锐利的尖刺穿过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他们很快地现，这片高原是片巨大的沼泽地。一池池黑水在地上缓缓流动，表面结着一层薄冰。芦苇和低矮的柳树拦下风中纷飞的雪花，杂乱地丛丛堆积着。要能连续几步都踩在坚实的土地上是不可能的，雅各已经放弃让脚保持干燥，只是踏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单调地走着。不管唐纳德如何坚决地要追上雅各的脚步，都不得不三次大喊请雅各放慢速度，现在雅各不时就会停下来等。他装作要让唐纳德更清楚路况，不让唐纳德因为跟不上而觉得难堪。很明显的，唐纳德现自己在这种地方更难跟上雅各。在听雅各说话时，唐纳德的表越来越呆滞。昨天，唐纳德变得不在乎能否找到那个男孩。今天，他觉这趟旅程也许有去无回，甚至就连这一点，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关心。
慢慢地，他们开始看见动物的尸体。现在他们脚下是一头鹿的遗骨，看起来死了已有段时间，皮肉已经风化，只剩泛黑的黄棕色骨头。鹿骨四散在周边，头骨面对他们，黑洞似的眼眶看着唐纳德，默默地提醒他此行希望渺茫。
唐纳德试着把思绪放在苏珊娜身上，希望能抵挡此刻严酷的外界带给他的痛苦。可惜的是，他反而听到父亲滔滔不绝的说教：“人定胜天啊唐纳德，人定胜天。给我振作起来！我们都得做自己不想做的事。”熟悉的厌烦感像沼泽里的气泡一个个浮上水面，他在贝尔斯登当会计师的父亲可从来不必在这种加拿大的寒冬中穿越一个没有尽头的沼泽。
三封写给苏珊娜的信就塞在衬衫里靠近胸口的地方。他很失望信中自己拙于用辞表达感，但是他安慰自己，要能写出隽永的词句，又要离火堆够近，看得清楚自己在写什么却不烧到头是很不容易的。他很怕这些信上面因为粘了泥土弄得脏兮兮，更糟的是说不定还有烟味。也许，如果他们能碰到比较文明的地方，他可以在干净的纸上重誊一遍，或甚至用比较通顺的文句全部重写，那样应该是最好的。
到了下午四点，雅各被搞迷糊了。他要唐纳德在原地等待，自行前去侦察，接着才打信号要唐纳德过去。他们继续往前走了一阵子。唐纳德对于浪费了一番工夫暗自嘀咕，但他已经累到没力气问问题。天上下起了薄雪，周围能见度变得很差，空气冰冷刺骨。雅各缓慢地呼着气，这是他在费劲思考时的习惯。
“我想他们在这里分开了，往不同方向走。”
唐纳德看了一下地面，但是看不出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他们在同一个地方离开了森林。路上的痕迹在那之前都很清楚，但是第二个人的移动速度越来越慢。在这里有一个人往那边走，因为泥巴里有一个结冰的脚印指向那个方向，但是那个脚印离这里有点远，而在沼泽里的痕迹很难追踪。我想第二个人在这里追丢了第一个人，而朝这个方向走……”他指着地上陷下去的一个斜斜的印子，“从痕迹上看起来，有人在这里动弹不得，然后又继续往前。我应该早一点现的。”
唐纳德心里也认为雅各早该现的：“所以你认为第二个痕迹是弗朗西斯留下的吗？”
“第一个痕迹是个移动很快的旅人留下的，习惯长距离行走。他不需要停下来观察就知道该怎么走。所以没错，第二个痕迹是那少年留下的，而且他很累。”
51.2.天堂农场（7）
“但他们到底要去哪里？我是说，在森林里也就算了，但是这里……我的天啊，看看这个地方！没人能住在这里！”
举目所见，除了一些矮树丛和讨人厌的水塘之外，可以说什么都没有，更没有任何吸引人之处（就唐纳德的感觉而，的确如此），没有高山峡谷，没有湖泊森林。如果要形容这片土地，那就是死寂、贫瘠和冷漠。
“我对这地方不是很熟，”雅各说，“但以前这里有交易站，在更北边的地方。”
“天啊，那些不得不住在这里的家伙真可怜。”
雅各微笑着。他们之间已经转变为某种不带戒心的师徒关系。一方面，他们很容易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很清楚说出来的话对方会如何反应。在过去这几天，他们已经建立了某种默契。
“不管什么地方都有人住。不过大家把这里称为‘饥饿荒野’”。
唐纳德又咒骂了一阵：“我们最好尽快找到那少年。”他不去提要是没找到该怎么办。
“也许第一个人要去的地方是那边其中一个交易站。”雅各指着一个方向，在呼啸的寒风中，唐纳德看不出雅各指的和其他方向有何不同。
“第二个人呢？”
“我不知道。可能迷路了。”
他们继续着这场痛苦而缓慢的追逐，前进时刻意挑选突出沼泽植被表面的草丛与岩石当跺脚处。这些岩石的颜色时而让人惊奇，它们是深绿色、紫色或是暗黄|色不一，有时黑色的池水会结成坚硬的冰层，有时冰却薄得让人一脚踩穿，陷入一片黑黝黝的、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冰水和烂泥里。唐纳德不禁担心他们只会找到一具尸体，从现在的况看来，这种可能性很大。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迷了路要如何活下去？他试着告诉自己，他们离那个男孩不远，但是绝望无助的想法却一直浮上心头。雅各也许会一不注意就把他抛在身后，而他，唐纳德，就会跟那个男孩一样孤单地面对这个地方。唐纳德在这里又能活多久？他奋力追上前方那个黑色的身影，决心不让这件事生。讽刺的是，因为某种心理因素作祟，他肋骨下方刚愈合不久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是在提醒他的无能，或者这疼痛提醒他的是，眼前他所依赖、他全部生命所系的雅各，最近才捅了他一刀？
终于，他们来到一条悠悠流经此处的河流。两侧结冻的河岸颜色深暗，河水黑得有如煤油。雅各示意他停下来，并指着一堆乱七八糟、冻得高低起伏的泥巴。
“有人来过这里，还有一匹马。我敢说他跟他们一起走了。”
雅各露出微笑，唐纳德试着开心一点。只不过他心里想的主要是自己没办法再走太久。他对于这片以前从没碰过的土地越厌憎，这里不该有人来的。想到一个人骑马载走了那少年更是让他的恐惧有增无减，天晓得他们还要这样走多久？他不懂为什么雅各不愿意带马一起走。他不禁要想，这整件事会不会是个精心策划的阴谋？为的是要完成那把刀子没有做到的事？
雅各领着他们离开了那条河，唐纳德只能奋力保持清醒，他的眼睛呆滞地定在对他张牙舞爪的地面，麻木地向前走。
雅各突然停下脚步，迟钝的唐纳德直直朝着他的背后走去。雅各抓起他的手臂，对着他的脸大笑起来。
“唐纳德先生，看啊！看那里！”
他的手朝着不知不觉间降下的雪花与悄然来到的黄昏之间指过去。在一片飞来卷去的白茫茫风雪当中，唐纳德看到了点点灯火。他咧嘴大笑，感觉到某种温热的东西从他脸颊流下来，这才现原来嘴唇已经裂了，但是没有什么能够压抑心中这股爆炸似的喜悦。那里会有房子、人们、温暖……会有火堆，甚至还有更好的，墙壁！能够把他和这股寒冻隔开的墙壁。在这阵激昂的绪中，他重温了当年看到月亮表面时的欣喜，那个十四岁男孩单纯的快乐。他也体会到一种纯粹的愉悦，过去这几天的辛苦，事实上是过去这一年半的折磨，似乎都值得了。他笨拙地拍拍雅各的肩头，心里确信雅各是他这一生中遇到的最棒的伙伴。
52.2.天堂农场（8）
四十分钟之后，他们走进一片宽阔的前院，四周围绕着整齐的木造建筑。那里有豢养牲畜的棚子，里头冒着阵阵白烟。还有一座小教堂，矮矮胖胖的尖塔上立着暗红色的十字架。建筑物里灯火通明，窗户透出的光线洒在外头结冰的地面上，看起来如同上帝应许之地。唐纳德来到这里最大的房子前，噙着谢天谢地的泪水上前敲了敲门。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甚至是后来待在精神病院的时候，我常以为，只要人们结了婚就不会再感到孤单。那时，我对于自己会不会结婚相当怀疑。我认定自己是个被社会放逐的人，或者更糟，是个没人要的老Chu女。我在精神病院的时候认识了一些朋友，甚至华生医生都算很特别的一位，但身为一个疯狂医生的缪斯并不能让我觉得自己是正常世界的一分子，也不能为我带来安全感。我的丈夫给了我某种我不敢期待的东西——一种“正常”的感觉，还有我不必对他隐瞒任何事的感觉。我不需要假装什么。我想我要说的是，我爱他。我知道他也爱我，只是不确定他是在什么时候不再爱我了。
时间已晚，我又一次辗转难眠，心里挂念着和那个被囚禁的人的下一次会面。诺克斯已经答应让我再回去一次，只要我能小心不引人注意。我想他的不悦是因为我拿诺克斯太太的悲剧要挟他，不简单的是，诺克斯还是同意让我回去看帕克。他很怕那个公司来的人，也很怕被人认为太软弱。我在丈夫身边躺了一下子，睡梦中的安格斯转过身子抱住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了。我动也不敢动，心想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是梦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闷哼一声又转回去背对我。我想，即使是在我父亲死后，在精神病院经历的那段人生最黑暗的时光，也没有像现在让我感到如此孤独。如果奥莉维亚还活着，事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如果弗朗西斯没有到我们这里来。
没有意义的问题，也是我最爱想的问题。
我鄙视自己内心的脆弱，讨厌这种无止境的单方对话，讨厌自己不采取行动。在某些特定的时刻（通常是深夜），我会希望我能更像安·普利第那样。普利第〖普利第的英文名为pretty，是“美丽”的意思。〗这个姓氏也许没有那么名副其实，但有时候我认为她是拓荒者的完美典范。她顽强地生存着，不轻易屈服，没有太丰富的想象力，也没有太多道德上的牵绊。她不会在夜里躺在床上猜想着丈夫或其他人对她有什么想法。她不会让小孩迷失在荒野之中。
我下床想找点事来做，于是整理起我一直计划要进行的旅程所需的行李。说实话，我不是很敢去。我就要直接面对自己对于荒野的恐惧和内心的懦弱了。天晓得，说不定唐纳德和另外一个人明天就回来了，还带着弗朗西斯。我并不在意他们是不是得逮捕他，只要他们找到弗朗西斯，他平安无事就好。那么也许待在考菲尔镇那个洞|||||||穴般昏暗的仓库里瑟缩抖的人就会变成弗朗西斯，但是他很安全。我一面对自己这样说，一面整理我最保暖的衣服和一些不易腐坏的干粮。这有点像在准备一场冬季野餐，如果我把这趟旅程想成是这样的话，那么似乎还不算太糟。
门上传来轻响，我并没有受到该有的惊吓，因为我正在想弗朗西斯，雀跃地觉得也许我的期望终于得到了回应。我高兴地深吸一口气把门拉开，黑夜在我眼前铺展开来，我眼中含泪，脑袋里塞了一大堆话准备对他说。我环顾四周，轻声叫着他的名字，我这样压低音量其实很奇怪，就好像我有某种预感。
他站在黑暗之中，我想那是为了不让我太过震惊。我的眼睛必须找到他在哪里，并且慢慢明白他是什么人。
那个被囚禁的嫌犯伸出手，比画出要我别紧张的手势：“拜托，请不要尖叫。”
我盯着他，我没有要尖叫。我很自豪没有失声尖叫，即使只差一点点。
“如果吓到你，真的很抱歉。是诺克斯把我放出来的。我正准备要去追踪你儿子，我想他看到了凶手。但是我需要补给，而且我的步枪被扣押起来了。还有，我想我的狗在你这里。”
53.2.天堂农场（9）
我注视着他，无法相信眼前见到的不是弗朗西斯，也不太清楚他在说什么。
“罗斯太太，我需要你的帮助，你也需要我的帮助。”
事就是这样，相互需要才能让人们合作，这和信任、仁慈或是任何绪因素都没有关系。关于诺克斯秘密放走他，乃至于诺克斯之所以这么做的理由，我并不真的相信他的说辞。但当我看到他的受摧残的脸，我相信那是麦金利干的好事。帕克想要一把步枪、一些食物和他的狗，而我需要一个向导去追弗朗西斯，何况他也许认为如果我在场，弗朗西斯会更愿意开口说话，弗朗西斯身上也有他要的东西。因此趁着我丈夫在楼上睡觉，我们打包好行李，我准备随着一个杀人嫌犯进入荒野。更糟的是，那是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对于即将展开的旅程，我紧张得不知道害怕，兴奋得无法理会这样到底适不适当。我想，如果你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那么像是名声和贞节这类小事也就跟着失去了维护的必要。（除此之外，如果况糟得不能再糟，我还能提醒自己，我早就用更便宜的价格出卖了我的荣誉。我能这样提醒自己，如果有必要的话。）
我们走出鸽河镇时，天空落下细微的雪花，两条狗静静地跟在帕克身边。经过普利第家之后一小时，他走到几棵树的树根附近，那是他藏东西的地方。他利用藏在那里的工具，以柳树枝作为骨架，利落地造了一部轻巧而修长的雪橇，还用皮革做了像是坐椅的东西。当他把一堆( 半人的咒念（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3314/ )